第8章
“到了?我睡過去了�!�
黎容聲音膩呼呼的,他剛睡醒的時候腦袋沒那么清醒,周身的防備也并不嚴絲合縫,給人一種有可乘之機的錯覺。
岑崤:“你家的房子快要收回去了�!�
黎容眨眨眼,借著路燈看向自家的小院子。
別墅門前的綠植許久沒人打理,已經(jīng)長得狂野囂張,支棱到鵝卵石路上。
自從岑崤上次應(yīng)承后,物業(yè)的確管理的更嚴格了,沒人再砸他家的玻璃,也沒人往門上涂紅油漆,就連送來的花圈快遞也被物業(yè)主管部門主動拒收了。
“是啊,還有幾天吧�!彼麕缀跬诉@件事,都沒花心思找住處。
岑崤的手指輕輕摩擦過方向盤:“如果你想……”
“不想�!崩枞莨麛嗟拇驍嗨脑�,隨后笑笑,“我說,你是不是不懂啊,人不在,建筑本身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更何況如果沉溺在過去,就沒辦法往前走�!�
上一世也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非要把這房子買回來給他當生日禮物。
天知道他收到這份生日禮物有多郁悶。
黎容下了車,似笑非笑沖岑崤道:“生日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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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沅沅的成年禮開在她們家在A市遠郊的小莊園。
作為宋家唯一的千金,這次成年禮的確大手筆,除了有商界很多朋友送的琳瑯滿目的小禮物,還有小眾品牌的甜品贊助。
宋母更是在院子里給宋沅沅搭了座迪士尼小城堡,專門提供給來參加成年禮的女孩子們拍照用。
宋沅沅早已經(jīng)忘了迎接客人,她化著俏皮可愛的公主妝,披著金黃卷曲的假發(fā),腦袋上別著一頂純銀的公主冠,一襲乳白色的長裙禮服,勾勒著玲瓏有致的身材。
她踩著高跟鞋,被人攙扶著走上城堡,推開天藍色的百葉窗,托著下巴,優(yōu)雅的擺著姿勢。
城堡下,有兩個專業(yè)攝影師單膝跪在地上,專注給她拍照。
被邀請來的客人自然不吝夸獎。
“沅沅今天好美哦,以后每一天都是十八歲!”
“真的是小公主,貴氣又優(yōu)雅!”
“漂亮又善良的小姑娘,將來誰有幸能娶到她啊�!�
“沅沅不愧是今天唯一的焦點�!�
宋母笑道:“我們沅沅才不著急嫁人呢,她一向都以學習為主,非常聽家里的話,不像有的女孩,被男生一追就答應(yīng)了�!�
“就是,沅沅越來越有大家閨秀的樣子了。”
宋母:“我倒也不是攔著她戀愛,但社會復雜,她還沒有分辨能力,做母親的當然要多費心……”
“嘶,快看。”
“誰啊那是?”
“黎容,就是黎清立和顧濃的兒子。”
“這就是黎容啊,這孩子長得可真……”
“不得不說,太好看,太漂亮了�!�
黎容穿著剪裁流暢熨燙整齊的純黑禮服,安靜的坐在極不起眼的最后一排座椅上。
他身體比例很好,禮服在腰腹微微收緊,雙腿隨意交疊,直筒的西褲拉扯上滑,露出圓潤的踝骨。
原本雅致嚴肅的黑禮服穿在他身上,并不讓人覺得窒息,緊束的外衣里,是微開領(lǐng)的白色襯衫,白色領(lǐng)口在風中輕抖,細長的鎖骨若隱若現(xiàn)。
黎容有一張讓人感嘆蒼天不公的漂亮臉蛋,這張臉明明清瘦的輪廓分明,但無論怎么看都顯得氣質(zhì)優(yōu)雅柔和,那雙桃花眼格外清透明亮,瞳孔像是被和著日光點染過一樣,眼波輕掠間就有勾人三分的能力。
他的頭發(fā)濃密細軟,發(fā)梢打著卷,搖搖欲墜的掛在眼尾至太陽穴之間的那點小痣上,微翹的唇珠剛潤過宴會提供的紅葡萄酒,平白給蒼白的面色填了幾分鮮活的顏色。
他就坐在那里,不爭不吵,不言不語,也足以吸引所有視覺動物的目光。
那是一種男女莫辨的美感。
