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漫長孤獨的歲月里,他們兩個人曾經(jīng)相處得如此融洽�?墒谴丝蹋�(dāng)火光再度亮起的時候,火塘邊的朱顏覺得無比別扭和尷尬。
時影也是沉默著,過了許久,忽然開口:“用了多久?”
“什么?”朱顏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他只是看著火焰,淡淡道:“你用了多久,才完成星魂血誓?”
“三……三十幾天吧�!彼G訥道,“不夠快……我太笨了�!�
猝不及防地被表揚了,她眼睛一亮:天哪,師父居然夸獎她了!從小到大,他夸獎她的次數(shù)可是連一只手也數(shù)得過來!
“只是,大司命不該這么做!”時影的語氣卻忽然一沉,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面對一個極其艱澀難解的局面,喃喃,“他絲毫沒有顧及我的意愿,就出手干擾天意,打亂星盤……為什么?”
她瞬間的異常沒有逃出他的眼睛,時影轉(zhuǎn)頭:“怎么了?”
“沒什么。大司命他……”朱顏喃喃,最終沒有把那些曲曲折折的事說出來,只是道,“大司命他……他只是不想你死�!彼拖骂^,濃密而修長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樣撲閃撲閃,顫聲,“我……我也不想你死啊!”
時影神色微微一動,有些意外地看著她:“怎么,你不恨我了嗎?”
“不……不了�!彼t疑了一下,終于咬著嘴唇搖搖頭,輕聲道,“你也死過了一次,一命抵一命……算是兩清了�!�
“兩清�!彼c了點頭,松了一口氣,卻又似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沉默地看著石壁上陳舊的血掌印,清朗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石洞里的氣氛沉默下去,頓時又顯出幾分尷尬來。
“其實……”朱顏頓了頓,開了口,澀聲道,“淵……淵也和我說過,他和你為了各自的族人和國家而戰(zhàn),無論殺或者被殺,都是作為一個戰(zhàn)士應(yīng)得的結(jié)局,讓我無須介懷……可惜在那時候,我并沒能想明白這一點�!�
“是嗎?”這些話讓時影一震,眼神微微改變。
沒想到,這個鮫人還曾經(jīng)對阿顏說了這一番話。一個卑賤的鮫人,居然也有這等心胸?大概,他也是隱約預(yù)測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所以想事先在她心底種下一顆諒解的種子,避免將來她陷入一個無法挽回的死局。
那個鮫人,原來是真正愛她的。
想通了這一點,反而令他的內(nèi)心有灼燒般的苦痛。
“總之,阿顏,對不起�!睍r影看著她,語氣沉重,“我不得不殺了你這輩子最愛的人。”
她眼眶一紅,幾乎又掉下淚來。
“我……我也很對不起你,師父。”她哽咽著,對他承認(rèn),“那時候,我氣昏了頭,一心一意只……只想殺了你�!�
她的聲音很輕,眼淚“唰”地掉了下來:“對不起!”
時影聽到這句“對不起”,反而有些訝異地看著她:“怎么,你覺得很內(nèi)疚?我殺他,你殺我,這不是應(yīng)該的嗎?”
朱顏回憶起一刀刺穿他心口后自己當(dāng)時的那種震撼和恐懼,不由得全身顫了一下,失聲:“不!我……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你們死……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想你們死!可是……可是,我氣昏頭了,完全控制不��!”
生死大劫過后,她終于能有機(jī)會說出心里的感受,心神激蕩,剛一開口便不由得失聲痛哭,肩膀劇烈地抽搐,大顆大顆的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面頰:“師父你……你對我這么好,我……我竟然想都不想就殺了你!”
“嗯?”朱顏有些猝不及防,哽咽了一聲。
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他為何在此刻忽然提起?
