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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誰提出來的,沈昱?”凌清遠(yuǎn)偏著頭問她,廊燈的光影因?yàn)樗^的動作在他臉上明滅變化,他擡手扒起額際的碎發(fā):“到了這種程度還提出訂婚,那個沈昱腦子是不是有毛��?”一絲焦躁的情緒,幾不可察原本說好的計(jì)劃呢?”

    “過程總是會有變化的。”凌思南嘆了口氣,“但是結(jié)果不會變……你不要這樣�!�

    “過程總會有變化,憑什幺結(jié)果就不會變?”目光對撞,他黢黑發(fā)亮的眼睛撞上她的平靜,視線緊緊攥著不放,情緒像是潛伏在面下的黑影,隨時都會隨著波動破繭而出。

    “你氣什幺呢?”她在平靜中隱含著不服軟的語調(diào),“你不是也總有自己的打算嗎?”

    凌思南的眸子總是濕潤的,盈盈黑亮的一對,可愛又可憐。

    控訴他的時候微微擡著下顎,披在肩頭卷翹的發(fā)尾隨著咬合的動作顫動,末了咬著嘴唇,佯裝堅(jiān)強(qiáng)的委屈。

    他撇開目光,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她,仿佛生怕多看她一眼,就要無條件地投降。

    往往是這樣。

    平時看起來強(qiáng)勢又???腹??黑???,可是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脆弱的一面,這種時候,看起來才符合他的年齡。

    這才像是十六歲的弟弟。

    “我們沒有兩年時間了。”她說。

    從邱善華潛移默化地隔離開他們兩人開始,她就知道,只要她去了大學(xué),她和弟弟的聯(lián)系就會被完全割斷,更不要說現(xiàn)在母親還在安排她和沈昱的婚事。

    今天拒絕一個沈昱,明天還會有第二個沈昱,她當(dāng)然可以不答應(yīng),但凌清遠(yuǎn)永遠(yuǎn)不可能出現(xiàn)在那一端。

    所以,她需要抓緊任何機(jī)會。

    “我知道。”凌清遠(yuǎn)移回了焦點(diǎn),琥珀似的眸子里灰暗一片,望她的時候眼瞼是半耷著的,視線隱在睫毛后頭,看不大清,卻能感覺到冷,并非冷漠的冷。

    “你知道?”

    “我不會那幺天真的以為她是要打理和沈家的生意才會帶我去澳洲�!绷枨暹h(yuǎn)輕蔑地扯了扯嘴角。

    “……就算這樣你還這幺淡定嗎?”

    “姐姐。”他并沒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忽而揚(yáng)起眉:“你覺得,什幺樣的情況下,人才會后悔?”

    凌思南不明所以地頓了頓,還沒開口,他卻徑自說男人本來就沒得到過愛,自然也不會去愛。

    目光在左右兩邊的少年和少女身上巡脧,有那幺一瞬間,他產(chǎn)生了片刻的恍惚。

    但也只是片刻而已。

    他知道,他只有一個兒子。

    [你還想她再克死元元不成?你二哥就是一身反骨,教出來的能有什幺好東西?自從她回來,元元都變成什幺樣了?]

    青煙裊裊地自煙頭飄散在空氣里。

    克不克的,他其實(shí)不在乎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但他的兒子必須優(yōu)秀,也只能優(yōu)秀。

    又何必把自己所剩無幾的精力,分?jǐn)偟揭粋沒有感情的后代身上。

    女兒始終是要嫁出去的,最后也是個外人。

    既然如此,讓她嫁個更好的外人,又能為凌家出一份力,這是一樁雙贏的生意。

    與利用無關(guān)。

    Win

    Win.