城堡里的宋沅沅敏感的察覺到了眾人目光的偏移,原本夸贊她的聲音也漸漸銷聲匿跡,仿佛那些夸贊剛被人打翻,已經(jīng)不太適合再說出來了。
城堡正對著客廳,而大家的眼神不約而同的略過華美漂亮的建筑,略過精心打扮的她,投向門口一個不起眼的方向。
宋沅沅還不知所措,她茫然的托著裙子,趴在窗口,探頭出去看向宋母。
宋母的臉色不太好。
今天是宋沅沅的十八歲生日,是她最重要的成年禮。
宋母給女兒請了最好的造型師和服裝師,她有意讓別人看看,她們家從來就沒高攀過黎家,宋沅沅以前跟黎容談戀愛,是宋沅沅足夠美麗優(yōu)秀,現(xiàn)在和黎容分開,也是黎容不再配得上宋沅沅。
但顯然,女兒被喧賓奪主了。
而惹起這場不愉快的,居然還是那位配不上的男朋友。
黎容倒是很無辜,似乎沒想到自己出現(xiàn)會惹來這么多的眼神。
他微微坐直身子,輕抿著唇,環(huán)顧間睫毛跟著顫了顫,繃起的喉結(jié)緩緩一滾。
黎容倏的失笑,無辜莞爾:“怎么都看我,今天是我女朋友的成年禮啊。”
岑崤在不遠處靜靜看著,突然覺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捏起香檳杯,含了一口,目光炙烈的投向黎容難得潤紅的唇。
香檳冒著氣泡在細長透明的杯中卷起漩渦,水面和岑崤的心臟一樣不平靜。
他也是第一次見到明艷的黎容,更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居然可以漂亮成這樣。
要是黎容愿意到那個五彩斑斕的城堡上站一站,他倒是有興趣看一下攝影師的鏡頭。
第19章
視線之內(nèi),形形色色皆是笑話。
只不過別人看他是笑話,他看別人,也是笑話。
黎容仰著脖頸,慢條斯理的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喝完酒,他又隨手撈起旁邊座位上放著的小蛋糕,旁若無人的吃了起來。
他在細細回想上一世發(fā)生的事。
他那時候身體還要更差,從醫(yī)院清醒過來之后,精神卻好像死了。
他在法院施舍的別墅里渾渾噩噩近一個月,吃不下東西,也睡不著覺,他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他不明白為什么一次很平常的藥品研發(fā)失敗,會發(fā)酵演變成現(xiàn)在這樣,他不明白父母為什么沒有公開解釋,反而選擇了最極端的以死明志。
這些事樁樁件件盤根錯節(jié),他甚至找不出一根暴露出來的線頭。
僅僅三周,他在家里把自己折磨的不成樣子,收到宋沅沅的生日會邀請,是他那時候能感受到的唯一來自身邊人的召喚。
他其實精疲力盡,靈魂都游離在肉體之外,但他還是去了。
那天是對宋沅沅很重要的日子,每個女孩都該有一個完美的成年禮,有父母朋友,有愛的人。
至少宋沅沅是那么跟他說的。
現(xiàn)在想想,大概是怕他不愿意去。
他那天沒有穿得體的禮服,沒有修理整齊的頭發(fā),他蒼白疲憊,仿佛末路囚徒,在一場包裝精美,奢靡華貴的生日宴上,狼狽的像個笑話。
然后他被嘲笑,被羞辱,被觀賞,被憐憫,人影綽綽,靡音嘈嘈。
他甚至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沒有主動跟宋沅沅靠近,沒有為自己和父母喊冤叫屈,沒有乞求昔日熟識的長輩伸出援手。
他只是安靜的坐在大廳沙發(fā)的角落,垂著眼,麻木的聽著一切歡聲笑語,望著地板上層層疊疊的菱形圖案發(fā)呆。
宋沅沅也沒有主動跟他親近,作為成年禮的主角,宋沅沅一直被包圍在濃郁的祝福中。
她妝容精致,禮裙華貴,在頻頻的吹捧聲中羞紅了臉頰,她的食指上,戴著一枚閃閃發(fā)亮的玫瑰金戒指。
空氣中醞釀著香甜的氣息,芝士奶油混合著各類香水,強勢的侵占了每個角落,也包括黎容所在的不起眼的沙發(fā)邊緣。
香檳噴開的一瞬間,低濃度的酒精像細雨一樣由上至下酣暢淋漓。
宋沅沅嬌嗔的尖叫:“討厭,把我衣服弄濕了!”
