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時候另一個車隊靠近了他們,跳下來一群年輕人,跟他們一樣,都在拍照。這時候他看見一個女孩子靠在一輛車旁邊,跟藏族司機攀談,她身材高挑,頭發(fā)隨意地扎成一束,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好像很閑適的樣子,容貌倒是算得上清秀文靜,可是眉眼之間好像有種風流不羈的氣質(zhì)。他再仔細一看,女孩子居然生了一雙丹鳳眼,俗話說桃花眼常自含情,未語先笑,一望而知心性跳脫。
他忽然就想到了豆瓣上的文藝女青年,便自顧自地笑起來,這時候正好有另一個女孩子喊她拍照,她從登山包里掏出相機,他認得是單反界極好的哈蘇,專業(yè)攝影師用的,價格不菲,再看她的手法姿勢,異常嫻熟,想來真是一個文藝女青年。
直到司機喊出發(fā),他才把眼睛從女孩子身上挪下來,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走上前去攀談兩句,但是他又自嘲地打消了念頭。
在無所謂的事情上耽誤時間和精力,實在是毫無意義。
一路上又經(jīng)過卡若拉冰川,一行人仍是贊嘆了好久,傍晚時到日喀則,一行人作鳥獸散,融入夕陽下的人群里,再也不見誰。
他把背包放在酒店,就沿著解放路慢慢走,日喀則晚上氣溫低,路上本地人日漸稀少,來來往往的都是晚歸的游客,燈火十里長街,藏香余韻不絕,路邊的酒吧,燈紅酒綠,鬼使神差地他就推門走了進去,一進去發(fā)現(xiàn)酒吧里居然有一尊佛像,昏暗的燈光明滅,色彩鬼魅。
而早上在羊湖看到的那個文藝女青年,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坐在一起,她披散著頭發(fā),很長很茂密,臉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得不甚明顯,可是那雙眼睛襯得漂亮極了。
舞臺上有一支樂隊在低低地唱著一首英文歌,酒吧里是喧嘩的,她卻是安靜的,她們似乎注意到他頻頻注視的目光,他和她的眼神相撞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有種沒辦法呼吸的感覺。
他最后似乎有些醉了,只記得自已從酒吧里出來的時候,那個女孩子站在門口,看到他,低低地說了一句:“你很帥,但是你的手指更漂亮,舒展起來像是天上的云朵,彎曲的時候像是出鞘的刀鋒�!�
說完她甜甜地笑起來。
他把手指放在她的臉頰上,嘴附在她耳邊,“外科醫(yī)生的手,你呢?”
她嘴唇上的熱氣和酒氣往他的眼里沖,沖到他的眼睛里,千里之遙是安靜的雪山,咫尺之間是暗夜里出現(xiàn)的精靈。
沒等她回答,他就在她唇角上落下輕盈的一吻,卻換來她幾乎是有些報復的回吻。
“我叫陶晉寧,你呢?”
“邱天。”
“秋天,秋天,我是夏天�!�
她把臉抬起來,那雙桃花眼更妖嬈了,泛著粼粼的水光,她笑起來,月光下白皙的皮膚升騰起薄薄的紅暈,她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道:“我?guī)闳好地方吧�!�
臨街的一個小屋子,仄逼的樓梯道,二十瓦的燈斜斜地掛在墻角,四周是隨意堆起的雜物和木板,她把門打開,屋子里漆黑一片,她走進去,拉開窗簾,月光一下子充盈了整間屋子,明晃晃的,月影像是蔚藍水面上的波光微微地擺動,他環(huán)顧周圍,墻角堆的畫,墻上掛的畫,各種風格的,有的是當成藝術品陳列起來,有的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不知道被踩了幾腳。
“你是畫家?”他問道。
女孩子笑道:“是,也不是。”
他的酒已經(jīng)醒了大半,于是便饒有興致地挑挑眉,女孩子走到墻角,把那些倒在地上的畫框扶正:“我是畫畫的,不過我畫的都是贗品�!�
她指著墻上的畫道:“那些都是我自已畫的,可是我好久沒畫過了,我現(xiàn)在只能去畫別人的東西了,因為我已經(jīng)畫不了自已的東西了�!�
“為什么不畫自已的東西呢?”
她舉起手臂,左手上的玉鐲泛著白光,手腕內(nèi)側有一個短短的疤痕,很丑陋,唇角微微翹起來,有一絲不屑有一絲嘲笑,“醫(yī)生,我得過一種病,現(xiàn)在還沒好�!�??