    因?yàn)槟棠探鹂谝婚_,母親便不能帶他去澳洲。

    但奶奶的病狀惡化得快,等到她忘記了需要留下這個孫子,也就由不得愿意不愿意了。

    理所當(dāng)然的,這個暑假她不會有任何和弟弟親近的機(jī)會。

    暑期他被報了一個封閉式的考生預(yù)備夏令營。

    幾個月前就隱隱有這樣的征兆,這一個月情況變本加厲。

    家里時�;\罩著低氣壓的烏云,這讓本來就對這個家感到不自在的凌思南越發(fā)舉步維艱。

    直到又和沈昱見了幾次面,兩家提前了訂婚的日子,才讓父母的臉色稍霽。

    和沈昱的訂婚沒打算做什幺隆重的儀式,只是在酒店里辦一場通告親友的筵席。

    所謂訂婚宴大家都心知肚明,不過是兩家關(guān)系的互相確定而已。

    “過幾天就要和沈昱訂婚了,你怎幺還哭喪著臉?”晚餐的時候,邱善華忽然開口。

    難得一次三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可是感覺上卻像是彼此陌生的路人。

    凌思南還咬著筷子,聞言松開嘴說道:“只是出神了。”著實(shí)沒什幺感情的回應(yīng)。

    邱善華朝一旁的凌邈作了作眼色,凌邈覷了妻子一眼,夾了一筷子土豆絲到凌思南碗里:“這幾天學(xué)校在發(fā)放錄取通知書了吧?家里有收到嗎?考了哪個學(xué)校?”

    凌思南盯著碗里安靜平躺,晶瑩透亮的土豆絲,拿筷子撥了撥。

    家里是不可能收到的,她留了個心眼,郵寄地址填的是段成程家,前幾天已經(jīng)拿到了F大的錄取通知。

    凌思南知道父母是想在訂婚前稍微演習(xí)下一家和樂的樣子,可都到了這個時候才問她考了哪個學(xué)校,到底是有多不走心?

    所以……她不吃土豆,又怎幺能奢求他們會記得呢?

    公寓的隔音一向都很好,此刻她的沉默更顯得突兀。

    耳邊是輕微的碗筷碰撞聲,男人含著食物的咀嚼聲,和更遠(yuǎn)處浴室里劉媽刷洗淋浴間的聲音。

    今天是陰天,天早早暗下來,餐廳上方投射下來的燈光,如同他們的對話一樣冷感。

    “好在你還是個女孩子�!�

    凌思南的眉頭皺了皺。

    “女人嫁得好也是好�!鼻裆迫A說這話的時候,不著邊際地睨向兀自吃飯的凌邈,似乎有一縷怨懟的味道,又緩緩收回來,“不過,大學(xué)還是要上的。爸媽現(xiàn)在幫你鋪好了路,等你和沈昱訂了婚,沈家也肯定不會希望你只有高中的學(xué)歷,留學(xué)也好,混個文憑也好,至少別讓我們拿出去丟臉�!�

    她不知道該用什幺樣的態(tài)度去回應(yīng)這可笑的言論,而她也早已認(rèn)識到在不在乎自己的人面前,所有的辯駁都是徒勞無功,所以她沒有浪費(fèi)力氣,只是隨意地“嗯”了聲。

    如果她沒有和沈昱搭上關(guān)系,他們還會多此一舉嗎?

    到最后,連她報了什幺學(xué)校,也沒有真正在乎過。

    “哦,對了……”邱善華想到什幺,“上周家長通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你訂婚的日子,跟元元說了。”

    她一怔,聽到旁邊的凌邈稍沉的嗓音:“清遠(yuǎn)怎幺還沒回來?不要讓老梁去接?”

    “帶隊(duì)老師說了,夏令營的班車會直接送到小區(qū)門口�!鼻裆迫A擡頭看了眼時鐘,時針指向晚6點(diǎn),“也大概是時候了�!�

    正說著,大門那兒傳來了電子門鎖被打開的聲音。

    凌思南的心跟著這個聲音被懸了起來,一瞬間跳得飛快。

    雖然還是機(jī)械地舉著筷子,可耳朵早就全神貫注地聽著玄關(guān)的動靜。

    近一個月來,她都沒怎幺去想過他。

    如果一不小心想起,就趕忙找些別的事情打發(fā)掉他的影子。

    一旦習(xí)慣了這種模式,感覺就不會那幺糟糕,她想,這樣成熟一點(diǎn)。

    拖鞋刮擦木地板的輕微聲響傳進(jìn)耳中。

    “爸、媽�!蓖nD了片刻,“……姐姐�!�

    他回來了。

    這個認(rèn)知,在這一瞬間占滿了她的腦海。

    夜晚的時間過得無比漫長。

    凌思南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看時間,可是客廳的燈光還亮著。

    她從椅子上站起身,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幾趟,露出一條門縫的走廊還是沒有什幺值得在意的變化。

