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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睫毛掃唇,宋野枝睜眼看他兩段鎖骨。

    氣氛被拉扯成輕飄飄的哀痛。

    “那你又要說,每個人都會離別。我想想也是,生離或死別,總不可能永遠在一起,對不對?”

    易青巍依舊沒說話。

    有一股淡淡的羞窘浮上來,是自我被擊穿的紅,染透易青巍的耳根和脖頸。他自認為比常人經歷得多,淡然處過大悲大喜,到頭來臨時剖析一番,也還是世間一俗物。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币浊辔〉吐曊f,無根據(jù)地篤定。

    “好好睡一覺,打起精神,陪爺爺熬過這一程。如果結果真的不算好,不要哭,輕松些送老人家走,好嗎?”易青巍又說。

    他聽到了。

    都聽到了,再低也聽到了。

    宋野枝探舌尖,舐他喉結和下巴。仰高了,拉近了,舔他嘴唇。

    不帶情-欲的吻,靈魂慰問靈魂。

    “我們活到七十七,托人料理后事,要海葬�!�

    “七十七?你功高德厚,萬一長命百歲�!�

    醒來,時間仿佛停滯。閉眼是墨色天,睜眼也是墨色天。

    易青巍在毯子底下捆著他,身上是涼的,他剛從廚房回來。

    他解他惑:“下午六點。”

    宋野枝迷迷糊糊的:“爺爺醒了?不過應該是我做夢�!�

    易青巍瞟一眼手機,說:“是夢,沒消息。”

    “我現(xiàn)在起床去醫(yī)院,也許剛好趕上夢成真�!彼我爸εe臂打氣,不慎捅了易青巍一胳膊,正中小腹。

    氣泄出來,成了笑,易青巍說:“我吃不了的那幾個燒賣得你負責。”

    他們整裝去醫(yī)院,病房前剩宋俊一個人。宋聆語年紀小,撐不住,孫秀下午時帶他去附近酒店開房休息了。

    宋野枝和易青巍并肩朝他走來,這還是宋俊頭一次真切認識到這倆孩子是一對的事實。

    易青巍率先說:“宋俊哥,見過李醫(yī)生了嗎?”

    “見過了,但還是不準家屬進去探視�!彼慰∫活D,“你認識主治醫(yī)師?”

    “我——在這兒工作�!�

    “哎——”宋俊一拍手,“我糊涂了�!�

    宋野枝偏視白墻,這腔論調他聽得心煩。

    他說:“您回吧,待會兒陶叔也要來,人夠了。”

    宋俊問:“陶叔帶飯來嗎?”

    宋野枝早比他高,眼皮垂著,冷冷的:“帶給你嗎?”

    宋俊被他看得不自在,說:“之前沒人在這兒看著,我也不敢去吃飯�!�

    “孫秀呢?”

    “酒店——”

    “那就回酒店吃,比陶叔做了再送來,快得多�!�

    易青巍捏了捏宋野枝的手腕,走開去送宋俊。

    出了醫(yī)院,宋俊分他一支煙。易青巍沒接,宋俊詫異:“還沒學會?”

    “不是,戒了�!�

    宋俊勉強一笑:“年輕人自律性強,孩子他媽也叫我戒,沒法兒,戒不了。”

    易青巍說:“如今了,金玟姐還管著您這檔子事兒?”

    孩子是宋聆語,不是宋野枝。孩子他媽是孫秀,不是金玟。

    言,是有意失的。所以把宋俊問得楞頭楞腦,易青巍也故意不知有不妥,沒收回。

    十幾分鐘的腳程,宋俊嫌冷,要打車。

    易青�。骸澳俏议_車送您。”

    “多麻煩�!�

    “不麻煩,您在這兒等幾分鐘,我把車開出來�!�

    當然得一起,兩個人又返回,去醫(yī)院停車場。

    “你和小野什么時候在一起的?”

    “非典后,他回來找我,我恰巧活著,就抓住沒放�!�

    宋俊點頭,幾秒,又問:“真在一起了?”

    易青巍失笑:“真在一起了�!�

    “你家那邊兒容他么?”

