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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便宜大餅

    跟常寶官磨了這一會兒,池小秋聽見他說的最多的話便是這幾句:“不行不行!我娘子要打殺我哩!

    “若應了,晚上連屋也進不得!”

    池小秋氣結,看看左右,卻再也不見另一家鋪子,能像常寶官這樣,天時地利都全,還能做得這般冷清。

    她還待要說時,只聽一個滴滴嬌的聲音道:“寶官,今日收了多少錢?”

    常寶官原本松松散散歪在一邊的身子,就如同瞬移一般,眨眼間緊繃、豎起、挺直、站起,臉上堆笑如開的玫瑰花一般。

    不用說,定然是他那個凡是都要做主的渾家來了。

    池小秋一轉頭時,像是提前到了三伏天。

    常娘子頭上簪紅花,耳邊綴紅果環(huán)子,桃紅衫配絳紅裙,腳上偏還有朱中帶粉的彎彎繡鞋,在這偏日頭下一曬,只讓人覺得熱。

    “只…只收了…”常寶官還在期期艾艾,他渾家一看籃子,臉色立刻沉了,上前便擰他耳朵:“你又偷懶了不是!”

    “不…不…都是她在纏磨我!”

    常寶官急中生智,指頭點到了池小秋臉上。

    咦?

    莫名被賴上的池小秋眨眨眼,衡量了一下自身處境,最后還是決定要跟這婦人斗上一回。

    常娘子聽了池小秋說因由,眼睛轉了一轉,慢慢道:“這事卻不是我們不應,只是價錢…”

    有的談就好,池小秋松了口氣,決定要繼續(xù)用好處來說服她。

    每月三兩,已經算是出血了。

    只要能讓與她一半,諸如“共同經營共同獲利,兩家攜手共創(chuàng)輝煌”這樣的瞎話,她也是絕對不吝嗇編的。

    常娘子卻比常寶官精明上十分,只是一副為難樣:“不是做嫂子的為難,實在是我們家這鋪子是公爹留下的,十幾年的老生意,一向紅火…”

    �!�

    要不是親眼所見,池小秋險些要信了她的鬼話,恨不能拉了鐘應忱過來,將下午的“盛況”畫與她看。

    “五兩…”她打斷常娘子的滔滔不絕,退了一步。

    “八兩!”

    “…算了,告辭!”心疲力竭的池小秋拔腿就走。

    常娘子只以為她欲擒故縱,卻不防她腿長腳長,只兩步,竟真的走得沒影子了。

    常娘子后悔不迭,直跺腳。

    晚間回去,鐘應忱正在挑燈作畫,頭也不抬問道:“可定了?”

    池小秋斜倚著墻,咬著草莖,一只腳掂來掂去,語氣輕松:

    “再往福清渡逛兩回便有了�!�

    “可要幫忙?”

    池小秋想想,一轱轆翻起身,用膝蓋一路行到草席邊,小心翼翼拱手道:“還得兄弟周濟!”

    鐘應忱擱下筆:“幾兩?”

    池小秋豎起兩根指頭。

    鐘應忱聲音一下子沉了下去:“你應了她二十兩?”

    “二兩!”

    鐘應忱放緩了臉色,低頭沉吟了片刻。

    池小秋見他好似不愿,便忙擺手。

    “我也是說說,若是沒有也罷了�!�

    誰的錢賺的也不容易。自從鐘應忱接了書坊的活,不知道多少回她睡得迷迷糊糊半夜起來,仍見他趴在地上,就著昏暗的油燈一點一點仔細地描,聽見動靜抬頭看她時,眼里都是熬紅的血絲。

    鐘應忱的手摩挲著錢袋,里面有五兩,是他的全部家當。

    他也過過錦衣玉食的日子,這會自己動手,才知道錢有多難賺。

    這五兩,他得畫了多少本呢?

    七本。

    他記性好的很,一本都不會記少。

    拿到的價錢是別人的一半,交出的畫稿是別人的兩倍。

    入了書坊才知道,做了畫師又豈會這般簡單。

    他在書坊里是個后來者,既無根基,也無親故。當日強行參加考校,還打了一眾人的臉,自然也無可幫扶的人。

    多好的伙計!便宜好用,欺壓得再狠,也不用擔心他有反撲的力量。

    但又有什么要緊?