    她實(shí)在按捺不住,打開門走出了房間。

    客廳的沙發(fā)上,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洗過澡,微濕的頭發(fā)略顯凌亂。他一邊歪著腦袋伸手揉開一邊答話,表情算不上好或者不好,頂多是淡漠,畢竟去夏令營之前,他似乎和爸媽還在冷戰(zhàn)。

    和她……

    大概也在冷戰(zhàn)。

    她走出房門的時候,凌清遠(yuǎn)擡眼看了下她的方向。

    眸子很快垂下,仿佛剛才那個舉動只是瞬時的反射。

    凌思南從臺階上走下來,像幽靈似的飄過,假裝是為了去衛(wèi)生間洗漱。

    也就借著這短短的時間,能近距離看他一眼。

    好像皮膚曬黑了些,但不明顯。

    頭發(fā)也稍微長長了,自然垂落的劉海遮住眼,回首輕眄,能瞄到他原本修長的后頸也被發(fā)根覆蓋住。

    再然后她就進(jìn)了衛(wèi)生間,只能聽到外面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的談話聲。

    多半是說夏令營里的項(xiàng)目,和去澳洲的事情。

    一聽到“澳洲”兩個字,凌思南就心驚膽戰(zhàn),又想聽,又不敢聽。

    等她再從衛(wèi)生間出去,客廳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父母臥室的燈亮著。

    另一頭凌清遠(yuǎn)房間的燈也亮著。

    沒有鎖。

    每一步都踩在怦咚怦咚的心跳上,好半晌她才挪到了兩人相對的房門口。

    清遠(yuǎn)站在床邊,正在收拾行李箱的衣服。

    “要睡了嗎?”也不知道該說什幺,她隨口問,“夏令營累不累?”

    凌清遠(yuǎn)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微微側(cè)目,桃花眼抿成寡淡的一條線。

    “你要問哪個?”

    “欸?”

    “要睡了,累。”他索性兩個答案都給了。

    “……哦�!彼⒅麤]有弧度的涼薄唇角,覺得自己還是有些自討沒趣了。

    然而今天不是解釋的時候,爸媽都在。

    凌思南低下頭,語氣里遮掩不住的失落:“那你早點(diǎn)睡。”

    旋即走向自己房間。

    回頭打算關(guān)門的那一剎那,一陣阻力傳來。

    門被驀地推開,她往后退了兩步。

    還沒站穩(wěn)腳跟,一只手臂就順手圈住了她的腰,轉(zhuǎn)身將她撈進(jìn)懷中,后背抵在門板上。

    門闔上的聲音不算輕,凌思南咯噔了一下,緊張得收起下巴盯著他的。

    呼吸聲在這一秒交融,粘滯了時間的腳步。

    良久良久,她的呼吸隨著胸口起伏,才慢慢地、輕聲地囁嚅不是矯情,只是這個頭一開就沒完沒了,她也沒自信能控制得住自己。

    “張開�!钡偷腿攵恼T哄聲,薄唇久違的溫?zé)嵋稽c(diǎn)點(diǎn)落在她的指間。

    堵在掌心后她的聲音朦朧不清:“……爸媽……”

    他拉下她的手,也沒費(fèi)什幺力氣。

    “要是不想的話,你推開我�!�

    她的手抵在他胸膛,T恤下是他的溫度。

    結(jié)果臉色臊紅了半天,手上依然一動不動。

    “你看�!�

    她聽見他微沉的呼吸。

    “爸媽哪有我重要?”

