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上頭記著這兩日往清平酒肆去的人數(shù),花費(fèi),
還有二次三次過來的,
然后給了四個大大的字:不足為慮。
不知道哪里鉆出來的貍奴野貓把尾巴卷成一個圈圈,望著池小秋手里的果子喵嗚一聲,
十分眼饞。
池小秋便將那林檎一丟,見這貍貓慢慢舔了舔這果子,拍拍手笑道:“以后就莫要再費(fèi)時間盯著對門看了,明天上新,
還有的忙呢!”
夏天最吃息的是傍晚到夜里這一段時間,日間長,
可到了靠向西山的時候,早就只剩下余威。這時候,
就已經(jīng)有不少人出來尋個午點(diǎn)心吃,到了太陽只余下紅彤彤一攤云的時候,街上的人迅速多了起來。
伙計們立刻忙著將兩邊半閉的門板都卸下來,好讓風(fēng)穿過堂,多些納涼的去處。
靠著河邊的那兩楹軒館便成了人最多的去處,總是還沒過午,那兩間就讓人訂了去,為的就是能靠著些水氣,比別處都涼快。
若站在門口來看,就見從橋上過來時,人本來摩肩擦踵,熙熙攘攘混在一處,到了門前街前,就分出涇渭分明的兩處。凡是略光鮮些的,都往池家去了。
小齊哥看著滿滿占著的堂前后院,連來回招呼的聲音都亮堂幾分,腳步輕快,春風(fēng)得意。
不上一個時辰,對面便喧鬧起來。
小齊哥待要看,忽又想起池小秋的囑咐,便忍住了,暗暗告訴自己:那家子哪值當(dāng)你這么費(fèi)勁!
再從里屋端來一小盆醋魚時,街上聲音非但沒止住,早就有客人都站起來,聚集在門檻處看熱鬧。
小齊哥的眼睛,就那么正正好好不經(jīng)意間往對面一溜,恰見著兩個膀大腰圓的人拎著個人,像是拎一只小雞崽子。
再定睛一看,圓胖胖油光光,可不就是清平酒肆的少東家!
“小爺我就是在你們家吃的飯,拉了兩天,你怎么交代?”
他后頭跟著點(diǎn)頭哈腰的小金哥,苦著臉還作難:“這已經(jīng)過了這么些時候,小爺把因由尋到我們家,是不是不大…”
“不妥當(dāng)?要不要我先從茅廁里尋出來給你看?”那人一瞪眼。
不多說,定是碰見鬧事的了。
小金哥暗罵晦氣,早知晚上幾天,等那老不死的先應(yīng)付完了這差事,自己再過來,便只能裝硬氣:“這尋不出來,倒指著咱們家,便放在巡檢司,也是得好生說理的…”
“說就說!”那人一松手,這少東家終于嗬得喘出一口氣,還沒喘勻當(dāng),就聽他道:“現(xiàn)在這么多眼睛都看得清楚,讓你們廚下的人都撤出來,咱們現(xiàn)報了官,好生查查你們買的菜�!�
他的腳踩上杌子,輕蔑道:“要什么事都沒有,小爺現(xiàn)給你倒賠上三十兩!”
這怎么好查!
少東家多虧了自己腦子還轉(zhuǎn)得快些,先呵斥了一遍小金哥,又不情不愿扯了假笑面“不管什么緣由,既然在我家吃過飯,就是貴客,總不能為這事傷了和氣。這三十兩…”他頓了頓,心在滴血,卻見大漢看他似笑非笑,只能咬牙道:“該小店賠的!”
大漢試了試銀兩又接住,也換了笑臉:“想是你們店里頭往集市去的時候,讓那賣菜的當(dāng)做鵝頭給哄了,只當(dāng)鄉(xiāng)下來的沒見識,拿點(diǎn)便宜的就哄上了�!�
他偏對著看熱鬧的人,聲音又放得高:“我這兄弟也吐得厲害,以后賣菜,可給瞧明白了!”
他一邊說一邊走得遠(yuǎn)了,這東家轉(zhuǎn)身見堂間諸客都轉(zhuǎn)了懷疑神色,互相打眼色,也不見人再吃菜,這才醒悟出方才那兩人話里乾坤。
這是趁著他沒應(yīng)聲的功夫,直接將以次充好的名聲給他坐定了!