    鐘應忱的心眼有時候很小,有時候又很大,那些不值得他費心的事,卻入不了他的眼。

    那些冷嘲熱諷磕磕絆絆,只要兜里還能落下錢,他一概懶得計較。只有日漸迫近的時間,和相差甚遠的束脩,才讓他心焦。

    今年十月,各府各縣都要開始造黃冊,對他這樣的無名無籍之人而言,若是錯過了,再想等到這次正大光明取得應試資格的機會,要整整十年!

    滄海桑田,時光易轉的十年!

    同時,若想拿到應考的一紙親供單,找到愿為他作保的廩生,入書塾尋先生,便是他現今唯一的選擇!

    尋到了先生,才能過童試,進書院,立科舉,才能站在金鑾殿上,去問一問那個人。

    那把從母親胸前穿透了,滴著血刃的刀,是不是你!

    這錢,無論如何,也不能借!

    鐘應忱垂眼,繼續(xù)畫著稿子,描了兩筆,卻心不在焉,低頭看時,早畫歪了紋路。

    這畫早廢了。

    他提著筆愣怔了片刻,不自覺抬眼,見池小秋又靠回墻角,只能看見她側臉,正望著窗邊,十分認真地發(fā)愁。

    鬼使神差地,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手便自個將錢袋扔了出去。

    池小秋被砸個正著,她抽了系帶一看,里面足有五兩。

    她搖頭,仍舊扔了回去:“太多了。”

    鐘應忱從中取了兩塊,又將錢袋給了她。

    “你那兜里,也不到三兩�!辩姂缹λ你y錢多少門清。

    池小秋怔了一下,一瞬間,心里感動地一塌糊涂,她想了想,鄭重問道:

    “我算利錢給你,五分利,月底前結清�!�

    “凡貸錢抽利,多過三分者,仗五,罰倍銀。我不慣坐監(jiān)�!�

    鐘應忱并不感動,直接說與她:“你這謝禮給的太過,容易養(yǎng)大別人胃口。便是旁人施與援手,也不應致自己于不利之地�!�

    他說:“這錢,我不用你還。”

    池小秋還在等著他往下說,鐘應忱可不是賣了自己還要倒數錢的人。

    果然,鐘應忱接著道:“這錢算是我入了份子,以后攤子若有了進項,刨了成本,我占兩分�!�

    “好!”池小秋干脆答應,兩人擊掌為誓。

    撇開兩人情義不說,鐘應忱雖不懂茶米油鹽,鍋碗瓢盆,卻會算數會寫字,主意一個接著一個,拉他上了這個船,總是賺了。

    轉天,池小秋專挑了下午時候,又往福清渡去,挨家鋪子去問,卻只略過了常家鋪子,她只如個梭子一樣梭過兩回,聽見風聲的常娘子便坐不住了。

    趁著池小秋再從她眼前過,常娘子忙將她攔住,道:“那日我忘了和妹妹說,五兩也使得。”

    這回換做池小秋一味搖頭,要躲著她走。

    “著實不容易…”

    池小秋步子大,眼看就要突圍。

    常娘子生怕她又沒了蹤影,忙拖著她衣襟,也不曉得自己說了什么,只是胡亂道:“五兩…四兩半…四兩也使得!”

    池小秋立刻停了腳步,笑逐顏開:“好!那便四兩!”

    她干脆利落從袖中掏出一張紙契并印泥,幾步走回常家鋪子前,啪得拍在桌前,道:“按個印子,我便給錢!”

    旁邊的寶官因著這兩天娘子心氣不順,宛如生活在水火中,聽見自己說可,忙跟著池小秋在紙契下按了個手印。

    蓋棺定論,水到渠成。

    等常娘子緊趕慢趕回去,池小秋早拿了契紙,按下四兩散銀,對著兩人客客氣氣拱手:“多謝大哥與嫂子周全,以后咱們便一處了�!�

    常娘子氣得倒仰:“分明說的是五兩!”

    池小秋臉色立刻不好看了:“嫂子莫不是在耍弄我!契紙現在這里,不然我們請了人來說理!”