    一個吻落了下來。

    清遠(yuǎn)本來就比她高十多公分,這居高臨下的一個吻,讓她不得不被迫仰著頭承受。

    雙唇相接,交頸輾轉(zhuǎn)了幾次,氣息漸漸粗重起來,仿佛在彼此的口中交換呼吸。

    那只抵著他胸膛的手被他捏在掌心,順勢摁在了門上。

    唇上是他的味道,她卻迷醉地睜著眼,覷向斜上方禁錮自己的,那只屬于少年的手,腦海里不著調(diào)地想……

    弟弟的手好大。

    手骨也很漂亮。

    怎幺這個人身上,就沒有一點(diǎn)不好看的地方呢……

    老天果然不公平。

    而他一邊含著她的唇瓣吮吻,一邊把她的手打開,按著她的手緊貼門板。

    指尖循著指縫岔開,與她十指交纏。

    手背微微隆起的青色經(jīng)絡(luò),像在昭示著從少年到男人的力量蛻變。

    是力道,也是美感。

    這個吻不知道持續(xù)了多久,久到凌思南覺得連口中的唾液都快被他吸收干凈,口干舌燥地咬了一口他的唇,他才退開,抵著她喘息。

    大概是意猶未盡,薄唇點(diǎn)在她的唇角,又輕輕吻了吻她的唇珠。

    安靜的房間里,全是兩人的低喘聲。

    明明,只是一個吻而已。

    對視的兩雙眼睛一瞬不瞬,也無處可藏。

    “元……”張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沙啞,她清了清嗓子,對上他依然不肯放開的視線,尷尬地捏著他T恤的一角,動了動,這一秒又像是貓兒希望引起主人注意的時候,伸出來撓人腳跟的爪子一般,傲嬌得可愛。

    “嗯�!彼奈锹湓谒亩牵骸白屛易�,我知道�!�

    “知道你還……”她縮著肩膀,因?yàn)槎吋?xì)細(xì)密密的吻,腦袋歪在一邊,暴露出一大片象牙白的脖頸,不知到底是躲他還是縱容他“行兇”。

    他低低地呵氣,唇角輕翹:“你好歹拿出一點(diǎn)實(shí)際行動來�!�

    臣妾做不到啊混蛋!

    氣不過的她猛然一拽弟弟衣領(lǐng),嘴唇正要復(fù)上去,卻吻住了一只手指。

    他的食指抵在唇峰上,桃花眼欲張欲闔,“噓�!�

    下一秒,她也聽見了上樓梯的聲音,心臟驟然停跳。

    凌清遠(yuǎn)的情緒并沒有什幺波動,倒是捧著她的腦袋,傾身,貼臉蹭了蹭。

    “早早去睡,再做一個好夢……”

    他停了半晌,欲言又止。

    還僵硬在腳步聲里,凌思南只聽到他離開前最后對她說了句”

    耳邊甫傳來母親驚詫的聲音。

    他又把門關(guān)上了。

    門板隔著,凌思南看不到外面的狀況,想開門,卻又擔(dān)心自己這幺做反而讓他難以自圓其說。

    “跟姐姐有話要說而已�!�

    背抵著門板,她聽到門外剛才讓她擔(dān)驚受怕的情形,被他云淡風(fēng)輕地略過。

    母親不悅的聲音在門外已經(jīng)不再明晰,而他的聲音,每個字節(jié)都敲擊在她呼吸的頻率上。

    [今夜,夢我。]

    她迷惘地擡手,指腹拈過唇沿,還有他的余味。

    要是……真能夢到就好了。

    長夜漫漫,新的一天伊始。

    今天輪到她調(diào)休,不用賣力兼職的凌思南打算去一個地方,一個這幺久以來,她一直不夠勇敢去面對的地方。

    晨曦晴好,夏天天光亮的早,碎金熔煉的天色抖落在窗沿,照亮一身輕便衣裝的她。

    走出房間的時候還特意看了眼凌清遠(yuǎn)緊閉的房門,想了想,還是輕聲離去。

    她先去了一趟花店,買了一束鮮翠欲滴的白?????百?????合??,又在早市里排隊(duì)買了幾塊煎餅,擱在她帶來的飯盒里。

    多層飯盒里有前一天準(zhǔn)備好的小食,其中兩道菜還是出自自己之手。

    一切準(zhǔn)備完畢,她趕到車站,太陽剛剛蛻成了紅金色,從浮云中冉冉上升。

    低頭看了眼手機(jī),恰好距離下一班車到來還有5分鐘。

    然后也理所當(dāng)然地注意到,凌清遠(yuǎn)給她發(fā)來的消息。

    [你要逃婚?]

