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能貓在廚下十二個時辰連白天帶夜里都不出門。
薛師傅也急,
他這一輩子都遍南北,從宮廷珍饈一直嘗到鄉(xiāng)野小食,
做得出西北關(guān)外趁熱現(xiàn)抓著吃的烤羊肉,也知曉西南山林里頭藏著的秘密�?蛇@一肚子的吃食經(jīng),總得尋個人說出來,傳下去。
這可不是巧!有人現(xiàn)送了來許多食材,
光這跨南跨北,種類多樣,
就足夠稀罕了,且離了本地,
干的不知能存多久,活的也不知什么時候就蔫巴了。
薛師傅就逮著一切機會把這些食材涉及的菜色,挨個做了來或講了來給她聽。
這酸辣椒便是她新學的一樣。
缸上除了蓋,還另倒些水來封了氣,池小秋算得天數(shù),看著那只圓大肚的缸,深吸口氣,將蓋慢慢掀了。
船上運來的辣椒本就不多,若是糟蹋了,便是重做一缸,也沒這一撥辣得過癮。
惹人流口水的酸辣味一從缸里沖出來,池小秋便笑開了。
她的菜有著落了!
她用手里的勺子敲了敲缸口,心思一轉(zhuǎn),就給這里頭的酸辣椒配了十來種好伙伴。她一邊思量,一邊反手舀了滿滿一盆,走起路來都格外輕快。
“池東家,店里都好��?”
“池姑娘一向可好?”
從通向后院的門到廚房,不過就斜著屋子穿上十來步,倒讓人各種方式問候了七八句。
近兩天,這店里添了許多熱情的食客。
池小秋只覺今天攔她說話的人比昨天又多了幾個,只能一邊虛應著,一邊加快步子往里間走,好容易回到廚下,大冷天竟還擠出一頭汗。
“要是入了夏,這么說話可不得熱死!”池小秋跟惠姐抱怨。
惠姐抬眼瞄她,咬著嘴唇樂:“你當人真是問菜?明擺是要同你說話哪!”
“同我說話?”池小秋偏頭疑惑:“便多說上十缸,也不能多免錢,現(xiàn)下小齊哥可看得緊!”
她眼珠一轉(zhuǎn),湊過來促狹笑惠姐:“他使勁攢著錢給你打梳頭妝奩呢!”
“呸!”惠姐臉紅:“你也免不得這一遭!”
池小秋臉皮比她厚上十道,懶懶往后一斜,倚在桌背上:“我不要那些,他要愿意現(xiàn)下過來,什么不帶都使得�!�
“帶什么?”小齊哥有些憨氣的聲音響起,他閑時總想找了空來同惠姐說上兩句話,這回的理由便是手里頭兩只褪了毛的雞。
有這個由頭,惠姐便是臉又紅上兩層,也不能嗔怪他什么,只好略瞪他一眼,將那雞接下來。
小齊哥卻還不走,拉她問:“你可是還想要別的——我再拿了樣子過來,你想添什么咱們就添�!�
他以為是“悄悄話”,實則早讓門里門外的人都聽了個正著,惠姐腳一跺,便推他出去了,正碰著迎頭要進來的鐘應忱。
池小秋就站在門口這么一閃眼的功夫,就有個年輕后生忙隔桌同她搭腔:“池姑娘,你們店里可有玉清茶?”
玉清茶春天才有,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兒,鐘應忱一邊擋了池小秋,一邊淡淡回他:“已快入冬,止有楓露茶。”
誰說的,秋冬的茶還有十幾樣呢!
池小秋才要跳起來同他說,卻讓鐘應忱握在手里,又拉回廚下。
“你不是知道?”池小秋可不信鐘應忱能忘了親手做出來的菜單子。
“外頭有興哥,你不是還要做菜?”
鐘應忱看著并無異常,池小秋還是納悶瞅他兩眼:是誰惹了這大爺?
但他下一句話又不像存著氣,他一眼便看見了池小秋新端出來的酸辣椒:“這是今個才出缸的那個?”