“什么�。俊彼行┚o張地看著她。
“抑郁癥�!彼{(diào)皮地眨眨眼,“所以這一年我都忘記怎么畫自已的東西了,因為有些人一走掉,他什么都沒帶走,卻把我的所有都帶走了�!�
她隨意地站在光影交界處,臉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容,他明白,越是這樣淡然說著自已傷處的人,越是在乎,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攬過她的肩膀,額頭貼著額頭,他能感覺到那種比酒吧門口更動人的氣氛,“我跟你一樣,同病相憐�!�
天下的愛情故事都那么狗血,她愛上一個買她畫的男人。那時候的她,笑稱男人是她的繆斯,她剛在圈子里嶄露頭角,各種殊榮紛至沓來的時候,他親口承認他已經(jīng)結婚,離開男人后,她得了嚴重的抑郁癥,病好后只能畫些仿品,大多數(shù)的時間她都在旅游。
他們就坐在地板上說了很多,最后怎么睡著的都不知道。邱天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jīng)大亮,雪白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戶緩緩流瀉而下,溫柔繾綣,讓他的心瞬間就柔軟起來。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睫毛微微地顫動,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像是藤蔓一樣纏在他的手指間,也爬在他的心間。
他忽然覺得這么靜靜地躺著,陽光沉寂,月光泛濫,有種天長地久的感覺。
陶晉寧終于睡醒了,坐起來,揉揉眼睛,然后爽朗地笑起來,“我們就這么睡著了?”
倒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昨天喝得有些多�!�
她抿著嘴,唇邊噙著滿滿的笑意,不說話只是看著他,邱天被看得一陣心虛,她“撲哧”一下笑出聲,“你也真是膽子大,敢跟一個陌生的女人走�!�
邱天怔了一下,也笑道:“你膽子也不小,敢把一個陌生的男人帶回去�!�
她臉上的笑容更滿了,明晃晃的像是窗外的陽光,灑脫隨性:“走吧,我?guī)闳ピ��!?br />
扎什倫布寺與其說是一個寺廟,不如說是一個城市,寺廟和民居相間,重復交錯,沒有路牌也沒有人指引,好像一個迷宮一樣。宮殿的木頭扶梯已被游客和信徒磨得又黑又亮,光可鑒人。殿外低矮的回廊有著精細的雕刻和褪色的彩繪,殿外墻壁一律是鮮艷的藏紅色,一紅到底,窗臺上、墻頭上開著艷麗的花朵,直直地面向藍天,純粹而奔放。
她帶著他慢慢地逛完扎寺,走出寺院,他忽然感覺滿眼開闊。樹木參天,這個時候的天色是純藍色的,飄著幾絲白云,非常愜意。一旁的民居有藏族婦女曬被子,“嘩啦”一下床單被褥鋪蓋下來,地下就形成一個班駁的影子。草坪盡頭的一棵老樹下有兩個喇嘛,坐著吃葡萄,年紀稍大的喇嘛手里握著一個鈴鐺,不時搖幾下,很逍遙的樣子。
身邊女孩子的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眸子里閃動著躍躍欲試的光彩,她忽然拉起他的手開始跑起來。他們穿過那些寺院的大道、石子路、草坪,她的手掌印在古老的墻上,她輕輕地哼起一首他從來沒有聽過的歌。
他在日喀則度過了他假期的最后時光,他原計劃再去珠峰的,可是因為這一場美麗的意外沒去成。
只是在一起游玩,吃飯,泡酒吧,甚至結伴去雪山看日出,他心里居然有一絲輕松,果然那晚的沖動都是酒精這個魔鬼驅(qū)使的,其實現(xiàn)在這樣也不錯。
分別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天有些陰沉,他們在畫室的巷口告別,那盞二十瓦的小燈泡暈暈地亮著,燈光微弱。
她還是那副淡淡的笑容,“跟你在一起很開心,一路順風�!�
他也笑道:“我也是,你接下來什么打算?”