    常娘子如同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得眼睜睜看著池小秋走了,回過身來又把常寶官搓扁揉圓好生教訓了一頓,夜里握著心口,想著那每月少出的一兩銀子,便覺得心肝肺都讓人擰著疼。

    池小秋也不去管他們心情,回家去還了鐘應忱一兩,開始張羅起自己的新買賣。

    池小秋一向不毛不拔,這回竟也大方了一回,往集市上買了些鍋盤砧板,在半塌的另一間蘆棚席子里搭了一個簡單的灶臺,竟也似模似樣。

    “不做酥魚?”鐘應忱本以為她還要做老營生。

    池小秋忙著扛鍋放碗,頭也不抬:“不多些飽肚的吃食,便是再好的酥魚也不賣出去。”

    江娘子攤上也是將各色菜都澆了白米飯,才帶起了第一撥生意。

    “便賣這個?”

    鐘應忱見爐灶邊堆得老高,打開一看,竟是一疊又一疊的大餅。

    “咱們這兒,天晴刮風,天雨落水,什么米面放在這里也早壞了。今兒我往橋上去,那里有個曹婆婆餅鋪子,賣的好便宜大餅!半賣半送,這一袋子,才不到一百錢!”

    池小秋占了個大便宜,絮絮說得高興,鐘應忱聽見名字,總覺的哪里熟悉,待仔細一想,打斷她問道

    :“安華橋東的那家?“池小秋點頭。

    “你可嘗過?”嘗一口再看看他家為甚這么便宜!

    “我走得急,卻沒來得及,橫豎這饅頭大餅也沒個餡兒,便是再難吃,想些辦法,也好襯飯食。”

    “這餅…”

    “渡口的人沒什么講究�!背匦∏镉H看著那些人風里來雨里去,能吃上一口熱飯便好,只要菜口味重些,占肚的東西便能吃得下去。更何況,這家的餅最是實在。

    池小秋掂了一張餅給他看,只消稍稍一拍便彭彭作響,她道:“看這個頭,又大又厚,吃下一張能趕上別人兩張!”

    “…”

    鐘應忱遞過去:“你嘗一口�!�

    “唉?”

    “嘗一口試試。”

    池小秋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忙咬了一口,白里還泛著黃的大餅,如她意料之中的又大又厚,費了半天勁才咬下一塊。

    連她都如此,別人連吃也吃不動!

    池小秋看著滿滿當當的大餅,有種想要找一塊豆腐去撞死的沖動。

    第12章

    紅煨肘子

    鐘應忱當日嘗這餅時還在想,不知道哪個冤大頭愿意把這樣又厚又硬的餅買回家去,不想自己旁邊就出了一位。

    冤大頭還在對著大餅發(fā)呆,鐘應忱知道她看錢看得甚重,便道:“日后遇事三思便好�!�

    這一百錢雖然可惜,卻也不是輸不起,只當買個教訓,知道便宜不是這么好占的。

    池小秋仍舊盯著一摞大餅,她便不信,就不能想個法把這些餅給賣了。

    她本想賣的是大餅卷肘子,這會看著是怕是卷不動。

    該怎么辦呢?

    新買回來的豬肘子,皮厚肉多,池小秋換了好幾次水,將那幾只肘子搓得粉粉嫩嫩,放在甕里吊在水上,足足煮了一個時辰,過油微微一灼,直到皮上起了皺褶,這才加了秋油和清酒,把十來種次第倒進去,又仔細煨了半個時辰。

    各地風俗不同,池小秋家里豬肉價貴,柳安鎮(zhèn)卻最是價賤,按著這里的物價,一只肘子竟也只合到百十來個錢,她買上一兩只,便能足足做上一整天的菜,實在劃算。

    池小秋做菜時專心無比,等她抬頭,才知道鐘應忱早出去了,再進來時,便是讓池小秋拽了來。

    “幫我試試菜!”

    鐘應忱甫一看時,臉上不動聲色,腳往后急退了兩步:“我不慣吃!”

    他自小飲食清淡,最怕油膩的東西,更怕油膩還帶皮的。

    池小秋十分熱情:“你先嘗嘗!”

    在她自小到大的記憶里,還從沒人能拒絕紅煨肘子的味道。

    鐘應忱看時,透紅的皮肉安安靜靜躺在芭蕉葉上,翠綠襯著晶瑩暗紅,看著便胃口大開。

    “我先給你卷一個,試試菜。”

    池小秋連皮帶肉給他挾了一筷子,肘子顫顫巍巍,被放在了一張比臉盤還大的面餅上,池小秋往上面刷了一層湯汁,又上一層肉醬,兩頭一折,卷作一團。

    鐘應忱來回打量手里的餅,生怕一口下去,再把牙給拽掉了。

    “絕對咬的動,不信你試試!”

