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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冷不丁有什么燙的、濕的東西貼上那里。

    他以柔韌的尖端,沿著疤痕,深入肉中,來回輕細地舔舐掃蕩,活像一只餓到饑不擇食的貪獸,連著粘稠膏藥都一同卷吃進口中。

    這究竟是殘忍的凌虐,還是柔情的療愈呢?

    脆弱到禁不起撫弄的傷口滲出紅血絲絲,蝕骨的麻意卻很快蓋過疼痛。她被壓在凌亂的被枕上,呼吸窒悶,以致思維也滯澀一瞬。喉嚨里光是發(fā)出細小的嗚咽,腳背繃得筆直。

    ——這就有點過線了。

    雨越下越大,幾分殘存的月色澆進來,經(jīng)過彩窗切割,碎了一地。

    魚上了岸就無法掙扎。

    羊羔是唯一死前不會哀嚎的動物。

    可她不是魚,不是羊,也不再是一只獨屬戚余臣的貓。到這個地步的觸碰,就稱得上逾越,超過她愿意忍受的范圍了。

    意眠混亂而不滿地想著,張嘴欲咬他的胳膊。

    她從沒想過他們原來也會變成這樣,用力地拉扯、掙扎,迫與被迫;

    如同她沒想過,正當她打算撕破臉皮、拋棄過往情誼時,會有一滴蘊著溫度的水濺在背上。

    一滴、兩滴。

    逐漸匯聚成一小洼,盈盈地盛在腰肉里。

    她后知后覺地感到,他可能在哭。

    ——戚余臣是會哭的,她知道這個。

    不過滴滴答答越來越多的液體淋下來,一下是冷的,一下熱的,黏黏膩膩。意眠一時也不分清,打濕她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是唾液還是其他什么。但總歸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他將泥濘帶到了她的床上,把她弄得很臟。

    一道驚雷滾過天際,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怒鳴。

    瓢潑的雷雨之下,緊閉的門扉突然被敲響。

    “小太太,您睡了嗎?”

    是小婷的聲音。

    她倏地抬起頭來。

    一束刺光閃過,黑夜亮做白晝,將屋中景象投到墻上,好一幅癲狂詭譎的水彩畫。

    “小太太好像睡啦!先生您還要進去嗎?”小婷將手搭在門上。她聽到有人低低地咳了一聲,緩慢念出她的名字:“姜意眠�!�

    秦衍之——,當這個名字涌上腦海時,戚余臣的舌頭又一次化刀劈入傷隙。

    意眠不禁閉了閉眼。

    小腿不設(shè)防地輕輕痙攣起來。

    *

    一門之隔,他如蛇柔軟地攀附上來,擁著她,以極低的音量說:“就讓父親進來好嗎?”

    ——

    不。

    “就讓他看到我們骯臟的樣子……看到我們墮落……”

    “抱你的人是我,舔你的人是我,捆著你、為你難過的也是我……他好嫉妒,他想殺了我們。我們可以在這張床上一起死去,眠眠就再也不會受傷,再也不會騙我了……好不好?”

    他慢慢地說著,將濕漉漉的臉龐貼上來,像一條快要死掉的魚。

    他確實在哭。

    姜意眠靜默片刻,再次搖頭:不。

    「你不會這么做的。」她望著他,兩雙眼睛靠得極近,幾乎錯覺自己跌進了一片糾纏無形的霧里。

    “我會的�!�

    他柔柔地說,“因為我是怪胎,是垃圾,還喝了很多酒�!�

    “所以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隨著不由衷的話語所滑落下來的,是一滴晶瑩的液體。

    戚余臣這人連哭起來也是美的。那雙荒蕪的眼眸,注視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綿長深情的吻。那便是他所有的東西,一直以來做骨做肉支撐著他活下去的東西。