“過幾天一個老朋友來,可能要待一段時間,再后來會去一趟云貴。”她無意中甩甩手,“我也偷懶了很久了,也要振作起來好好畫些東西了�!�
不遠處同行的人在催促他,他忽然有種分別之時不知道說什么的感覺,如同那天方可歆離校的時候,他只能說一句干癟的道別。一滴雨花墜落在她的頭頂,然后碎成屑沫,粘在她的睫毛上,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輕輕地拂了去:“以后別隨便跟男人走�!�
陶晉寧“撲哧”一下笑了出來,“你當我傻啊,你那第一次進酒吧生瓜蛋的樣子,哎,那時候就是存心逗逗你的�!彼D了頓,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彩,“不過你真的很帥�!�
“能不能給我一個聯(lián)系方式?”
她搖搖頭:“萍水相逢,何必呢。”
他亦自嘲地笑笑:“好吧,我只是想說,謝謝你這幾天的照顧,我很開心。”
她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一秒鐘,甚至更短,就分開了,她笑道:“后會有期。”
他亦道:“后會有期�!�
她跟他揮別,她的倒影灑落在橙黃色的水泥臺面上,斑斑點點如同一幅點彩派繪畫。
從日喀則回來之后,依舊是工作上班,只是不止一個人說他似乎變了。第一個說的是科室的主任,那天查完房,主任拍拍他肩膀,“我現(xiàn)在覺得給你放了一個長假是很正確的決定�!�
他投以疑問的眼神。
“之前你狀態(tài)不好,從美國回來一直這樣,像一根勒緊的弦,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繃斷,現(xiàn)在,有張有弛,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困擾了你,總之我對你期望很大�!�
他笑笑,也沒說話。
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碰見好友何蘇葉,何蘇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
倒是他好死不活地問了一句:“看我干嗎?是不是我去了一趟西藏,更平添了些許狂拽帥酷屌是吧?哎,每天都被自已帥醒,真是困擾�!�
何蘇葉笑道:“玩得怎么樣?”
“還不錯,美倒是真的很美,對了,我那邊有不少照片,等下我去發(fā),記得要去看,還有點贊,好評。”
“方可歆離校后,我覺得你一直不大對勁,現(xiàn)在看來,我是多想了。”
他忽然就不知道說什么了,許久,他才懨懨地說道:“那時候我覺得沒有什么問題,過得跟平常一樣,可是你們都看出來了,看來我的演技真差�!�
“這種事情沒什么好掩飾的,你可以跟我說�!�
他一怔,然后就釋然地笑起來,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他欲言又止,那段美好就當是他的秘密,用念舊的緞帶緊緊地捆綁住,藏在心底最深處。
就這樣忙碌了一個多月,心外科進來一個病人,七十歲的老大爺,不穩(wěn)定性心絞痛,三高,脾氣還不好,基本瑞新樓的小護土都被他找碴兒訓了一通,偏偏來頭很大誰也不敢得罪,科室里人都疲于應付,只有他還能勉力插科打諢,每每被押去查房他便自嘲說自已是去面圣。
這天他正在查房,老大爺病房里又吵吵嚷嚷的,倒是這次小護土沒有作鳥獸散,倒是很默契地擠在門口,他走過去問道:“干嗎呢這是?”
“看帥哥呢�!�
一個戲謔的男聲從病房里傳來:“我說,老爺子你好好養(yǎng)病,別沒事沖著人家護土發(fā)脾氣,省得人家小姑娘背地里詛咒你,還得詛咒你斷子絕孫,那還得了,不過你那寶貝孫子,嘖嘖,整一熊孩子,真是家門不幸,上次酒駕可不是被逮著了嗎?送去局子里待這么幾天,回來就老實多了,真是大快人心�!�
“你說什么�。磕憬o我滾遠點,探病?你一來我又病了!”
然后一個女聲傳出來:“阮七,夠了夠了,別說了,消停點好吧,老爺子,您也別生氣了,他這人嘴巴就是賤得慌,別生氣了。”
他一聽聲音怎么那么耳熟,剛想進去看看,一個瘦削的身姿從病房口探出來,他已經(jīng)不記得上次跟她分別有多久,那一瞬間,她姣好的面容、窗外耀眼的陽光、日喀則白皚皚的雪山,忽閃忽閃地直直穿過瞳孔刺進腦子里,他忽然間盲了似的眼前一片黑。
她看到他,嘴巴張得圓溜溜的,然后眉眼彎成新月,她笑道:“原來你在這里�!�
“我只是順路回來看看,沒想到你居然是在這里工作,那是我家老爺子,他脾氣很大的,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彼D轉手里的咖啡杯,自嘲地笑笑。
醫(yī)院里的花房旁是會客用的小咖啡館,咖啡館里彌漫了咖啡香,暖烘烘懶洋洋摻了奶油的酥甜暖糯,老式的留聲機一把惆悵的女聲獨自在唱著難以自拔的腔調(diào),帶點苦澀。
他搖搖頭,“病人心情不好是正常的,再說了,人到了這個年紀,很害怕被忽視�!�
“怎么說呢,我家情況比較復雜,哎,換個話題吧,你最近怎么樣?”