    “我挨了我爸一頓打,他還怕的是您家容不下我們�!�

    宋俊說“他”,易青巍說“我們”。

    立場不同,想的自然不同。

    有車經過,易青巍站去外道,將宋俊護在里面。他一掃眼看到宋俊鬢邊生的一撮白發(fā)。宋俊老了,父親也往耄耋之年邁了。

    易青巍有些心軟,說:“到時我和宋野枝搬家,請您賞面多去坐坐�!�

    宋俊自嘲道:“那得多糟小野的心�!�

    易青巍說:“不至于,您有空就來�!�

    快要到目的地,宋俊斟酌道:“小巍,李醫(yī)生和你熟,那還要請你跟他說,麻煩他多費心——”

    至此,易青巍的語氣淡了些:“宋俊哥,不論熟不熟,都會不遺余力地治病救人的�!�

    宋俊才知不該跟醫(yī)生說這種話,忙道:“你知道的,哥不是這個意思�!�

    易青巍笑笑:“我知道,但我確實是這個意思。您到了�!�

    陶國生晚上確是提了湯飯來的,三個人或多或少吃下零星半點,一起待到晚上十點,好說歹說,陶國生又被宋野枝趕回去了。

    過了十二點,宋野枝反被易青巍趕。

    黑眼圈一夜就能折騰出來,往后十天半月抹不掉。易青巍按他的臉頰,用他勸陶叔的話還給他:“沒必要兩個人干耗�!�

    宋野枝坐得筆直,能剛好透過門上窄小的玻璃,看里面的情況。宋英軍毫無生氣躺在病床上,氧氣罩遮了大半邊的臉,密密麻麻的線從被子底下伸出來,連接復雜的儀器。

    他昨天一個人在這兒時,沒合眼,就是看著儀器上的數(shù)據(jù)度過長夜。

    “我能留這兒,就一定要留這兒。無論什么事兒,第一個知道,得些心安。”

    “不舍晝夜陪君子�!�

    宋野枝難得有笑,撥了撥他額前的發(fā)。

    昏迷三四天,次日清晨七點,宋英軍短暫清醒。

    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機器尖利地響,宋野枝從座位上躥起來,被易青巍按住。地上橫躺的人們都窸窸窣窣地醒了,起身用朦朧睡眼看前方何事。

    醫(yī)生護士涌進病房,易青巍說:“沒事�!�

    宋野枝看他。

    他重復:“沒事�!�

    等了很久,李醫(yī)生走出來。宋野枝和易青巍早早站在門口候人,醫(yī)生朝易青巍點頭,對宋野枝說道:“可以進去了和爺爺說說話了,不過得注意時間,老人家精神很差�!�

    胸口積存的氣呼出來,差點帶出眼淚。

    “謝謝�!彼我爸澭爸x謝�!�

    宋英軍全身浮腫,手背淤青。宋野枝想握他的手,怕他疼,虛虛碰著,偷他的體溫。宋英軍的眼皮是半閉的,無力地耷拉,剩一對眼珠,隨著宋野枝轉。

    他站來床邊,宋英軍開口說話。

    聲音小極了,宋野枝湊去聽,宋英軍緩緩攢力氣,說了三四遍。

    第五遍宋野枝聽清了,宋英軍問:“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

    他看著宋野枝,又說:“別哭,擦不到�!�

    不管是什么,宋野枝努力往下咽,狠狠抽了兩口氣,咬碎牙忍住了淚。易青巍在門外,看他背對自己面對病床,傻愣愣站著,聳了兩下肩膀,就知道這人沒繃住,哭了。

    他轉身跟人借紙。

    宋野枝說:“我有好好睡覺,做了好多夢,夢到以前您帶我玩兒。平時想不起來的事兒,全變成夢來叫我記了�!�

    “醫(yī)生說您情況好,心態(tài)好,搶救及時,求生意識強,恢復好了得再活幾十年�!�

    宋英軍模糊“嗯”了一句,應他的話。

    待了不到十分鐘,宋野枝出來了。宋俊提著滿滿兩手口袋,全是早點。宋聆語縮他身側,小手挎著宋俊的手腕,他們和易青巍站著,殷切地等。

    宋俊急問:“爺爺跟你說什么?”

    宋野枝說:“小叔,叫你們進去�!�

    宋�。骸坝形�?”