池小秋已念叨十來天了。
“就是這個!”池小秋被他一引,滿心便都回到了菜色上頭,這東西味重,得同些能壓得住且出味的食材一起配著吃才好。
就這么一思忖,方才剛送進來的那兩只雞就格外顯眼。
沒有絲毫停頓,池小秋掂著她的大刀霍霍向雞。
沒了旁人礙眼,鐘應忱便安心在倚在旁邊,看她做活。
這么煙火燒燎的地方,在秋冬的陰冷天氣里,顯出一份世俗的熱鬧活潑,便這么坐上一天,也不覺得膩歪。
不過這樣一幅畫面看在別人眼里,可就膩歪了。
“嘖嘖嘖,嘖嘖嘖,鐘兄弟你這…”
廚下旁人是不怎么會闖進來的,何況這么欠揍的聲音一聽便知,被無端打擾了好時光的鐘應忱不消回頭,臉色就已然不悅了。
高溪午卻不管他,他才進得門,便讓池小秋引去了目光,眨巴了兩下眼睛,緊趕兩步躥上前去,繞著池小秋左右轉(zhuǎn)了兩圈,一邊打量一邊叫道。
“哎,小秋妹子還真是你哪!這才幾天沒見,你這變得也太厲害了!”
他瞪大眼睛,迎著小秋轉(zhuǎn)過身來略顯不解的目光,嘖嘖贊嘆:“要不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早知這么個小美人,我便早些下手了…”
他話音才落,便覺后背森森,要在科考之前,他可不敢這樣造次,可這會已考完了,鐘應忱便瞪,還能瞪死他不成!
“瞧瞧這頭發(fā),是新出的鳳仙髻罷?小秋妹子,你這手終于是巧到地方了…”
池小秋這會才曉得他夸得是什么,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頭發(fā):“這是忱哥梳的�!�
“呃,”高溪午一噎,含糊一下,開始換個地方夸:“頭便罷了,倒是衣裳著實挑的好,滿池嬌的花樣配得舒服,倒比頭發(fā)好上許多。”
池小秋有些羞赧:“這是忱哥挑的�!�
她又指了指額上嬌艷的花線:“這也是忱哥畫的�!�
沒有姑娘家不喜歡讓人夸好看,她展開袖子輕盈轉(zhuǎn)了一圈:“這身都是忱哥給配的�!�
�!�
本想將鐘應忱一軍的高溪午反被倒灑了一把狗糧。
不過池小秋這一轉(zhuǎn)頭,離他近了些,便看見了他臉上傷勢,不由一驚——一個嘴巴子的痕跡就浮在他臉上。
高溪午一向讓他爹娘護得緊,除了讀書別的苦都沒受過,養(yǎng)得細皮嫩肉膚色白嫩,誰敢上來打他!
“你這是…跟人打架了?”
“讓個龜兒子咬了一口!”一提起這事,高溪午臉色一沉,帶了些戾氣,他斜了鐘應忱一眼:“喂,這事,你可欠我大情了!”
他不等鐘應忱答話,便重又嬉皮笑臉轉(zhuǎn)向池小秋:“原是疼得厲害,不過要能好生吃上一頓…”
池小秋十分上道,便應他道:“
這個容易!”
高溪午一樂,往她手下盆里探頭一看,不由色變:“這是什么東西!”
鐘應忱原沒注意,往那盆里一望,頓時也是微微一僵。
池小秋一邊仔細用姜片擦著手里的東西,一邊坦然回望他:“雞雜��!”
高溪午一跳老遠,驚恐道:“你不會要做這個東西給我吃罷!”
“這個做出來味重,你和忱哥都吃不得,到時候有專給你們做的其他菜�!�
池小秋知曉這富貴人家壓根不吃這樣的下水,看他二人都或大或小松了口氣,倒有些遺憾:“其實,要真炒得好了,一盤菜能下三四碗米飯。”
有些樂趣,挑嘴的人是注定享受不到的。
她原本多用咸菜心來煨雞雜,可這酸辣椒一出甕,倒讓池小秋有了別的想頭。
熱油一倒入,切洗好的雞雜呲溜下了鍋,水分迅速榨干,與酸辣椒一同煸炒,就這么來回翻鍋的幾下,香中帶辣,辣中帶酸的味道就霸道地在廚下蔓延開來。
外頭立刻有人在問:“里面在做什么菜,也給我上一份!”
