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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能安睡的床被給了他些許安穩(wěn)感,鐘應忱熬得靈池枯竭,雖還惦記著沒畫完的幾幅,一旦合上眼,便立刻睡了下去。

    為他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池小秋預支了二三兩銀子,鐘應忱一醒,她便抓著他念念叨叨,恨不得將“不生病就是賺錢”這個覺悟牢牢印在他腦子里。

    “好了,還剩三張�!彼偷托�,躲過池小秋,重又伏在凳子上畫了起來。

    池小秋:“……”

    突然間不想做讀書人了呢。

    讀書人都要錢不要命!

    十天畫完九十八稿,算來是鐘應忱最拼命的一回了,可這次,值得!

    他小心卷了畫稿,都放進書篋里,一路背著去了書坊。

    三月正是整個書坊一起熬活的時候。年節(jié)已經結束,一冬攢下的新書多要在這時候上畫設版刊印,一樣的書稿,若讓別家搶了時候,自然就占盡先機。

    墨存書坊多是出話本雜談,故事若讓別家先讀了,誰還現(xiàn)買你的來?因此便先挑出一批書來,按著名聲大小列出輕重緩急,讓畫師各自分了去,連夜趕稿,因為人手不足,連還未出師的小學徒也分到他們手下,縱使擔不得大綱,也能跟著描補描補。

    這樣的活計雖然辛苦,卻也是賺錢的大好機會。限時趕工的書稿都比平時的價格要高出一兩倍,且一書一契,從無拖欠,只是熬上十來天,大多都愿意。

    有貪心的還會多領,譬如鐘應忱。

    鐘應忱原只分了兩本,另兩本原不在那一批書里,是鐘應忱翻看新到的書時,自己添上的。

    分書的師傅原本不愿,勸他道:“本來也只這幾天,誰都想多賺些錢來?你這一味貪多,兩邊都畫不完時,一分錢也賺不著哩!”

    鐘應忱聽得恭敬,卻十分堅持:“還有兩個幫手,鐘某定然不會誤事�!�

    說起他那兩個幫手,師傅更頭疼了。

    他還不知道分給了鐘應忱的那兩個小學徒都是什么德性,一個懶得恨不得將飯掛在脖子上,一個滑不丟手,一張畫能讓他磨上一天。

    但凡有根骨又勤快的,早讓人領了去,哪里能輪得到鐘應忱?

    師傅拉下臉來:“你賺不得事小,要是誤了這書,卻是大事,連我也要吃掛落!”

    不管他如何說,鐘應忱只認準要多領一本回去,他道:“若是不放心,在下愿意另簽一契�!�

    別家簽的契多是:十日內交整書畫版,勘驗合適者給錢五兩,若不合適時,折銀二兩,余者定時給付,不得拖欠。不管最后能畫多少,書能不能大賣,落在兜里的錢總是少不了的,總歸不能白忙活一場。

    鐘應忱呢?

    硬生生地另簽了一張,若是版畫未出完,他倒賠五兩,若是版畫出了,他也不拿整銀,這幾本書無論賣多賣少,半年內每百錢抽出三錢給他便好。

    分書師傅不敢置信,他重又看了看那兩本書,若不是自己真正識得字,真要以為這書是哪個名手大家出的了。

    可瞧這名字“新橋菱湖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寫菜譜的呢!

    師傅搖搖頭,既是該說的都說了,若到時完不成,只管去找鐘應忱。

    反正一年幾萬書冊,不出名的壓在許多書冊下面,能賣出幾十上百本已經不算埋沒了,總是虧不得。

    鐘應忱隔一天就要來書坊一回,只為小學徒們都住在書坊隔街后院,他要來跟他們對畫稿。

    從中橋走到西橋大約要一個時辰,鐘應忱到時,至少也該巳時了,快要吃中午飯的時候。

    有人看見他便笑,帶著幸災樂禍的口氣:“鐘師傅是來找史小子和安小子?他倆還現(xiàn)在鋪上睡著呢!”

    整個院子里,唯有分給他的兩個人還在睡覺,可不是個笑話。

    鐘應忱點頭,一掀簾子徑直進了里面,正好瞥見兩人作快速睡倒狀,闔眼,扯被,放慢呼吸,動作一氣呵成。

    卻不想睡倒一會也沒個動靜,史小子把眼擠出一條縫,正撞見鐘應忱站門口看他,臉色淡淡。

    裝睡讓人識破了,到底也不好意思,常小子只能翻起神來,叫安小子:“起來!起來!還挺尸呢!鐘師傅都來了!你…你看,這天熱,可不就坐著坐著就睡了�!�

    安小子立刻開始捂肚子:“鐘師傅對不住,我吃壞了肚子,這兩天是做不得活了!還得多擔待!”