    看著他,姜意眠不得不承認自己在秦衍之面前的表演有多拙劣。

    她永遠不可能哭得像戚余臣這樣的勾人,這樣活色生香。他形狀好看的唇上沾著些許白沫、她的血,眼尾洇出緋紅的淚痕,如腫脹的莓果,整張臉發(fā)出誘人的光澤�!肋h不可能擁有這份驚心動魄、徘徊在潰爛邊緣的絕色,永遠無法在哭里揉進這么多的悲傷絕望。

    只因她不愛他。

    而他拼了命地拿一切來愛她。

    怪胎,垃圾,廢物……世人常以此描述他,可這是第一次,他邊哭邊笑地用它貶低自己。

    她定睛細看,驟然發(fā)覺他消瘦得很厲害。從回到秦家迄今半個月,他一直、一直、一直在無聲地衰弱下去。

    原來他根本沒有好過。

    沒有她,他是不可能好的。

    姜意眠一次又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就一次比一次背上更沉重的負擔。

    明白嗎?她很久以前盡力拉拽過他,救過他。那時他肉眼可見的遍體鱗傷,后來他看上去好了許多。

    然那只是碎掉的瓷片勉強拼湊起來的形狀,修修補補而成的破殼子,里頭始終是崩壞的,腐爛的。他要愛,要關(guān)注,否則稍不注意,就會從縫隙里泄出大把大把發(fā)黑的粉末。

    他是死死粘在你皮膚上的艷麗章魚,無孔不入的美麗壞蟲。

    你一時好心或別有目的地撿了一條別人不要的臭狗,你把它洗干凈了,喂它食物,親吻舊疤。你同它講了好多道理,教它如何離開臭烘烘的垃圾場、如何走進社會上生存。它好乖地點頭,你以為接下來就可以放它走,它會自己想辦法活下去。結(jié)果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它生來即是沒有骨氣的缺愛的狗,嘗到一點甜頭就要喊你做主人。

    它會保護你,保護不了就開始傷害自己;

    它要粘著你,你趕它走它就把自己糟蹋成一灘可憐的爛肉。

    它在你這里哭,背過身又去撕咬別的小狗,自私到不準你把愛分一點點給別人。

    而你只有兩條路:

    嫌惡他,拋棄他,任由他摔下深淵粉身碎骨,與你無關(guān);或繼續(xù)陪著他,看著他,愛著他,接受一條生命全然維系在你身上的事實。

    也許就是最后一次掙脫的機會,你怎么選?

    于公于私,姜意眠都沒有選擇。

    不論戚余臣今晚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是真的、假的、醉了、清醒。如果他要的只是這些……親吻、擁抱、承諾、一份偏愛……這些無傷大雅,又無關(guān)痛癢的東西。只要他別故意破壞她的任務(wù),她何必吝嗇的攥在手里不肯給他呢?

    這么想著,深深夜色里,意眠終于將指搭到肩上,仰頭吻住了他。

    對方先是一怔,而后眼瞼漸漸彎出弧度,水樣的眼角折射出破碎的光。

    “小太太,您睡了嗎?”門外仍然在叫。

    “太太已經(jīng)歇下了�!蔽堇锘貋硪坏滥吧呐凰粏�,聽起來并不年輕。

    小婷瞪起圓溜溜的眼睛:“你、你是誰呀?”

    “我是新來伺候太太的人�!�

    “你不要進來,讓先生也回去,太太睡了�!�

    “��?”

    苑里什么時候來了新人嗎,她怎么不曉得呢?小婷不解地看向先生。

    秦衍之靜靜凝視門扉,過了一會兒,他說:“下雨了,記得給太太蓋被。”

    有一陣子,里面沒有回答。

    無人知曉院里最不起眼的八少爺,此時此刻正一面纏著她的小太太索吻,一面模仿女聲對他的養(yǎng)父說謊�!�,或許有一個人心知肚明。但只要沒人率先說出來,沒人想打破虛假的平靜,便沒有區(qū)別。

    “好的。”他回。

    余下的父親兩個字,含在嘴里,繾綣地喂進她的身體里。

    輪椅骨碌碌遠去,秦衍之走了。

    迷亂放縱的深吻久久得以止歇,姜意眠如溺水中,將將被隨之而來的疲憊吞沒。

    “抱歉,眠眠……”

