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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衛(wèi)鶴榮又看了他一眼,才別開視線:“微臣過來,是想稟報陛下,除了錦衣衛(wèi)從刺客身上搜到的玉佩外,再沒有其他證據(jù)能證明是蜀王殿下背后指使。此番蜀王被關(guān),各地都有騷動,為安撫藩王,也不能再繼續(xù)關(guān)下去了,陛下覺得,三日后請離蜀王殿下如何?”

    “衛(wèi)首輔說得對,便依首輔所言吧。”

    寧倦眼睛乖順地低垂著,一副唯衛(wèi)鶴榮馬首是瞻的模樣,眸光卻沉了沉。

    刑部尚書是衛(wèi)鶴榮的人,換言之,刑部也算衛(wèi)鶴榮的地盤,他沒辦法插手,讓寧琮在里面吃足苦頭。

    三日后,寧琮不但會離開刑部,還要離開京城。

    可是不狠咬寧琮一塊肉,他咽不下這口氣。

    只是關(guān)幾天罷了。

    陸清則可是生生挨了一刀,他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沾著血腥氣的梅香!

    一想到這個,寧倦就恨不得把寧琮的皮扒了。

    陸清則和寧倦的老弱病殘組合非常真實,沒讓衛(wèi)鶴榮試探太久。

    衛(wèi)鶴榮一走,小皇帝臉上唯唯諾諾的表情便消失得一干二凈,沉著臉準(zhǔn)備給寧琮找點不痛快。

    “果果?”陸清則戳了下小皇帝鼓鼓的小臉,還以為他是因為在衛(wèi)鶴榮面前裝孫子不爽,“想什么呢?”

    忽然被叫乳名,寧倦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又很喜歡陸清則這么叫他,眉宇間的陰翳一散,又笑得天真無邪起來,一團(tuán)甜甜的孩子氣:“想老師會不會想吃糖蒸酥酪。”

    陸清則心口一軟。

    小皇帝總是板著臉,但笑起來真是甜滋滋的,跟朵小棉花糖似的。

    之前渾身都是刺,縱使暗戳戳地注意著他,對他好一點也要遮遮掩掩的,假裝渾不在意,現(xiàn)在會撒嬌,也會明著對他好了,跟只求摸摸的小狗狗似的。

    看來他的掰正卓有成效。

    用過午膳,寧倦想讓陸清則休息,陸清則堅強(qiáng)地擺擺手:“睡了好幾日了,當(dāng)真睡不著了,我檢查一下你這幾日的功課吧�!�

    寧倦踮腳摘下他的面具,看他精神確實還不錯,勉強(qiáng)應(yīng)了。

    除了陸清則之前布置的作業(yè),寧倦還額外看了許多書。

    他看書很快,又過目不忘,什么都會看一些,頗有些好讀書不求甚解之感,實在不懂的,就標(biāo)記一下,等著陸清則給他解惑,短短幾日,就壘起了高高一沓。

    “老師,這句‘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過則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則不可不忘’,是什么意思?”

    陸清則掃了一眼:“我想你不理解的,應(yīng)當(dāng)是最后這一句,書中所言,旁人對你的過失,無需計較,必須忘掉�!�

    寧倦怏怏皺起眉:“是的�!�

    陸清則沒有直接解釋,反問道:“果果的看法是什么?”

    寧倦抿了抿唇:“我覺得是一派胡言,哪有別人對不起我,我還要往下咽的道理。”

    誰敢得罪他,即使今日不報,他未來也必會報復(fù)。

    “果果,你是君�!标懬鍎t擱下書,“為君者,統(tǒng)御天下,將來你身邊會有形形色色的人,若總是記怨,君臣關(guān)系便很難相和。我不是讓你事事忍耐,但該糊涂的時候,就應(yīng)該糊涂�!�

    小孩子的世界尤其非黑即白,眼里容不下沙子。

    寧倦還是不太樂意,看在陸清則的面子上,勉強(qiáng)支吾了聲。

    陸清則伸手點點他的額心,被小皇帝小貓兒似的蹭了下,眼里多了點笑意。

    快意恩仇和當(dāng)皇帝自然是不兼容的,等寧倦再長大一點就會知道了。

    又講了幾本書,陸清則面上的疲態(tài)逐漸遮掩不住,寧倦嚴(yán)肅地把書搶過來:“老師該休息了�!�

    陸清則確實疲乏了,起身時看了眼寧倦,才覺出不對,驚訝地把寧倦往身前拉了拉,比劃了一下:“果果,你長高了?”