    鐘應忱也不說話,看他們說完,順手將一個錢袋扔到桌上。

    “這是你們這月的工錢,活計我已分好,一人二十張,交出一張便還一吊錢,少出一張便扣一吊�!�

    以懶聞名的常小子半張著嘴,呆住了。

    安小子捂著肚子的手頓了頓,有一種不想再演下去,只想揍鐘應忱一頓的沖動。

    學徒每月例銀是書坊發(fā)的,竟讓鐘應忱哄在了手里。若一整月沒了錢,他們如何過活?

    安小子慍怒之色頓顯,半大小子按捺不住脾氣,眼看便想揮拳頭,卻讓鐘應忱另一句話驚著了。

    “若二十張畫滿,每本書得銀五兩,我分三兩給你們�!�

    看著兩人如在夢中的神色,他又補了一句:“若此回順利,再有畫稿,都照此例。

    趕這種書稿一年機會也不多,賺得都是熬命錢,誰肯輕易舍出一多半給了學徒?

    剩下給鐘應忱的人本就不多,他平日雖不摻和書坊中事,卻常暗中留意。那些木訥又勤快的,選了也無用,這兩人一個懶一個滑,筆上功夫卻不淺。

    只要摸著命門,不愁他們不用心。

    “好,師傅,你要怎么畫時,只用吩咐咱兩個�!卑残∽有难圩疃啵ǹ昼姂婪椿�,嬉皮笑臉道:“既然怕咱們偷懶,不如現(xiàn)寫了契,若是誰犯懶畫不夠時,這錢定是不能給的�!�

    鐘應忱知道安小子怕他賴賬,便利落簽了一張契。

    出門時,卻聽兩人遙遙指著他方才進的房間笑道:“這人怕是傻了吧,現(xiàn)成的錢不拿,倒要去賭書能賣上多少!”

    另一人道:“依我看倒不是傻,是精明過了頭。還想著能做另一個孫墨齋呢!”

    前朝孫墨齋本是一個普通讀書人,屢弟不中,窮困潦倒,以兼畫師為生,后來偶然尋得一本無名書,一見之下大呼“奇書!奇書!”,自掏腰包送去刊印,自配畫稿,不想此書當真是本奇書,一時連書帶畫風靡南北,窮書生轉身銀錢滿箱,自此專心備考,高中二甲,官至侍郎。

    從此不乏有想再瓦礫堆中撿漏,妄圖發(fā)現(xiàn)明珠的,但孫墨齋又能有幾個,東施效顰卻不少。

    鐘應忱出來時,兩人趕忙停下動作,直到他出了門,才又議論開。

    “且看他到時要怎么哭呢!”

    將那些話聽到耳朵里的鐘應忱微微一笑。

    怎知道他便做不得另一個孫墨齋呢?

    第15章

    過是不過

    十日之期已到,書坊后院里人群熙熙攘攘,比平日還多著些,皆是好容易趕了稿來交畫領銀錢的。

    收稿的二師傅最是仔細,一張張撿了來看,但有糊弄差事了事的,都要扣了銀,另行追繳,若是將這畫歪了衣袖畫斜了眉眼的都一并刊印出去,那可不是惹了大笑話!

    他面目端肅,只有看著一沓稿子都沒問題了,才微露溫和之意,旁的人大氣不敢出,都聽他一個個念出名字,翹首以待,暗暗希望自己不要有被扣下的一章。

    也有的人小聲議論:“也不知這回能不能全過�!�

    “別的我卻不知道,只是鐘應忱這回,怕是懸了,方才他交稿的時候,卻還掩著不敢給人看,還要拉了二師傅的小廝說情!只他不知,二師傅最是鐵面無私的人,這回卻是搬了石頭砸了腳!”

    站在不遠處的鐘應忱:…

    他不過是將畫稿好生卷了,跟那小廝多說了兩句排序,怎么多出這許多故事?

    耳力好果然諸多煩惱,再多的蚊子哼哼也難略過。

    “平生,三冊書,六十五稿,可過�!�

    “金子安,兩冊書,四十三稿可過,六稿不過,扣銀一兩,五日內補繳再來領錢!”

    有滿面喜色的,也有搖頭嘆氣的,忽然聽得那師傅聲音一沉,慍怒之色頓顯,道:“這是誰的?”

    無人應答。

    “這-是-誰-的?”

    山雨欲來風滿樓,眾人都縮了脖子不敢出頭,直到那師傅慢慢念出底稿的名字:“

    黃-三-郎,出來!”