這一盤新鮮出鍋的辣炒雞雜一端上桌,便讓伙計給搶了個一遍,本來有些寒涼的天,等吃得辣了一身汗,偏還酸得開胃,吃著吃著都能多添上半碗飯。
池小秋也沒虧待高溪午,因看他臉上有傷,現(xiàn)給他下了一碗骨湯面,鹵好的鴨子撕成細絲鋪在里頭,連油鹽都不給多放。
鐘應忱跟前放的是一碗嫩嫩的燉雞蛋,同樣清淡的骨湯面,他這幾天一直有些咳嗽,池小秋也不許他吃別的。
人就是這么奇怪,明明這碗面也稱得上湯頭鮮美面筋道,可見旁人筷子都沖著那盤雞雜而去,埋頭大吃,香得沖鼻子,高溪午只覺手里的面忽然就不香了。
忍了半天沒忍住,趁著池小秋往別處的功夫,高溪午迅速夾了兩塊。
旁人都沒注意,可他心虛,一撇眼,鐘應忱就在旁邊。
旁人都忙著吃飯,便沒有人看見,鐘應忱面不改色,從高溪午那里也接了一塊,就碗分贓。
“嗯!”
好吃!
高溪午眼前一亮,手里的筷子不由自主又往前伸,卻讓回來的池小秋盯個正著。
“你們不能吃!”
盤子讓池小秋端得遠遠的,不過片刻就已告罄,高溪午可憐巴巴叨了一筷子面,重新認識了一個詞。
悔之晚矣啊悔之晚矣!
第132章
水明角兒
折沿薄青瓷盤上面擱著數(shù)十個水明角兒,
收口處被捏成花形,因為加了豆粉更加瑩潤可愛,能透出里面的各色的果脯糖餡兒,
是一道無論色相還是味道都上佳的甜點。
美人靠在河水上面彎出柔美曲線,
穩(wěn)穩(wěn)托著在此在風景的人。
涼榭曲水柳岸藤色,
雖已至深秋,但因為江南地暖,
那一些落葉的蕭條倒添了一點詩情。
高溪午卻有些坐不住了,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
擋風的氈子高高掛起,
迎面一陣風,吹得他從脖子到腿冰冰涼。
“咱還是換個地方罷�!�
鐘應忱不動:“我不冷�!�
你當然不冷了!這穿堂風第一道先吹的他,活生生做了個人形擋風屏,
哪里吹得著鐘應忱!
“怎么?不是高兄要來此處?”鐘應忱聲音慢悠悠,
聽得高溪午十分心虛。
還不是因為這地方空曠,能方便他“不小心”將自己的豐功偉績講給池小秋聽么!
誰知那妮子又進屋去了!
高溪午正這般想著,
便見兩個伙計過來,
給他們加了個暖爐,重又放下一壺茶來,
專跟鐘應忱說了一句:“東家說了,太熱就先放放,不能緊著喝�!�
高溪午便眼看著鐘應忱點頭示意時神色繾綣溫柔,再轉(zhuǎn)過來,
又是張沒啥表情的臉。
不慌不慌,橫豎他現(xiàn)下已經(jīng)從科舉苦海中跳脫出來,
從此鐘應忱再不能在他課業(yè)上下什么手腳。
憋屈了一兩年的高溪午在戳鐘應忱痛腳的道路上,躍躍欲試。
還沒等他思忖好扎入點,
就被鐘應忱截去了話頭。
他舉起茶杯,隔桌向高溪午敬了一杯,用的還是灌酒的架勢:“這次,是我欠你一次人情,多謝!”
“哎,自家兄弟,說這些做什么!”高溪午咧嘴也灌了一氣兒,卻聽鐘應忱干脆道:“也是,既是兄弟,我也不多言了�!�
高溪午讓茶水一嗆,咳嗽半晌,干笑道:“其實吧,這事要交與別人也難辦…你看我臉上這印子,我娘就差拿了我去,要問清楚了——你也知道,我一向孝順…萬一抵不過說些什么…”
鐘應忱呵得笑了一聲,懶怠再逗他:“以后你要有什么事,但凡開口…”
“不須你,小秋便使得!”
高溪午急忙回道。
繞了半天,他終于露出了真面目。池家推新菜的速度少有人能趕得上,要是再加上池小秋的手藝,要是每日三餐都能吃得到專做出的…那個美呀。
高溪午只消想想,便口舌生津要流口水。
不使此招,他可連那滿甕的薄餅都得死皮賴臉偷了來,再加上是要從鬼精鬼精的鐘應忱手里摳出來,就差沒簽賣身契了。
“此事…原是我托的你,同小秋無關(guān)吧�!辩姂谰o了臉色,微瞇眼睛:“說出去卻也沒什么,堂堂高家大公子,新晉的秀才俊相公,扮去女子還專去找人爭風吃醋,這名聲么…”
高溪午聽一句,便將眼睛瞪得更大些,伸著手指點著他不可置信:“你…你…我這可是幫你!”