    小孩兒上月還是個瘦不拉幾的小不點,這個月不僅養(yǎng)了點小奶膘,還躥高了許多,一直待在一起,他都沒怎么注意。

    小皇帝仰頭看著陸清則美好的面龐,恍惚了一瞬,驕傲地挺起小胸脯,語氣認(rèn)真:“以后我會長得比老師還高,給老師遮風(fēng)擋雨�!�

    陸清則低低笑道:“好,那老師就等著蒙受君恩了�!�

    送陸清則回去躺下后,寧倦轉(zhuǎn)頭就變了臉,笑意淡下去,吩咐長順:“讓鄭垚今晚來一趟。”

    小陛下這驚人的變臉?biāo)俣取?br />
    長順心里咂咂舌,躬身應(yīng)是。

    晚上些的時候,鄭垚避開眼目,悄然來到了乾清宮。

    寧倦不想讓陸清則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壞孩子,躲在一間暖閣里,同鄭垚交代了點事。

    鄭垚聽完,臉色變得有點古怪:“陛下,這……會不會有損皇室顏面?”

    皇室還剩幾分顏面?

    寧倦心里冷笑一聲,面上波瀾不動:“朕下令,你去做,還有什么疑問嗎?”

    幼帝的氣勢實在充滿了壓迫性,但鄭垚期待的正是這股壓迫感,當(dāng)即撇去雜念,恭敬應(yīng)是:“臣領(lǐng)命。”

    作者有話要說:

    小時候的寧果果:老師嘴好白,心疼[揪心.gif]

    長大以后:試圖幫老師以物理方式增加嘴唇血色。

    今天是避開老師干壞事的壞果果。

    注: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過則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則不可不忘。——《菜根譚》

    第十三章

    隔日,街頭巷尾忽然傳起了一些皇家秘聞。

    比如當(dāng)年被死死壓下的一則:蜀王寧琮還是皇子時,在后宮強(qiáng)迫后妃,被當(dāng)場抓獲,彼時褲子都還沒穿上,據(jù)當(dāng)年跟在后頭,后來出宮養(yǎng)老的太監(jiān)說,蜀王殿下的那玩意比尋常男子小得多,那什么,可能是鐵杵磨成針了……

    百姓們茶余飯后就喜歡聽這種東西,此則秘聞一出,當(dāng)即火爆京城,又迅速飛出京城,僅僅三日,就衍生出各種添油加醋的版本。

    等寧琮從刑部出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徹底淪為了一大笑柄。

    街頭巷尾都在繪聲繪色地傳唱蜀王的故事,個別偏遠(yuǎn)些的地方,據(jù)說已經(jīng)出了話本子,一時成為茶樓熱門。

    悠悠眾口自然不可能堵得住,寧琮氣得差點吐血,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查,然而秘聞的源頭卻斷得干干凈凈的,一絲痕跡也無。

    而他也沒時間深入調(diào)查了。

    他得即刻返回封地。

    寧琮左思右想,覺得最有嫌疑的不是小皇帝,就是寧璟。

    用僅剩的理智思索了下,寧琮就有了答案:那廢物小皇帝哪來的本事插手到宮外?

    必然是寧璟因為得提早離京,心懷怨懟,故意傳出這種流言!

    朝堂上看熱鬧的諸位大臣也是這么思量的,默默看著兩位藩王扯頭花。

    走過路過時,也都忍不住要輕輕瞟一眼寧琮的下三路,不著痕跡地露出幾分沉思的表情。

    ……有多小啊?

    一時間,寧琮恨寧璟簡直恨出血來了,趁著還沒走,就先給寧璟找上了麻煩。

    寧璟被丟了個黑鍋,也郁悶不已,但他也不是好相與的,手段比寧琮的毒辣高明得多,倆人隔空匆匆交了個手,寧琮又吃了個暗虧,于傍晚含恨離開了京城。

    寧倦聽著鄭垚的回報,眉宇間浮出幾絲冷冷笑意:“做得不錯,就讓他們狗咬狗吧�!�

    鄭垚也忍不住笑,他看寧琮不爽很久了。

    這招損歸損,但真是解氣。

    正在此時,一個錦衣衛(wèi)在外頭敲了敲門:“稟報陛下,屬下在乾清宮附近抓到了一個行跡鬼祟的內(nèi)侍�!�

    寧倦涌起點不好的回憶,皺皺眉:“押上來�!�

    被押上來的內(nèi)侍耷拉著眉,滿臉絕望的慘白,跪下了一個勁的哆嗦,連句求饒的話都說不清楚。

    寧倦心里已經(jīng)有了幾分預(yù)感:“誰派你來的?”