    戚余臣一下一下的啄吻落下來,每個音里卷著無限的依戀。潮氣,熱氣,深深夜色里,臟亂的床上滿是纏繞的頭發(fā),鋪開,流散。

    她已無力制止,更沒力氣回答。

    似睡非睡的空當,光怪陸離的夢里,他的手指長而纖細,唇齒香膩。牢牢巴著她,占著她的身體每一寸,猶在耳邊低語:“只想要眠眠,或者只要眠眠的一部分就好。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眠眠,再親親我好嗎?”

    “摸摸我……”

    ……

    得到主人的狗始終學(xué)不會適可而止。它只會求愛,求愛,無盡的求愛,也許直到取盡主人的愛意,令其空空地衰竭而亡,它才會心滿意足地搖搖尾巴,埋在她的懷里陪同死去。

    于是她們之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好更合適的結(jié)局。

    命定如此。

    *

    接連多日,清晨小婷走進房來,總像小狗一樣?xùn)|聞聞、西嗅嗅:“有股怪怪的味道呢�!�

    旋即叉起腰,佯兇:“太太!您是不是又偷偷吃辣了呢?不要想騙小婷,是不是那個新來的傭人老在夜里給您送辣肘子?每天起來您的嘴巴都紅紅的,這樣可不行!還有哦,您不能睡覺打滾,不然早上起來藥膏都不見了,以后留疤可就不好看啦……”

    一旦碰上這個話題,姜意眠只得找理由蒙混過關(guān)。

    戚余臣幾乎夜夜都要過來,秦衍之傍晚也來。好在兩人沒再撞上過,分開應(yīng)付也不算難。

    臥病七日,腰上的傷結(jié)了淺痂。當醫(yī)生親口鼓勵太太下床走動時,小婷還高高興興地想讓香萍傳話,期盼著先生太太能趁著春光明媚一塊兒出去散散心。

    誰料當日下午,湖心苑迎來的并非其他,正是秦衍之親口說過、推遲到傷好再落實懲罰。

    小婷:?!

    意眠:。

    倒也不覺得意外。

    “……太太且忍忍吧�!�

    負責傳話的香萍似有不忍,好言相勸:“先生是個認死理的人,這回只罰半個小時的跪,已經(jīng)是松著來了。那日行兇的人終究是您苑里的老人,若不這樣,只怕難以規(guī)束住院子里其他不懷好心思的人,更鎮(zhèn)不住那幾位……太太伶俐,香萍想您應(yīng)當能諒解。況且先生權(quán)是嘴上不說,上回突來大雨,恐您著涼,他連一件外衫都沒披,急急忙忙又趕過來,回去可燒了足足兩日,咳癥愈發(fā)的……”

    也就是暴雨的那天,戚余臣失控的那天。

    見她點了點頭,沒有流露出抱怨的神態(tài),香萍放心地離去。

    以前督促罰跪的劉婆婆沒了,院里一時半會兒找不出一個有資歷看著太太的人。因此這回跪,額外批準小婷陪著進去。

    她活潑也周到,故意套著一件厚厚的冬衣過來。一到地方,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往蒲團上一鋪,跪上去便軟和很多,膝蓋不疼也不紅。

    除此之外,她還一下一下地偷瞄太太的臉色,小聲咕噥:“小太太不要難過哦�!�

    “先生肯定不是有意罰您的,他可疼您啦!”

    “要小婷說,先生罰您呀,其實是罰在您身上,疼在他心里!不然怎么次次您跪祠堂的時候,他都要悄悄地過來看您呢?上回夜深風大,明明可以讓香萍來,也可以喊小婷來,可先生還是親自過來給您蓋毯子了。這就是——愛呀!先生好愛好愛您的!”