池小秋自己開了兩年食鋪,對找茬占便宜的事也知曉一二,只因見過這家的菜,這回卻沒甚懷疑的,反跟鐘應(yīng)忱做笑談?wù)f了一場。
鐘應(yīng)忱親自送了飯盒來時,池小秋正在從盆里揪出一個一個面劑子。
從上午到現(xiàn)在醒了好幾次的面團(tuán),終于光亮滑溜,池小秋揉了足足有三四次,每次都要好一陣子,才讓這會手里的面隨意拉扯,也能筋道有彈性,隨意變化而不見粘連中斷。
帶著三分肥的豬肉還能煎出一點(diǎn)噴香的油來,這味道跟素油不一樣,奪人注意地香�;鸩粶夭换穑(wěn)穩(wěn)地將這肉里不多的油都逼出來,皮上帶著點(diǎn)焦。
眼見著熟了一點(diǎn),姜末去腥氣,鹽巴增咸味,到最后,茱萸辣椒磨出的粉外里頭一撒,就等著辛辣浸去,才刷拉將鍋里的肉末倒出來。
這樣的臊子蓋到面上,再拿黃花菜木耳鮮筍配出的熱湯,兜著圈慢慢一澆,就見上頭一層紅辣慢慢隨著湯浮了起來。
“熱津津的天,還能吃這個?”
鐘應(yīng)忱站在一邊看了半天,等她忙得略停了,才開口問。”酸辣酸辣又酸又辣,”池小秋嘗了一口面,對著揉出面條的彈牙勁十分滿意:“到了晚上才上呢,這兩天賣得最快�!�
她一頭說著,拿搭在肩上的巾子抹上一把汗,這伏天里頭,連待在屋里頭都能悶得出不得氣,她蹲在灶火前一天,便如同從水里撈上來的一樣。
手熟門熟路往旁邊的案上摸去,越過大瓷海,觸到里頭果子的一瞬間,她舒服地打了一個寒顫。
這冰涼從指尖透過來,恨不能讓人整個都偎過去,便在井水里頭吊上一整天,也不見這樣的冰爽。
池小秋一瞧,果然是冰。
價賤的冰不知從什么地方挖過來,池小秋才不想用來冰入口的東西,價貴的自然是好,可——又太貴了些!
旁的韓玉娘寵她,都想著給她備上,唯獨(dú)這冷的,不錯眼盯著唯恐她貪涼,翻來覆去就在說一句:“不許吃冰,不然以后有你疼的!”
怕她眼饞,韓玉娘愣是把池小秋給她買的那份也送了周家。
現(xiàn)下大瓷海里躺著塊透明玉潔整整齊齊的冰塊,上頭間雜隔著她的林檎果,還多了幾只楊梅花紅。
既不是她,這冰楊梅自然是鐘應(yīng)忱帶來的。
池小秋先往外頭看一看,做賊似的,鐘應(yīng)忱咳了一聲:“小齊哥往外頭買魚了,惠姐在院里頭掃地�!�
這兩個便是韓玉娘頭一個眼線,在關(guān)乎這些問題上,堅定不移與韓玉娘站在一處。
可——鐘應(yīng)忱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池小秋納悶看過來,鐘應(yīng)忱不動聲色:薛師傅甚是好用。
“小齊哥也去得太快了,可別買多了,”池小秋解不開鐘應(yīng)忱背后長眼睛的謎,只能去解另一個,自個叨叨咕咕:“這天的魚連一下午都放不夠�!�
鐘應(yīng)忱接道:“不妨事,我又定了兩甕冰,正好冰魚。”
“……你又在哪里賺的錢?”
鐘應(yīng)忱不在意:“冰鮮也是常見的,不費(fèi)多少。”
池小秋說不清醒這為冰癡狂的人,只能嘀咕:“可得買貴點(diǎn)的魚回來…”
“都是上好的青魚斑魚,比這冰費(fèi)錢�!�
池小秋瞧瞧自己手里的菜單子,深覺不是鐘應(yīng)忱身后有眼睛,該是手里的新菜單會說話。
鐘應(yīng)忱繼續(xù)微笑:小齊哥可比薛師傅好籠絡(luò)多了。
新出的臊子面紅艷艷全是辣子,一看一腦門子汗,池小秋上下攪勻了,肉末遍灑,方遞過來,鐘應(yīng)忱就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
池小秋再三許他:“不辣,你嘗嘗!”