    內(nèi)侍抖得更厲害。

    鄭垚不耐煩,上去就是一腳:“凈身時連嘴也一起被割了?回話!”

    鄭垚面相狠惡,一身彪悍兇戾氣,內(nèi)侍嚇得差點當(dāng)場失禁,哆哆嗦嗦開口:“奴、奴婢,奉蜀王殿下的命令,來、來給陸太傅傳一句話。”

    “一字不漏地說出來。”寧倦淡淡道,“差一個字,多受一種刑。詔獄的刑審手段,你應(yīng)該不想體驗個遍�!�

    內(nèi)侍的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了個干凈,恐懼之下,身下出現(xiàn)了一灘水漬。

    鄭垚惡心得夠嗆:“臟了陛下的眼!陛下,還是由屬下帶回去審出來吧,保管一字不差�!�

    聽到這一句,內(nèi)侍徹底嚇瘋了,邊磕頭邊結(jié)巴道:“蜀王殿下、殿下想對陸太傅說,說,別以為臉傷了,本王就會放過你,下次見面,你會跪在床上像條、像條母狗,求著本王……”

    最后那兩個字他實在是不敢說出來了。

    滿室寂靜,鄭垚嘴角一抽,頭皮發(fā)麻,都不敢看小皇帝的臉色了,屏息靜氣,當(dāng)自己不存在。

    片晌,他才聽到寧倦極其壓抑的聲音:“押下去,割了舌頭,杖斃�!�

    鄭垚如獲大赦,趕緊拎著人就下去了。

    寧倦面無表情地掏出匕首,“嚓”一聲,捅穿了旁邊的一疊糯米糕,連帶著底下的瓷盤,也咔嚓碎成了幾瓣。

    他握著匕首的手都在發(fā)抖,極力遏制著截殺寧琮的沖動。

    若非形勢不允許……下一次,他定要親手宰了寧琮。

    他不允許任何人侮辱陸清則,對他產(chǎn)生那種穢念。

    陸清則知道寧琮今日離京,喝下藥后,就趴在床上等著。

    直到天色沉沉,也沒人來騷擾。

    似乎是預(yù)料失誤了,這玩意莫非還當(dāng)了個人?居然沒在離開前派個人來惡心他。

    不過能不被騷擾,自然最好。

    陸清則安心閉上眼,慢慢就有了點睡意,卻沒任由自己睡過去。

    沒過多久,外頭傳來極為細(xì)微的聲響,有人躡手躡腳地進(jìn)了屋,靠了進(jìn)來。

    陸清則睜開眼,看著黑暗里一道小小的身影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伸手探過來。

    沒等那只手伸到鼻下,陸清則先一步開了口:“別試了,你家太傅活得好好的。”

    床邊的小身影渾身一僵:“老師還沒睡嗎?”

    陸清則懶懶道:“等著你呢�!�

    “老師知道我要來?”

    陸清則似笑非笑:“沒辦法,誰讓我這幾天每天早上醒來,都會發(fā)現(xiàn)地毯上有一串花貓腳印呢�!�

    從前天早上開始,他就注意到雪白柔軟的羊毛地毯上,多了幾個黑乎乎的小腳丫,跟雪地上的小貓腳印似的,一眼就能看出來是誰留下的。

    ……這孩子似乎真的很擔(dān)心他半夜睡著睡著突然一下沒了,每晚都要來試試他還活著沒有。

    “怎么不穿鞋?”陸清則伸手摸了摸這小崽子,好歹今天披上外袍了。

    寧倦小小聲:“我怕吵醒你�!�

    陸清則啼笑皆非,勉強(qiáng)拉開被子一角:“既然這么不放心,就同我睡吧。”

    反正寧倦是個男孩兒,跟他一起睡也沒什么。

    小皇帝卻沒立刻爬上來,反而往后縮了縮:“老師等等我,我去洗洗腳!”

    說著怕陸清則反悔似的,轉(zhuǎn)頭就小跑出去了。

    沒一會兒,又噠噠噠抱著小枕頭回來了,把小枕頭往陸清則身邊一放,呲溜一下縮進(jìn)被子里。

    陸清則看得好笑:“這么想和我一起睡��?”