    有這回事?那條毛毯原來……

    姜意眠眨了眨眼。

    瞧她有興致聽的模樣,小婷更起勁地說起來。

    “不過我娘說了,有的人愛你,是用嘴巴愛你,張口閉口地愛,但光說不做,那就是臭男人哄你騙你的壞把戲;不像有的人,他什么都不說,背地里才關(guān)心你。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他愛你,而且不用這個要挾你,糊弄你。他只讓你瞧見他,而不瞧見他對你的好……”

    小丫頭片子,道理一套一套,說著忽然‘啊’了一聲:“先生來啦!”

    短短四字,引得意眠回眸看去。

    ’嚴婆婆說得沒錯,今年的雨的確太多了。

    沙沙雨絲如針,簌簌地往下掉落。遠處橫著曲折走廊,檐下一串雨做的珠簾,她瞥見一道遠去的青灰背影。

    既然來了,為什么要走?

    分明動搖了,為什么事后又絕口不提那個犯規(guī)的吻?

    姜意眠不讓他逃的。她起身往外跑,嚇得小婷驚呼:“小太太,下著雨呀�。 �

    聲音遙遙地傳過去,千回萬轉(zhuǎn)。

    那人輪椅一滯,側(cè)頭,仿佛也就隔著千山萬水地望了過來。

    淡淡的,沉寂的,與往日無異的目光。

    但她已一眼看破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是一件他怕被她知道,而她終究知道了的事。

    他喜歡她。

    男性對女性的那種喜歡。

    而且他的喜歡,很可能比其他所有人都來得長久,來得更……深沉。

    是一種年長者秘而不宣的愛。

    作者有話要說:  一到戚余臣就莫名進入華麗頹廢風……以前一直用花膩了,就試試蝴蝶,章魚、蟲子什么的,跟理應(yīng)唯美的kiss結(jié)合起來,效果居然意外的好。(?這是什么做實驗一樣的口氣2333)

    突然覺得他是不是有點克啊,真的越走越偏,越臟越美,美得崩壞詭譎的感覺了……

    有一首超適合她們倆糾纏的歌,講主婦出軌的唯美日劇《晝顏》的主題曲never

    again,真治愈又墮落。

    第141章

    籠中的鸚鵡(15)

    毫無預(yù)兆地,戚余臣被安排了相親。

    起因是一位姓陳的客人深夜造訪。這人生得倒是肥頭大耳,滿臉諂媚,不知什么來路,竟能在秦宅里留宿一夜。次日還使秦衍之破例地走出院子,正經(jīng)擺了一頓午飯招待他。

    飯后,陳客人飽飽地一抹嘴,眼珠子往對面一瞟,拍桌笑道:“這便是前兩個月剛回來的八少爺?果真相貌堂堂啊!聽說少爺愛畫畫是么?真巧!我家那丫頭近來也愛擺弄顏料盤,成天催著我給她找老師。

    “無奈一連請了四五位,她又嫌俗氣,非要找個畫法新潮些的……想來今個兒碰見少爺也算一遭緣分啊,不知你愿不愿意收一個女學(xué)生教教呢?”

    “年紀最小的那個?”

    秦衍之原來有在聽。

    “對對,難為先生還記得��!”

    老父親笑得喜氣洋洋:“派派今年有十七啦!個子不高也不矮,身形不胖也不瘦。別人都說她一雙眼生得靈,我也不曉得該不該當真。

    “她年前方剪了短頭發(fā),目前在女子學(xué)校念書,平日很喜好做文章、描小畫,偶爾也擺弄一下照相機。年齡同少爺差得不大呢,稱得上志同道合,要是能交個朋友……”

    至此,雖然客人反復(fù)說著交朋友、學(xué)畫畫之流的場面話,然真實用意再明顯不過。

    于是一場相親便勢在必行。

    這事本來與意眠無關(guān)。

    坦白說,她完全沒有為此生出任何排斥或失落的心情。反而覺得多出一個陳小姐牽制住戚余臣,有利于她將更多精力放在做任務(wù)上,不失為一樁好事。

    豈料秦衍之的目光轉(zhuǎn)過來,忽然道:“你也去看看�!�

    姜意眠:?