    這回再也躲不得,相熟的人都看向角落,黃三郎慢慢從人后蹭了出來,只見那師傅將手里一疊畫拍得甩在了黃三的臉上,怒道:“這樣的畫,你竟有臉交出來?!”

    成百張畫便如紙蝴蝶,飛得漫天漫地,轉瞬間露了畫上行跡,在場人甫一看時,都大吃一驚,面面相覷。

    他們趕稿時雖有過心情急切,稍稍偷懶的時候,卻也是無奈之舉,便有時也只敢欠上些許力氣,而黃三交出的畫,竟然張張都如同蒙學稚童所作,敷衍之情幾乎要透出紙背!

    無怪乎二師傅生這樣大的氣!

    黃三前行兩步,急切辯道:“實是書冊太多,畫稿比平日多出一倍…”

    “誰領的不多?平生怎么能畫來!元寶怎么能畫來?!”二師傅冷笑,直接喝了人進來:“把他攆出去!以后再放了這樣的人進來,你們這活計都莫要再做了!”

    門口伙計也慌了,忙要拖了他出去,黃三見勢不好,干脆往地上一滾干嚎起來:

    “平生只領了三冊,我卻有五冊!你們書坊把人當作驢使喚,簽了契許了錢哄我來做活,卻扣了一百多張畫稿,賴下帳來不給!我便去父母老爺那里,也有得說理處!”

    書坊后院正臨著十字街口,他這一鬧,旁人都圍了上來,黃三索性就著人群哭訴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煞是可憐。

    二師傅氣得打抖,直叫了人來:“是誰許他接下五本書來?!”

    發(fā)書的伙計直喊冤:“當日明明是他說家里老爹病重,沒米面下鍋,再三許了說能畫好,我才與他的!黃三,你可莫要害我呀!”

    二師傅徑直將畫稿拍與黃三:“你這畫便現(xiàn)還與你!這只管出這門,若是哪家愿收你畫稿,你便上門賣罷!”

    這么一來,不發(fā)銀錢事小,卻缺了五本書的定額,二師傅氣急,喚了那伙計道:“可還有領多了的,趁早給我剔出來!”

    發(fā)書伙計受了無妄之災,心里罵了無數句,老老實實道:“還有個姓鐘的也領了五本�!�

    “都是冊上的?”

    伙計小心答道:“只有兩本在冊上。”

    “抽出來,丟出去!”

    二師傅眼下最是厭煩這等眼高手低,卻要囫圇了事一味昧錢的人,又道:“把這個鐘…鐘什么?”

    一本書往少了說也要二十來稿,便有兩個學徒幫忙,又能畫上多少?這樣趕場子趕出來的畫,能有什么好樣子!

    “鐘應忱!”

    “讓這小子也滾出去!”

    “鐘某在此�!�

    無緣無故,臟水潑到了自己身上,后排的鐘應忱站了出來。

    他一拱手,淡淡道:“還請師傅先行看稿,若不過時,再作定奪�!�

    二師傅看他只覺礙眼,喝問道:“你十天共交了多少稿子?”

    “一百三十四張�!�

    “你便生出八只手,才一天畫得十張!”二師傅冷笑,隨手接過來伙計遞來的畫稿,正要往地上扔去:“這樣的東西,也配叫…”

    瞥見畫的一瞬間,二師傅的手頓在了半空中,話音也消失了。

    眾人正把其中一幅看了個正著,城郭隱在一片青山之后,有行人在山間,一路迤邐到城門處,挑擔的,砍柴的,做工的,騎馬的,坐轎的,大的不過拇指蓋般尺寸,小的如同米粒,雖都是墨線,勾勒人形態(tài)各異,算是上佳之作!

    這樣的畫不過,卻也是沒了天理。

    門外方才看熱鬧的還未散去,哄得一下都議論起來。

    二師傅一張臉白青紫黑各色變幻,卻也不能這么貿然丟出去,只能一張張?zhí)蘖艘槐椋箍床怀霾煌�,只能沉著臉道:“鐘應忱,一百三十四張,可過�!�

    “好!”

    門口的人一陣歡呼,書坊里的畫師互相看了看,一陣咋舌。

    此時學徒都在不遠處,有人來回報消息,辛苦了這許多時候,心里有些志氣的,都在暗暗較勁,往常安小子和常小子盡都躺在床上睡大覺,這回卻早早坐了起來,兩只耳朵豎著,只聽里頭都有誰盡過了。

    因他們兩人藏不住話,往日該吹的都吹的盡過,眼下連銀錢帶面子,都到了要緊處,由不得不在乎。

    一重重人都過了,還不見鐘應忱的消息,旁人都笑話他們:“你們也是好哄,便是過了,辛辛苦苦賺了這十幾兩銀子,不過畫了一些,能分出大半給你?”