“雨中美人多漂亮!”
“生日快樂宋沅沅,看鏡頭!”
“哎喲,這么注意形象,是想給誰看啊?”
“反正不是……哈哈哈哈別撞我,我什么都沒說!”
……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黎容覺得這場生日宴漫長而乏味,讓人昏昏欲睡。
他的情緒沒有絲毫起伏,任誰在經(jīng)歷了巨大的悲痛和巨變后,都會認為戀愛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宋沅沅突然踩著高跟鞋,由遠及近,一步步的向他的方向走過來。
然后她穿過他,走到了岑崤身邊。
宋沅沅聲音甜美,得體而俏皮的問:“岑崤,舞池開了,你愿意跟我跳一支開場舞嗎?”
黎容連眼睛都沒抬,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蓋過他的眼皮,在瞳孔前豎起一道道藩籬。
他對岑崤的了解,只有同學,同桌,家里是藍樞的高層,和他性格迥異,關(guān)系并不好。
不過他覺得,岑崤大概很不喜歡他。
不知道是因為紅娑和藍樞存在已久的積怨,還是他什么時候,得罪過這位同桌。
他聽到岑崤聲中帶笑,不假思索的回:“好啊。”
……
好啊。
黎容專心致志吃掉了一整塊慕斯,他抖了抖手指尖的碎屑,舌尖自然又迅速的掃過唇角沾染的奶油。
他吃的津津有味,活色生香,倒讓一眾賓客不知所措。
宋母皮笑肉不笑:“小孩子家開玩笑罷了,哪有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大家別在外面站著了,快進去跳跳舞,吃點東西�!�
宋母說完話,宋沅沅也從小城堡上下來了。
她拖著裙子繞過小城堡,尋著眾人的目光,不明所以的向后看了一眼。
宋沅沅微微一晃神。
黎容一向冷感,嚴肅,和所有專注于工作事業(yè)的科學家一樣,不太注重裝扮。
宋沅沅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干凈,簡單,像顯微鏡下形狀瑰奇的雪花,能看見,卻抓不住。
黎容似乎變了一個人。
她看到的這個人笑容明艷,表情生動,比以往更加吸引人。
宋母輕輕拍了一下宋沅沅的腰,嗔道:“看什么,記得一會兒邀請岑崤跳舞。”
宋沅沅這才回過神來,目光逡巡一圈,意外發(fā)現(xiàn)岑崤今天的穿著倒是保守很多。
明明是家庭背景最強勢的一個,偏偏穿的最低調(diào),仿佛不想招惹任何事非。
不過,岑崤是少數(shù)幾個沒有看向黎容的人。
岑崤在看那座迪士尼小城堡,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興趣。
宋沅沅臉頰微熱。
剛才只有她一直站在那座小城堡上,所以岑崤是在看她。
她今天的確打扮的很美麗,岑崤會注意她,也是理所當然。
宋沅沅深吸一口氣,挺了挺胸,用力抿了一下唇上的蜜釉。
她有很強烈的第六感,岑崤會答應(yīng)和她一起跳舞。
室外草坪的賓客聽到宋母的話,依次回了大廳。
大廳內(nèi)的裝飾更是隆重,四面的墻壁上新繪了印象派畫作,乍一看色彩規(guī)整,不拘小節(jié),但遠遠望去,流暢離散的線條整合起來,是宋沅沅的英文名字,看得出來,這次宋家花了大價錢。
室內(nèi)唯二的兩根乳白色波浪狀圓柱后,樂隊成員已經(jīng)準備就位。