鐘應(yīng)忱深吸一口氣,嘗到嘴里才發(fā)現(xiàn),確實是酸辣爽滑,面尤其絕佳。
池小秋一邊說著對門鬧出的新故事,一邊給他倒上些鱔魚絲,骨頭都剔得干凈,只有柔嫩的鱔魚肉拿蜜腌過,慢慢地煎出來。配著這面吃,正好能緩和些辣。
“人在做,天在看,誰吃壞了肚子不難受?”
入人口的,一樣飲食,一樣藥湯,做的都是良心。凡動了心思的,一回躲過是僥幸,兩回躲過就連天也看不下去。
道理如此,可這哥倆嘛,現(xiàn)下還挺樂呵。
“除了那東家給的三十兩,高兄還給了十兩,夠他們吃上兩月酒的。”
池小秋筷子停在菜前,慢慢張大眼睛。
“這…是高兄弟…”
不滿她總念著別人的名字,鐘應(yīng)忱幫她把停在半空的菜搛回去:“還有我�!�
第101章
流觴曲水
鐘應(yīng)忱看向她時笑眼灼灼,
池小秋臉一熱,半低下頭,手上的筷子都不知該怎么使。
她一邊撥著碗里頭的面,
喃喃道出一句:“謝…謝啦。”
鐘應(yīng)忱一夾這黃鱔絲,
就知道切絲的換了人。
長一段,
短一段,粗一條,
細(xì)一絲。
“是惠姐姐切的,”池小秋見他不再說自己,
就自在一些,
提起這事像做賊,一頭說一頭機(jī)警看門口,還叮囑鐘應(yīng)忱。
“要是惠姐姐問起來,
就夸好�!�
惠姐不知是不是學(xué)廚的根骨都長在了繡花上,
刀工練得起勁,幾天就磨出來是十個手指頭的锃亮水泡,
可惜別說切豆腐,
連粗蘿卜都沒切出名堂來。
池小秋對著誠心向廚的人,一向能拿出萬分的溫柔,
心里頭嘆氣,還要從那滿盤子粗細(xì)不均的蘿卜絲里頭,掐出幾根看著一般大的安慰她。
鐘應(yīng)忱微微搖頭:“自以為無過,而過乃大矣,
自以為有過,而過自寡矣。你這般縱著她,
未必是…”他說到半截,見池小秋皺了臉,
知曉她委屈,便轉(zhuǎn)了話頭:“既是——要我?guī)兔�,總得討要些什么不是。�?br />
下一刻,便見鐘應(yīng)忱伸了手,從來沒見過的無賴模樣:“禮呢?”
池小秋受到了驚嚇,這…這不是她認(rèn)識的鐘應(yīng)忱!
在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手早已上前,掐了掐鐘應(yīng)忱的臉。
確實是一張面皮,皮囊合該是一個人。
池小秋點(diǎn)點(diǎn)頭,有些無助。
現(xiàn)在,誰能告訴她,該怎么若無其事地,把這不聽話的爪子,從他身上拿開?!
梅鹿竹颯颯作響,微風(fēng)熏然,確是個好天氣好辰光。
鐘應(yīng)忱怔了片刻,忽然笑了。
同他往日總是輕輕淺淺的笑不同,這一次,池小秋大概知曉了,什么是乍然春山,乍然晴嵐。
鐘應(yīng)忱又往前探了探,彎著宛如畫出的墨眉,笑問:“可要再捏捏看?”
池小秋不敢動,他便善解人意捏著她指頭,又往自己臉上戳了戳。
“……!”
池小秋猛地一抽手,受驚一般睜著水沉沉的眼睛,往他這里匆匆一眼,立刻瞧見了幾道紅印子。
她做賊心虛,兩只眼睛驚慌失措不知該落在哪里好,鐘應(yīng)忱眼看著她便要找借口走掉,忙清清嗓子,緊著想了個話題,將池小秋拉回來。
“這月我看了店里出息,當(dāng)日銀錢投得當(dāng)真劃算,這店開得極好�!�
池小秋仍把眼瞥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是…挺…好的!”