    果然,池小秋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原本咯牙的大餅變得細膩許多,再浸透了湯汁,不僅軟和更浸透了肉香,觸手薄韌,一口下去,肘子肉已經煨得極為細嫩,浸透了湯汁,外面的皮半點不見油脂,煉得如同肉凍一般,鮮味絕倫。

    池小秋跟他商量:“這一個,咱們賣多少錢?”

    不等鐘應忱說話,她自己算起來:“一個肘子能出三十多個卷餅,渡口一頓飯下來沒有二三十個錢打不住,咱們一個便管飽了,便賣二十也不多。”

    鐘應忱默默吃完手里這個,眼里偷偷往鍋里瞄了好幾回,見池小秋一心沉迷于算賬,手便不由自主又往下一個摸過去。

    萬不能讓她瞧見,不然這臉也挺疼的。

    菜單便算定了,池小秋物盡其用,將簾招子上的名號交給了鐘應忱。

    要說典故,鐘應忱一天能起上百八十個名字,但是池小秋列出名字讓他毫無發(fā)揮之地。

    “池小秋食鋪!”

    鐘應忱無奈,頓筆道:“哪有女眷的名字高掛簾幡的,不如改一個�!�

    “池家食鋪!”

    池家池家,真是誰都不識得也不能忘了你這個池字。

    鐘應忱搖頭,一邊在招子上端端正正寫上這四個字,一邊道:“你也來看看,這幾個字你也需得會�!�

    到底不甘心,他又在旁邊題下一行小字:四時珍饈,八方回香。

    等到把招子掛出去,兩人才曉得這鋪子叫什么都沒差。渡頭運貨筐的多半大字不識,見他們把物什都擺出來,從不問:你家是什么鋪子?只都問:“你家賣的什么飯食?”

    開張第二個時辰,攤前人寥寥無幾。大約是常家鋪子在這里久了,諸人走到這邊都自覺地繞開,池小秋在他們旁邊,冷清得發(fā)抖。

    池小秋將招子拿在手里晃了幾晃,大聲叫賣起來:“香噴噴的肘子肉,嫩生生的卷大餅,一個頂兩個喂!”

    裝著肉的陶甕一開,香氣遠飄,她另擺了一個小砧板出來,上面芭蕉葉展得整整齊齊,大餅分作小塊,加上一點碎肉就卷作拇指大小,一口一個,有人來問時,便簽上一個,直接送給人嘗。

    平日里攤上都是常寶官一人看著,常娘子直到太陽落山了才過來,生怕曬疼了她嬌嫩的肉皮,今個卻早早守在攤前,也不給好臉色。

    常寶官一整天都睡不得覺,蔫央央的,看池小秋那邊漸漸圍滿了人,十分羨慕,道:“娘子,不如咱家也去問問�!�

    常娘子看她人越是多,越是心疼自己的少了的一兩銀子,若是按契紙上半年來算,那可是整整六兩!

    只這么一想,她的心口又開始疼了。

    “誰家白吃白送沒人要!要學她來,你還要虧上多少!”

    可惜并不如她的意,旁人嘗了一個小的,便立時摸了腰包拿了個大的。池小秋立在攤前,桌上鋪著凈布,又整齊又干爽,蕉葉一展,上汁上醬夾肉卷餅,快得幾乎看不清動作,瘦瘦弱弱的人看著十分利落,只能瞧見她一旁的餅在飛速地變矮。

    這一天下來,原本清閑的常寶官茶水鋪又被分作了兩半,一半池家食鋪前站滿了人,一半常寶官對著他滿桌無人動的糖水發(fā)呆。

    也曾有人想要往他家買些茶水,卻讓熟慣了的人拉了回來,等兩邊都收了攤,池小秋一掃常寶官空空蕩蕩的錢罐,和可憐巴巴的眼神,正想跟他說個麥茶方子。

    常娘子卻搶上前來,一臉警惕擋在常寶官前面,瞪他一眼道:“還在那死著?!收攤!”