    “嗯。”

    宋俊要帶著宋聆語一起進,被護士攔了,已超過探視人數(shù)。

    “他很乖的,不吵不鬧不說話�!彼慰∞q道。

    護士鐵面。

    易青巍說:“您帶他進吧,我陪宋野枝待會兒�!�

    宋�。骸鞍ァ�

    護士左右為難,最后囑咐幾句,讓仨人進了。

    他們進去,門剛合上,宋野枝絞緊兩只手,指節(jié)攥得青白,坐在椅上,埋著頭。后來漸漸脫了力,徐徐蹲去地上。空曠的走廊,除了時有吸氣聲,再無其他動靜。

    宋英軍對宋俊,本來有話說�?吹剿务稣Z,話變了。

    他看宋聆語,宋聆語也天真地看他。

    “他的宋,是宋俊的宋——”

    “無關宋野枝——”

    “也無關我——”

    “我真丟下小野走了,小巍,替我看好。”

    到了后期,宋英軍開始吐字費力,護士查表,叫停。將人全部驅走后,宋英軍再次陷入昏迷。

    之后,再未蘇醒過。

    重癥監(jiān)護室內的第五日,宋英軍呼吸驟停兩次,有并發(fā)癥,多器官衰竭,向家屬下病危通知書。

    第六天,第二次病危。

    第七天,一個白日,兩次病危。

    第八天下午,夕陽將暗,宋英軍搶救無效,宣告死亡。

    血潑一般紅烈烈的天。

    那廂黑幕欲落,這廂白布已遮。

    丙戌年,庚寅月,丙戌日,酉時,時辰盡。

    宋英軍的葬禮,宋俊一手經辦。

    白紙白燈籠,停尸七天�;鸹^七后入葬。吊唁人,送葬者,泱泱,擠滿云石胡同,來往不絕。

    宋野枝聽好多遍,請節(jié)哀。

    直至六月,冬去夏來,還有老者迢迢趕來北京,被子孫攙扶,跪去碑前,說番體己話。宋野枝負手站墓園樹下默然地等,躲這不饒人的艷陽天。

    不似下葬那日的天氣,滂沱大雨。

    那一趟后,濺一身黃泥點。泡了洗,洗了泡,整一天,沒洗凈。掛院里曬了幾日,黃色暈在黑色西服上,干時像一幅抽象畫,好看。宋野枝一件件折好,壓去箱底。

    易青巍下班早,宋野枝把人安置好了,獨身回家,見他在廚房淘米。

    “怎么樣?”

    宋野枝脫鞋換衣,說:“是個好人�!�

    易青巍罵他傻,問:“我是說,有沒有訂飯館請人吃飯,有沒有帶去酒店安排住處�!�

    宋野枝想了想,說:“真是個好人,我就把他們送去云石胡同住了。老爺爺和陶叔認識,兩個人高興壞了,一頓敘舊�!�

    易青巍把飯煮上,說:“收拾客房也費不少力�!�

    “陶叔——說他無聊,哪邊兒的房都掃得干干凈凈�!�

    “那好,離小陶勛來也沒幾天了�!�

    “他打電話說要來我們這兒住。”

    “別,拒了�!币浊辔⊥瓿扇蝿�,一身輕松,甩甩手來抱宋野枝,“湯交給你了�!�

    “餓嗎?”

    “不餓。”

    沙發(fā)上一倒,宋野枝嘆:“那讓我休息會兒。為什么拒?”

    “陶勛來住,易恩伍也一定來。來了就安生不了,養(yǎng)倆娃。”

    “他們都很乖的�!�

    “我嫂子,易恩伍走哪盯哪。兒子放我家,我們成她監(jiān)督對象,一天八電話,監(jiān)督我們監(jiān)督易恩伍寫作業(yè)。到時候啥事兒別做,當接線員算了�!�

    “夸張了�!�

    “那你這次試試�!�

    “啊——”宋野枝思慮半晌,“那你拒一下�!�

    易青巍拍他的臉:“壞人我做了?”

    “有天賦�!�

    “給我點兒好處。”

    宋野枝咬他虎口。

    “臉大�!�

    湯沒讓宋野枝做,易青巍上陣,聽宋野枝指揮。

    西紅柿雞蛋湯,簡單,快速,營養(yǎng)。

    放葷油,打仨雞蛋,攪勻,等油熱。小火,煎雞蛋。雞蛋多,得一撥一撥煎,至金黃,緩慢加水。水也得一點一點加,沿鍋壁細細淌,第一波湯煮成奶白色,再加第二碗清水。

    “怎么停了?”

    宋野枝揉了揉眼:“忘記洗菜了。”

    “我去洗�!�

    “我呢�!�

    “你待這兒,繼續(xù)加水啊。這點兒湯夠喝么?”

    宋野枝呆呆的,挽起袖子,聽話點頭。

    湯很成功,鮮,不腥。宋野枝不餓,早早撂碗,易青巍把鍋底舀凈,一滴不剩。

    宋野枝躲去書房看書,易青巍洗完碗去找他。

    “有水�!�

    宋野枝靠著椅背坐,易青巍站他身后捧他的臉。聽到這句話,易青巍乖乖撤了手指,用干燥的手背去擦宋野枝臉上那片濕漉漉的痕跡。

    “你看的什么?”