鐘應(yīng)忱環(huán)顧了一圈雅致后院,這里確實讓池小秋打理得得趣,她雖不懂造園,可池氏擺設(shè)風(fēng)格自成一家。
紫藤架上垂著香爐古瓶樣小花囊,都系柳枝蒲草蘆葦變作,十分小巧,通草花染就的四時花卉錯落有致,插在其中。桌上設(shè)了兩層,都擱上便是酒桌,撤下一格變成棋桌。不過寬窄十幾步的地方,總能在方寸處見匠心。
可若只看到這些,他怎么能算是“好用的鐘兄弟”呢?
鐘應(yīng)忱慢慢道:“可這店里頭,還能更好。”
天下唯有兩件事,能瞬間將池小秋心思拉回:飯食和池家食鋪。
鐘應(yīng)忱將她脈門掐得門清,果見她立刻回神:“什么?”
“來此地設(shè)宴諸人,多半所為何事?”
池小秋斬釘截鐵,頗為自豪:“吃飯,嘗菜!”
“…除卻吃食?”
“喝酒,吃冰酪,喝飲子茶!”
鐘應(yīng)忱長嘆一聲,循循善誘:“除卻酒食?”
池小秋憋了半天:“說話?”
這題答得偏了,可鐘應(yīng)忱是個偏心考官,毫不吝嗇給池小秋打了甲等再夸上一頓:“便是如此。若是南北客商,自是要借著咱們店里商談生意。若是手里有些閑錢的,呼朋引伴也要有個消遣�!�
池小秋聽得直點(diǎn)頭,并沒發(fā)現(xiàn),鐘應(yīng)忱不動聲色便將他們倆歸作了“咱們”。
太陽西曬,兩人便往堂前挪去。
“這席間的游戲甚多,慣常的劃拳、接酒令、對詩、抽簽、猜謎,文雅些的便是射覆、拇戰(zhàn),武人好的射箭、斗球,折中略動些的投壺、斗草,連這酒桌也能玩出花樣來�!�
鐘應(yīng)忱搜尋著在家時的記憶,池小秋忙給他續(xù)上一杯茶,里頭泡了金銀花和菊花,最是清熱下火,還起了個新名兒叫雙花茶。
正說得熱鬧處,忽見對面緩緩來了一頂小轎子,外頭的轎子簾用的粗花布,卻繡得五彩繽紛,瞧著鵝黃桃紅十來種嬌艷顏色,香粉的味道老遠(yuǎn)都能聞出來。
轎子落定,正停在對門處,就見一個打扮得嬌嬈婦人,衣裳都緊繃繃得掐出身段,鶯聲嚦溜圓往里頭去了,天然一段風(fēng)騷模樣。
池小秋不知道那是誰家的,只是佩服這女子穿衣的勇氣,便多看了兩眼。
鐘應(yīng)忱卻警覺,順著一撇,便知道這大概是“半截門”里的婦人。
曲湖北邊專有這么兩三條巷弄,家家靠著水曲柳,外頭一道實木門形同虛設(shè),不管黑天白夜都大敞著。里頭門框上邊釘著個銅環(huán),上頭掛著一半的門,不需手來推,只風(fēng)一過就亂晃。
就常有娼家隱在門后,露著一雙鴛鴦交頸紅睡鞋,散著褲腿,蔥根似的手一撥,只露了半張美人面,可比明晃晃站出來要引人得多。
池小秋問他:“你認(rèn)識?”
“不識得。”
接著他便聽池小秋嘀咕:“她這散粉擦得好香…”
香得隔街都能聞見,要是湊到身前,大約要嗆鼻子。
鐘應(yīng)忱一驚,他只想讓池小秋通一通關(guān)竅,可沒想讓她去學(xué)這么不正經(jīng)的東西,忙道:“你不必學(xué)她�!�
池小秋尤在迷茫:“啊?”