“既是你我的事,何必扯小秋進來呢?”鐘應忱也笑,看在對方眼里十分可厭:“這情,我必定會還。”
“你難道信不過我?”
高溪午想揪著他的衣裳使勁搖上一頓,看能不能搖晃出他七零八落不知碎在哪里的良心。
他有什么自信說能讓別人信得過!
他們針鋒相對的功夫,兩邊氈簾早讓人放下,還在桌下新籠了一個火盆,直把他倆當姑娘家伺候。冷是不冷了,高溪午還被鐘應忱的沒臉沒皮氣出了一身汗。
“鐘大哥,這是東家專給你做的�!�
眼見水明角兒還沒吃,便又覆上一只新蒸籠,高溪午忙從里頭搶了一只出來。
這水明角兒是面粉同綠豆粉一起捏成,有些天然的香甜氣,里頭糖果餡兒酸甜可口,飯后吃,能消食解胃。
他悶悶咬了兩口,看鐘應忱端出那個小碗,更是不平了。
不過蒸個雞蛋,沒必要費這么大勁吧?
碗里頭如雪般潤白一片,是專門將蛋黃挑了,只剩蛋白作底蒸成,平滑光潤,不見半點孔洞,上頭鋪著香蕈丁、筍丁、蝦米,使得都是瑣碎功夫。
他到底忍不住,開口相譏:“七尺男兒,總吃這些精細東西…”
“比不過你家的梅花湯餅。”
這方子高太太還讓給了池小秋,現(xiàn)下每天在席面里總能占著十幾兩銀子的賬面。
“你這日子過得可真是賽神仙!”
“那可不是!”
高溪午捂住胸口,添堵失敗還都堵到自己的心口上。
鐘應忱舀了兩勺子,這才慢悠悠從那籠屜里又端出一碗。
一模一樣!
原來也給他做了一份。
高溪午心里存的氣立刻煙消云散,他挑了勺子品了一口,搖頭晃腦贊道:“果真比尋常的更鮮些,怕不是用水調(diào)的,總得是提清雞汁。”
鐘應忱垂頭吃得干凈,順手從兜里拿出一管藥來:“這是臉上敷的,早晚兩次換藥,不上兩三天印子便消了�!�
高溪午一怔,挑眉將那藥在手里撂了又接住,有些意外:“你甚時變得這般…啰嗦了?”
冷心冷意的人,也有絮絮叨叨這一天,一貫同他相譏相殺慣了的高溪午,讓鐘應忱這番突如而來的送溫暖打得措手不及。
有點不好意思呢。
“雖說你想得簡單些,原本找個人便能辦成的事,偏要親自過去,可好歹也是幫我,我這做兄弟的,不能寒了人心不是!”
高溪午抖了抖,這段話,實在不怎么能讓人相信。
他頓了頓,提醒道:“那個姓桑的,心思倒比陰井還深,你還是多注意點�!�
正經(jīng)不過一刻,高溪午便重嬉皮笑臉:“其實有個法兒更容易,索性這兩三月里頭,把你倆的喜事一辦,不是兩全其美么!”
要不說萬物都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鐘應忱是他的克星,可池小秋卻是鐘應忱的克星。只論他出了這兩番力氣,池小秋斷不會吝嗇廚下的功夫。
到時候,只要池小秋樂意給他做飯,鐘應忱根本犟不過去!
高溪午一時要給自己鼓掌了:哪樣天才怎么能想到這么借力打力的法子!
鐘應忱偏不掉他的坑。
他緩緩搖頭,有些出神:“還不是時候�!�
不只他們忌憚桑家,桑羅山讓人打聽來事情來去,怒火更熾,旁邊自有人出主意:“著人尋個空兒,當頭敲上一棍子,拖到一邊打上一頓,便夠他吃苦頭了!”
“你當那是誰?只讀了兩句詩認得兩個字?半點根基全無?府城第三試揭榜,獨他中了個案首,現(xiàn)下鄉(xiāng)試還沒出,焉知他中不得舉?”