服務(wù)人員遞次端上來五星級酒店大廚新煎好的鵝肝,在繞成愛心形狀的白色長條餐桌后,就是早已搭建好的舞池。
曲目表被指揮翻開,開場舞是宋沅沅最熟悉的宮廷華爾茲。
黎容從白色木椅上站起身來,目不斜視的往室內(nèi)走,他臉上神情愉悅,放松且自然,就好像發(fā)生在他家里的事,不過是所有賓客共同做的一場夢。
獨獨在路過岑崤身邊的那一秒,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垮塌。
他咬著牙,眼瞼微蹙,左手捂著胃,低聲道:“胃疼�!�
岑崤下意識放下香檳杯,皺著眉,也不由得壓低聲線:“誰讓你在風里吃蛋糕�!�
黎容的胃是他近一個月見過最脆弱的東西,吃冷的疼,吹了風疼,不按時填補疼,填補多了也疼,吃養(yǎng)胃的藥想吐,不吃養(yǎng)胃的藥反酸。
黎容在學校做的最多的一個動作,就是趴在桌面上,捂著胃,疼的嘴唇發(fā)白。
但岑崤又無計可施。
黎容輕呼一口氣,手掌在胃部揉了揉,斂去一臉的難受,他微抬眼,輕聲輕語對岑崤說:“要是有人惹我生氣,可能會更疼,說不定會潰瘍,會穿孔,以后再也喝不了能讓人趁虛而入的烈酒�!�
岑崤嗤笑一聲,表情也沒有那么擔憂了,他收回落在黎容胃上的目光,輕飄飄道:“多謝警告�!�
黎容意味深長的一笑:“不客氣�!�
黎容進了大廳,像上一世一樣,直奔他坐過的沙發(fā)。
那是一張淺黃色的布藝沙發(fā),兩端擺放著松軟的抱枕,扶手一旁還放著一張小圓桌,桌面上是冒著熱氣的咖啡壺和糖塊奶漿。
他選的這個位置還是挺舒服的,原來最無意識的時候,他也不算虧待自己。
這個時候,沙發(fā)附近沒什么人,大家都在聯(lián)絡(luò)感情,邀請舞伴,準備一會兒上場跳舞。
他懶洋洋的靠在抱枕上,雙腿交疊,身子大半的重量壓在左臂,要不是胃里真的有點不舒服,他甚至想去拿一塊鵝肝吃。
他看見宋沅沅和宋母耳語幾句,然后小心的扯了扯在小腹有些打皺的裙子,邁步向岑崤的方向走去。
黎容在咖啡里加了五六塊方糖,端起來一邊吹著熱氣,一邊看眼前的表演。
宋沅沅走到岑崤面前,背著手,少女姿態(tài)十足,低頭軟聲問:“岑崤,舞池開了,你愿意跟我跳一支開場舞嗎?”
岑崤還沒開口說話,黎容被燙的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他手忙腳亂的放下咖啡杯,慌里慌張的吐著舌頭。
岑崤的眼神直接被他吸引過去,一時間也沒急著回宋沅沅的話。
宋沅沅沒有得到即時答復,表情略顯僵硬,她只好也順著岑崤的目光,去看黎容。
黎容垂著桃花眼,眉頭輕蹙,舌尖被燙的鮮紅,他認真的吸著氣,讓涼風略過舌尖,帶走被燙的麻痛。
這倒是意料之外。
咖啡杯的隔熱效果很好,他扔了糖塊進去,攪拌的同時注意力都在不遠處的熱鬧上,也的確忽視了咖啡的溫度。
他一口喝的不少,要不是為了維持起碼的體面,這口咖啡肯定要噴出來。
宋沅沅非常尷尬。
黎容還是她名義上的男朋友,她對黎容也不是完完全全的無情無義,但現(xiàn)在形勢需要她接觸岑崤,而岑崤卻被黎容吸引了注意力。
宋沅沅只好厚著臉皮,企圖把岑崤拉扯回來。
“岑崤,你……”
“他啊,不會跳那個�!崩枞萆囝^疼,說話有些口齒不清。
他其實還是給宋沅沅留了情面,畢竟宋沅沅今天才十八,而他已經(jīng)二十三了。
宋沅沅在他日后的計劃里,實在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宋沅沅立刻在心里反駁,怎么可能!
