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說秦小少爺,您還有閑工夫管別人呢,自個兒燒得話都說不清楚了。”
被回憶籠罩著的他,在陷入睡眠的前一秒,忽然感覺到一只微涼的手輕放在他的額頭,在探溫度。
他知道這是南乙,所以很想對他說,我沒有在發(fā)燒了,病都快好了。
但他睡著了,像那次在醫(yī)務室看著那孩子離開時一樣,沒能發(fā)出聲音。
收回手,南乙又用同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確認他體溫正常后,才放下心,坐回到書桌前,打開電腦,從背包里拿出祁默交給他的U盤,脫下外套,也解開黑色襯衫袖口的扣子,獨自查看這里面的內(nèi)容。
U盤里是一個加密文件夾,南乙輸入了兩人正式聯(lián)絡的日期,解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有很多照片,都是祁默跟蹤陳韞拍下來的,大部分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荒唐事,例如在夜店門口打架,酒吧出來之后直接上車駕駛等等,這些對他們陳家來說,擺平起來太容易了。就像當初無論他們怎么求助四方,都無法造成任何一點曝光。
普通人的聲量太弱小,只有站得位置夠高,大喊時才有可能被聽到。
鼠標一張張點過去,其中一張引起了南乙的注意,乍一看沒什么,只不過是陳韞在夜晚的街道摟著一個男孩兒。南乙將那個側(cè)臉放大,覺得很熟悉,好像是一個被封殺的小明星。
他憑借記憶檢索了十幾分鐘,最終確定了對象,是半年前因為被爆吸毒而被換角的一個男演員,那部劇本來是他資源飛升后接到的第一部
大制作,但被警方通報之后,即便背后金主再強勢,也沒人敢再用。
盯著那張照片,南乙陷入沉思。
吸毒的人往往會拉身邊的人下水,有沒有一種可能,陳韞也會染上這種東西。
但就算有,也只有他身邊的人才會知道,像他們這個圈子的人,都是互相包庇,將對方護得死死的。
唯一的突破口,還是從頭到尾在陳韞身邊待得最久的張子杰。
他給祁默發(fā)了郵件。
[差不多可以開始逼張子杰了,不過你不要親自做,陳韞的為人我了解,他之前欺負過不言,有可能翻過他的手機,很可能知道你。我會找個幫手幫你。]
很快祁默回復了。
[嗯,我等你消息。對了,蔣甜那邊怎么樣了?]
看到這條消息,南乙想到之前祁默交給他的病毒軟件,需要插到電腦上,這樣就可以做到鏡像復制和監(jiān)控。
祁默在國外深造的就是計算機,之前在黑客社群混過幾年,原本他很快就能順利畢業(yè),但因為李不言的事,休學回來了。
他的技術沒有問題,只要能用病毒侵入,他們就能得到很多內(nèi)部信息。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怎樣入侵一個從基層摸爬滾打上來的“人”。
對蔣正這樣爬到這一步的掌權者來說,要想混入他家,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腳,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蔣正的老婆是個做生意的女強人,也是人精,困難程度相差無幾,最合適的突破口就是他的女兒。
所以南乙早早地選好了兼職地點,也從蔣甜的私人博里關注和記錄她的行蹤,得知她即將回國,找準時機接近,假裝只是在轟趴館偶遇。這么多年的調(diào)查,他很了解蔣甜的性格,越是放任不管,冷漠對待,她越是上頭。
人一旦被情緒操控,就會變成漏洞百出的篩子,什么防備都形同虛設。
進展比他想象中還要快。
[她讓我去她家,本來是個好機會,但是她爸也在,他很謹慎,就這樣過去我怕會暴露,所以推了,等下次。]
[不著急,安全第一。]
或許是盯著電腦看了太久,南乙的眼睛有些干澀,他關了電腦,起身去往洗手間,摘下眼鏡,扎好頭發(fā),想洗把臉清醒一下。
可剛打開水龍頭,他忽然聽見什么動靜,狐疑地打開了洗手間的門,秦一隅就這么直愣愣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站在洗手間的門口,手還抬著,似乎是想開門。
“你下午睡覺都會夢游?”