    常小子與安小子兩人也是犯嘀咕,但臉上卻偏偏不顯,只是梗著脖子道:“你且等著罷!”

    這在這時,門口有人道:“都來領月錢!”

    每人月錢一兩,是學徒一月唯一的進項,眾人都蜂擁上前,一個個掂著串好的銅錢,眉開眼笑回來,商量下工后該去哪里打些牙祭。

    卻見常安兩個小子只是懶懶靠在鋪邊,也不動彈。

    有人奇怪道:“便是發(fā)了財,這一二兩銀子,也算好些進項,你們若是不要,便舍了我罷�!�

    “小爺這月沒錢!”

    說起月錢讓鐘應忱拿了來轄制他們的事,常小子尤有些忿忿,本是輕松能賺得的,誰想十個錢十個錢往回換?

    門口的人只敲著散錢的鐵盤道:“還有誰沒過來?!常小子!安小子!你們倆死在哪里去了?!再不拿我便走了!”

    常小子兩步挎到門口道:“號喪呢?我錢早…”

    他一眼就見著兩人簽子下面還系著兩串錢,登時臉色一變,順手拾了自己那一份,一腳踹翻了椅子,叫安小子道:“咱們叫那姓鐘的給哄了!”

    他們就說書坊的月錢如何愿意給了鐘應忱,讓他來發(fā)與他們,原是編了謊話!既如此,那許下的六兩銀子如何肯給他們!

    “哥哥,不能吧,他可是簽了契的!”

    “你認得字?你看見他寫什么了?”

    “哥哥你不也識字?!”

    常小子嘴里發(fā)苦,他不過略識得兩個字,其他的字兒上下嘴皮一碰,全靠吹,他怎么知道鐘應忱比他們小上許多歲,還這般會耍心眼?

    他咬牙道:“你等著,咱們去找他!”

    安小子昏頭昏腦讓常小子一路拉著,剛出了門,便撞到兩人身上。常小子定睛一看,正是鐘應忱。

    “原是你…”

    他正要說話,卻讓鐘應忱伸手遞來的東西唬住了。

    “這是六兩,你們自去分�!�

    兩人打開看油紙包看時,便見六塊足銀小錠子躺在里頭,胖生生甚是可愛,安小子上嘴一咬,如夢初醒,大喜道:“哥哥,是真的!”

    畫了十天,只賺了十兩,給了兩人六兩工錢,再加上之前用來詐了他們的二兩,竟舍出去八兩。偏他這也算信義之舉,書坊讀書人甚多,說起鐘應忱,雖要暗戳戳說一句人傻錢少,卻也要粉飾太平,加上一句君子之風。

    鐘應忱卻不言不語,只是出入書坊的時間比之前少了許多,清明已至,池小秋的鋪子繁忙加倍,他每日多去福清渡幫忙。

    新一輪書就在春月末尾處都刊印出來,就在這書坊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廝殺之中,偏有兩本書,沖出重圍,逐漸在讀書人中風靡開來。

    讀書的事,池小秋一概不知,她只知道,突然有天鐘應忱回來,肩上一個沉沉的背囊,見他吃力,池小秋順手幫他拿了過來。

    “這裝著是什么,恁般沉?”

    鐘應忱將包裹打開,池小秋楞在那里。

    她這輩子從未見過這么多錢!

    第16章

    青團粉藕

    鐘應忱的背囊里不是別個,正是滿滿的銅錢,擠擠擁擁堆在里面,厚實一層,數也數不清。

    池小秋揉了揉眼睛,抄起一把,又聽它從指間丁零當啷滑下來,終于有了些許真實感。

    她呆呆問:“這得有多少?”

    “十個三千文�!�

    鐘應忱俯下身,輕輕拂開角落一層,從背囊里的小袋中又掏出——

    八個銀錠子!

    “這是…八兩?”

    她小心掂量了一下其中一個,卻總覺得這重量要更多些,滿懷希冀看向鐘應忱,果然他搖了搖頭,道:

    “五兩一錠。”

    五八四十。

    池小秋屏住了呼吸,那加在一處便是——七十兩!

    正在此時,鐘應忱又從袖中掏出一錠,展開手道:“這還有一個十兩的�!�

    池小秋:!��!

    “你莫要說話!”池小秋兩步奔出草棚,繞著屋子轉了一圈,手搭在眉上往河邊望了望,再三確定了無人,這才急奔回去,捉著鐘應忱道:“你從哪里挖來的?”