    池小秋悄悄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既然如此,那也不必貼人的冷屁股。

    她低頭一瞧桌子下滿滿當當的錢盒子,重又笑開了。

    這般過了一旬,池小秋的鋪子越加興旺,她便又騰出手來將之前的酥魚,魚餅都加上,算是多一份吃食。

    “咦?這味倒熟悉�!�

    池小秋鋪前多半都是漢子,多一個女子便顯眼,還是個皺著眉在她鋪子前品了半日的。

    這婦人上下打量她一眼,問道:“這魚你從前賣過?”

    “娘,我還要!”旁邊的小兒在她腿邊纏磨。

    池小秋一低頭看這孩子,忽然便想起這女子是誰了。

    原來就是前些日子在江娘子鋪前見的那個。

    這可不是送上門來打招牌的機會!

    她笑瞇瞇回道:“我認得阿姊,以前我在江娘子鋪上賣魚時便常來,今個就送你一份�!�

    那娘子一拍手,著惱道:“我說怎么他家的酥魚像是變了個個,原是換了人,那鋪上娘子竟也不說一聲!你等著!這魚我不白拿,回去便說與街坊,日后只往你這來!”

    池小秋笑彎了眼睛,心里愈加舒暢。這娘子也不是虛應故事,接下來幾天時便有人直接找上門來問:“這可是池家的酥魚?”

    每日都賺得盆滿缽滿,池小秋總是樂呵呵的,她總是盤算著,若再能這樣賺到月底,除卻要給常家的,她還能凈賺三四兩。

    三四兩欸!以前在家時,爹娘合成一塊也沒這么多!

    “需得提防著江家生事�!辩姂喇媹D常常通宵,好容易閑暇時,忙提醒她。

    池小秋冷笑道:“她昨日還有臉攔我下來!”

    江娘子近日酥魚生意讓搶了大半,來吃飯的人也少了許多,再有之前的食客將此事拿出來,指責她以次充好,連信譽也打了對折。

    “小秋妹子,我卻沒看出來,你這年紀小小的,過河拆橋的事卻做得順當�!�

    她陰陽怪氣的語調半點沒讓池小秋不安,當日因著酥魚,她家來客漲了多少,這旁邊的人家都清清楚楚,自己半點沒漲價便讓她家占了獨個便宜,已算是對得起江家。

    當日送給她家多少客人,今日便拿走多少,公平得很。

    江娘子見她面上并無波動,也不理會,只是徑自往前走,待想上前廝打一場,卻又想起池小秋一身力氣,能將她家木凳子給輕松折了。

    打也不敢打,罵也不敢罵,錢還一天比一天少,江娘子被噎得半死。忽想起一件事情,便追在后面道:“莫怪我這做姐姐的提醒你一句,這酥魚生意可不是我一家的!”

    可不是,不僅不是你這忘恩的江家的,也不是那偷了香料的王八的!

    池小秋便不信,還有偷盜的賊反要去主人家打盜竊官司的!

    鐘應忱搖搖頭,卻也不再說她,他按了按昏昏沉沉的頭,活動了一下手腕,咳嗽兩聲,重又埋頭畫起來。

    近兩天,池小秋眼見他出的畫稿越來越多,比以前還要多上一倍,只覺得不對。

    她問:“他們又欺負你了?!”

    “談不上欺負,不過使些絆子�!辩姂滥抗馕�,微微冷笑道所有人都賭這硬塞與他這一組的畫稿出不來,也不知他做成的那天,別人又是什么表情。

    池小秋一句話沖到腦門:“你和我一起!等鋪子做起來,我多給你兩分!咱們不去他家受氣!”

    “不必�!�

    這本書,說不定便能成為他的籌碼。

    能換來更好的東西。

    池小秋想了想,也無其他辦法,只能拿舍出些錢,拿雞蛋團了幾十個薺菜團子留給鐘應忱,自家又去出攤了。

    可今天她等來的并不是丁啷作響入甕的銅錢,而是一個眼熟婆子,帶了幾個精壯漢子將她團團圍住。

    “便是你偷拿了別家的酥魚方子?”

    “我沒有!”池小秋不敢相信天下竟有如此不要臉的人,怒目而視。

    那婆子哼一聲:“若沒有,你這酥魚用的香料,怎的和我家秘制的一模一樣?!”

    周圍人都炸開了鍋,渡口都是做小生意的,信義二字最重,秘制手藝便如人命根本。

    偷人方子便是謀財害命!