時影繼續(xù)看著那面石壁,道:“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的使者來到九嶷山,帶來了一個噩耗:我那個被貶斥在冷宮的母親,在上個月死了……尸體十幾天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如果不是天氣酷寒,說不定早就腐臭不堪。”
“�。俊彼槌橐赝A讼聛�,說不出話。
朱顏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一直那么憎恨鮫人一族嗎?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雖然竭力克制,可尾音微微上揚,依舊露出了一絲起伏。
朱顏心里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這樣短短的一句話,讓朱顏猛然一震,如醍醐灌頂。
她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懵懂無知的孩子撲上去,試圖拉住他自殘得全是鮮血的手,卻被少年在狂怒之下?lián)麸w,奄奄一息。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抱著她坐在重明神鳥的背上,已經(jīng)是來回跨越了一次鬼門關(guān)。
原來,事情的前因后果竟是如此。
她一時訥訥,不知說什么好。
時影在說話的時候一直沒有看她,只是注視著火塘里跳躍的火,手指忽然輕輕一動,一團(tuán)火焰“唰”地飛到了他的手心。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緩緩收攏了手指,將那一團(tuán)炙熱的火生生熄滅在掌心,低聲喃喃:“卻完全不管,這樣延續(xù)下去,又該讓人如何面對這殘局……”
“師父!”朱顏失聲,想要阻止他這種近乎自殘的行為,然而這次他只是將手指捏緊到底,直到指縫間的火焰熄滅。
朱顏心里又痛又亂,隱約知道這些話的意思,卻不知如何回應(yīng)。
師父是說,他那天是抱著必死之心,所以才豁出去了,對自己說了那些話?可是,沒想到偏偏最后沒死成,現(xiàn)在活過來了?他面對著自己覺得尷尬,不知道如何收場。他……他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收場��!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覺得耳根都熱辣辣起來。
“不……不!”她嚇了一跳,結(jié)結(jié)巴巴,“我……我好容易把你救回來!”
她用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卻還是說不出話來。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真的兩清的吧?經(jīng)此一事,他們之間已經(jīng)再也不能回到之前。
“睡吧�!背聊似�,他淡淡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是的,明天再說。那一刻她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氣,不敢抬頭看他。
時影在跳躍的火塘旁盤膝而坐,閉目入定。朱顏卻怎么也睡不著,在火邊翻來覆去,不時抬眼悄悄看著那個背影,心里思緒翻涌如潮:一會兒想起星海云庭底下的生死決裂,一會兒想起大司命的詛咒,一會兒又想起父母和族人……
她心亂如麻,不知不覺睡去。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早已出師,再也不用早起做功課了。
大夢初醒,竟然瞬間有一種失落。
“醒了?”她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開口,“該走了�!�
走?去哪里?她茫茫然地看著他。然而時影只是負(fù)手看著外面,神色平靜,似乎在一夜之間想通了什么,道:“既然活下來了,總不能永遠(yuǎn)待在這里……外面的一切,終究還是要走出去面對的�!�
外面的一切?朱顏轉(zhuǎn)瞬想起了大司命,想起了父母,心里頓時沉重起來。只能草草整理了一下頭發(fā)衣衫,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
外面還是陰雨天,無數(shù)細(xì)蒙蒙的雨絲在空谷里如煙聚散。
是啊,到現(xiàn)在,又該如何收拾殘局?
或許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難吧?只要裝作不曾發(fā)生就好了。
她垂著頭,心事重重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外面的重明神鳥一見到他們兩人出來,發(fā)出了一聲歡天喜地的呼嘯,“唰”地飛過來,用巨大的翅膀?qū)r影圍住,低下頭,用腦袋撞在了他的胸口,用力頂了一下,又左右摩擦。
“怎么像只小狗似的?”朱顏不禁失笑。
重明神鳥翻起四只血紅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翅尖一掃便將她推到了一邊,重新用腦袋頂了一下他的肩膀,還真發(fā)出了類似于小狗的咕嚕聲。
“謝謝�!睍r影抬手撫摸神鳥的腦袋,輕聲,“辛苦你了�!�
重明神鳥用頭蹭了蹭他的肩膀,抖擻了一下羽毛,忽地一扭脖子,叼了一物扔在他手里,卻是一大串鮮紅欲滴的果子,香氣馥郁。
“天,又摘了一串?夢華峰上的朱果都被你采完了吧?”朱顏愕然,不由得心疼,“那些窮奇還不和你拼命?”
重明神鳥傲然仰頭,咕噥了一聲,拍拍翅膀露出傷口上新長出的粉紅色的肉,頭一扭,又扔下來一朵紫色的靈芝。
直到他閉上眼睛,她才敢抬起頭,偷偷地打量。
可能是從小太過于畏懼這個人,從不敢正眼看,她竟從沒有注意到師父居然是這樣好看的男子,眉目清俊如水墨畫,矯矯不群,幾乎不像是塵世中的人。
她看著看著,竟然有些發(fā)了呆。
一直到過了三個時辰,薄暮初起,眼看又要下雨了,他才睜開了眼睛,雙眸亮如星辰。朱顏心里一跳,連忙錯開了視線,重新低下頭去。
“差不多恢復(fù)了七八成,夠了。剩下的慢慢來�!睍r影拂了拂前襟,長身站起,“回神廟看看吧,把殘局收拾了�!�
兩人從帝王谷走出來,沿著石階拾級而上。
因為她是被詛咒過的災(zāi)星,會給師父帶來第二次災(zāi)難!