    她在市井里長大,聽得故事最多,里頭的書生常常有此際遇。

    鐘應忱一滯,池小秋早已拋出一連串的問題:“是鬼屋?破廟?河邊?難不成是咱們的河灘?”

    她都在想些什么?

    鐘應忱無奈道:“是書坊的工錢。”

    池小秋不信:“你畫上七八本才有幾兩,這才幾天功夫,怎么有這么多?”

    “你在福清渡,可聽見人說書唱曲?”

    那是自然,近日將近清明,常有搭春臺子戲的,說書的老清客也常借他們臺子,大白天說上幾場,賺個閑場錢,一連好多日,池小秋又聽了好些故事在肚里。

    “最熱的一折書是什么?”

    “新出的素君傳啊,最近幾天真的是,晚上演完白天說,我都快能背出來了!”

    鐘應忱淡淡一笑:“便是我畫的稿�!�

    欸?

    池小秋眨眨眼睛,還沒消化完這個消息,又聽鐘應忱道:“可還有別的?”

    “紅娘記跟它一同出的,演的也挺多的�!�

    連常寶官的摳門娘子都天天花了錢去聽,聽完之后就跟常寶官哭鬧,讓他跟著里頭那書生學學,怎么好生待自家心上人。

    “也是我畫的。”

    池小秋:震驚臉��!

    這兩本書原本壓在層層新收的書稿當中,字跡潦草,作文者籍籍無名,毫無出眾之處。許是因著時間緊,并沒時間一本本細細來挑,緊趕著的要出的第一批書單里并沒有它兩個,全是因為鐘應忱從落選書稿中多挑了出來,正好趕上黃三郎落選空缺了五本,才臨時補上。

    誰能想到,正是這兩本聽上去俗之又俗的話本,乍一賣出去,便如一點火星落入油鍋里,霍然成燎原之勢,從柳安鎮(zhèn)風靡開來,一路銷往江南江北。

    鐘應忱再往書坊去時,是掌柜親自出來,恭恭敬敬接了他進去,閑話了半日,總是拐著彎想要套出他是如何知道這兩本書的。誰知說了半天,鐘應忱卻是滑不丟手,只道是一時興起,多畫上兩本。

    掌柜的臉上明晃晃寫著:你當我是傻子嗎?

    鐘應忱回以一笑,拿出當時簽下的契,成功看他變了臉色。

    短短時間內,這兩本書便橫卷了每日賣出書單的榜首,按每本書一兩銀子起算,足足要分給鐘應忱三十文,眼見書嘩嘩的賣,錢便嘩嘩流向鐘應忱的口袋。

    怎不讓人心疼!

    掌柜的便想了個曲線救國的法子,另請最好的畫師連夜另趕了一套圖配出來,請人雕版套色刊印,做成更精致的一版,將之前鐘應忱畫的那版撤掉,這樣便賣得再多,也不干鐘應忱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樣一合,整本書要賣出二兩半才能回本,不上半天,便有人現(xiàn)點著之前的那版來問他們,只過了半日,問的人實在太多,便不得不將鐘應忱那版再次擺上。

    既是再也挽回不得,掌柜的便趁著這時候,想要將這兩本書作者名字哄了出來。

    鐘應忱搖頭:“鐘某怎知是誰?”

    知道也不告訴你!

    掌柜的送他出去時候,臉都是黑的。無奈已經是簽了契,柳安鎮(zhèn)重商,信義契約一向為人看重,他既要做這書墨生意,又悔不得,一口氣嘔在心里,橫豎出不來。

    池小秋問:“你當真不知道?”

    “不知…自是假的。”

    說來也巧,恰好是他當時去打聽書塾消息,卻無意認識了兩個人,兩個打個噴嚏,半個江南文壇便要動一動的大人物。

    這兩本書便是兩人的打賭游戲之作,只道不落名,不裝裱,丟與一個普通書坊,且看最后誰能勝得一籌。

    池小秋納悶:“這兩本書你原來看過?”

    “只聽見過其中一兩句詩�!�

    �!�

    果然這印書一樣的好記性是有大用的。

    這話本是一聽就過,可他當日在書坊翻到其中一本時,正讀到當時聽到的一首詩,再細細翻去,果不其然,便翻出了另外一本。

    按如今的情形,只怕要請人喝酒的便是寫出紅娘記的半坡先生了。

    兩人一場興起的賭約,讓鐘應忱賺得了一大筆銀子,也讓池小秋每日坐立不安。

    八十兩啊八十兩!能買下他們縣里沿街兩三個鋪子!