他故作神秘地眨眨眼:“你猜呢�!�
“難道心靈受到了凈化,從此以后改邪歸正,好好做人?”她眼睛盯著他衣襟上的胸卡看了一會兒,“還是拜完佛之后,佛祖保佑你,然后你就當上了主治醫(yī)生?”
他笑起來,“太準了,這你都能看出來,你呢?過得如何?”
“一般,還是那樣,你知道我都這么長時間了,反正吃喝混日子唄�!�
他們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冰塊漸漸融化了,咖啡的顏色都淡了下來,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喊她離開,她站起身,禮貌地笑笑:“有空再見吧�!�
他亦道別:“有空再見�!�
等她走了有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他忘了問她的聯(lián)系方式了,可是轉念一想,萍水相逢,何必呢。
第三天下午的時候他要去門診給主任取資料,門診大樓總是人滿為患,他等了好久電梯都沒有等到,只好爬樓,剛到三樓放射科門診,他無意中瞟了一眼,就看到她的背影。
她穿了個碎花連衣裙,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頭發(fā)盤起來,只有幾縷碎發(fā)拖曳在白皙的脖頸上,雖然看不見臉,但是直覺告訴他,就是她無誤了。
他剛想走上前打招呼,她徑直往樓梯走去,然后下樓,走到人跡罕至的地方,他跟上去,正好看到她把墨鏡摘下來,她看著他,神情很平靜,但是她的嘴唇在顫動,瘦削的臉頰上很干燥,但是她的眼睛里積滿了水,她擠出難看的微笑,零星的淚水滾在她臉上,隨即又被狼狽地擦去。
“怎么了?”
她搖搖頭,他幾乎是順著直覺說話:“是你之前的那位?”
“我明明就已經(jīng)忘了他,怎么看到他之后還是好難受?”
下午的陽光照入大樓,把地上墻上的瓷磚割成參差花亂的細紋,她的臉上也有被淚痕割裂的淡淡的印記,她孩子氣地抽抽鼻子,嘟囔了一聲:“讓你看笑話了,不好意思,我都這一把年紀了,還一顆少女玻璃心的�!�
邱天真的是被逗笑了,他掏出紙巾遞過去:“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薄羭
她蹲在花壇邊,眨巴著大眼睛,接過去紙巾,胡亂擦了擦,然后又眨巴眼睛,一看就知道是故意加惡意賣萌的。
他嘆了口氣道:“醫(yī)院這么大,你來了兩次我就碰見你兩次,這樣吧,給個聯(lián)系方式吧,萍水相逢這種話不太適合我們,以后沒事出來玩玩,到醫(yī)院看病我給你插個隊,出去游玩,你給我一路攻略到底,互惠互利如何?”
她“撲哧”笑起來:“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當個朋友�!�
她臉上浮現(xiàn)出淡淡的惆悵,半晌她才道:“其實我沒什么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別人做朋友,比如當朋友多久出去一起聚會吃飯逛街唱歌,比如我生病了,可是我自已會去看病打針啊,比如你出去玩,你也可以找同事找旅行社啊,一個人能做的事情,那要朋友干什么呢?”
他皺起眉頭:“這都什么事啊,你腦子里面都裝著什么東西?哪有你這樣想的?”
她撇撇嘴:“我就這么想的,心理醫(yī)生也拿我沒轍了�!�
他這才想起來她有輕微的抑郁癥,也許還有社交恐懼癥,他這么思忖,跟自已很像,從上高中開始別人的話題永遠插不進去,別人的圈子永遠融不進去,直到大學,跟何蘇葉做了室友才好些,或者說后來是他自已知道自已的恐懼,才努力表現(xiàn)出油嘴滑舌口若懸河的滿不在乎,別人才會覺得他其實很開心,很無所謂。
喜歡方可歆也許也是因為這樣,越是玻璃一般的快樂,越期望鋼鐵一般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