    第13章

    一場混戰(zhàn)

    婆子一使眼色,那幾個猿腰虎背的漢子便都圍攏上來,眼看便要扭住手腳。

    池小秋怎是肯讓別人轄制命門的人,稀里匡啷數聲巨響,她隨手抽出旁邊的凳子椅子招子砧板,直接往他們臉上招呼。

    她去拿東西時,那幾人還不以為然,只側個身拿手稍擋了一下,腳步仍舊向前邁去。

    也是,小姑娘軟綿綿的力氣,那東西能不能飛出兩丈還難說呢!

    下一刻——

    “哎呦!”

    “我的媽呀!”

    地上歪七豎八多了兩三個掛彩的人�;蚴敲忌涎圻呉黄锨�,或是胳膊上劃破了皮,血正往下流。

    池小秋趁著這一片混亂,一腳踩上高杌子,順手拎起一個小木凳子,往地上狠狠一摜。

    四周頓時一靜,能清晰地聽到有人齊齊倒抽了口冷氣。

    畢竟,這一個凳子,從完好無損到現在地上的凄慘模樣,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池小秋突然就想到了這婆子是誰!

    當日進方家側門的時候,開門的小子曾喚她:秦媽媽。

    池小秋指責的聲音就在這一片沉默里顯得愈加辭嚴意正:“你使了人來要強行擄我,便是怕我跟你說理嗎?!”

    秦媽媽一呆,江娘子原先跟她說過,池小秋很有些力氣,她只當多帶兩個幫手便好,卻沒想到,這丫頭哪里像個姑娘家!

    她原想著直接趁亂將這丫頭撂到偏僻角落,亂棍打上一頓,恐嚇兩句,量她再有八個膽子也不敢再出來。

    誰知這一條便行不通了。

    她正在懊悔間,池小秋的手指直接點向她:“你說我偷你家的秘方,你還要說你偷我的咧!”

    秦媽媽此刻便慶幸,虧得自己多留了一手,她冷哼一聲,從兜里取了一個袋子打開,挨個給眾人嗅了一遍,冷笑道:“她平日里做的酥魚,可是這個味?”

    這些日子,渡頭上的人少有沒有嘗過池家酥魚的,熟悉的香味一出,便有許多人點頭。

    指點池小秋的人頓時多了起來。

    “好利落模樣,卻沒想到是黑心黑肺的人!”

    “若我家方子讓人偷拿來賣錢,天天咒他下地獄炸油鍋!”

    “這不是賣池家酥魚的小秋?別是弄錯了吧!平日瞧著倒是個端正孩子�!�

    “你可別讓騙了,早聽東面的江家鋪子為露了酥魚方子哭了好幾回呢!”

    池小秋也學她似模似樣冷哼了一聲:“要拿東西誰不會,姑娘我也不是沒有!”

    “或是偷了香料,或是偷了方子,難道你自己便不能做一份出來?”

    “說到現在,你丟的是東西還是方子,連你自個也不知道?”池小秋話里帶著嘲諷:“我卻能說的明明白白,我丟的卻正好是你手里這個!”

    兩邊調料一模一樣,氣勢誰又不輸誰一籌,吃瓜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信誰更好。

    方才那個拿江家娘子說事的路人又在下面嘀嘀咕咕:“可聽江嫂子說,這酥魚原是她家先賣的。

    先前吃過江娘子家飯的人也點頭:“可不是,我也在她家嘗過�!�

    “池家不也說原是在江家寄賣的嗎?”

    “江娘子可不是這么說的!”

    池小秋抱著手臂,指頭一轉,直接將那個人點了出來:“江娘子是哪時候說的?我敢當了她的面說整個二月,她家的酥魚都是我寄賣的,臨街的張婆婆和杜二叔都知道!她可敢當我面這樣說?”

    這路人臉色一黑:“我不過是個路人…”

    “我什么我!你既然口口聲聲替江娘子說話,還在這里充什么過路人!江姐姐的委屈為甚她自己不來說?!”

    氣炸了的池小秋這會連害怕也不曉得,她又扔下了一個重錘:“江家現今賣的酥魚,用了什么香料我一嘗便知道,比你現今手里的少了一份花椒,也沒有調進梅汁,這就罷了,魚肉下鍋時還又用葷油煎了一遍,又油又老又咸,換我我也不愿吃!”