    這樣多的錢,每日來回拿著沉甸甸的,萬一走夜路讓人搶走,那可不是吃了大虧!若要藏在這四面透風的蘆席棚里,她是萬萬不愿意的,這里的土也松軟,藏了什么東西一看便知,跟明晃晃放在街上讓人去拿有什么兩樣?

    為了這筆錢,池小秋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天要問上鐘應忱十數遍,直到有天,快要被她問炸毛的鐘應忱徑直引了她往東橋過來。

    她無數次經過的巷弄,粉墻碧瓦,腳下鋪著青石磚,清漆刷過的素油門,家家門戶上都懸掛了各色花籃,柳枝葦草,材料各異,只有里面經年插著的鮮艷花朵,季季不斷,月月常新。

    鐘應忱腳下不停,一直往其中一扇而去,推了門道:“進來�!�

    院子小巧,一棵大杏樹枝繁葉茂,遮蔽了左右兩間廂房,正房前鋪了海棠五彩花石子甬路,葡萄葉新綠,爬了滿墻,沿階下兩大棵碧綠芭蕉樹,展了闊大的葉子迎風颯颯響。

    “可喜歡?”

    池小秋點頭,有些羨慕此間的主人,剛想問鐘應忱來這里作甚,便見他轉身道:“這便是我們以后的家了。”

    家?

    這便是我們的家?

    在鐘應忱的視野里,能清晰地看到池小秋怔在當地,她慢慢環(huán)視著這陌生的院子,眼里又現(xiàn)出他喜歡看到的奪目的光彩。

    “家?”

    我們的家?

    不是餓殍遍地的尸身堆,不是大雪封山時殘破的山神廟,不是腐爛在泥土地里濕草鋪就的大通鋪,不是陰暗潮濕總是漏下風雨絲的蘆席棚,在跋涉、努力、掙扎了八個月之后,她終于又有了一個可以安穩(wěn)睡了整夜的地方。

    池小秋忽然有些熱淚盈眶。

    “這房子…”

    不知租上一月要多少錢。

    鐘應忱止住她:“你若再問這個,便沒意思了�!�

    池小秋爽快一笑:“那好,我便占你個便宜——住新家第一天,便請你好生吃上一頓,總是沒錯吧?”

    清明前后出的多是冷食。

    新鮮的馬蘭頭稍過水一焯,混了艾草一起擰出青綠色的汁液來,粗鹽磨碎,在青綠汁里灑上一圈,等把它咕嘟咕嘟煮開了,活了糯米,塞上暗紅香甜的豆沙餡兒,揉搓成一個個圓團,蒸籠里放上折出的箬葉。

    這樣蒸出來,等到熟了,一個個便如同在春天的顏色里笑嘻嘻打了滾,滾上油綠顏色,混上春草清香,又飽肚又好看。

    “清明那幾天事情多,動火的人也少,咱們鋪子上便多賣這些,該定什么價好?”

    池小秋給了幾個數字,最后兩人都在十五文上的那個點了一點,這便算定了。

    青團旁邊便是粉紅熟藕,長在泥地里的粗藕,用水一洗便現(xiàn)出白生生的一截,便如美人手臂。

    池小秋毫不憐惜,糯米揉碎塞進藕中孔洞,墊上青荷葉隔水蒸到糯米都熟爛了,現(xiàn)盛出來,切作薄薄粉嫩嫩一片片。用摻了隔年桂花碎的花蜜和糖各調了蘸料出來,吃上一口,只覺得花香水香米香藕香都融在一起,異常香甜。

    鐘應忱夾上一筷子,聽池小秋跟他商量一個醞釀已久的主意。

    “若咱們只在鋪子上賣時,最多也不過那些人,來來去去時候長了,也不過是這些人,倒不如跟那葉子船似的,往水路上去,賣的東西必定能更多些!”

    “葉子船?”鐘應忱停箸思索。

    可以一試!

    第17章

    西

    圖

    瀾

    婭

    船上生意

    柳安鎮(zhèn)家家臨河,處處是橋,整日家穿梭在這十四街五橋的從不是車馬,而是大大小小的舟船,大河大湖走大船,小河小道走葉子船,蓋一個烏蓬,釘結實,兩頭尖尖翹起,當地人便叫做葉子船。

    葉子船也有大有小,小的連烏蓬蓋也沒有,不過如一彎新月一般,里面只容得下一兩個人,尖頭小小,專往河上畫舫商船集結的地方扎,船上的人聽見叫賣聲,只需在船頭吊出一個水籃子,飄在水上晃晃悠悠,專運了吃食物什來回,連靠岸都不必。