如果他再次因她而死,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寧可先把自己殺死一百次,杜絕這種事的發(fā)生!
或許,大司命說得對,她該從他的人生里消失。
從帝王谷到九嶷神廟路程不近,足足有上千級的臺階。走到一半,薄暮之中,雨越來越大,而朱顏心神恍惚,竟絲毫未覺。走在前面的時影卻抬起了手,手腕一轉(zhuǎn),掌心瞬間幻化出一把傘來。
他執(zhí)傘,在前面的臺階上微微頓住了腳步,似在等著她上前。朱顏心里驟然一緊,竟有些畏縮,想要停住腳步。然而他只是撐著傘在臺階上靜靜地看著她,她腳下又不敢停,走了幾步,便在臺階上和他并肩。
兩人共傘而行,雨淅淅瀝瀝地落在傘上,傘下的氣氛卻安靜得出奇。
聽著近在咫尺的呼吸,她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思維,不讓自己去多想,然而越是不去想,當(dāng)日那生死訣別的一幕就越是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我很喜歡你,阿顏……雖然你一直那么怕我。”
他那時候說的,是真的嗎?
“阿顏?”忽然間,她聽到身邊的人問了一句,看了一眼停下腳步不肯走的她,“怎么了?”
“��?”她從恍惚中驚醒,“沒……沒什么!”
糟糕,師父會讀心術(shù),該不會是知道她剛才一瞬間想起了……她漲紅了臉,然而時影只是搖了搖頭,道:“你好像比以前沉默了許多,也不愛笑了�!�
“啊……”她結(jié)結(jié)巴巴,匆忙掩飾,“真的沒什么!”
“放心,我不會再隨便用讀心術(shù)了�!彼闯隽怂氖Т�,只是輕微地嘆了口氣,“我尊重你內(nèi)心的想法。你如果不愿意說,誰也不會勉強(qiáng)你�!�
她長長松了一口氣,心里卻有點空落落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此刻,她有無限心事,卻一句也不能說。如果他能直接讀出來,說不定倒也好了。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
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恍惚之間,忽地想起了少時這一首淵教過她的詞。
這首從中州傳來的詞,里面隱藏著多少深長的情意和淡淡的離愁,滄桑過盡之后的百轉(zhuǎn)千回,卻終究化為沉默。
兩個人打著傘,沉默地拾級而上,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神廟面前。
所有的神官和侍從都被遣走了,空曠的九嶷山上只有他們兩個人,風(fēng)空蕩蕩地吹過空山密林,滿山的樹葉瑟瑟如同波濤,竟蓋過了雨聲。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崩洳环浪鹆伺f賬,時影微微蹙眉,“那時候你已經(jīng)長大了。神廟不能留女人�!�
朱顏卻還是氣鼓鼓的:“可是,你說會去天極風(fēng)城看我,卻一直都沒來!”
他神色微微變了變,沒有分辯。
是的,當(dāng)年,在她下山后,他就再也沒有去看過她,即便她幾次邀請催促,他也只是狠下心來,視而不見。
許久,時影才低聲:“我原本想把一切就此斬斷�!�
朱顏聽得云里霧里,不知道他說的斬斷是什么意思。她想問,但看到此刻他的語氣和神情,卻又隱約覺得這是不可以問的,不由得惴惴。
“什么?”她愣了一下,看了看神廟。
七星燈下,那一座塑像還是一模一樣,哪里有什么變化?
“我在神廟里長大,曾經(jīng)發(fā)誓全身心地侍奉神前,絕足紅塵�!睍r影隔著雨簾,凝視著孿生雙神的金瞳和黑眸,語氣里透露出一絲苦澀,“可是,事到如今,這身神官白袍,我已經(jīng)再也當(dāng)不起了�!�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適合再侍奉神前,更不適合擔(dān)當(dāng)大神官之職�!睍r影沉默了片刻,果然開口道,“接下來,我會辭去神職,離開九嶷山�!�
大司命果然料事如神!那一瞬,朱顏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連她都以為師父經(jīng)歷了這樣的事,說不定會就此遠(yuǎn)離紅塵,獨自在世外度過一生。然而,如大司命所言,他反而下定決心離開神廟!