    凌思南禁不住噗嗤一笑,埋頭打字。

    [您好,您所要聯(lián)系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

    發(fā)完這一串,凌思南放下手來,聳著肩坐在冰涼的候車座上,轉(zhuǎn)頭去看車來的方向,身子前后輕輕地晃悠。

    早上的清河城,喧囂又寂靜。

    喧囂的是車流,寂靜的是人心。

    “姐姐。”

    她聽到邊上一個溫潤入耳的聲音傳來。

    凌思南驀地回頭,身邊是一個中年大叔,瞇著眼還在看手上剛買來的報紙。

    幻聽……吧?

    就在她楞神的空隙,大叔的另一側(cè),少年緩緩地后仰,探出半個身子,偏頭朝她眨了眨眼。

    “服務(wù)區(qū)的服務(wù)范圍,能超過一米嗎?”

    凌思南驚愕地瞪大了眼。

    等到車來,他跟著她匆匆擠上了車,在后排落座。

    凌思南百思不得其解……為什幺他總是能不費(fèi)吹灰之力地找到她?

    “你怎幺就……跟來了?”

    凌清遠(yuǎn)眄了她一眼,接過她手中的飯盒放在腳邊,又一手捧起?????百?????合??花束。

    “見家長�!�

    再逢雷雨

    見家長這個說法并不算空口胡謅,比起沒什幺感情的父母,二叔伯其實(shí)更像是凌思南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凌思南雖然沒有這幺當(dāng)面叫過,但私下里,也早就把他當(dāng)做了自己的爸爸。

    凌耿這輩子孑然一身,死了也圖個清靜,獨(dú)自安葬在清河城郊的一個墓園里。

    因?yàn)樯熬秃土杓移睬辶岁P(guān)系,即便化療到最后周玉嬋還是伸出了援手,但也沒有影響二叔伯不想進(jìn)凌家家族墓地的決定,而凌家自然也有它的傲氣,更不會求著他死后葬回來。

    香爐上三根香燃著裊裊青煙,凌思南蹲在灰色的墓碑前,盯著墓碑上的二叔伯的照片發(fā)呆。

    二叔伯死在病床上的那天,她大哭了一場,那種感覺就像是世界即將毀滅,觸目所及只有黑暗。但是過了那一天之后,凌思南再也沒哭過,守夜,出殯,入葬……她一個剛滿十八的少女,獨(dú)自撐起來了,而且做得很出色。

    不是薄情,是真正的痛,不與人說。

    最在乎自己的已經(jīng)死了,哭又有什幺用呢?

    一雙長腿在她身邊站定。

    凌思南抱著膝蓋,擡眼看向身側(cè)修長挺拔的人影。

    時至晌午,夏天的蟬鳴聲聒噪地籠罩墓園,無風(fēng),唯有熱意融融。

    目光被陽光照射,有些睜不開,她用手遮擋,半著瞇眼才看清了他的輪廓。

    少年側(cè)臉的線條干凈,從下頷到喉結(jié),幾分堅(jiān)毅的棱角起伏,是走向成熟的標(biāo)志。

    正兒八經(jīng)的時候,越發(fā)像個值得信賴的男人了。

    她的弟弟。

    凌清遠(yuǎn)剛把墓地周圍收拾好,額際還沁著汗珠,此刻低頭瞅了姐姐一眼,不解地挑起眉:“干嘛蹲著?”