    宋野枝懨懨的,兩指一折,露出封面,掃一眼,答道:“世說新語�!�

    “誰推你看的。”

    “前幾天路過一個二手書的地攤,買了一堆,沒注意看。”

    “合著你沒注意看�。课艺f怎么搬了三箱到家來,是一堆么?把人搬空了吧?”

    “那天太陽大,是個老奶奶守攤兒,我就全買了�!彼我爸φf。

    “不叫我來幫你搬�!�

    宋野枝抬眼瞧他,說:“出運費請人的。”

    得,又多照顧一勞動力,拉動國家經濟發(fā)展有宋野枝不可沒的一份功勞。

    他說:“我可以挑一本過來和你一起看嗎?”

    宋野枝失笑:“來唄�!�

    宋野枝坐桌前,易青巍坐桌邊。學他翹二郎腿,腳尖碰腳尖。兩盞落地燈的位置擺得巧,黑影是兩條魚,嘴對嘴,親一塊兒。

    易青巍只為來陪人,翻了幾頁三國演義,興致缺缺。撈起書桌上正經的醫(yī)學資料,入迷了。反觀宋野枝,世說新語沒讀幾句,直勾勾看著木地板上的影兒,也入迷了。

    宋野枝的書掉地上,悶重一下響。

    嚇易青巍一跳。

    宋野枝起身,跨坐去易青巍腿上。

    又嚇易青巍一跳。

    資料散一桌,手掌臀,腳一踮,臂一摟,腿心貼腹中。

    易青巍握他的腰,問:“今天晚上怎么了?”

    “今天來的那個老爺爺,是爺爺?shù)耐瑢W。他朝爺爺鞠的躬,我都數(shù)著,扶人起來,我都還了。路上,他跟我說了好多關于爺爺?shù)氖聝��!?br />
    “都是些什么事兒?”

    太多了。

    “好人好事兒。”

    “就為這個?”

    “雞蛋湯是爺爺教的。但我忘了,要不要放蔥。想去客廳撥電話號碼問,就一毫秒,我才想起來爺爺不在了,我撥去哪兒啊,我問誰啊�!彼我爸Ρ郗h(huán)易青巍的脖頸,下巴擱他肩膀上,喏喏地說,失了神,“我居然把它忘了......這也能忘...以后怎么辦啊�!�

    易青巍撫他的背:“今天湯很好喝,是不放蔥的。”

    他接著說:“明天再做一次放蔥的,我?guī)湍銍L,哪個更好喝,我替你記著,哪天去看爺爺,然后咱告訴他�!�

    宋野枝輕巧啄他的唇,閉著眼,用食指,沿著那人鎖骨的路,想要勾出銀鏈。易青巍吻得狠,兩手控著他的腰臀,前后擺,上下磨。害他幾次失手,圓潤的指甲在那處往往復復,刮出幾條紅痕。

    椅子高,宋野枝繃緊了腳尖才觸得到地,控制權轉移,易青巍放過他,動作變得溫柔。

    “謝謝你救我�!彼我爸涇浀谷ニi邊,沉默很久,說。

    “什么時候的事兒?剛才嗎?剛才的話,不用謝�!�

    “要謝的,謝謝�!�

    宋英軍土葬后沒多久,翠鳳凰開始不吃不喝,撐不過幾天,死在籠子里。姿勢很狼狽,兩只翅膀折了一樣,撇去兩邊。小小的頭藏在羽毛里,看不見灰白色眼皮是否有覆上。

    是易青巍拿著鐵鍬,帶上宋野枝,找了地方去埋的。平平整整蓋上薄土,易青巍返去尋店家買紙錢。兜里沒有打火機,又再多跑一趟。

    “不知道萬物通不通,死去的鳥能收到紙錢么?”易青巍問。

    宋野枝知道他想逗自己說話,也就說了。

    “等會兒,那我把紙錢折成蚯蚓和毛毛蟲,它愛吃�!�

    不倫不類的紙條排一排,圍著一個簡陋的小墳堆。兩個人灰頭土臉笑起來。

    這世間,一個人總要寄托點什么在另一個人身上,宋野枝猜想。

    掉進茫茫人海,找不到浮木可怎么活。

    有沒有一生只靠自己就游到盡頭的?

    宋野枝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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