這個老人,才是世上最洞察師父想法的人吧?
她茫然地問:“那……你想去做什么呢?”
“浪跡天涯,做回一個紅塵俗世里的普通人�!睍r影淡淡說了一句,“我的前半生都被埋葬在這座山谷里,到了現(xiàn)在,也該出去看看這個天地了�!�
“嗯�!敝祛伈幌霋咚呐d致,便道,“六合有無限風(fēng)景,光是我們西荒,便夠你看個十年也看不完呢!”
時影點了點頭,停頓了片刻,忽然抬頭看向她,問:“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嗎?”
這句話是直接明了的,即便遲鈍如朱顏也是猛地明白了過來。她驟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頭,對上了他的眼睛。雪白的薔薇紙傘下,他的雙眸清亮,如同夜空的星辰,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那一刻,她胸口如受重?fù)�,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并沒有裝作忘記,并沒有當(dāng)那天的話沒有說過!他終究還是對著她再一次說出了同樣的話!
經(jīng)歷了一遍生和死,他真的變得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
“我……我……”朱顏訥訥,臉色蒼白,竟不敢看他。
“你難道不希望你師父過得好,有個善終嗎?”
“你難道希望你的父母和族人因你而遭受飛來橫禍嗎?”
那個洞徹天地的老人嘴里吐出過這樣冰冷的預(yù)言,冷酷如死神。
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卻終究說不出那個簡單的字。
沉默了片刻,時影看著她的表情,眼里那一點光亮緩緩暗淡,終于也是轉(zhuǎn)過頭去,不再說第二句話。是的,他從小看著她長大,怎么會不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以她熱烈跳脫、愛憎分明的個性,若是心中有意,斷然不會像如今這樣囁嚅不答。
終究還是無法跨越吧?他殺了她一生中最愛的人,她能不記恨已經(jīng)很好,還怎能奢望其他?畢竟世間的所有事,不是都可以重來的。
“我知道了。”他輕嘆了一口氣,便再也不說一句。
他們之間這一生的緣分,說不定就在這一刻真正到了盡頭。
(本章完)?
第33章
萬劫地獄
時影不再看她,轉(zhuǎn)身踏入了神廟,走進(jìn)了那一片深邃暗淡的殿堂里,并沒有回頭,似乎剛才那一段對話只是字面上那樣簡單,波瀾不驚。
九嶷的大神官在七星燈下凝望著神像,雙手合十,垂目祈禱,默默感謝神的庇佑。燭影下,他的表情沉靜凝重,有著一種不可親近的莊嚴(yán)。朱顏跟了進(jìn)來,在后面跟著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卻是心亂如麻。
祈禱了片刻,時影站了起來,走到了門口,雙手一展,只聽“撲簌簌”一聲,無數(shù)的白影從他的袍袖之中飛出,四散飛入白云。
朱顏吃了一驚:“這是什么?”
朱顏聽到“大司命”三個字便忍不住變了臉色,心虛了一半,脫口:“為什么非要舉行儀式?你……你既然想走,直接走不就可以了嗎?”
“這……”朱顏一貫怕他,聽到這么嚴(yán)厲的訓(xùn)斥忍不住噤聲,然而忽地想起了什么,驚呼,“難道……你真的要去那個什么萬劫地獄?”
“當(dāng)然�!睍r影神色淡然,“萬劫地獄,天雷煉體,這是辭去神職之人必須付出的代價,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是!”朱顏驚得叫了起來,“你會被打死的啊!”
“不會的�!彼麚u頭,語氣平靜,“天雷煉體之刑只能擊碎筋骨,震碎元嬰,毀去我一身修為,并不能置我于死地�!�
毀去一身修為?聽到他說得如此淡定,朱顏更是驚慌,失聲:“不行!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回來,絕不能讓你再進(jìn)那個什么萬劫地獄!什么破規(guī)矩!”
“住口!”時影厲聲道,“你算是九嶷不記名的弟子,怎敢隨便詆毀門規(guī)?”
這個人,怎么就那么認(rèn)死理��?
朱顏萬般無奈,又不敢發(fā)作,只憋屈得眼眶都紅了。
聽得這種話,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真的?那……我們會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嗎?”