    寧倦認(rèn)真地嗯了聲:“老師身上香�!�

    是那種浸入骨子里一般的,溫和沉靜的梅香,稍淡時清冷,稍濃時溫暖,只要嗅到這個氣息,就會讓他感到平靜。

    陸清則彈了下他的額頭,輕聲笑罵:“小兔崽子�!�

    寧倦不以為逆,被陸清則這么罵了,反而有些說不上的高興。

    陸清則肯定不會和陳小刀這樣吧。

    還是他同陸清則更親近!

    一到夜里,宮里就靜得像片死地。

    陸清則安靜了會兒,還是開了口:“果果,寧琮離京,我也該回府了�!�

    原本還在暗戳戳往他懷里蹭的寧倦一怔,委屈了:“老師為什么要急著走,是不喜歡和我待在一起嗎?”

    銀白的月色從窗外淌進(jìn)來,微微映亮屋內(nèi),隱約能看到這孩子撒嬌的樣子,長睫濡濕,黑亮的眸子里泛著淚光,小嘴扁著,像只落了水,可憐兮兮望過來的小狗。

    小皇帝學(xué)習(xí)快,學(xué)撒嬌也快啊。

    可愛的東西讓人手欠,陸清則忍不住又掐了把他的臉,嘴上倒很無情:“這招沒用�!�

    寧倦期期艾艾的:“宮里這么大,老師以后就住在宮里不行嗎?”

    “不行。”陸清則原則分明,“我一介外臣,住在宮里像什么話�!�

    崇安帝死前賜死了一大片宮妃,但仍有零星幾個不受寵的,仍在深宮冷院里待著。

    要不是因為他是帝師,又受了傷,在朝堂上風(fēng)評不錯,住在宮里這么久,那群御史早把他罵死了。

    “可是……”寧倦很不甘心。

    陸清則受了傷,現(xiàn)在出宮修養(yǎng)的話,他肯定舍不得讓他再每天進(jìn)宮為他講學(xué)的。

    以他的身份,又不能日日跑出宮去找陸清則。

    陸清則揉了把往他懷里蹭的小腦袋,毛茸茸的:“乖,聽話。”

    落在頭上的那只手雖不算寬厚有力,卻溫和而細(xì)致,帶著一股柔慈悲憫。

    寧倦拒絕不了。

    他低落地“嗯”了聲,聲音拖得很低很長,沾滿了失落。

    陸清則實在不忍心讓這小孩兒難過,嗓音愈發(fā)溫和:“果果,老師回去,是為了給你準(zhǔn)備生辰禮物�!�

    禮物?

    寧倦眨巴眨巴眼,距離他的生辰還早啊。

    可是一想到陸清則在給他準(zhǔn)備禮物,他又感到了一絲安慰,抱著陸清則的一條胳膊,嘰嘰喳喳地跟他說了會兒話。

    最后陸清則先抵抗不住困意,呼吸逐漸均勻。

    翌日,在小皇帝的萬般不舍中,陸清則生生拖到了傍晚才出的宮。

    小家伙不放心,讓長順?biāo)完懬鍎t到家,連帶著拎了一堆藥材和補(bǔ)品,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匮b了個馬車。

    陳小刀早早就等在了宮外,美滋滋地把陸清則接走。

    到了陸府,他送走長順,吩咐下人收好宮里帶出來的東西,才扶著陸清則走進(jìn)了闊別已久的陸府內(nèi)院。

    進(jìn)了屋,陳小刀就說起正事:“公子,我按您說的,給范大人的母親請了位更好的大夫,現(xiàn)在范母的病有了好轉(zhuǎn),我猜他今晚就會登門造訪�!�

    “辛苦了,”陸清則欣慰地拍拍陳小刀的肩,“這件事多虧了你,做得很好�!�

    陳小刀尾巴都要翹上天了,干勁十足:“我去吩咐廚房煎藥!公子先好好休息會兒�!�

    陳小刀沒猜錯,晚飯過后,陸清則在書房里悶著臉喝完一碗苦藥,剛呲牙咧嘴地戴上副痛苦面具,范興言就來陸府拜訪了。

    他不慌不忙地?fù)Q上從宮里帶出的銀白面具:“去把人請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寧果果:我不允許任何人對老師產(chǎn)生xxoo念頭!