南乙覺得不可思議。
秦一隅似乎想進來,結果不知道抬腳,被門檻絆了一跤,摔了過來。南乙眼疾手快,接住了他,松了口氣。
“站好�!彼噲D把秦一隅推回到好好站著的狀態(tài),然后牽著他的胳膊回到床邊,伴隨著秦一隅夢游的次數(shù)變多,他也越來越知道怎么應付這類狀況。
不過奇怪的是,這次秦一隅卻不太配合,他好像就是想要進洗手間。
“好吧�!蹦弦抑荒馨阉M來,為了讓他邁過門檻,還費了點功夫。
誰知秦一隅剛進來,就突然貼近,湊到南乙臉跟前,鼻尖已經(jīng)碰上。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喚醒了南乙某些非常想要忘掉的記憶,他本能地向后退了退,躲開了。
“你瘋了吧。”他聲音不大,明知這人聽不到,卻還是罵出了口。
秦一隅眼神很呆滯,眨眼頻率很低,原本還在專注地凝視著南乙的臉,可不知怎么的,他忽然伸出雙臂,搭上了他的腰,再一次低頭靠近,試圖重復剛才的動作。
不是,你到底是同性戀還是恐同�。�
為什么夢游的時候總想親人?
這一次南乙還是偏過臉躲開,露出潔白修長的側(cè)頸。
他怎么都沒想到這竟然成了新的突襲目標,秦一隅的嘴唇貼上側(cè)頸皮膚時,他整個人都如同過了電一般,肌肉緊繃,連指尖都麻痹了幾秒。
“你干什么?”
他越是掙扎,秦一隅摟得越緊,而那個蜻蜓點水一樣的吻也變得更重,更向下。他在昏沉的睡夢中用牙齒咬開了南乙襯衫領口的扣子,連線都咬斷。
“你瘋了嗎秦一隅?”南乙用力地推開他,也不在乎他醒沒醒了,但這個擁抱卻沒能完全終止,短暫地被推開后,他卻被秦一隅直接抵到冰涼的衛(wèi)生間墻壁上,強硬的控住他后腦,手指都插入他頭發(fā)里,還用重量壓制住他的身體,以野獸吞食獵物的姿態(tài)吻了上去,仿佛要把他吃進去。
牙齒粗暴地磕碰牙齒,舌尖和舌尖相絞,起初生澀到疼痛,疼痛又催生出唾液,糾纏也漸漸變得滑膩,像是兩尾滑不溜手、卻在野蠻交媾的魚。
“你放……唔……”南乙艱難說出口的話,全都被吞沒于水聲之中,求生本能操控著他的肢體,手已經(jīng)下意識地掐上了秦一隅的脖子,卻無法狠心用力握緊。那鮮活的、瘋狂的脈搏,此刻就緊緊貼著他的虎口。
篤篤篤
門口突然傳來敲門聲,還有室友的聲音,陷在吻里的南乙猛然驚醒,手上用了力,趁秦一隅吃痛時一把推開了他,來不及整理,直接反手將人關進了洗手間。
怎么回事?不是在宿舍嗎?
站在門口的室友皺起眉,又抬手重重地敲了好幾聲,這下門終于打開了。
“你總算開門了,我……”
話說到一半,室友愣在原地,因為開門的南乙頭發(fā)散亂,黑色襯衫的扣子被解開了好幾個,不,扣子都繃斷了他的脖子和鎖骨都是紅的,側(cè)頸還有新鮮的紅印,像是剛留下的。
“怎么突然回來了?”南乙平復了一下氣息才開口。
“啊?”這么一看,他嘴也好紅,上面還泛著一層薄薄的水光!這可是南乙,平時不近女色,連話都不多說一句的南乙啊。
壞了,我是不是壞人好事兒了。這話也問得很奇怪啊,“怎么突然回來”,我是不該回來的對吧。
室友腦門兒冒了汗,“我電腦沒電了,想回來拿充電器……宿舍沒別人吧?他們不在?”