    她去做什么呢?

    尚未理出個頭緒來,客人忙不迭附和:“該要的,該要的!少爺年紀輕嘛,交朋友是該有個長輩陪著相看的。太太放心吧!我家派派可懂得規(guī)矩啦,您盡管……”

    “……”

    姜意眠回過味兒來了,這是讓戚余臣相看妻子,讓她以小媽的身份也去挑剔一下兒媳?秦衍之這人一向不關(guān)心養(yǎng)子們的私生活,怎么無緣無故冒出這種想法?該不會……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借此試探他們的關(guān)系?告誡他們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胡來?

    唔。那就不好拒絕了。

    她點頭應(yīng)下這份古里古怪的差事,當日下午便見著了傳聞中的陳小姐。

    一頭長度蓋耳的短發(fā),身穿寬松的白襯衫,袖口打著卷兒。褲子是深棕色的中筒形,翹著二郎腿。

    腳下登著一雙較為中性的皮鞋,細長的指縫里還夾著半截女士煙。淡色肉感的嘴唇輕輕一張,一團朦朧的煙霧便從中逃逸出來,緩緩?fù)仙v、溢散。

    這副打扮的確新潮得很。

    新潮的陳派派小姐,原先很厭膩地攤在藤椅上。直至眼珠一斜,不經(jīng)意見了八少爺,整個人不由一怔。旋即飛快地掐滅了煙,放下腿,坐直身子,頃刻化作她爹口中的規(guī)矩人兒。

    “你好,我是陳派派�!�

    “你好,戚余臣�!�

    兩個年輕人連握手也是規(guī)矩的,輕輕一碰,就收了回來。

    姜意眠隨著他們坐下來,能感覺到陳小姐探詢的目光圍著她轉(zhuǎn)了兩圈。

    這究竟是姐姐還是什么人呢?這世道哪有男女出來相看,還攜一個其他女人來的道理呢?

    小姐心里不大爽利,不過見人家少爺無意介紹,就微不可見地撇了撇唇,也沒問。

    “聽聞你從義大利回來?是個畫家?”

    “嗯。”

    “習(xí)慣畫什么呢?素描?色彩?我是比較愛油畫的。”

    “油畫�!�

    他輕輕地說。

    這人不愛說話,身板過瘦了些,奈何長相真不錯,過長的頭發(fā)也有一些叛逆的‘藝術(shù)’氣質(zhì),正好應(yīng)了她這一頭短發(fā)。

    陳小姐提起興致,接著問:“什么派系呢?巴洛克?洛克克?浪漫主義?印象主義?——這東西我知曉的不多,全是聽人說來的。要是說錯了,你可別笑話我。要說對了,其實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你能不能詳細給我講解一下呢?”

    “好的�!�

    陳小姐活潑大膽,擅長提問。戚余臣盡管內(nèi)斂,但也禮數(shù)周到,無論如何都不會叫一個初次相逢的小姐下不了臺。故而兩人一來一往,談的還算不錯。

    只是涉及專業(yè)領(lǐng)域各種理論知識,難免深奧。姜意眠聽了一會兒,怏怏失去興致,將腦袋轉(zhuǎn)開了。幸而桌上還有新鮮的糕點瓜果,她一邊吃著,一邊神游,正想著如何趁勝追擊,讓秦衍之一次性說出特定話語。

    冷不丁放在腿上的那只手被人握住。

    側(cè)過頭,戚余臣神色溫淡,照�;貞�(yīng)陳小姐稀奇古怪的問題們。

    桌下,他的手卻是瘦削有力,暗藏著幾分對她走神的不滿。又似失落于她的漠不關(guān)心、無動于衷,因而嶙峋的長指便成了生硬的鐵桿,一根根緩慢且不容抗拒地嵌入她的指間。

    仿佛打造了一方小小的籠子,要在無人知曉的陰暗角落,將她的心思盡數(shù)囚在自己身上。

    “余臣,你會做蛋糕是么?”