    以后:惡徒竟是我自己。

    第十四章

    范興言此前并未見過陸清則。

    去歲風(fēng)光無限的年輕狀元被下了詔獄時,所有人都覺得他活不過初春了。

    沒想到死里逃生的陸清則依舊選擇擁護(hù)正統(tǒng)皇室,為保護(hù)幼帝,甚至差點死于賊人刀下。

    朝內(nèi)許多大臣都對陸清則懷有敬重之心,可惜烏云蓋頂,無人敢言。

    范興言早就想結(jié)交陸清則,只是苦于老母病重,無暇他顧。

    隨著陸府的年輕管家踏入書房,他一眼就看到了陸清則。

    這位傳言里的帝師戴著副銀面具,負(fù)手站在窗邊,腰背如竹挺立,窗外的風(fēng)一掠,單薄清瘦的身形似乎也隨之一晃,抬手抵唇悶咳了幾聲,指尖雪白,露出的唇瓣亦泛著病態(tài)的蒼白。

    端的是風(fēng)姿如月,不染凡俗。

    范興言心里一跳,幾乎擔(dān)心他就會那樣倒下去,不由自主地跨了一大步,想去扶住他。

    陳小刀快了一步,沖上去一把關(guān)上窗戶,抱怨道:“公子,你身子不好,不能見風(fēng)的,我就一會兒沒看住……”

    陸清則擺擺手,不太在意,嗓音卻略有喑啞:“悶得慌,呼吸點新鮮空氣�!�

    說著扭過頭來,微微一笑:“范大人,久仰。”

    范興言眼眶忽然一熱,想也沒想,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陸清則愣了下:“范大人這是做什么,快快請起!”

    范興言的聲音有些哽咽,硬生生行了一禮,才讓陸清則扶起來,鄭重道:“無論公私,帝師都受得范某一拜。”

    陸清則嘆了口氣,示意陳小刀去外面守著,帶著范興言坐下來,嗓音溫和:“范大人一片孝心,陸某不過略盡綿薄之力,能幫到忙就心懷甚慰了�!�

    范興言眼底含淚,搖頭道:“帝師懷瑾握瑜,光風(fēng)霽月,又有浩然之氣,在如今污濁朝堂上涅而不緇,范某早就心向往之,此番您于我更是有救命之恩,范某萬死不能報。”

    陸清則:“……”

    饒是他臉皮再厚,也被夸紅了,好在戴了個面具能遮掩,倉促地咳了下:“范大人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令堂的情況如何了?”

    范興言的情緒平復(fù)了點,羞赧地擦了擦眼睛:“家母的病情已有好轉(zhuǎn),大夫說,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走路,這一切都多虧您了�!�

    陸清則眼底露出點笑意:“那就好�!�

    范興言看著他臉上冰冷的面具,聲音發(fā)澀:“您的身體如何了?臉上的傷……”

    “沒什么大礙,多謝范大人關(guān)懷。”陸清則摸了摸臉上的面具,“不過這傷在臉上,過于猙獰,為防嚇到旁人,往后只能戴著面具了�!�

    看他風(fēng)輕云淡的,格外豁達(dá)坦然的樣子,范興言心中本就澎湃的感激與敬仰又上了一層樓,逮著陸清則又是一頓激動的彩虹屁。

    陸清則:“……”

    您這不重復(fù)的夸人文采,放到現(xiàn)代飯圈一定很受歡迎。

    范興言自然不是來光來吹彩虹屁和干道謝的。

    情緒徹底恢復(fù)之后,他的臉色凝重了點:“我等外臣至今未能見過小陛下幾面,不知宮中情況如何,敢問范某能否做到什么?”

    陸清則保持微笑聽了半天彩虹屁,見終于進(jìn)入正題了,略松了口氣,緩緩道:“如今陛下唯有我一人教導(dǎo),也不能上朝聽政。我想,此次藩王回京,陛下遭刺,正好可以作為一個突破口,若是范大人愿意聯(lián)合所有御史一同上諫,想必即使是衛(wèi)首輔,也攔不住悠悠眾口,只是……”

    會得罪衛(wèi)鶴榮,有風(fēng)險。

    但言官的威力,是連皇帝都受不住的,更何況衛(wèi)鶴榮本就立身不正。

    他略微停頓,范興言立刻會意,面色堅毅:“您放心,范某必不會辜負(fù)您的期待!”

    陸清則肅然起身,鄭重地朝他行了一禮。

    范興言不敢受禮,連忙避開:“這本就是我等的職責(zé),帝師不必如此!您病體未愈,要好好修養(yǎng)才是。”

    說完,熱血已經(jīng)燃了起來,握拳道:“范某現(xiàn)在就回去寫折子!”

    熱血范大人不等陸清則說話,飛快回了個禮,轉(zhuǎn)身就跑了。

    守在門外的陳小刀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

    陳小刀目瞪口呆,納悶地?fù)蠐项^:“公子,這范大人冒冒失失的,能靠譜嗎?”