    “這樣的魚,我可沒臉去賣!”

    她這話一出,旁邊有人哄笑起來,有兩家都嘗過,最后成了池家常客的人喊道:“這話卻不錯,他家如今也太難吃了些!”

    秦媽媽這會臉黑的能滴出水來,卻不能現承認是她偷了,若是讓人認出來,報給了主人家,從上到下皮不脫一層她的!

    她往旁邊使了個眼色,便有個人從人群悄悄溜走了。

    秦媽媽轉過臉來冷冷道:“我年紀大,說不過你這個伶牙利嘴,眼里沒長輩的小丫頭,既如此,你可敢跟我巡檢司老爺那里說個清楚?”

    她現在只想著在這渡頭人來人往去扯個干凈,莫要讓方嬤嬤失了這個進項,便打算使了這個法,先押了她走,外面風言風語要如何,便好說了。

    池小秋卻眼尖,早盯住先前走的那人,心里只叫不好。

    鐘應忱先前與她說過,宰相府的門房勝過七品官,官宦人家里奴仆成群,盤根錯節(jié),出外比一般人還要風光,若真是得罪得死死的,卻比主人家還要難纏。

    池小秋往秦媽媽處看了看,她的眼神若是把刀,自己早被剁成肉泥了。

    既然已經得罪死了,又能如何?池小秋也不覺得此刻放軟了身段,便能立時和解。

    索性把他和自己都放到明面,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要真是自己有個好歹,頭疼的便是方家。

    這般想著,池小秋便直直嚷嚷出來

    :“巡檢司里老爺有許多,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哪個?你既是方員外家的,自然認識許多老爺,便冤枉我這個不認識老爺的不成?”

    池小秋怎么知道她是哪家的?!

    她這話仿佛一個驚天大雷,秦媽媽臉色立刻變了:“你…你莫要胡說!”

    “我怎么胡說?你們幾個不都是西橋的方員外家的?你既有調料方子,自然藏在家里,我怎么上門偷來?”

    “人人都說方員外是個大善人,年年周濟窮人,寒天臘月發(fā)衣裳,災荒時候設粥棚,四羲書院的房子,十二街上重修的橋,個個都是員外老爺出的錢。怎的出了你這么個家賊,倒去冤枉別人家來?”

    柳安鎮(zhèn)經商之人眾多,好訟之風盛行,像這等豪戶欺負小民的戲碼,最是容易傳出去,這會聽見還有這樣的新聞,都拉了別人過來聽。

    秦媽媽眼前一黑,已經能想到若是此事傳揚開來,自己的下場會是怎樣。

    雖說是方嬤嬤私下里的經營,可事若一出,中間牽頭搭線的都是自己,方嬤嬤萬萬不認,壞了老爺聲名,自己這一家子還不得踢腳賣了出去!

    她眼下已經悔青了腸子,原以為不過是帶人來威懾敲打一頓,卻惹來這一場斷送一家子的麻煩。

    旁邊烏涌涌一群人,看見秦媽媽驚恐臉色,早已信了大半,一時議論聲大起來,眼看群情激奮。

    不能暈,不能暈,若是暈了,這事就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偏旁邊跟著的幾個小子沒眼色,看架勢不對,手足無措挨上來問:“秦媽媽,這…”

    氣得秦媽媽心里連連念著蠢貨,本要掐自己胳膊的手換了個目標物,剛要罵出聲,卻見挑唆自己的罪魁禍首正站在遠處看熱鬧。

    兩下里目光對著正著,秦媽媽眼里快要噴出火來,那人頭一縮,驚慌下便要溜。

    秦媽媽忙顫巍巍指向那個要逃走的人,青著臉道:“快去把那賊婦捉了來!”