便是在鐘靈毓秀之地的柳安鎮(zhèn),舉人也沒那么不值錢。
何況鐘應忱身上還占著兩個好處,一樣是年輕,一樣是院試的案首。
“他是,難道大爺便不是?要不是為著想在會試上爭先,現(xiàn)在咱們府上早已出個進士老爺了!”
二十多歲的進士,便是在南地,也算得上年少英才了,光耀門楣的稀罕事,仕途上占了先,前途都是旁人看得著的。
“要我說,大爺怕是高看了那小子,當年大爺中舉,忝居第八名,連提學官老爺也親自召上前來敘話,案首中得人不少,個個都能在舉人榜上中這個高名?”
小廝慣會揣摩桑羅山心思,調(diào)侃笑道:“要說和泥腿子做比,姓鐘的那小子也算是個人物,可偏大爺是個鴻鵠,便是個略巧些的雀燕,上前一比,便比下去了。”
桑羅山雖不答言,可看臉色,卻緩和許多,過了一會,才問:“池家鋪子最近可有什么動靜?”
哪里是在問鋪子,分明問的是人!
小廝實在想不通,桑羅山一向心高氣傲,怎么偏就在這事上夾纏不清了。
可他不敢勸告,不敢答言,只能忐忑跟著桑羅山重又進了池家食鋪。
從那日他憤然出門起,一直到如今,桑羅山都并未再踏進鋪里。
不過短短幾日,墻上掛的詩詞都已經(jīng)撤下,七八幅畫多是彩繪,四季皆備,夏日的活潑,冬日的熱鬧,顏色配得熱烈而又不俗氣。
氈簾一放,鍋子熱氣裊裊一蒸,單看店里,已經(jīng)很是有些冬天晌午蒸籠火塘旁的溫煦之感了。
桑羅山沉默了一會兒,就這么一會兒,池小秋出門送東西,就俏生生撞在他眼前。
櫻草色短衫,淺色畫裙,殷色花紅,都是嫩生生濃淡相配的顏色,硬是將她舒展的面容映襯出幾分嬌柔,可明艷活潑卻也不少。
池小秋前前后后忙了好一會,座中的客人這幾日待她都客氣得很,連嚷著要查單的都少了許多,她心下輕松,笑得就更甜。
桑羅山靜靜看她半晌,一個念頭在心底慢慢明晰起來。
既然定要有人放手,為何一定是他呢?
他將手里的秋露白一飲而盡,招了伙計過來。
“你們店里可是有個姓鐘的東家?可否請他前來一敘?”
第133章
瓜姜蝦松
“尋我?”
鐘應忱輕聲一笑,
興哥這話本就傳得忐忑,忙道:“鐘大哥,我這便回了他!”
鐘應忱卻徑直起身往前堂去,
道:“走吧�!�
桑羅山也沒想到鐘應忱來得這般快,
他晃了晃手中酒杯,
并不起身,只單手一舉杯:““松山桑破廬�!�
于他而言,
這已經(jīng)是對鐘應忱難得的禮數(shù)了。
“客人何事?”鐘應忱問得清清淡淡,倒讓桑羅山一噎。
他并非不聰敏,
可從小順風順水高傲慣了,
耐性上便缺些。
“我今日前來,只為一會松篁之友,并非在這酒館戶坊之間談錢財商事。”
他打量了鐘應忱一番,
心里終于有些失衡了。
他原以為,
出身貧寒之家,總有些局促,
可這般一看,
不說行動間散淡之意,就專論他這相貌…
也生得太好了些,
難怪招小姑娘家喜歡!
鐘應忱好似沒有察覺他審慎目光,徑直在對面落座。
桑羅山呷了口茶,重新將思緒整理一番。
根據(jù)搜集來的消息,鐘應忱確實是個難得聰明之人,
只是家境卻極差。原系逃難而來,僥幸入籍,
不過有一宅聊供棲身,便在考學前還要抽出時間來打理這池家食鋪。
桑羅山將他的資料看了數(shù)遍,
便能得知出這人性情處境。
身稟稀世之才,可在這科舉仕途一道卻毫無依仗,這兩者之間的鴻溝,只需他尋個縫隙輕輕敲打一番,便能松動。
整個堂前十分熱鬧,唯獨他們這一桌,兩人對坐,寂靜無言,氣氛莫名有些緊張。
桑羅山呷了好幾口茶,見這樣尷尬的場景,鐘應忱卻什么反應都沒有,仍舊泰然自若飲他手里那杯。
“前幾年愚兄得案首之時,旁人只道我年少才高,轉(zhuǎn)年僥幸中舉,處處皆是溢美之詞。那時我便道,江河曠遠,才人代出,如今果見有鐘兄這般…才俊�!�
桑羅山是出了名的不好相與,如今愿意到這里來,言不由衷與他說這番話,雖說生硬些,怕也是頭一遭了。
鐘應忱略略舉杯,點頭道:“
多謝。”
桑羅山一頓,氣便有些沖上來,接下來的話便暗藏鋒芒:“不知鐘兄現(xiàn)是在哪位先生門下?”