    陸清則眼褶一彎,悠悠笑道:“放心,沒有比他更靠譜的。”

    原著里,范興言的一番孝心打動了馮閣老家的千金,掐算一下時間,馮姑娘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私服見過范興言了……就是原本該馮姑娘暗中施助,被他截了道。

    范興言現(xiàn)在只是個小小的御史,但很快,他的品格與才能會得到馮閣老的賞識,隨即迎娶馮閣老千金,走上坦蕩仕途,話語權(quán)越來越重,最后也確實得到了暴君的重用,年紀(jì)輕輕便有望入閣。

    最重要的是,馮閣老與衛(wèi)鶴榮有齟齬,看不慣衛(wèi)鶴榮已久,只是礙于朝野人心渙散,衛(wèi)黨又勢大,郁郁地裝病告假了許久,有機(jī)會自然會出手。

    而督察院左都御史秦暉,一直在罵衛(wèi)鶴榮的一線戰(zhàn)斗著,不會不出手相助。

    直接去找馮閣老或秦暉都是不現(xiàn)實的事,被衛(wèi)鶴榮發(fā)現(xiàn)就是死路一條,將范興言作為突破口,倒是最簡單的。

    之前他苦惱怎么接近范興言時,還是陳小刀無意間點醒的。

    正是這只小小的蝴蝶,連帶著在朝堂上扇起風(fēng)暴。

    有了他們牽頭,寧倦想要上朝、再添幾位老師,就不難了。

    這就是陸清則要送給小皇帝的禮物。

    范興言說到做到,陸清則在府里修養(yǎng)了幾日,陳小刀就帶回了打聽到的消息。

    以秦暉為首,所有御史聯(lián)名上諫,爭要幼帝入朝聽政,擇大家講學(xué),鬧得沸沸揚揚,而先前告病的馮閣老也回了朝中,不聲不響地站在了幼帝一派。

    靖王晚蜀王幾步離京,眼看亂起來,也不嫌事大地插了一手,隱隱也有站在小皇帝一方的意思——他當(dāng)然看不起小皇帝,但這江山的歸屬權(quán)是寧氏皇族的,一個外姓權(quán)臣把持朝政,自然也會引起他的不爽,不樂意看衛(wèi)鶴榮只手遮天。

    皇位暫時是誰的不重要,但必須姓寧。

    鬧哄哄的朝堂混戰(zhàn)持續(xù)了一個月后,衛(wèi)鶴榮不得不讓步妥協(xié)。

    陸清則看戲養(yǎng)傷,偶爾進(jìn)宮哄哄孩子。

    在太醫(yī)精心的調(diào)養(yǎng)之下,傷勢好得很快,寧倦還特地讓鄭垚找來了不會留疤的藥膏。

    這場混戰(zhàn)也沒持續(xù)太久,就有了定論。

    天氣越來越熱,夏荷初綻,寧倦的生辰也快到了。

    陸清則攜著這個好消息進(jìn)了宮,將這個準(zhǔn)備已久的生日禮物送給了寧倦。

    出乎意料的,寧倦并不是很高興。

    小皇帝不像以往那樣,一見面就撲到陸清則懷里撒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只要你教我,不想要其他人�!�

    隱隱帶著股倔氣。

    陸清則好笑又好氣,彈了下他的腦袋:“說的什么話,費老大勁才給你掙來的機(jī)會,好好珍惜,不許任性,新的先生都是很有學(xué)問的人�!�

    寧倦被教訓(xùn)了,悶悶不樂地“哦”了聲。

    他往后就要上朝了,那樣的話,見到陸清則的時間就得減少。

    等其他先生的講學(xué)課程也安排進(jìn)來,豈不是又要減少了。

    陸清則猜出他在想些什么,指尖點點他的額頭:“我三天兩頭地進(jìn)宮還不夠?往后你來我府上也不是不行,垮著臉做什么,我又不是要死了�!�

    聽到“死”字,寧倦心里一緊,又想起了那混亂的一夜,陸清則渾身是血,周身縈繞著他永遠(yuǎn)忘不掉血氣梅香,睜大眼一把抓緊了陸清則的手,連“呸”了三聲,繃著臉道:“什么死不死的,老師別亂說!”

    陸清則適時轉(zhuǎn)移話題:“果果,是不是又長高了?”