南乙眨了下眼,沉聲回道:“不在�!彼屃俗�,從表情上看不出一絲破綻,“你進來吧�!�
“好……”
室友忐忑不安地邁了腳步進去,狹小的宿舍一覽無遺,確實沒其他人,還以為是自己淫者見淫,想得太多,直到咚的一聲
他循著聲音猛一回頭。
媽呀,在洗手間!
第39章
愛與憐憫
在和室友對視的這一秒里,南乙頭一次產(chǎn)生了不知怎么辯駁的無力感。
“那個……”
室友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視線在關閉的洗手間大門和南乙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心發(fā)問:“洗手間里有人?”
“沒有。”南乙面上仍舊沉著,張口便說,“我剛剛準備洗澡,可能是東西倒了�!�
“這樣啊……”室友點了點頭。
東西倒了這么大聲??說是殺人藏尸尸體倒了還差不多吧?
不,尸體是不會把人親成這樣的,除非人死了,嘴還活著。
他的眼神飛到南乙床上,眼睛又睜大了些。一點不夸張,這還是開學后他頭一次見南乙的床亂成這樣,被子都快掉地上了,這得多激烈啊。
果然他來得不是時候。罪過罪過。
可要是女朋友干嘛不大方點介紹呢?他想不通。
不過南乙平時就是很有主意的人,可能也有他沒辦法介紹的苦衷吧。
“我先找一下我的充電器�!彼嘏艿阶约旱拇参痪桶ぶ弦业�,貓腰想要拔書桌下面的充電器,下意識地往左邊瞟了一眼。
好家伙,這不是男生的運動鞋嗎?還是粉色的,南乙什么時候穿過這么花里胡哨的鞋?衣柜里每天黑白灰開大會的家伙。
而且這個鞋碼好像也比南乙的大啊……
操。
他突然反應過來,洗手間那位……
他撞破的好像不是室友的戀情,是性取向��!
“找到了找到了�!笔矣鸦耸腌娮龊帽砬楣芾�,起身,“那你洗澡吧,我先……”
咚
洗手間再一次傳來“巨響”。
室友嚇了一跳,然后干笑著說:“好像又有東西掉下來了……”
南乙殺人的心都有了。
雖然他經(jīng)常想殺人,但這么迫切這么情緒化不考慮手段和后果的還是第一次。
看南乙不發(fā)一言,表情也有些恐怖,室友被這氣場弄得渾身一激靈,猶豫要不要現(xiàn)在就溜。
“那我……”
突然間,洗手間傳來乒鈴乓啷一連串聲響。
這回倒像是真的一大堆東西砸下來了。
南乙深深吸了口氣,閉了閉眼,扭頭走過去開了門。
被關在洗手間的始作俑者此刻很是狼狽,因為他身上的針織衫被墻壁上的掛鉤勾住。
很顯然這人力氣很大,在夢里力氣就更大,為了能脫困,使勁兒一扯,不僅把掛鉤連著的整片收納架都帶了下來,掉了一地,他自個兒的衣服也破了一大片。
對此,他本人還一無所知,睜著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珠子,像剛刨完土鉆出來的野兔。
看得南乙想給他一榔頭。
由于這場戲著實精彩,室友舍不得就這么離開,干脆原地站著,腦袋恨不得伸到洗手間門里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可他怎么都沒想到,里面那位秘密情人居然自己跑出來了。
這也正常,沒人想談不被公開的戀愛。
等看到他的臉,室友又是一愣。
長得真帥啊……怪不得連南乙這種都能泡到。
誒?還有點兒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但他是喝多了嗎?走路慢吞吞的,光盯著前面,都不怎么眨眼。
“你好……”他嘗試和大帥哥打招呼,誰成想帥哥傲得很,好像壓根兒沒注意到這還站著個大活人似的。
南乙立刻上前,拽住了他,把他摁倒在椅子上坐好,一連串的動作好像制服罪犯似的,然后轉(zhuǎn)身一本正經(jīng)對他說:“不好意思,他這人很沒禮貌�!�
“啊?”