    池小秋打的正是這河上營生的主意。

    一個這樣的葉子船不過三五兩銀,是池小秋花得起的本錢,她拉了鐘應忱往沿著渡口一路往瀚溪走,�?粗u東西的葉子船都往哪里去。

    自從來了柳安鎮(zhèn),池小秋從來沒有好好逛過這里,來去總是匆匆,這會兒雖是在看生意,卻也難得緩下腳步,看看這沿溪景致。

    清明時節(jié)雖沒有雨,但上墳的人半點不少。路邊便多了許多賣紙錠子的。其中有一家做的尤其好,五彩的絲線串起金紙銀紙糊成的紙錠,一串串掛起來,透著虛假的富貴氣息。

    池小秋不由看住了眼,她頓下腳,想了想,還是問了價錢。

    “這一串怎么賣?”

    “一串三十文,若買上四串就饒上一串,只算你一錢銀子!”

    “這么貴?!”

    池小秋心疼自己的錢,若是別的她早便走了,可是想想這是爹娘第一次要收受的東西,她難得的猶豫起來。

    “都是紙做的,快趕上真的了!”

    小販一耷拉眉眼:“妹子可不是在說笑,我這可都是摻了金粉銀粉涂上的,不然能有這樣的好顏色?一張金箔紙折出來的紙錠子價錢可高上天了!”

    池小秋輕輕摸了摸,果然上面黃燦燦的。旁邊甚而有紙糊的房屋、轎臺、婢女、奴仆,花里胡哨擺在那里,引得人上前來買,想讓去了陰間的人也能得些凡間熱鬧。

    “不瞞妹子說,這樣好東西,我家只賣這個價,為的便是像咱這樣沒多少大錢的人,也能給陰間祖宗燒上些好的,積了福德,也是自家受不是!”

    鐘應忱在前面走著,一回身不見了池小秋,結果往回走了好一會才看見紙錠子攤前的池小秋。

    池小秋正在問:“若我要上十串,再加個紙屋子,又要多少錢?”

    鐘應忱瞄了一眼招子,道:“這家太貴,去別家買。”

    池小秋知道他眼利,這便舉步要跟他走,小販眼看生意快成,竟又讓人劫了,忙追在后面道:“只要三錢銀子!金粉銀粉涂成的,再沒這樣便宜!”

    池小秋的步子便慢了一拍,鐘應忱卻道:“你信他!那是黃櫨染了色,山里扁金石磨了粉涂出來的�!�

    ��?

    池小秋再沒想連給爹娘買個上墳的東西,都能差點上了當,心情不好,她也懶得計較,只是嘆出一口氣:“那個屋子倒是好看,若是燒給娘,她定然喜歡�!�

    鐘應忱轉頭看見她臉上遺憾神色,便頓住了腳,道:“回家給你做�!�

    他聲音不大,等話落到池小秋耳朵里,他早已走遠了。

    瀚溪從北面青山中流出,極盡曲折一路匯往曲湖。時而細如水線,不過窄窄一道水渠,渠中荷葉正在慢慢長大;時而寬闊如江,一面是繁華街道,一面是深宅大院;有時再打個轉,轉出一片河野灘涂。

    走了這一路,池小秋便知道這葉子船大體都扎往了哪里,她跟鐘應忱商量:“咱們便先不走遠,福清渡口離曲湖最近,人也多,船也多,咱們就只在那一片推一推�!�

    鐘應忱頷首不語,這會走的卻是一條沿河的小道,天色早已冷成了黛藍,燈火不聞,人也極少,跟他們最近的卻是一個胖子,喝得爛醉的模樣,往前走一步便往后倒兩步,時不時的還像有風推著他旋上兩圈。

    池小秋小聲道:“也沒個人跟著,萬一絆上一跤…”

    話音剛落,這胖子就突然一個趔趄,前后搖晃許久,極力穩(wěn)住自己。

    。…

    “幸而沒摔倒…”池小秋閉嘴,看他好似沒事,才嘟囔了一句。

    吧唧,剛穩(wěn)住的胖子摔倒在地,又掙扎兩下,爬了起來。

    有種自己帶了壞運氣的感覺,池小秋有些歉疚,悄悄向鐘應忱說:“只要沒落水里便好。”

    胖子正在和自己不聽使喚的腿腳做斗爭,也不知怎么,突然一歪,像個頭小肚大的酒罐子,一頭栽進了河里。

    �!�

    不等鐘應忱反應過來,池小秋早已脫了外衣扔下,便如一道離弦的利箭,投向水心。

    鐘應忱未有猶豫,兩步就要跟下河,就在剛要點在水中的一剎那,久違的噩夢重卷而來,他好似觸到烙鐵一般,一下子縮了回去,站在岸邊,大口喘氣,心里像擂鼓,咚咚咚咚,一聲一聲,格外清晰。