他們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不可能連最基本的宮廷華爾茲都不會跳。
她懷疑黎容這是在吃醋,不想讓她和岑崤跳舞。
但岑崤應(yīng)該……
岑崤深深看了黎容一眼,表情坦然,一字一頓:“嗯,我是不會跳�!�
宋沅沅:“……”
她有點不敢相信,她被岑崤給拒絕了。
雖然這個拒絕給她留了面子,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黎容眼皮都沒抬,他倚著沙發(fā),專心致志的吹咖啡,仿佛對岑崤的回答完全不關(guān)心。
“那我去問問別人�!彼毋溷鋸娦α艘幌�,緊緊揪著裙邊,努力保持優(yōu)雅跑回了宋母身邊。
宋母離得遠,沒聽到他們說的話,見宋沅沅自己一個人回來了,宋母皺眉:“怎么回事?”
宋沅沅抿著唇,在母親面前,總算不再遮掩情緒,低聲埋怨道:“岑崤說他不會跳,都怪你非要我去請他跳舞,好丟臉!”
宋母拉住宋沅沅的胳膊,眉頭一立,壓低聲音質(zhì)問:“他怎么可能不會!”
宋沅沅一甩手,扭過了頭,氣鼓鼓說:“我不知道�!�
宋母深吸一口氣,別有深意的向岑崤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余光掃到沙發(fā)上,專注喝咖啡的黎容。
黎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倚著抱枕,低著頭,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著,看不清表情。
宋母:“我知道他為什么那么說了,名義上你和黎容還是男女朋友,岑崤估計不愿意攪合進來,你也是,就不能找個離黎容遠點的地方?”
宋沅沅剛被拒絕,本來就心情不好,現(xiàn)在又受到母親的指責,忍不住拔高音量:“那我能怎么辦,他就站的離黎容那么近!”
宋母狠狠用眼神警告她:“好了,別吵,不是什么大事,本來我們也要正式跟黎家撇清關(guān)系,到時候就不用有心理負擔了�!�
黎容喝完一杯甜膩的咖啡,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宋母當眾羞辱他是在幾點?
似乎過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坐在沙發(fā)上,腿都有點麻了。
不得不說,他那時候真是難得的好脾氣。
宋沅沅和岑崤跳了舞,他完全無動于衷,他不記得他們離得有多近,不記得他們說了什么話,只記得他眼皮垂的很低,視域里只能看見每個人的雙腿。
所有人在他眼中,都只是能喘氣的生物罷了,至于宋沅沅對他的刻意忽略,他也懶得刨根問底。
他腦袋里只有一片空白。
等他好不容易從自己搭建的安全屋里抽離出來,就聽見有人在責怪他。
“宋董事長跟你說話,你怎么像沒聽見一樣?”
“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穿成這幅樣子來參加沅沅的生日會。”
“大家都喜氣洋洋的,他擺個冷臉給人看,又不是所有人都是他爹媽,要慣著他�!�
“所以我就說,被爹媽寵壞了,他爸媽貪污的科研經(jīng)費,不都是給他留著的�!�
“他以后就知道了,這個社會沒這么好混的�!�
……