“他不喜歡和人打招呼�!睂τ诩磳⑹Э氐臓顩r,南乙有些自暴自棄,手指點了點太陽穴,“這方面有點毛病�!�
媽呀,還是個傻子帥哥。
他又忍不住瞥了帥哥一眼,只見他后背的衣服都爛了,布料和長長的線頭耷拉著,忍不住想象自己進來之前洗手間進行的事有多狂野。
打住。
再想下去可不行,他不想以后每次聽到妹子們提起南乙時都在心里尖叫:別說了,我那個酷哥室友他在外面偷偷做0!
而南乙似乎也忍到了極限,“那什么,我……”
沒等他說完,室友忙上前,右手搭在他肩上,一副心下了然的表情道:“我懂,我都明白,這種事很難開口,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往外說的。我這人很開放的,上個月那個LGBT友好觀影活動我還去幫忙了……”
南乙越聽越奇怪,眉頭也皺起來,“不是,我……”
“不用多說,我都懂,你就把心揣肚子里,哥們兒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這副大義凜然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南乙現(xiàn)在無比后悔答應收留秦一隅的決定。
說完,室友便一溜煙跑了出去,幾秒后又跑回來,拿走了忘在桌上的學生卡,還沖南乙做了一個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我今晚不回來了,你放心�!�
放什么心?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失控,偏偏一遇上秦一隅,所有事都在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失去控制。
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南乙氣到摘了后腦勺要掉不掉的皮筋,低下頭,看著被秦一隅扯掉扣子的襯衫,又瞟了一眼秦一隅那件后背漏風的針織衫,決定先把他的換掉。
要不突然醒了,還得問是不是他給扯爛的。
他從衣柜里找了件寬大的黑色棉質(zhì)長袖衫擱在桌上,扶著秦一隅的雙手讓他乖乖舉起雙臂,替他脫掉上衣。
這時候南乙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是這時候秦一隅突然醒過來,就是真的地獄笑話了。
還好他還沒倒霉到這種地步。一直到換好新上衣,秦一隅都沒有醒過來。南乙把靠枕抽出來放在桌上,然后直接按頭,讓秦一隅趴上去。
“你再睡會兒吧�!�
他反鎖了宿舍門,自己拿了套新睡衣進了衛(wèi)生間洗澡。
秦一隅醒的時候,窗外天已經(jīng)黑了。他迷迷糊糊抬頭,愣了半天。
好奇怪。
明明他是上床睡的,怎么一醒來,就趴到桌上了。
難不成是做夢?
他試圖起身,手臂又酸又麻,顯然不是做夢。
甩了甩胳膊,秦一隅感覺不對,低頭一看,自己的衣服竟然也換了!
他的白色針織衫呢?
揪起衣服一聞,全是南乙身上的味道。
奇了怪了……
大腦遲鈍地運轉(zhuǎn)著,突然靈光一閃,秦一隅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有兩種可能:一、南乙趁他睡著時扒了他的衣服做了什么,為了掩蓋事實真相,所以事后換了一件。
二、南乙用他的衣服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兩種都挺變態(tài)的,他也想不出第三種可能了。
太可怕了,秦一隅撩開衣服仔細檢查了一下,非�?上У氖�,什么都沒有。
那就是第二種了。
小變態(tài)人呢?
秦一隅起身,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找著南乙,一抬頭,發(fā)現(xiàn)他竟然自己上床睡覺了。
這人可真行,合著是把他弄下來自己回床上睡覺去了是吧?怎么會有人這么對自己的暗戀對象��?這樣能追到手才是見了鬼吧?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來之前和周淮的聊天。
[淮子:怎么樣?小帥哥跟你告白沒?]