    就在這遲疑的一剎,池小秋已經變成一團黑黢黢的影子,影子正在水中,呈現(xiàn)出一種格外艱難地姿勢,仿佛在跟什么角力。

    忽然之間,原本緊勒著心里的千種恐慌萬種懼怕都一齊斷了,在他還未反應多來的時候,那種濕淋淋的冰冷已經將他整個身子一齊淹沒,連著口鼻一起,隔絕了空氣。

    鐘應忱一時間連呼吸都停了,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好在此時,他及時清醒過來,手腳以一種近乎本能的熟稔揮動起來,逐漸找回了節(jié)奏。

    這河看著不寬卻深,池小秋從小長大在水邊,一年冬夏盡在水里泡著,要不是漸漸大了,家里頭不許她再到外面下水,她能在河里面玩上一天。這會也不怕,腳上蹬了半天,正忙忙亂四處尋著,池小秋忽得往下一墜,還以為纏了水草,腳一蹬才曉得是個人。

    池小秋狂喜,借著手力大就想往上撈,可惜這在水里無依著處,弄了好一會,也沒撈住。

    正在這時,一雙手死命拽著她的腳,好似終于撈到救命稻草,拼命將她往河下拉!

    這是她頭一次在水里曉得害怕,眼見著往日溫溫柔的水波,竟像是生了無數銀絲,死死扣住她,和底下這個人,一齊想將她拉進閻王殿。

    這時候才曉得為什么爹娘總說,淹死的總是會水的,可這會兒她還不想死,父母臨去前是將全部心血都給了她的,這么一想,掙扎地倒更有力氣了。

    鐘應忱正游到她這里,立刻明了了她的處境,便使勁挨上前去,一邊大聲喊人。

    兩手拍打間,她抓到一根綁了棉布的竹篙,有人道:“都別動!等著!”

    原來是他們倆這亮堂嗓門,喊來了晚上撐船渡夜客的船家。

    看著都是半大孩子,一個人竟然都拖不動,整個葉子船不過兩三個人,全都上手了,等撈上來才曉得水里有兩三個。

    池小秋在船幫子上坐了半晌都是呆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往鬼門關上走了一圈。船夫熟練地給那胖子控水,掐人中,一直看他嗆咳著醒過來,才把這兩往旁邊一丟,甩了毛巾來擦手。

    “可別死在我船上嘍,晦氣!”

    那胖子經歷生死一劫,吐了許多水和腌臜東西,朦朧眼睛看了一圈,竟翻過身大睡起來。

    池小秋:真是佩服!

    鐘應忱這會已然平靜下來,聽這幾個人只當他們是鎮(zhèn)上的倆頑皮孩子,大晚上偷出來玩,左邊說了右邊說,說完了從船頭大木桶里舀了一碗湯出來。

    “熱乎的,喝吧!三月里頭半夜下水,皮不凍緊了你的!”

    鐘應忱喝了一口,又酸又辣,正想擱下,讓船夫一睨,道:“全喝了!”

    池小秋這會也不曉得了害怕,一抬手喝個底朝天,話便不自覺溜出來:“阿爺不是鎮(zhèn)上人?”

    船老大一時意外,斜了她一眼,道:“你倒精怪!”顯然是默認了。

    池小秋想著當初爹爹教過的,一時興起說出來:“阿爺的酸湯里頭有豆腐絲,酸筍絲,香菇絲,再加團粉,冷時吃下去最是發(fā)汗,正是西南山里的做法!”

    船老大白胡子一抖,自家也笑了:“來鎮(zhèn)上討生活也幾十年了,你這小孩倒生了個好舌頭!你家住哪里?”

    池小秋說起吃食便眉飛色舞,船老大見遇到了同道中人,等弄明白池小秋的攤子,陡然熱情起來。

    池小秋將眼下苦惱,他便一拍手道:“這河上的生意,我最曉得!討生活不難,只是辛苦,你們若想要尋時,再過十來天,卻有個好去處,我便給你指個道出來!”

    池小秋精神一振:“哪里?”

    “福清渡近東柵,再幾天,等到出了蠶,河上有葉商,河邊有蠶戶,都是不方便動火弄灶的,你便去那邊賣,豈不是更好?”

    有多好?

    船老大抖著胡子道:“一月里有你半年掙出那么多!”

    到那時,他要吃池家酥魚,便不用走遠嘍!

    第18章

    清明榆錢飯

    清明寒食,賣花人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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