    ——稍不注意,已然親熱到直呼名字的程度。

    戚余臣依然垂著眼,活像矜持靦腆的大小姐,而她才是輕狂孟浪的花公子。

    陳派派并不在意:“那給我也做一個?我很想嘗嘗味道呢�!�

    “抱歉。”

    對方說:“父親不喜歡我做這些。”

    啊,他的養(yǎng)父,秦衍之。

    陳派派瞳孔驟縮,消聲片刻,“那……他喜歡什么?”

    “父親平日喜歡……”

    話題莫名其妙地走偏了。

    戚余臣對秦衍之的喜好禁忌簡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陳小姐失魂落魄地聽著。截止一句看似無心的‘花園邊的百年老槐樹,前幾日遭雷劈壞了,聽說驚動了父親,下午要親自去看’落在耳畔。

    她忍不住站了起來,聲稱想起自己與朋友有約,匆匆拎起小包而去。

    她這一走,亭子再無外人。用心不良的八少爺始終握著太太的手,溫聲道:“看來陳小姐已經(jīng)心有所屬…。眠眠下午想要做什么呢?我陪你好不好?”

    說著還欲低頭親吻她的面龐。

    她避開了。

    大白天,院子邊,傭人來往走動不定。

    當下戚余臣越來越不愿意收斂,夜里偷偷摸摸的親熱根本無法滿足他,逮住機會就像膠水一樣纏上來。倘若下午再跟他待在一起廝混……

    秦衍之那邊,遲早有槍子兒等著他們倆吧。

    姜意眠深感危險,迅速找到借口,稱困,稱想吃蛋糕,總算哄走戚余臣。

    ——躲過一劫。

    “小太太,咱們這就回啦?”小婷在走廊遠處等著,聞言有些不情不愿,扭扭捏捏的。

    「怎么你不想回去?」

    “……花園!花園的桃花開了,可好看了,您還沒去看過呢!小婷這就扶您去看看吧?”

    小丫頭靈機一動,仗著太太脾氣好,邊說邊拉著她健步如飛。

    兩人方到走廊盡頭,再過一個轉(zhuǎn)角就到花園。不料這時猛地聽到一句聲調(diào)拔高了的怒言:“可我心里的人是您,只有您,從小到大都是四叔您!難道您就非要裝作不知情么?”

    哦嚯!

    小婷張大了嘴巴,姜意眠眼疾手快地捂住。兩顆腦袋一歪,巴著墻角往外一看——

    那個咬著嘴唇、滿臉委屈的人,可不正是半路跑掉的陳小姐?

    至于同她說話的人……秦衍之坐著,掌心壓在蓋腿的毯子上,神態(tài)淡漠得讓人心里發(fā)涼。

    *

    “您憑什么這么作踐我?明明清楚我的心意,還答應(yīng)我爸的妄想,讓我同您兒子見面!好四叔、上海灘威名赫赫的秦先生,您是嫌這名頭還不夠傷害我嗎?非要讓我徹底死心?”

    陳小姐思路跳躍,眉梢一挑,話鋒一轉(zhuǎn):“還是四叔對我也有意,只是礙于那個該死的批命?我爸都告訴我了,道士說您活不過四十歲,那又怎么樣呢?我愿意陪著您,您卻不敢?所以寧可用兒媳這個身份將我圈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卻不敢娶我做妻子,對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

    小婷忍無可忍地跳了出來:“你不要胡說八道,不準癡心妄想!我家先生愛的是小太太!我們有自己的太太,用不著你、你這個自說自話的壞女人挑撥離間!”

    ……行吧。

    爭風吃醋的戲,姜意眠沒演過,好歹看過幾場。心下默念一句抱歉,跟小婷一塊兒板著臉走過去,先是小力推了一把陳小姐,轉(zhuǎn)而抱住秦衍之的脖子。

    整個人同樹袋熊一般貼著他,做足了囂張霸道的樣子,對方果然氣炸。

    “原來是你!同子白哥私奔的女人,居然有臉回來!”