“不過在別家附學,不曾拜得先生。”
“哦?”桑羅山揚起眉,做出驚訝的表情,心里的氣終于順了些:“鐘兄大才!只是…”
“只是這學問一道,如書山林海溝壑叢生,雖能自渡,終究行得艱難,若能得一名師,只消稍加點撥,便有絕境逢生之喜,便有需攀援之處,也能抵得尋常難去的險峰。”
他還從沒費這么多心思與人說這些客氣話,抬眼時看見鐘應忱雖不語,但面色漸趨沉肅,覺出些暢快,話鋒一轉(zhuǎn)。
“有先生的好處,原先我也不曉得,幸而入四羲書院后,承王夫子看重,收作弟子,日夜蒙訓,果真大有進益�!�
四羲書院已是江南之地聞名的書院,院中夫子教諭皆是飽學之士,每回南榜之上,四羲書院出身的學子可占到十之三四,可謂桃李滿天下。
可便在這樣的書院,仍有幾個人,只需一提聲名,便如雷貫耳,只一提王夫子,必然是理學大家王景安。
若想入仕途,王景安門下弟子多有身居高位者,若想治學,這樣的先生足夠讓人受用終生。
可桑羅山輕輕道出這句話時,順道看了一眼鐘應忱。
他面容沉靜,連一絲艷羨也無。
他的話停了好一會,才等到鐘應忱緩緩說了一個詞:“確實�!�
。……
圈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到這里,鐘應忱卻總不在他意料之中。桑羅山實在沒了耐性,便將話挑得明白了些。
“鐘兄這般才學,若能得良師同門相助,以后的路必然順遂,不知鐘兄可有此意?”
鐘應忱抬眼凝視他片刻,忽得笑了:“王夫子收弟子,自然是精益求精,這門總是不好入吧。”
這樣的回應才是應該有的。
桑羅山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終于大好,他緩緩道:“先生也常與我感嘆,說旁人都道良師難得,卻不知明白弟子也難尋�!�
他挑眉看向鐘應忱:“我既承蒙先生教導,自然要分憂,不吝開橋設棧之舉�!�
“明白弟子?”鐘應忱輕笑:“既要勞動桑公子開言,這路開得,總得有些成本吧�!�
他也直視回去:“不知這明白弟子,要怎么個明白法?”
盤盤繞繞的路一瞬間讓鐘應忱平鋪在面前,桑羅山因他的爽快有些意外,正中下懷:“我在書院中也有些薄面,便不能入得先生門下,至少可保鐘兄尋得一位良師,以后各自相望扶助,都是情分。”
鐘應忱把玩著手里的物件:“條件?”
“這鋪子聽聞鐘兄占得五分利,我愿用高上市價兩成價錢買進。待鐘兄進了書院入得師門,住在山下往返多有不便,我家中在院旁有個兩進宅子,便與鐘兄眼下落腳處做個置換�!�
他緊盯鐘應忱,慢慢道:“這般,至少一年里,鐘兄便不必下山勞累了�!�
嗤得一聲,鐘應忱笑了出來。
他看著桑羅山的眼神帶著些嘲諷:“小秋在桑公子這兒,便只值三言兩語和上百兩銀子?”
桑羅山驀然色變,還未答言,鐘應忱又上下看他一遍,冷笑道:“哦,不止,還有桑公子的臉面。”
“你…!”
桑羅山未曾想有人能這般不上道,且從沒讓人當面嗆聲過,一時氣怔在那里。
小齊哥正盯著這邊動靜,見桑羅山臉色不好,生恐便鬧起來,便忙過去笑問:“公子可還要續(xù)一甕秋露白,或是再上些小菜?”