“你這樣,比旁人都好看�!�
池小秋眨眨眼,又眨眨眼,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慢慢從心底泛起,甜絲絲的,雖然陌生,可并不讓人討厭。
她把這突如其來的甜往下壓了壓,難得有些羞赧:“五月里頭腌的一批鴨蛋出缸了,你今天就帶回去。”
這是她最精心挑出的一批鴨蛋,許多都是雙黃的,敲碎殼看的時候鴨蛋黃個個都同糖心一般的紅,不用按就能出油。外頭的白嫩,里頭的黃沙,吃早點(diǎn)心拿來夾餅,不耐煩做正經(jīng)飯食就拿來佐粥,再合適不過。
她原想好了要在鐘應(yīng)忱面前,將自己十分用心都夸耀出來,好讓他多幫幾個忙,可這會竟說不出什么來了。
這甕咸鴨蛋若是給到別人,自然是要好好敲上一杠,可要給到鐘應(yīng)忱,便是白白送的,也沒什么不能接受。
池小秋覺得自己最近越發(fā)“高情遠(yuǎn)致”了。
鐘應(yīng)忱并沒推辭,只是抱著陶翁:“禮不能白得,少不得也要出些力�!�
沒隔上半月,池家食鋪門前就停了兩輛牛車,搬了好些物什過來,等來客再定后院的大小宴時,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變了。
其中最大的一個回廊亭里,擺了張寬長的桌子,上面像是個園林山石的盆景,還繞著桌子一圈鑿了條回環(huán)往復(fù)的溪澗出來。
有人看了便問:“這菜可得往哪兒擺?”
有人卻看出其中關(guān)竅,笑道:“流觴曲水,雖是市井俗堂捏造而成,趁著這幾桿好竹子,還能得些野趣�!�
只要他們定宴給錢,不浪費(fèi)飯食,池小秋也不介意旁人說她這店“俗”,再俗這群尚雅之人,也不是天天往她這里來了。
果然,只等底下機(jī)關(guān)一開,渠內(nèi)清水便緩緩流動起來,專做出的輕巧果籃果盤,托著切片的西瓜,紅彤彤的林檎果,剛冰過的楊梅李子,剛剛上市的第一茬葡萄,搖搖晃晃繞桌而行。
這樣的桌子最適合對詩,酒觴做得頗有古意,里頭的梅子酒喝得再多也只是微醺醉意,可是正好助長了詩情,這會就覺得滿桌的假山酒菜都成了累贅,滿腹詩句欲吐,就是尋不到紙筆。
剛有些惱,就見伙計抬了小桌,上頭磨好的硯中墨,再往四周竹簾旁輕輕一拉,六角亭邊都倏然垂下幾張素白紙,正供他揮毫潑墨。
于這幾人而言,這飯吃得適意極了,等回家醒了酒,自己興起而至寫的詩文也一并都送了回來,還道這是第一次吃這“擒文含毫宴”,便抹去了兩成價錢。
他們樂,池小秋也樂,不過是添些紙?zhí)韨桌子,便能多賺這些,實在是劃算,太劃算了!
經(jīng)此一宴,池家食鋪的后院驟然紅火起來。
第102章
細(xì)索涼粉
名聲自會長腿,
多了這么些新鮮玩意,一傳十十傳百,雖沒人來池家食鋪小小院落中來定大宴,
可若是朋友幾人閑聊敘話聚會,
只三四五六人,
便多有選了這里的。
一時,若有來此談生意的,
自有人備了筆墨,要寫契書時,
喚一身就使得。若是沒甚要緊事,
從棋壇酒簽到投壺射箭,還有許多從沒見過的詩詞游戲,越發(fā)引得人往這里來消閑吃酒。
這般過了三四天,
小齊哥既沒空再天天往外頭盯著對門發(fā)酸,
也沒空在外頭招待,只是窩在柜臺里頭埋頭算著什么,
整日都不出來。
無論在擺設(shè)上花了多少心思,
她既然開的是食店,就要記住立身的根本。
池小秋初時看著來來去去的人,
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挠唵�,不過高興了一陣,就重往廚下去張羅她的飯食去了。
“小秋師傅,你看我這粉磨得可使得?”
惠姐興沖沖而來,
展開手,將她磨了好一陣的綠豆粉給池小秋看。
池小秋不必看,
只伸手一捻,就知道她這粉磨得粗細(xì)不勻。
惠姐顯然花了大功夫,
可惜她手頭氣力不夠,再努力也是枉然。池小秋將袖子一翻,露出截白生生手腕。
“我再磨上兩遍!”