    她怒斥:“你想勒死四叔么?還不放開!”

    太太是不會言語的太太,可丫頭可是忠心不二的丫頭呀!小婷登時雙手叉腰,橫眉立目:“為什么要松開?就不松開!我們先生太太天造地設(shè),恩愛到老,輪不到你說風涼話!”

    陳派派想起來了:“一個啞巴也配得上四叔么?”

    “那你長得這么丑,比不上太太一根頭發(fā),也敢肖想先生呢!”

    “她根本算不得正經(jīng)的太太!”

    “不要你管,太太就是太太!”

    場面一度稚拙得像兩個孩子——兩只啾啾叫的麻雀——搶玩具。秦先生似乎終于看不下去了,緩緩喊一聲:“香萍�!�

    香萍立刻出手阻攔。這邊不許小婷再冒犯客人,那邊客客氣氣地請陳小姐體諒,請小姐好走。

    客人!如此簡單的兩個字就想撇清干系!就想打發(fā)走一個勇敢求愛的新式女子?!

    陳派派不甘極了,站定在地上,一雙眼倔強又明亮,直直地望向那個人:“四叔,派派今天就想要個準話,你心里哪怕一點點、一下下也好,究竟有沒有過我?你到底把我當什么?”

    秦衍之徐徐抬起眸來。

    他年輕時是個鋒利冷血的人,拒起人來像一把斧頭,朝著脆生生的脖頸而去,叫人傷得無比重,無比痛。今時今日成了一個長輩,面對這種心高氣傲的小輩,變成沉靜的、疏冷的。

    他的拒絕、他的眼睛不再是刀槍棍棒,而是一面冰涼的鏡子,平淡地照著你。照出你的愛恨嗔癡,你的嫉妒怨恨,通通不加掩飾地照出來,反而顯得他愈發(fā)事不關(guān)己,無情至極。

    陳派派讀出了他的漠然,在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前頭,難堪與酸痛的情緒相伴而來。她含著眼淚掉頭就跑,一份窩藏多年的破爛心事終是走向了終點。

    ——可笑她竟連一個字、一聲回應(yīng)、一絲動搖都沒有得到,就好像她的一切對他而言都無足輕重、不值一提,著實太絕情了。

    她這樣想。

    姜意眠也不禁后退兩步:「那我呢?」

    「你把我當成什么?」

    「你喜不喜歡我?」

    緊接著,她面無表情地比劃:「你喜歡我,只是你不敢喜歡,為什么?」

    秦衍之看著她,靜靜沉沉地看著。那是同樣一雙年輕氣盛的眼睛,清澈漂亮,只她亦是一面鏡子。

    兩面清明的鏡子對著照,情深的那個理應(yīng)敗掉。

    于是秦衍之屏退傭人,開口喚她:“過來�!�

    姜意眠靠近他,無需他再指令,她已低下身來,半蹲在輪椅邊。

    “胡鬧。”秦衍之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額頭。

    良久,他將手掌放在她的頭上,說出了這句話:“……意眠,你沒在最好的時候碰見我。”

    “我已經(jīng)老了�?煲懒�。明白嗎?”

    他輕輕地撫摸著她,他的手指,他的眼神、口吻。像一個語重心長的老師,也是一位疲憊的長者。可但凡你看一眼——即使只是毫不走心的一眼——你就能從中感受到那種深沉的情感,有如澎湃的浪潮底下,漆黑深寂的海水。

    它始終存在著,無聲無息,神秘古老得難以追溯,而那才是大海真正令人渴望又畏懼之處。

    ——他愛她,這點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不同之處是,興許秦衍之曾經(jīng)也是一片深淵,同他的養(yǎng)子們沒有區(qū)別。只不過眼下他老了,倦了,不愿也不再想因為自己的孤獨或是貪念,不管不顧地將她一齊拖下黑暗的世界。

    他要放過她。

    要她開心、安全,要在有生之年庇佑她,卻不擾亂她,不要她因為他日后的死背上負擔。

    故而他遲遲不肯承認自己的感情。不是要騙別人,不是騙自己,只想瞞著她一個人而已。

    姜意眠領(lǐng)悟過來后,生出一剎那的混亂。

    她碰見過許多人,遭到許多搶占與劫掠。他們喜歡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擋在她的面前,阻礙她,挽留她,設(shè)法表露出自己的深情。就算不能打動她,至少也得展示出自己的真情,換取幾分幾秒的停留,在她心里占據(jù)一席之地。

    偏偏沒有秦衍之這樣的。試圖安靜且不惹注意地為她讓開一條路,能獲得什么好處呢?