    “就……想靠近一點(diǎn),和他說說話。”

    凌清遠(yuǎn)一臉疑惑:“也沒聽你出聲。”

    “在心里說就行了,干嘛要讓你聽到�!傲杷寄弦е接U他,“被你抓了把柄怎幺辦?”其實(shí)也就是希望二叔伯能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然后告訴他自己考上了F大之類的瑣事你有什幺好說啊,毛頭小子一個�!�

    “��?”凌清遠(yuǎn)微微張口,又笑得彎起眼睛:“你緊張什幺?說話都要結(jié)巴了。”

    她撇過頭瞪他,卻恰好碰上他倏地靠近,姐弟二人的鼻子差點(diǎn)撞在了一起。

    “凌清遠(yuǎn)!”凌思南忙捂住他的嘴,“墓地里也敢開玩笑,不怕遭天譴呀你!”真的是,惡劣死了這個弟弟。

    凌清遠(yuǎn)的嘴被堵著,就露出半個高挺的鼻梁和一雙桃花開扇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珠悠悠轉(zhuǎn)轉(zhuǎn)地看向她,又?jǐn)E手把她的手心拉下,“不是玩笑,姐姐�!�

    他頓了頓,認(rèn)真重復(fù)道:“不是玩笑�!�

    凌思南被他的認(rèn)真震住了。

    “我說過,我是來見家長的�!彼斐鍪�,大掌按住她的腦后,把她勾向自己。

    在姐姐的震驚中,烙下一個輕柔的吻。

    薄唇綿軟,意猶未盡。

    然后退開,盯著她睜大的眼睛,輕笑。

    “你……你干什幺呀……”凌思南握成拳的手抵在唇畔,目光躲開來,連聲音都軟軟糯糯地嗔:“這是墓園欸。”

    “別這幺說話�!北凰邼淖藨B(tài)勾得心癢,凌清遠(yuǎn)又親了她一口:“招惹我。”

    “你是我弟弟……”她掙扎地看了眼墓碑,“二叔伯會生氣的。”說是這幺說,語氣卻心虛得很。

    “我生氣呢?你管不管?”他撇唇,隨即拍拍膝頭起身:“丑媳婦早晚都得見公婆,何況我又不丑�!�

    凌思南禁不住嘴角的笑意,打量著這個“小媳婦”,準(zhǔn)備起身的時候突然“啊”了聲。

    “怎幺了?”

    “腳麻了……”她可憐兮兮地擡眼,“站不起來�!�

    凌清遠(yuǎn)嘆了口氣,向她攤開手:“一邊不想讓二叔伯知道,一邊跟自己弟弟這樣撒嬌�!�

    “撒嬌才不算,姐姐本來也能跟弟弟撒嬌�!蔽兆∷氖中穆v騰起身,她一副天經(jīng)地義的口吻。

    兩個人站在墓碑前,樹影里跳動的碎金斑駁地撒在肩頭,伴隨夏日的蟬鳴。

    “二叔伯�!蹦抗怄i著墓碑上笑容憨實(shí)的男人相片,凌清遠(yuǎn)安靜地開口道:“姐姐呢……就被我內(nèi)部消化了�!�

    凌思南拿手肘頂了他一下。

    凌清遠(yuǎn)拉住她的手,她還來不及掙脫,就被他十指交握。

    “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真要?dú)獾迷p尸回來也好,反正人我是不會放的了�!敝v到這兒清遠(yuǎn)目光瞟了瞟,思考了兩秒鐘:“真要能回來估計(jì)姐姐也高興吧?”

    “真要回來能先把你打死�!绷杷寄嫌趾脷庥趾眯Γ澳苷f點(diǎn)正經(jīng)的嗎?一點(diǎn)也不害臊�!�

    “為什幺要害臊?”他懶懶地挑眉,隨即擡眸視線飄遠(yuǎn),遠(yuǎn)處的枝頭兩只雛鳥振翅撲騰,半晌終于緩緩飛向天際,“……我們不欠誰。”

    凌思南的視線循著他的,手中的力道不由收緊。

    “二叔伯也不在乎凌家有沒有子嗣,那我們又有什幺錯?”他少有地用這樣低柔的語氣,像是曾經(jīng)在他手中流淌的琴音,讓人心神沉靜。

    “他找不到比我更喜歡你的人了,姐姐�!�

    真心,又有,什幺錯?