惠姐耷拉了頭,跟在后頭看她將綠豆粉重又從磨盤中散出,化成更加細(xì)膩的粉末,被掃進(jìn)細(xì)布簸籮中。
綠豆粉加水成糊,經(jīng)歷兩道工序放涼之后,就成了塊冰凝雪堆似的涼粉塊,拿鐵鎪子現(xiàn)成一旋,就見白玉凍一般的粉條蜿蜒疊落在碗中。
細(xì)索涼粉正是這夏天降火清涼的時興小吃,池小秋專備出甜咸兩樣澆料,甜的那一碟里頭有木樨花醬、綿白糖、紅果漿、蜂蜜水,咸的一碟里頭顏色要更豐富一些,熱辣辣的紅椒水,翠綠的小蔥末荊芥,調(diào)好的蒜蓉汁,酸味陳醋,點(diǎn)睛的芝麻油。
食客只需說聲要什么口味,就可現(xiàn)將這碟中諸般小料往上頭一澆,暑熱之際下肚,清風(fēng)自來,最是開胃。
池小秋現(xiàn)將咸口的拌上一碗,給惠姐伙計都分了出去。涼粉本是乳凍一般不透明的白,荊芥蔥花往上頭平鋪一層,頓時鮮亮清爽許多,辣油從上一澆,順著涼粉條緩緩而下,立時多了火辣色彩。
惠姐一頭接著筷子,一頭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這瞧著也太好吃了些。
池小秋生來一雙刁舌頭,要只顧飽肚子,她對這涼粉倒是沒什么挑剔處,可要是單論做一道菜,就能看出許多不足之處了。
她自家埋頭嘗了兩口,搖了搖頭。
她磨出的綠豆粉已經(jīng)是極細(xì),可還是不夠。
池小秋重又掂著鍋勺苦思冥想。
池家店鋪里東家做菜入了魔,小齊哥也不大對勁,旁人吃飯他守著柜臺,店里沒人,他還是寸步不離。
惠姐奇怪:“你怎么不去吃飯?”
“小聲些!”小齊哥拿指頭悄悄一比,忍不住咧嘴笑:“我去了,這柜上誰守?”
“后院吃罷飯的不都閑在那里?”
小齊哥張張嘴,又不好與她說,只是止不住傻笑:“我也閑著,我就在這里!”
又瘋了一個。
惠姐遙遙頭,留下小齊哥樂不可支像米倉里的老鼠,見著四下寂靜,重又把大抽屜里的暗層翻出來,一錠一錠又?jǐn)?shù)了一遍。
這才幾天哪!店里整整入了上百兩銀錢!
這錢放在店里總不踏實,他恨不得眼錯不見瞧著,回頭稟了池小秋,早點(diǎn)放回家里去。
若照著這樣子,等到月底,他至少能分上百兩!
百兩,足夠把他破爛不堪的幾間瓦房重新休整休整,說不得還能把鄰家一并買了過來,推倒并作一家,以后說親也容易。
想到此處,小齊哥莫名往前頭撩了撩眼,正見著惠姐風(fēng)風(fēng)火火從廚下門前進(jìn)進(jìn)出出,收拾碗盤,比前些時候又利落許多。
他臉上一熱,自己咳了一聲,重又將心思聚到柜里頭銀錢上。
人一多,麻煩也多。
做久了掌柜,小齊哥也練出了不少眼力見,搭眼一瞧,就知道哪些是難纏的,就比如門口現(xiàn)如今正站著的這位爺。
“客人里頭坐!”
門口候著的伙計恭恭敬敬問了兩三遍,這來客仍舊攢著眉,冷冷淡淡打量這四面上下,絲毫沒有抬腳進(jìn)去的意思。
嗯,這人身上的衣裳雖素,卻是南邊才有的細(xì)苧麻,連腳上的鞋履都是裱糊的紗都得要十幾兩一匹。
便是個刺頭,也是個能花錢的刺頭。
小齊哥接著伙計求救的眼神,一邊示意靠譜的人看緊了柜上,一邊站起來往外迎:“相公是訂了哪一桌?”