那時黎容已經(jīng)好久沒怎么吃東西,他面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起皮,胃里毫無規(guī)律的抽痛,痛的他后背冷汗?jié)裢�,鬢角潮濕粘膩,格外狼狽。
那些奚落的聲音仿佛寒冬胡同口呼嘯而來的風,帶著快入刀刃的鋒利,狠狠刺進他的皮膚,他就像被囚在籠子里的鷙鳥,哪怕無數(shù)次沖撞鐵網(wǎng),也只能重重跌下,任由利器刺的更深一些。
他想起一句勒龐的話:“……自從他們成為群體成員,飽學之士就和無知之人一樣,眼睛都無法觀察了。”
這些人好多是他父母的朋友,同事,客戶,或者點頭之交。
他們曾經(jīng)斯文有禮,溫和善意,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有非常不錯的社會地位,這樣的人,似乎最不該落井下石,靠奚落他為樂。
然而現(xiàn)實就是這樣,他有一個很殘忍的老師,教會他這些道理用的不是經(jīng)久不衰的著作,而是他的整個人生。
他用余光看到,岑崤就坐在自己對面。
他沒有抬頭去看岑崤的臉,但他知道,岑崤沒有說話。
沉默,也是一種縱容。
黎容急火攻心,咬著牙,忍不住的咳嗽。
勉強的忍耐逼得他眼圈泛紅,眼底氤氳著生理性的眼淚,原本俏麗多情的桃花眼蒼涼低垂,一開一闔都帶著說不出的病態(tài)疲憊。
宋母突然親切的拉著他的手,假意拍了拍他單薄瘦削的后背,用一種高高在上卻又偽裝慈善的語氣:“黎容——”
“黎容。”
夢境和現(xiàn)實的聲音重合,黎容挺了挺腰,懶倦的睜開眼睛,借著亮徹整個大廳的燈光,看清了面前宋母的臉。
宋母和宋沅沅長得不像,她顱頂很高,發(fā)際線有些后移,她時常涂著暗紅色的眉毛,眼睛是上翹的鳳眼,瘦削的顴骨下,嘴唇薄的有些刁鉆。
她眉開眼笑的時候諂媚十足,繃起臉來又顯得特別尖酸刻薄。
黎容抬手按了按眉心,茫然的將目光投向沙發(fā)對面的岑崤,理所當然的問道:“我睡了多久了?”
他也不記得什么時候睡了過去,所有雜音混在一起,就好像質(zhì)量不高的催眠曲,連甜膩的咖啡都沒扛住睡意。
天已經(jīng)有些暗沉了。
窗外是濃郁的墨藍色,樹蔭和城堡被襯成純粹的黑,郊區(qū)的空氣格外健康,夜空中,掛著彎成金鉤的月亮。
不得不說,宋沅沅家的沙發(fā)還挺舒服。
宋母語氣沉沉:“黎容,沅沅的生日,你就是來這里睡覺的?”
“就是,看他在那兒睡了半天了,我都不好意思說�!�
“也不知道站起來,真是沒有禮貌。”
“宋家為什么要請他來,他家出那事,也不嫌晦氣……”
“四個半小時�!贬糯驍嗖唤^于耳的風言風語,看了看手表,重復了一遍,“你睡了四個半小時�!�
黎容就像剛剛被上了發(fā)條的玩具,臉上的茫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眼中帶著誠摯的歉意,仰著臉,格外無辜的對宋母說:“抱歉啊,我太困了,您也知道高三的學業(yè)繁重�!�
宋母并不打算放過他。
宋母扯了扯唇:“黎容,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些事,但看在你和沅沅的發(fā)小情上,我還是請你來了,可你連個生日禮物都沒帶�!�
她只說黎容和宋沅沅是發(fā)小,絕口不提兩人的戀愛關(guān)系。
黎容眼眸輕垂,腦袋稍微歪了幾分,唇邊的譏諷稍縱即逝。
“不好意思,我忘了。”
他說的太過理直氣壯,饒是宋母想和黎家撇清關(guān)系,還是被氣的不清。
忘了?
她女兒的生日禮物,說忘就忘了?