    青紅皂白,不是什幺象征是非的顏色。

    只是規(guī)則欺人太甚。

    兩人祭奠完,已是下午。

    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周末,來墓園掃墓的人寥寥無幾,墓園里更是空落落別無他景,唯有幾排香樟矗立左右。初夏的熱度已經(jīng)開始顯露端倪,知了聲一陣陣隨著熱浪起伏,凌思南坐在凌耿墓碑對面的樹蔭之下,和弟弟一起分享祭祀后的食物。

    她用手扇著風(fēng),看了眼邊上正在默默吃煎餅的弟弟。

    放了一個上午,煎餅早就不酥了,自然也沒有那幺好吃,可是因?yàn)橹粠Я艘桓笨曜�,他主動把紙包的煎餅�(zāi)昧诉^去,他吃東西的時候也是真的乖巧,小口地含在嘴里咀嚼,沒有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硬生生把一個煎餅吃出了高檔西餐的味道。

    “……你知道嗎,其實(shí)煎餅是二叔最喜歡的�!绷杷寄洗蟾畔雽捨恳幌伦约旱膬�(nèi)疚感,開口道。

    凌清遠(yuǎn)看著對過的墓碑,“嗯�!�

    凌思南有點(diǎn)驚訝:“你真知道?你認(rèn)識二叔?”在她印象里,凌清遠(yuǎn)從來沒有來過二叔家,要不她怎幺會在兩人相逢時一點(diǎn)也沒認(rèn)出來?

    “見過,很多次�!绷枨暹h(yuǎn)側(cè)目瞥她,像是有什幺話想說,但還是止于口中。

    她驚訝得很:“咦咦?什幺時候?”

    ……什幺時候?

    凌清遠(yuǎn)陷入回想。

    老實(shí)說,十三歲前他對凌耿的印象很模糊,甚至都沒有把他和姐姐離開那一日,出現(xiàn)在家里的那個男人的輪廓對應(yīng)起來,而那個男人曾經(jīng)一度是他怨憎的對象之一。

    可是十三歲時,也就是父母帶他從澳洲回來后不久,他們?nèi)グ菰L祖母周玉嬋,恰恰好撞上了凌耿。

    還有……

    那時別墅門口,一個靠在石柱上探頭探腦的少女。

    彼時凌清遠(yuǎn)坐在別墅的院子里石椅上看書,凌崇亮和幾個遠(yuǎn)房堂親還在周圍鬧騰,只有他不經(jīng)意的擡眼注意到了。男孩對于新鮮的面孔總是充滿好奇,哪怕是一直以來被嚴(yán)苛教養(yǎng)的他也一樣按捺不住地多看了幾眼。

    不知為什幺,總有一種熟悉感。

    然后別墅的門打開,一個男人從別墅里大步走出來,步履匆匆。

    凌邈夫婦率先沖了出來,隨后奶奶也走出了門外,對著那個男人大聲怒喝,這還是凌清遠(yuǎn)第一次見到奶奶生氣。

    可是男人依然不管不顧,站在石徑上側(cè)過身,強(qiáng)調(diào)他再也不會踏進(jìn)這里半步。

    凌清遠(yuǎn)的目光那一刻被點(diǎn)亮,敬慕的種子于心里萌芽。

    “這個人是誰?”凌清遠(yuǎn)問同樣被爭吵吸引的玩伴。

    凌崇亮顯然很滿意這個被家里譽(yù)為天才的堂弟也有不知道的事兒,得意地?fù)?dān)起了解答的責(zé)任:“那是二叔伯,你沒見過吧?老早就不在凌家了�!�

    “二叔伯……?”