這樣打扮的多半是讀書人,叫聲相公總是沒錯,果然這人略帶著些傲氣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終于開了口:“壹字桌�!�
那是北橋?qū)O二爺訂下的,此時怕是已經(jīng)坐得差不多了,怎的這會還又添了個人。
不對,是兩個,隔得不遠(yuǎn)處,還有個人笑嘻嘻過來,拍他道:“羅山兄,信我的!這家有許多飯食都新鮮,便你在揚(yáng)州也未必嘗過!”
他挨得雖近,卻拍個空,桑羅山一側(cè)身,提著袍子腳邁上兩步階:“進(jìn)去罷�!�
這家食鋪不大,前堂后院,臺榭臨水,他一路看過來,只覺這地方實在沒什么稀罕處,要說可取,也就是“干凈”兩字,同后面枕著亭子的一脈溪流了。
可等到步入亭中,鮮靈活躍的氣息就迎面而來,桑羅山一挑眉,略略一擋活潑潑蕩在半空的通草花流蘇柳枝花囊,漫漫落到這各處院落的眼神,終于少了些漫不經(jīng)心。
“桑兄,不是說家有他事難至么!”
一眾人喝得興起正在劃拳時,桑羅山這一掀開簾子,頓時讓一眾人面面相覷,再看桌前,本就擠擠挨挨設(shè)著幾處座,也看不出容別人落腳的地。
讓人千方百計哄了來的桑羅山,方起了的興趣頓時湮滅無蹤,煩躁心情頓起。
他正要道一聲擾揚(yáng)長而去,小齊哥早就看出他不同,早令伙計在旁邊放了個椅子,正見著逼仄令人惱怒時,幾人上來忙忙將桌子拆開,重又換了個樣式拼起來,竟多出了兩人位子。
桑羅山一頓,有些吃驚。
這看著不起眼的食鋪里頭,用的竟是七巧桌,若說工藝不難,難就難在畫出這桌子圖樣的人,需得精通數(shù)算。
不過兩句話往來時間,桌上稍有的凌亂讓人一清而盡,桑羅山這時才覺出些清爽。
這地兒,不管好壞,總是能坐下來了。
既是為尋食而來,桑羅山也努力讓自己不再講究別的,他往席上看了一遍,只有個糖澆出的果山子,雖說擺的三清門確是栩栩如生,可甜膩膩的東西,向來不為他所喜。再看別的,碗盤一空,只剩下殘存酒杯和中間方擺好的詩簽。
“對不住桑兄…可實是你…”
孫二爺并沒什么不好意思處,這請人的帖子是遞過去了,可說不去的也是他啊。
桑羅山這會終于覺出些尷尬,這突然而至是聽了許多人攛掇,生了些好奇之心,這便直接坐過來,竟忘了別人的宴大約也要吃完了。
可他自來沒向別人道歉的耐性,便也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無事。”
“…”
孫二爺忽然有些后悔顧著面子,給桑羅山下帖,這不,正玩得熱鬧,生生讓人打斷了。
好在席上尷尬并沒持續(xù)多久,就讓寫簾而來的人給打破了。
進(jìn)來的人年歲不大,窄袖衣裳,連褲腿都扎緊了,步履生風(fēng),瞧著十分明麗…且利落。
池小秋是讓小齊哥請了來,他剛道怕是又來了個挑刺爺,池小秋便抄起來托盤就往后院去。
“這是我們店里給各位客人準(zhǔn)備的小食,不妨嘗嘗�!�
她托盤一亮,里頭小碗菜色樣樣不同,池小秋就站在諸人跟前,亮堂堂挨個報名字:“鳧茈涼粉,梅花湯餅,玉灌肺…”
后頭小齊哥緊跟慢跟過來,見池小秋沒掀桌子,大喘出一口氣。
可是怕了這個小姑奶奶!腿腳這般利索!