“你將剩下的陽壽分了一半給我,你說會不會在同一天死?”時影指了指外面已經(jīng)暗淡下來的天空,“我們的命運已經(jīng)同軌。當(dāng)大限到來的那一刻,兩顆星會同時隕落。無論我們各自身處天涯還是海角,都會同時死去。”
“�。俊敝祛佌税肷�,腦海里忽然一片翻騰。
同時死去,天各一方?聽起來好凄涼啊……如果死亡的同步到來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幾十年之后,到臨死的時候,誰會陪在自己身邊?誰……誰又會陪在他身邊?他們兩個的最后一刻,會是什么樣?
短短的一瞬,她心里已經(jīng)回轉(zhuǎn)了千百個念頭。而每想過一個,心里便痛一下,如同在刀山里輾轉(zhuǎn),鮮血淋漓幾乎無法自控。
“反正……反正還早呢�!弊詈�,她終于勉強(qiáng)振作了一下精神,似是安慰他,也似是安慰自己,“大司命說我能活到七十二歲!就算分你一半,我們都還有二十七年好活呢。”
“二十七年嗎?”時影卻嘆息,“還真是漫長�!�
那一刻,他臉上的神色空寂而淡漠,看得她心下又是一痛。神廟里的氣氛一時低沉下去,沉默得令人心驚。朱顏視線茫然地掠過神像,創(chuàng)世神美麗的黑瞳俯視著她,露出溫暖的微笑。
神啊……你能告訴我,接下來的二十七年會怎樣嗎?
那個大司命說的,是不是真的?我會害死他嗎?
她在一旁心亂如麻,時影也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廊下,看著外面的夜空,忽然間開口:“那一卷手札上面的術(shù)法,你都學(xué)會了?”
朱顏愣了一下,不防他忽然問起了這個,不由得點了點頭。
他微微蹙眉:“手札呢?”
“啊?那個……”朱顏愣了一下,忽地想起那本手札已經(jīng)和蘇摩一起不知下落,心里不由得一驚,不由得訥訥,“我……我沒帶在身邊。”
“這么重要的東西,怎么能隨便亂放?”時影看到她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妥,不由得蹙眉,流露出不悅,“那里面哪怕是一頁紙的內(nèi)容,都是云荒無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至寶!你怎么不小心保管?”
時影看著她恐懼的神色,神色放緩,只道:“算了。幸虧我知道你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后,為了以防萬一,已經(jīng)在上面設(shè)了咒封�!�
“咒封?”朱顏愣了一下。
她吃了一驚,忽然間明白了:難怪蘇摩那個小家伙一直學(xué)不會上面的術(shù)法!那時候他說那些字在動,根本無法看進(jìn)去,她還以為那個小家伙在為自己的蠢笨找借口,原來竟然是這樣的原因!
“手札里一共有三十六個大術(shù)法,七十二個衍生小術(shù)法。才那么短短幾個月,你居然都學(xué)會了?不錯�!睍r影停了一下,“要知道有些天賦不夠的修行者,哪怕窮盡一生,都無法掌握千樹那樣的術(shù)法。”
果然,時影頓了一頓,又道:“但是,你知道為什么在星海云庭和我對戰(zhàn)的時候,你我之間的力量會相差那么多嗎?”
朱顏下意識地脫口:“那當(dāng)然是因為師父你更厲害��!”
“存乎一心?”朱顏忍不住愕然。
“真的嗎?還能同時使用?”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驚喜萬分,“我都沒聽過哎……這是你創(chuàng)新出來的術(shù)法嗎?”
“居然還有這回事?”朱顏脫口,眼睛閃閃發(fā)光,“難怪我翻完了整本手札,都沒看到你在蘇薩哈魯用過的那個可以控制萬箭的咒術(shù)!”
“哇,太過分了……”朱顏忍不住咂嘴,“那么厲害的術(shù)法,你居然用過就算,連名字都不給它取一個!”
“名字不過是個記號而已,并不重要�!闭驹诰裴谏降男强障�,時影耐心地教導(dǎo)唯一的弟子,“當(dāng)疊加的咒術(shù)越強(qiáng)大、越精妙,產(chǎn)生的新咒術(shù)就越凌厲。如果你同時施展最強(qiáng)的攻擊術(shù)‘天誅’和最強(qiáng)的防御術(shù)‘千樹’……”
朱顏眼神亮了起來,脫口而出:“那會怎樣?!”
“會如何?”朱顏只聽得熱血沸騰,“一定會很炫吧?!”
“你將來自己去試試就知道了�!睍r影卻笑了一下。
她想了片刻,只覺得心底有無數(shù)爪子在撓著,恨不得立刻看看師父說的是不是真的,然而只想了片刻,又愣愣地道:“不對啊……無論是天誅還是千樹,都需要雙手結(jié)印才能發(fā)動吧?又怎么能‘同時’施展呢?”