    她不理解。

    有關(guān)愛的東西全部不理解,因此秦衍之變成無法理解之最。

    「所以你從來沒有把我當養(yǎng)女看過?」

    她時刻不忘任務(wù)。

    秦衍之低低地咳嗽。

    「你說出來�!顾鲋X袋,有點兒任性地要求:「照我的話說一遍,我要聽�!�

    這種任性可能唯獨在秦衍之這里百求百應(yīng)。

    他定定看了她一下,用那對霧沉沉的眼睛、那種能夠看穿所有的眼神。隨后一字一句慢慢地說:“是。我從來沒有把你當養(yǎng)女看待過�!�

    系統(tǒng):【收集完成,請在24小時內(nèi)遠離目標人物�!�

    猝不及防、但又是確確實實盼望已久的任務(wù)完成。

    接下去是脫離。

    「明天我能去郊外寫生嗎?」她問:「要遠一點,晚上不回來過夜的那種�!�

    “還回來嗎?”他問得隨意,然后說:“可以�!�

    “你想要的東西,都會是你的�!�

    「包括賬本?」

    秦衍之的賬本,道上無人不曉這件利器。傳聞它記載著他所有的人情往來,也就是無數(shù)人被記錄下來的罪惡證據(jù),可以用來牽制、控制那些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為他所用。

    幾位少爺無不掛心于此,三少爺幾乎搜遍了整個宅院,愣是不見蹤影。

    姜意眠不過順著話一提,秦衍之淡聲回:“可以給你,但不能放在你的手上。”

    懷璧其罪,姜意眠清楚這個道理,她留不住這樣的東西,放在手里反而容易招致禍害。

    但她依然想要,依然好奇。

    「你把賬本藏在哪里?怎么他們都找不到?」

    她這樣問的時候,秦衍之好似笑了一笑,抬臂握住她比劃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額。

    她頓時明白了,原來賬本一直保存在他的頭腦里。

    而愛在他少有的笑里。難怪。

    這些東西恍如被無數(shù)機關(guān)鎖住的陪葬寶物,一封無字天書。只有他愿意,才有可能出來見人,否則生生世世埋藏地底,不見天日。難怪他們、還有她都遲遲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把這些都給了她,便是將自己的一生所得都毫無保留地送給她。

    意眠不知說什么好。

    清淡的靜默蔓延,她蹲得疲了,就坐下來。搭著輪椅的胳膊僵了,也就隨之落下來。春末的午后,他們并排坐在走廊下,好似依偎。近處頹著一顆被雷劈成兩半、搖搖欲墜的百年大樹。

    這的確不是什么好兆頭,她想。

    「你很信命嗎?」

    “信,也不信�!�

    「給你批命的人有說過這顆樹嗎?」

    “有�!�

    「他有沒有說整棵樹倒下的具體時間?」

    “有�!�

    「說它為什么而倒下?」

    “有�!�

    連續(xù)三個肯定的回復(fù),他們談?wù)摰臉渌坪醪辉賰H僅是樹。

    姜意眠又一次仰頭看他,秦衍之。

    他高大,殘疾。

    沉穩(wěn),蒼白。

    威嚴,病重。

    他會無情地降下懲罰,也會溫柔地俯身哄慰,無聲地給予關(guān)心。

    盡管相處的時間很少,對話不過寥寥。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從他身上學(xué)到了一些獨特的東西。也許再也沒有人能給她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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