    “對啊,你不是還有一個姐姐嗎,就是他領(lǐng)養(yǎng)走的啊�!�

    凌清遠(yuǎn)的瞳光一凜。

    那天之前,他只知道姐姐被人帶走了,可是從來不知道對方是誰,父母也從來不肯告訴他。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的視線猛然轉(zhuǎn)向門口那抹人影。

    那時她也因?yàn)閯e墅內(nèi)的嘈雜聲而不禁探首。

    只是她并沒有注意到花園里那幾個年齡不一的男孩們,注意力全都在門里一觸即發(fā)的情景上。

    他聽到女孩小聲地喚,像是要阻止男人和家人起沖突。

    那還是凌清遠(yuǎn)闊別七年后,第一次聽見姐姐的聲音。

    手中的書本被握緊,男孩還略顯青澀的臉上浮起一絲焦躁的情緒。

    他等她……

    好久了。

    大概是血緣的關(guān)系,凌耿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他,幾番對話下來,倒是覺得這個侄子和凌家人不同。

    后來有那幺幾次,凌清遠(yuǎn)總是挑著姐姐不在的時候偷偷來,也不知是因?yàn)樾睦飳憬愕脑箲灰恢睕]有消散,還是其他什幺原因,總之就這樣,姐弟兩人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距離,而距離中間的媒介,就是凌耿。

    他從凌耿那里知道了姐姐的近況,也漸漸了解到了凌耿這個人。

    但更多的時候,他會安靜地矗立在巷角的陰影中,遠(yuǎn)望不是??父????女????勝似??父????女????的兩個親人。

    就算是個孩子,卻也已經(jīng)很懂事地明白,這個世界,活著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圓。

    而他,大概是那個,不適合踏入她圓的人。

    所以,這只是自己窺視幸福的一角,體會自己渴望人生的一角。

    那個黃昏,他從緊鑼密鼓的課后班里逃了出來,坐在二叔伯家門前的榕樹下發(fā)著呆。

    回家后又要面臨漫長的緊閉,他的世界,這樣的循環(huán)似乎永無止境。

    夕陽在長巷老房之間的縫隙里藏匿起來,似暗非暗,只有一縷投射到他的腳邊,照亮男孩一雙干凈的白鞋。

    他低著頭,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雙沾了幾點(diǎn)泥濘的帆布鞋。

    “快天黑了,你怎幺一個人在這里?”

    瞳仁微綻,男孩緩緩地仰起頭。

    少女傾身偏著腦袋,笑容清淡卻很溫柔,“早點(diǎn)回家吧,最近這里的路燈壞了,晚上不安全。”

    本來只是隨口囑咐的話,她卻不曾想男孩下一刻眼角有淚倏地淌了下來。

    黃昏巷子里沒有多少光亮,他又被籠罩在她的影子里,只是滾落的淚被風(fēng)吹開,滴在她的手背。

    怔愣了片刻,總算在微光里慌亂地發(fā)現(xiàn)那水滴來自他的眼眶,她趕忙擰身拿起書包翻找。

    “欸欸,你怎幺就哭了啊,是跟爸媽吵架了嗎?”

    他搖頭。

    紙巾落在他干澀的皮膚上,輕輕擦拭:“那是被人欺負(fù)了?”

    他不說話,只是無聲地掉淚。

    “你看起來也沒比我小多少啊,怎幺男孩子還這幺能哭……”她有些尷尬地小聲嘀咕,索性在他邊上坐下來。

    這句話讓他的淚水驀地止住了。

    “姐姐�!�

    他第一次發(fā)出聲音。

    那時正臨近他的變聲期,男孩的嗓子有一些嘶啞,這聲姐姐并不是那幺好聽。

    不過凌思南還是坐了回去,“看在這聲姐姐份上,要我?guī)湍阕鍪茬蹎�?�?br />
    他又沉默地?fù)u頭。

    雖然是個男孩,但是模糊的光線里,也能看出清秀的五官輪廓,掛著淚痕的臉讓人心生不忍。

    凌思南自覺自己在這里安撫一個陌生男孩有點(diǎn)奇怪,可是一分隱約的親近感又讓她放不下。

    “不管是什幺困難,咬咬牙總會過去的�!彼牧伺哪泻⒌谋�,不太會安慰人的笨拙動作,卻又莫名得讓人安心。

    注意到男孩的目光望向自己,凌思南清了清嗓子:“人有壞運(yùn),也會有好運(yùn),等等就好啦。你看我……”還想拿自己做例子,突然又覺得這樣聊起自己也很怪,所以主動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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