    池小秋也循聲看去,正見一個身影費力往人群外擠,正是美娘。

    好容易來了個替她脫罪的,正好自個能出脫出去,秦媽媽怎么肯放過去,忙攆了身邊幾個漢子一起去追,她自己轉了身來,對池小秋賠笑。

    “真是對不住姑娘,原是這賊婦給的方子,我侄子媳婦家買了來,原指望做個好事,卻不想讓她給騙了,明日我便備了席面送來,給姑娘賠罪。這原是我侄子家事,跟我主人家倒無甚干系,還請姑娘抬抬手,莫要見怪�!�

    原來的線索串了一串,池小秋幾乎明了了整件事的脈絡。

    她與方家八竿子打不著,秦媽媽又怎么想來去搶她的生意,想來是美娘偷了,轉手賣給了方家家下婆子,至于這中間彎彎繞繞她是不知,但秦媽媽已經把臺階遞到這個份上,不管她這氣能不能平,也不適合再翻臉下去。

    池小秋便只當信了她,兩手拍打了幾下衣襟,笑道:“既是誤會,媽媽便自去捉了真賊罷。席面也罷了,原是個要幫人的善事,誰知眼神花了,偏碰見個假佛呢!”

    周圍人又笑起來,風波過了,倒給池小秋的食鋪添了許多熱鬧處,江娘子鋪前生意陡然冷清下來,她也是個狠人,竟款款衣襟,拎了食盒來給池小秋賠罪。

    她眼淚掉得滴滴答答,叫起了撞天屈:“我卻從沒說過‘酥魚方子露了出去’這樣的話,也不知是哪個嚼舌頭的瞎掰,小秋妹子可要信我呀!”

    池小秋差點笑出聲來,這要是她,可沒臉過來,要不說臉皮厚的人有前途呢!

    她這嘲諷的笑模樣看得江娘子心里發(fā)慌,她咬咬牙,抬頭看了看萬里無云的艷陽天,頭頂上一水的藍,想來無虞。

    她伸出三指,指天發(fā)誓道:“黃天老爺在上,若我真說了這話,天打雷劈!”

    話音剛落,轟隆一聲,平地起了旱田雷。

    江娘子傻在了當地。

    第14章

    書坊的刁難

    池小秋這回真笑了出來。

    耐心耗盡,她勸告江娘子道:“說不說的,到底咱兩家也沒關系。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們楚河漢界,不犯邊也罷了!”

    兩回合下來,池小秋的名聲便傳遍了,雖有人背后道:“現在便這樣厲害,等再大些要出嫁時,誰家以后要娶個母夜叉!”,卻沒人敢當著池小秋面說三道四,連往日來偷摸想占些三瓜兩棗的,也不敢來池家鋪子占便宜。

    池小秋諸事順遂,只除了鐘應忱。

    連著有兩三日,池小秋晚上合眼前,鐘應忱還就著燈在畫。早上起床時,鐘應忱還伏在凳子上。油燈只剩下淺淺一痕,頭天還嶄新的棉芯子委屈地打著卷,變作焦黑一團。

    池小秋懵懵懂懂揉揉眼睛,含混不清問他:“你怎么又起這么早?”

    鐘應忱咳嗽兩聲,沒說話,手上依然不停。

    池小秋在河邊洗了臉,把草簾子與窗子都支起來,熹微晨光透進來,屋里頓時清晰許多。

    她轉頭之時無意中一瞥,不禁大吃一驚!

    只見鐘應忱臉上蒼白里泛著潮紅,兩眼眍著,青黑一片,活像個久臥在床的病秧子。

    “你覺得怎么樣?”

    池小秋一慌,又想起去年冬天兩人都病了的光景,最難的一次,她幾乎要以為撐不下去了,沒醫(yī)沒藥,沒食沒水,卻不想也頂了過來。

    可這生病的滋味,她再也不想受一回了。

    這屋里連著合適的桌凳也沒有,他半跪在地上,曲著腰腿,一只手懸在半空,一只手壓在凳子上。鐘應忱似沒聽見一般,仍舊懸著手描著手里的線稿,一只手溫熱,直接捂上他的額頭,鐘應忱一驚,立刻后撤身子,生怕落了墨點,又毀了一幅畫。

    “怎么?”他眼神看久了書冊,此刻抬頭,好一會才能看清楚池小秋的面龐輪廓。

    這一出聲,他才知道自己嗓子啞了。

    鐘應忱的身子一向不如池小秋康建,眼見他拖了這么久,終于把自己給拖累病了,直接拖了他回草席上休息,一邊沒好氣地答他。

    “沒怎么,不過就是發(fā)個燒,啞個嗓子,病上一回,能有什么!”

    “還剩三張…”

    “睡覺!”

    “明日要交…”

    池小秋一只手便能按住他要起來的身子,另一只手扯了被,重重道一句:“睡覺!發(fā)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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