告白?他完全想象不到這個詞和南乙掛鉤會是怎樣的場景。
[一條賽級小魚:告什么白啊?我們這是在正經(jīng)搞事業(yè)好嗎,你以為都跟你似的,無業(yè)游民,一天到晚滿地球當街溜子。]
本來都到周淮店門口了,誰知道這小子被爸媽逼著回家,一氣之下帶著小男友跑到瑞士滑雪,害得他現(xiàn)在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記得周淮的表哥也特別愛滑雪,明明是個工作狂,但每年休假都會去,這么愛滑,干脆直接把那個滑雪度假村買下來得了,反正有的是錢。
[淮子:怎么說話呢,我知道了,你這是嫉妒我,嫉妒我有人陪著滑雪,不行你也去找你家貝斯手唄,就是小心別被人家給吃了。]
這話倒是給秦一隅指了條路,于是二話不說,他直接坐車去了學校,剛好司機停的那個門離摩托車暫放點近,一下車秦一隅便溜達著過去,好死不死就碰上了南乙。
正要開口呢,發(fā)現(xiàn)他身邊站著一姑娘,他還從人手里接過了奶茶。姑娘笑盈盈的,眼珠子都要粘南乙臉上了。
距離近得剛好能看到她手上的小動作,遠得剛好聽不清兩人說了什么,秦一隅找了個樹躲了躲,換了個角度,這下能看見南乙的表情了。
姑娘伸手要去碰頭盔,秦一隅眉頭一皺。
別啊,那頭盔本倒霉蛋戴過,晦氣得很。
南乙阻止了。
好樣的。秦一隅嘻嘻笑了一下,頓時舒服了,直接拿出手機打了通電話。
本來還覺得挺開心的,結果一掛斷,他就瞅見南乙沖姑娘挑了挑眉,似乎還笑了一下。
你到底對人有沒有意思��?
秦一隅困惑得不得了,做夢都在琢磨這事兒,夢見南乙被人圍追堵截,又覺得他這邊沒戲,干脆跟那女孩兒在一起了,倆人還一塊兒出現(xiàn)在他們排練室里,嚴霽和遲之陽還笑著說“恭喜恭喜”。
南乙還給她買了個粉頭盔,簡直難看得慘絕人寰。
越想越無語,秦一隅一低頭,看見自己的粉色球鞋,愈發(fā)煩躁,干脆爬上梯子,想看看南乙現(xiàn)在到底睡沒睡。
誰家好人晚上七點就睡覺的,這得是多缺覺?
上鋪的光線很昏暗,南乙蓋著被子背對著他,很靜,好像的確睡著了。他蜷縮著身子,緊貼墻壁,看上去和平日里獨來獨往、什么都能干成的樣子很不一樣。
像個沒安全感的小孩兒。
他的背后空著一片,秦一隅輕手輕腳上去,手撐在床墊上,人湊過去,想看看南乙到底睜眼閉眼。
但就在他頭靠到墻壁,想看看什么情況的時候,南乙轉(zhuǎn)了身,嚇了他一跳。
好在南乙的確是睡著了,只是無意識地翻了身。
那些碎發(fā)看上去很柔軟,散落在他的臉側(cè),沒來由地,秦一隅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沖動,他想摸摸看這些頭發(fā)是不是真的那么軟。
昏暗的空間里,一切都被柔化,烏黑的頭發(fā)略有些濕潤,被秦一隅輕輕撩開,如同扯開某件藏品上蒙蓋的深色天鵝絨,他的臉龐露出來,像光潔柔潤的白色綢帶,臉頰那一絲微妙的光澤被捕捉到了。
他似乎也做了不太好的夢,眉頭緊蹙,手指也用力地抓床單,攥得骨節(jié)凸起。
時間的流動不知不覺中變得緩慢,秦一隅沒察覺,自己正在仔細地、心無雜念地凝視著他的睡臉。
忽然間,他呼吸一滯。
南乙的眼角滑過一滴淚,沿著他的鼻梁緩緩淌下來。
像一顆閃著光的珍珠從綢帶上滾下來,消失不見。
秦一隅愣愣地伸出手指,在淚水滑落到下巴尖的時候,輕碰了碰,那一枚小水滴渡到他的指尖,浸潤了他的指紋和繭。
他很難形容此刻的自己是什么心情,仿佛混沌一片。他是開過想看他哭的玩笑,但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場景。
咸的,有些發(fā)苦。
人哭泣并不是多么新奇的一件事,他活到現(xiàn)在,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哭法,因為被老師責罵而大哭,因為被分手而痛哭,甚至他站在livehouse的舞臺上,也見過臺下的人激動、興奮到突然哭泣。
但南乙是不一樣的。他是釘子打出的一副骨架,是白色石頭雕出來的漂亮軀殼,比任何人都堅硬,好像不會有失敗,也不會在乎挫敗,水澆不透,火燒不穿,誰也看不透。他怎么會真的哭呢?