時影看了她一眼:“誰說必須要雙手結(jié)印才能發(fā)動?”
“那些結(jié)印的手勢,明明是你在手札上畫的!”朱顏皺起了眉頭,理直氣壯地反駁,“難道你畫的還會有錯?”
“啊!”朱顏失聲驚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千……千樹?!”
是的,師父剛才沒有出手結(jié)印,甚至連咒語都沒吐出一個字,就在無聲無息之間瞬間發(fā)動了這個最高深的防御術(shù)!他……他是怎么做到的?用眼神嗎?
時影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閉了一下眼睛,收回了手指。那一瞬,聯(lián)結(jié)成屏障的巨大樹木瞬間枯萎,重新回到了土壤之下,整個神廟外的廣場依舊平整如初,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存乎一心?”她怔怔重復(fù)了第二遍這個詞,若有所思。
“嗯!”她用力地點頭,“總有一天,我會追上你的!”
時影眼神微微動了一下,望著天宇沉默了下去。
氣氛忽然又變得異常。片刻后,朱顏終于忍不了那樣窒息的寂靜,開口小聲地問:“你……你在看什么?”
“星象�!睍r影嘆息了一聲,“可惜陰云太重,無法觀測�!�
“什么破規(guī)矩!憑什么女人就不能進(jìn)廟?”她嘀咕了一聲,卻知道師父行事嚴(yán)格,不得不屈從,“那……我先回石窟里躲一躲好了。”
“不,你該回去了�!彼麉s淡淡地開口,并不容情,“你父王那么久沒見到你,一定著急得很。你早點回去,也不用他日夜懸心�!�
啊……父王!那一瞬,朱顏心里一跳,想起了家人。
是的,離她在亂兵之中悄然出走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父王如今一定急死了吧?是不是在天翻地覆地找她?盛嬤嬤沒有受責(zé)罰吧?還有,申屠大夫有沒有帶著蘇摩回府?那小家伙的傷,是不是徹底好了?
這些大事小事,在生死壓頂?shù)臅r候來不及想起,此刻卻都驟然冒了出來,一時間讓她不由得憂心如焚,只恨不得插翅飛回去看看。
“讓重明送你去吧�!睍r影似是知道她的心焦,淡淡道。
“好!”她跳了起來,沖向門口。
“怎么?”時影一震,聲音還是平靜,“還有什么事?”
“啊,對了!如果我現(xiàn)在走了,回來時……回來時你還會在這里嗎?”朱顏站在神廟門口,看著燈下孤零零的神官,疑慮,“你馬上就要辭去神職,離開九嶷了,是不是?”
他輕嘆了一聲,點了點頭:“是�!�
“那我現(xiàn)在要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朱顏忽然明白過來,一跺腳,“那……那我先不回去了!我寫信給父王報個平安,然后留在這里,看著……”
“看著我進(jìn)萬劫地獄?”那一刻,時影再也無法控制,語氣里有了一絲平時沒有的煩躁和怒意,厲聲道,“反正都是要走,早一天遲一天有什么區(qū)別?”
他眼里的光芒令她吃了一驚,心里一緊,竟不敢說話。
是啊,還有什么好說呢?既然她不能跟他一起云游七海,既然他們必然天各一方……
“那么……”她想了半天,還是舍不得離開,怯怯地說了一句,“留到明天再走,行不行?”看到他沒有說話,連忙又補(bǔ)了一句,“一大早我就走,絕不會讓那些人看到的!”
時影沒有說話,許久,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開。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在此刻忽然失去了勇氣,只能站在原地,看著他越走越遠(yuǎn),再也看不見。
這一夜,她睡在神廟的客舍里,輾轉(zhuǎn)不能成眠。中宵幾次推開窗,偷偷看向師父的房間,卻發(fā)現(xiàn)他的房間里一直燈火通明,隔著窗紙,可以看到他在案前執(zhí)筆的剪影,清拔而孤寂,不知道寫著一些什么,竟也是通宵未曾安睡。
她靜靜地凝望,心里千頭萬緒,竟怔怔落下淚來。
第二日,天光微亮,尚未醒轉(zhuǎn),窗戶忽然打開,一陣風(fēng)卷來,重明神鳥探頭進(jìn)來,一口把她叼了起來,搖了一搖,抖掉了她身上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