他才說完,新來的永官正笑嘻嘻端來一盤小菜,他年紀小不識得眼色,尋見鐘應忱時眼前一亮:“鐘大哥,我前后找你!方才東家給你炒的蝦松,再三讓我趁熱拿給你吃,涼了便腥氣了�!�
他一邊說,一邊將那盤蝦松放下。吃蝦費功夫,挑蝦線,去蝦皮,擰蝦頭,剩下的肉就一丁點再剁碎也不剩什么了,一小盤不知道得剝多少只蝦。
里頭的姜蒜都切得極小極細,香油瓜姜香氣混合,蝦肉已經(jīng)炒得金黃松散,但火候正好,不見焦上半點。
永官又添上一句:“東家每日里得想法子給鐘大哥做上十道菜�!�
桑羅山原本燒起的怒氣讓這一盤子菜點燃了,他按捺不住,站起來冷笑道:“你卻該好好想想,從秀才到進士,多少人考到十幾榜也未中�,F(xiàn)有的路不走,難道想要靠著開南北雜貨的高家,或是同秦家一起看蠶吐絲不成?”
那些高家李家秦家,若是要販貨賺錢,自然能幫著運轉(zhuǎn)一二,可要說能助他考學甚至行走官場,那便是摞在一起也難及入門檻了。
“呦呦呦,開雜貨怎的了?”高溪午在外頭吹風吹得不耐煩,正進來,便聽見桑羅山這句,陰陽怪氣道:“桑大爺有八斗之才,再往上數(shù)三四輩,可也不是田里扒地的么!”
桑羅山頓時紫脹了面孔:“耕織之家豈能與銅臭之人作比!”
高溪午攤手道:“可當初桑老太太的嫁妝鋪子,可就開在我家店面旁邊呢!”
“…你!”
桑羅山第二次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深吸兩口氣,竭力穩(wěn)住情緒,狠厲盯住鐘應忱:“你真當舉人進士這般好中?”
他話音還未落,外頭忽然鬧鬧嚷嚷,有人在門口喊:“快快快,快開了門給鐘相公賀喜!”
一陣一陣喧鬧聲叫喊聲此起彼伏,原本讓里頭他們兩人劍拔弩張繃著一條弦的小齊哥頓時心驚,他還待要出門,門已讓人擠得歪了。
“怎么了!怎么了!”
池小秋原在里頭忙活,隔著兩間屋子都能聽到動靜,忙出來時,見一堆一堆的人都還在往門里擠,又急又氣:“
不準擠!一個一個來!”
這回卻沒人理會她,后頭有個人叫道:“先放我進去!是我報信還是你報信!”
旁邊都擠擠挨挨讓出了一條縫,那官差滿頭大汗從人群里頭擠進來,整整衣服,臉上堆笑:“鐘相公可在此處?”
幾人一齊望向鐘應忱。
被挑起的氈簾旁圍著的都是人,帶著同樣的熱切抻著脖子向里面張望。伺機而來的冷風攪亂了原本沉悶的熱氣,可陽光片片分明在地上碎成燦爛的金色。
鐘應忱忽然預感到了什么。
官差的聲音帶著些刻意為之的喜氣:“恭喜鐘相公,高中頭名解元!”
鐘應忱好似恍惚了片刻,又好似沒有,甚而能微微笑著跟官差道一聲:“勞煩辛苦�!�
可下一刻,有人毫不避諱地沖上來抱住他,緊緊的擁抱又松開,池小秋的眼睛閃閃發(fā)亮,看著他道:“真好!”
她一笑,眼睛又閃著絢爛的光彩,她又重復了一遍:“真好!”
真好,在他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命運不曾薄待,終于送出了一份相稱的驚喜。
第134章
你敢不敢
中了解元的鐘應忱好似三月新上市的春餅,
冬天暖屋中養(yǎng)出來一捧春蔬,一下子變得特別招人稀罕。
原本鐘應忱悄悄住在小院中,每天從后門出入,
也不常去巷里,
并沒多少人注意。
可報喜的人從店里出來后,
好似泰半鎮(zhèn)子都知道了消息,不過從池家食鋪到安豐橋這么近的路,
無論走到哪都有十幾幾十雙眼睛盯著,連他走路先邁哪個步子,
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池小秋無暇去注意別的,
滿腹心思都放在擬菜單上頭。
她點著指頭將庫中市上的菜色都數(shù)了一遍,還狠狠將高溪午搜刮了一遍,冀望能搜出些新鮮玩意。
她打定主意,
要許給鐘應忱一個熱鬧的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