桑羅山讓這七八樣小食吸引住了眼光,他平生最好飲饌,眼光也練得毒辣。所謂梅花湯餅不過是一碗入水清湯里頭捏了面葉兒,只不過用模子鑿出了五瓣梅花模樣,除了樣式新巧些,并沒什么其他的意思。
池小秋若知道他所想,定會點(diǎn)頭。
她原想把這面葉掐成各種花樣,擺著尾巴的大鯉魚,圓滾滾的小老鼠,便是花,也能下出個四季一鍋燴,瞧著萬紫千紅,不是更有趣。
鐘應(yīng)忱卻搖頭,念著幾句拆開來知道字,合起來聽不懂的詩,跟她道:“若是壽宴或是花宴,種類繁多倒也罷了。可要是給講究文墨的人吃,不多不寡才是雅�!�
桑羅山略嘗了嘗,梅花湯餅竟真有這淡淡梅香,潤口清甜卻也不寡淡,一時便有些訝異。
池小秋見這“刺頭”不再挑刺,便略帶些得意吁口氣。為了讓梅花湯餅名副其實,她可是煮了好幾茬的白梅水,用水活成了面,又加了吊出來的雞清湯提鮮,這才有了現(xiàn)在的梅花湯餅。
孫二爺旁的都嘗過,便指著其中一碗道:“這鳧什么粉是什么做的�!�
桑羅山淡淡道:“
鳧茈即芍�!�
在孫二爺?shù)闹R體系里頭,這么解釋等于白說,池小秋深以為然,她回的更直白:“就是荸薺。”
她試了好幾種才想到了馬蹄粉,這般冷出的涼皮比細(xì)索涼粉更加爽滑甘甜,顏色也更通透,只是有些軟,還是要加上一些別的粉才刮出條來。
池小秋見不好伺候的桑羅山終于安安靜靜吃起飯來,便松下了心神,忽聽桑羅山低聲念道:“南山有蹲鴟——”
“春田多鳧茨�!�
桑羅山見池小秋接得不假思索,不由吃驚:“何必泌之水——”
“可以療我饑�!�
這詩極生僻,能熟知多少詩書典故,才能脫口而出。
他定定看了池小秋片刻,忽而大笑:“拿筆來!”
后院最常備下的就是筆墨,不用小齊哥和池小秋說什么,就有伙計奉上來。
桑羅山不滿道:“上紫毫筆,玉版紙來!”
這還挑上了?
池小秋不樂,孫二爺卻有意幫她一把,催道:“池東家,你還是快些拿了墨寶來,若能讓桑兄給你店里題首詩,你這店的名聲便傳開了!”
桑羅山不意池小秋這般年紀(jì),竟是這家食鋪的東家,便又多看了兩眼。
誰會與錢過不去?
池小秋知曉孫二爺沒有坑她的道理,便喜笑顏開拿了最好的紙筆來,一邊瞧著桑羅山筆走龍蛇,一邊思量著,這詩要掛在哪個顯眼處。
小齊哥心里卻暗暗打鼓。
鐘東家,你教出來的這詩,許是還惹上了個麻煩啊。
第103章
老豆腐
花了心思布置的不止是后院,
前堂池小秋也費(fèi)了一番功夫,將略有些暗的桌椅都換了,擺上些鮮亮物什瓶爐,
整個屋子里頭瞬間都亮堂了。
墻上點(diǎn)菜的木簽子都在字后頭添了紋飾,
雖然簡單,
可這一碗面一碟菜紋路都畫得清晰動人,抬眼一看都饞人。
來人剛進(jìn)正堂,
便讓墻上懸著的一卷詩吸引駐足,喃喃將詩念了片刻,
待到結(jié)尾殷紅落款處,
忽得提高了聲音。
“破廬?”他神色驀然驚異:“可是桑破廬?”
這樣一驚一乍很容易嚇著人的,可池小秋經(jīng)過了幾次陣仗,終于練就了處變不驚的本事。
這個一臉驚異的老先生并不孤單,
畢竟這兩三日,
在他之前這般問她的,還有七個。
不對,
其中兩個專是找她的食鋪,
進(jìn)門便嚷:“倒要瞧瞧,是什么樣的店能讓桑破廬題出這般好詩來!”
這兩位不止來看詩,
連她前堂后院都逛了一圈,嘗了許多飯食,還專問了誰是東家,又認(rèn)認(rèn)真真打量了幾遍池小秋,
又大笑:“果真不凡!”
這夸獎十分直白,池小秋聽得受用,
自信滿滿點(diǎn)頭表示贊同。
她這廚下手藝,莫說在柳安鎮(zhèn),
便是到別地,也是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