宋母冷笑一聲:“黎容,我知道你現(xiàn)在可能也買不起什么禮物�!彼f著,一抬胳膊,從手腕上卸下一枚翡翠鐲子,她舉著這枚鐲子,在燈光下晃了晃,陰陽怪氣道,“這鐲子也不值太多錢,不過拿去賣了,也能換個五十萬,拿著錢,離沅沅遠點吧,她值得更好的歸宿�!�
宋母說罷,將鐲子直接扔到了黎容腿邊,鐲子彈了兩下,險些滑落地上。
宋沅沅立刻低下頭,挽著母親的胳膊,一語不發(fā)。
她心虛,但不后悔。
她早就知道有這么一刻,這就是她要黎容來的唯一目的。
黎容周遭的氣氛突然壓抑的可怕,數(shù)雙憐憫,譏嘲,冰冷的眼神,在他身邊盤旋。
這一方小小的空間里,只有他對面的岑崤在笑。
岑崤不知從哪里摸來一塊打火機,將它當成把玩的玩具,他靠在沙發(fā)上,慵懶的翹著腿,用拇指撥開金屬蓋,再用食指扣上。
打火機在他手中發(fā)出“啪啪”的聲響,金屬外殼一下下摩擦過他的指腹,和秒針的節(jié)奏重合在一起。
他饒有興致的看向黎容的臉,靜靜的看著黎容表演。
這次他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對宋母的暗示充耳不聞,對宋沅沅的邀請不屑一顧。
他只想知道,黎容到底想玩什么把戲,想怎么報復這一屋子的人。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站在道德制高點,由上至下,對黎容進行嚴苛的審判和排擠。
黎容腹背受敵,眾叛親離,然而岑崤只覺得,他剛睡醒后,臉頰紅撲撲的模樣,更加惹人憐愛。
其實,他只要來求他,他就會幫他。
他總會幫的。
黎容低頭望著地面,睫毛溫順的垂著,在眼瞼下方投下模糊的影子。
他的背有些瘦,低頭的那瞬,襯衫衣領(lǐng)下移,白皙的脖頸暴露在燈光下,側(cè)臉顯得孤獨又凄涼。
他沉默良久,就在宋母以為他還在對宋沅沅依依不舍時,黎容突然輕笑出聲。
他笑的很愉悅,以至于眉眼彎彎,連唇角都翹了起來,從岑崤的角度看,他睫毛纖長濃密,蘋果肌鼓鼓著,舌尖輕輕抵著整齊潔白的牙齒,難得一見的頑獰狡黠。
只是這笑聲雖然好聽,但在當下的場合,怎么都有些格格不入。
宋母以為黎容被刺激的心理防線崩潰,瘋了。
她撇了撇沉默的岑崤,剛要繼續(xù)開口,突然聽到黎容深深嘆了一口氣。
黎容抬起臉,懶洋洋往沙發(fā)上一靠,隨手撈起宋母的那枚手鐲,擺在燈光下仔細端詳。
翡翠剔透,光滑,雜質(zhì)極少,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黎容驗過真?zhèn)魏�,唇邊笑意漸漸散去,他用手指輕輕摩擦著翡翠邊緣,嘴唇輕輕開合,萬份真誠的沖宋母道:“謝謝,老子準備喜歡男人了。”
他吐字清晰,中氣十足,在場的所有人都聽的真真切切,這句話無異于一聲驚雷,炸的所有人外焦里嫩,靈魂震顫。
岑崤把玩打火機的手指猛的頓住了。
黎容比他想的還敢。
宋母瞪大眼睛,僵在原地,怎么也想不明白,這種不知羞恥的話居然會從黎容口中說出來。
她身邊的宋沅沅同樣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
黎容跟她談過之后,打算喜歡男人了,這簡直是對她的羞辱。
但她知道,黎容無非是信口胡說,因為以她對黎容的了解,黎容絕不可能喜歡男人。
黎容仿佛沒看見那些震驚的臉,他一撐扶手,自顧自的站起身來,旁若無人的邁開腿,徑直朝岑崤走去。
走到岑崤面前,黎容歪頭皺眉,看了看岑崤交疊的雙腿。
他堂而皇之的撥開岑崤的手,扭身往岑崤懷里一靠,轉(zhuǎn)身之際,他眼中刺骨的寒意和灼燒的憤怒交織在一起,最終化成一汪漣漪春水。
黎容莞爾一笑,聲音曖昧:“趕緊,我不想努力了。”
第20章
懷里的人充滿實感,岑崤默默繃緊了肌肉。
黎容的背壓在他的手臂上,就連力道都剛剛好,不會過于用力壓迫他的手臂血管,也不會虛浮貼著準備隨時抽離。
他只要收緊手腕,用力一帶,就能順勢攬住黎容的腰。
禮服完全是按照黎容的身材剪裁的,輪廓自然無比貼合黎容的腰線,不管從哪個角度欣賞,都足夠柔韌漂亮。
黎容不喜歡噴香水,但他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息,像堆滿了清茶和鮮果的屋子,打開門的瞬間溢出的沁人心脾的味道,離得特別近的時候,岑崤就可以嗅到,從他頎長白皙的脖頸上和血管明晰的小臂內(nèi)側(cè)。
黎容臉上帶笑,滿目風情,他輕描淡寫的兩句話,把在場的所有人拉扯進了無比窘迫和尷尬的境地。
整個大廳仿佛被一張無形的道德之網(wǎng)罩住,沒人能夠逃脫。
有趣的是,當一個被指責貪婪刻薄,三觀不正的人真正做到了他們口中所說的,這些人又仿佛忘記了自己幾分鐘之前言之鑿鑿的判詞,紛紛露出‘他怎么會這樣’的驚恐表情。
宋母暗紅色的細長眉毛提了起來,過于飽滿瓷白的額頭被迫擠出幾道細紋,她太陽穴狂跳,熱血沖到頭頂,血壓直線升高,漲的她頭皮發(fā)麻眼花繚亂。
宋母聲音尖利,指著黎容的臉:“這里不是你瘋言瘋語的地方!”