    寧倦一直在暗中跟著鄭垚練騎射武藝,宮里地盤大的是,夠撲騰的。

    大概是營養(yǎng)跟上來了,又在好好鍛煉身體,每次見面,陸清則都覺得寧倦跟春筍似的,又躥高了一小截,不再是幾個月前那只瘦巴巴的小貓崽。

    寧倦驕傲地昂起小腦袋:“高了一寸!”

    他暗暗對著陸清則比劃了一下。

    老師雖然清瘦,但并不算矮,如果能比老師高小半個頭,那就正好能把老師密不透風(fēng)地圈在懷里,下巴還能擱在老師頭上。

    一想到這個,就更有長高的動力了!

    小皇帝現(xiàn)在每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量身高。

    小孩子就是容易興奮滿足。

    陸清則彎了彎眼,摸摸他的腦袋:“明兒就要上朝了,今天就放個假,不講學(xué),去御花園逛逛,我聽長順說,荷花都開了。”

    寧倦對賞花沒興趣,不過陪著陸清則,他自然樂意。

    御花園得到了好好的修整,也不像之前來時那般凄涼了。

    荷花池中碧葉傾天,粉荷嬌羞亭立,熏風(fēng)卷著淡淡的清香拂面而來,不一會兒,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瀟瀟小雨中,一大一小坐在亭子里下棋,等待小皇帝擰眉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走的時候,陸清則托著腮,懶散地望了眼被晾在旁邊的景致。

    微雨過,小荷翻。

    夏日將至,小皇帝要長大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過渡完,下章寧果果就成熟(劃掉)長大啦,少年寧果果昂首闊步走來~

    注:微雨過,小荷翻�!度罾蓺w·初夏》蘇軾

    第十五章

    又是一場雨下來,澆熄了連日來的燥悶,整座京城籠罩在蒙蒙的雨中。

    屋檐上的雨滴滴答答的,空氣中浮動著潮濕的泥腥味,街上幾乎見不到什么人了。

    今年京城的夏日來得格外早,門房打了個呵欠,覺得這會兒應(yīng)該不會有人來,回屋里想偷個懶覺。

    剛躺下來,門就被敲響了,不緊不慢地敲了三聲。

    門房滿腔煩躁,不得不重新起身去開門,一拉開,眼前頓時一暗。

    門外站著個身量削長的少年,旁邊的人踮著腳給他撐著傘,后頭還跟著好幾個腰間佩刀的侍衛(wèi)。

    這么大的雨,縱使撐傘也多少會有些狼狽,少年卻絲毫未見窘?jīng)r,玄色袍服一絲不亂,垂眸淡淡看來。

    那是張極俊美的面孔,線條優(yōu)美的薄唇卻緊抿著,清俊的眼眸深黑冷漠,氣質(zhì)矜冷尊貴。

    看清那張臉,門房的腿一下就軟了:“陛……”

    “玩忽職守,逐出陸府�!�

    少年沒有多分一絲目光給他,丟下一句話,接過旁邊人的傘,直接大步跨進(jìn)了府內(nèi),路上碰到府中其他下人,只擺擺手,示意不必聲張,輕車熟路地穿過月亮門與垂花門,進(jìn)了內(nèi)院。

    一路走到西廂房,少年的腳步忽然放得更輕,慢慢推開了門。

    雨水順著屋檐滴溜溜斜飛出去,形成道透明的雨簾,屋內(nèi)的人披著件蒼青色袍子,松松懶懶地斜躺在屋檐下,自成一幅山水墨畫,手上拿著本書,目光黏在上面,身邊一碟葡萄,冷白的手指捻著葡萄,捏來捏去地折騰了半天,才湊到嘴邊,吮了吮酸甜的葡萄汁。

    聽到開門聲,也沒在意:“午飯先擱著,不餓�!�

    寧倦一下就笑了。

    他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彎下腰,猝不及防一把將地上的人抱了起來,湊到他耳邊叫:“懷雪。”

    意料之中的,沒嚇到人。

    突然被人攔腰抱起,陸清則只是稍稍一頓,呼吸都沒亂半拍,甚至還往嘴里又送了顆葡萄,挑了下眉:“小兔崽子,敢直呼老師的字?”

    陸清則沒有長輩,加冠時還是馮閣老為他取的字。

    寧倦步態(tài)穩(wěn)重,將陸清則放到窗下的羅漢床上,不答反問:“地上涼,陳小刀就讓你這么躺著?”

    語氣有些冷。

    陸清則想吐掉葡萄皮再說話,寧倦就一伸手,示意他吐到自己手上。

    尊貴的皇帝陛下似乎絲毫不覺得這有什么,眼睛甚至亮晶晶的,像只搖著尾巴的小狗。

    陸清則:“……”

    倒也不用這么孝順。

    陸清則和寧倦僵持片刻,選擇嚼嚼咽了,揚揚下巴:“鋪了席子呢�!�

    寧倦的臉色依舊繃著。

    這幾年他想方設(shè)法,小心翼翼地養(yǎng)著陸清則的身子,珍奇補(bǔ)品、湯湯藥藥,輔之藥膳,可算有了點成色,不似從前那般虛弱了。

    但依舊像個精致脆弱的紙燈籠,挨點風(fēng)吹雨淋就要壞掉。

    寧倦蹭到陸清則身邊坐下,下巴親昵地搭在他肩上:“老師要是覺得熱,我讓長順多送點冰來�!�

    少年已經(jīng)不像小時候那樣小小一只,能鉆到他懷里被團(tuán)團(tuán)抱住。

    這幾年寧果果長勢喜人,已經(jīng)和他一樣高了。

    恐怕再過幾年,陸清則就得仰著頭看他了。

    小豆丁,長那么快。

    陸清則頗為感慨,睨他一眼:“多大人了,這么黏著我也不嫌丟人�!�

    嘴上這么說著,倒也沒推開。

    如今是盛元五年,他親眼看著當(dāng)初瘦不拉幾的小孩兒,一步步長成這般英姿翩翩的美少年。

    異世孤漂,心似浮萍,陸清則幾乎將寧倦當(dāng)成了半個兒子并著半個弟弟。

    小崽子黏人,他反而生出了幾分養(yǎng)崽成功的成就感。

    寧倦當(dāng)然不覺得丟人,垂下眼皮,又把陸清則往懷里摟了摟。

    微涼的梅香混著清苦的藥味拂過鼻端,是很熟悉、且令人安心的氣息。

    寧倦埋在陸清則肩窩間,享受地輕嗅著,眼底流露過深纏的依戀,幾乎就想這么抱著陸清則睡過去時,外頭卻來了個沒眼色的:“公子,我聽下人說陛下來了,那午飯是送過來,還是你們移步去飯廳��?”

    陳小刀從屏風(fēng)后冒出半顆腦袋,雖然看慣了寧倦有多黏人,但看著少年皇帝幾乎將陸清則籠在懷里的樣子,還是有點頭皮發(fā)麻。

    陸清則想了想:“送過來吧。”

    陳小刀心道陛下可真跟個小媳婦似的……剛冒出這個念頭,冷不丁就和無聲抬起頭的寧倦對上了視線。

    那雙眼眸漆黑幽邃,如霜雪般寒涼。

    視線相撞的瞬間,陳小刀打了個寒顫,趕緊收回視線,腳底抹油溜了溜了。

    陸清則沒察覺異常,隨手摸摸寧倦的腦袋:“今天怎么來我這兒了?”

    寧倦幽怨地抬起頭:“老師不肯進(jìn)宮看我,我只能出來看你了,還被老師這樣嫌棄……”

    那張俊美的臉浮現(xiàn)出委屈之色,連睫毛都開始濕漉漉的,叫人看了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小崽子年紀(jì)越大,撒嬌賣乖的功力越見長。

    陸清則一陣頭大:“誰嫌棄你了,我不是三天兩頭就進(jìn)宮給你講學(xué)�!�

    這幾年韜光養(yǎng)晦,他的身體也實在是撐不住,領(lǐng)了個閑差修養(yǎng)著,大部分時間可都用在陪孩子身上了。

    寧倦不滿:“可我想日日都與老師見面�!�

    “你不嫌膩得慌,我還嫌呢。”陸清則懶懶地彈開他的額頭,“起開,吃飯了。”

    寧倦哪兒聽得了這話,氣鼓鼓地盯著陸清則的背影。

    在原地坐了會兒,發(fā)現(xiàn)陸清則沒有要回頭來哄自己的意思,才受傷地?fù)炱鹚槌梢坏氐男�,淚汪汪地湊了上去。

    近來十分悶熱,廚房做的都是些清爽好入口的食物——陸府的廚子是寧倦派鄭垚從不同酒樓里挖來的名廚,非常善做藥膳。

    倆人對案而坐,陸清則也不秉承食不言寢不語:“還沒說呢,突然跑過來,怎么,宮里發(fā)生什么了?”

    提到這個,寧倦的臉色就有點發(fā)沉,唇畔浮出絲冷笑:“許閣老今日給我講完學(xué),催我盡快選定后位,就差把他家有個適齡的外孫女幾個字寫在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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