她費盡心力走通蕭沐然的關(guān)系,不是把岑崤喊來看黎容發(fā)瘋的。
她明明計劃的很好,在所有親朋面前,在岑崤面前,了斷宋沅沅和黎容的過去,再讓宋沅沅和岑崤有接觸的機會。
但這一切都被搞砸了,這場盛大華麗的生日宴,就像一塊落了蒼蠅的蛋糕,讓人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宋沅沅連忙應(yīng)和宋母,用一種楚楚可憐的眼神看向黎容,怯生生道:“阿容,你別這樣,別這么說自己,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
自從上次在實驗班見過黎容和岑崤之間的暗流涌動,她就認定了,這兩個人都喜歡自己。
她做好了黎容憤怒,發(fā)狂,怒罵,甚至和岑崤打一架的準備。
但她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黎容不但沒有跟岑崤打起來,還準備跟岑崤談戀愛?
黎容抬眸掃了宋沅沅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他深深的嘆了口氣,用一種看破紅塵的語氣說:“我以前心高氣傲,脾氣還差,這一個月深受打擊,反倒豁然開朗,我打算當條咸魚,岑總有興趣嗎?”
按上一世他的親身體驗,岑崤應(yīng)該恨不得當場就把他帶回家,放肆索求。
不過……呵呵。
這個年紀的岑崤還沒有自己的房子。
宋母:“……”
宋母覺得自己的血壓已經(jīng)飆到一百七,好像下一秒就要氣暈過去了。
最讓她心中不平的是,岑崤直到現(xiàn)在也沒嫌惡的把黎容推開。
岑崤好像并不排斥黎容的建議。
岑崤勾起唇,眸色深沉,他保持著懷抱黎容的姿勢,卻不動聲色的收緊了手臂,強迫黎容離他更近幾分:“真喜歡男人,我就考慮考慮�!�
他說完,反而光明正大的望向黎容,似乎并不在意出柜的風險,而只想要一個真誠的答案。
黎容立刻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占有欲,無比熟悉,和大學畢業(yè)典禮那天晚上逐漸重合。
他抿緊唇,側(cè)過臉來,和岑崤對視。
他們倆保持著一個曖昧的姿勢,以一個格外親近的距離,互相望著對方的眼睛。
但雙方的眼睛里,卻都沒有什么旖旎眷戀的情誼。
岑崤的眼神充滿了侵略性,在黎容的沉默聲中,那種眼神反而越來越坦蕩。
黎容則牙齒咬緊,眼瞼輕顫,眼皮折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真心喜歡嗎?
他自己也不清楚。
岑崤雖然偏執(zhí)瘋魔,但人長得不錯,又很有錢,最重要的,將來還會有藍樞的高級權(quán)限。
他不是第一次跟岑崤搞在一起,輕車熟路又能借力打力,何樂不為。
現(xiàn)在的他,根本不會任由感性沖動胡作非為,喜不喜歡,他根本懶得探究。
更何況,貿(mào)然交付感情也太愚蠢了。
甚至岑崤對他,也不只是單純的喜歡而已,他們之間能達成微妙的平衡,是因為興趣。
彼此都有太多的秘密,又太善于隱藏,在掩護好自己的同時挖出對方的秘密,是聰明人最喜歡的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