還是在夢里掉眼淚。
這一刻,秦一隅隱隱聽見碎裂的聲音,不知道是石頭塑像碎了,還是其他的什么。
他是很討厭看到別人脆弱的人。
但這時候,說不清的一股沖動驅(qū)使著他抬起手,輕輕地放在南乙肩頭,一下兩下,生疏又小心地拍著他的肩背。
他不知道這人有怎樣的遺憾,或者缺失過什么,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定非常痛苦,他知道這種感受。
但很快,秦一隅又為這種一無所知而感到不自在,南乙似乎從未在他面前坦白過什么,他似乎不需要任何的傾訴渠道。
他想從南乙身上探知到更多的秘密,想深入他的夢境。
越是糟糕的夢,似乎就越會真實。
睜開眼的瞬間,南乙渾身一顫,額頭沁出細密的一層汗珠。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看了一眼時間,凌晨兩點,坐起來望了一眼,宿舍里竟然空無一人。
夢里他又一次回到失去外婆的那一天,明明做過很多次一樣的夢,可他還是真切地被痛苦浸住,好像被人綁在了生銹的錨上,扔進水里,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下沉。
他忍著頭痛下了床,發(fā)現(xiàn)秦一隅的鞋和手機都不見了,第一反應是他醒了不告而別,但仔細一想這又不是他的作風。桌上的門禁卡也不見了。
南乙披了件外套,也離開了宿舍。
可剛出宿舍樓,他就聽到腳步聲,一抬頭,視線和回來的秦一隅撞個正著。
他穿著他的衣服,手里提著外帶的食物,在冷的夜色里冒著白茫茫的熱汽,見到他之后露出笑意,揚了揚手里的袋子:“你怎么下來了?我剛剛?cè)ベI了粥,正要帶回去讓你起來吃的�!�
不知為何,南乙莫名覺得這一幕充滿了煙火氣。
不過他們沒上樓,秦一隅臨時決定,要帶他去一個地方,他聲稱作為大一新生的南乙一定不知道,可事實上那不過就是宿舍最后一排背后的一處半封閉的小花園,走過紫藤花長廊就能看到。
他領著南乙走到一處石頭圓桌前,用餐巾紙擦了石凳,對南乙說:“請�!�
“謝謝�!蹦弦矣X得他怪怪的,竟然沒有對自己莫名其妙被換了衣服這件事感到不解。
“這家潮汕砂鍋粥特別好喝,每次回學校我都會買�!鼻匾挥缒贸鰜頂[好,讓他嘗嘗,南乙試了一口,剛睡醒,他其實嘗不出什么味道,只覺得熱熱的咽下去很舒服。
“嗯,好喝�!�
他安靜地吃著粥,心里卻很狐疑,因為秦一隅不像往日那樣話多,他一安靜起來,就很反常。
于是兩人就這樣默默無語地吃宵夜。
秦一隅似乎一直在看他,這眼神和平時很不一樣,像是在看眼色。
但南乙沒說破,仍舊默然,他有些飽了,開始盯著粥里埋著的一只蝦出神。
秦一隅突然很大聲嘆了口氣,然后說:“明天又要回CB營了,自由的日子真短�!�
因為都被你睡過去了。南乙本想說出口,但后來一想,自己也差不多。
他其實應該趁著這個機會做更多事的。
想到這里,他更是徹底喝不下了,只單純拿塑料勺攪動。他感覺那個噩夢事實上還沒有遠離,它的陰影仍舊盤旋在他四周,隨時都會伏擊。
是不是每個從創(chuàng)傷中幸存的人,都會循環(huán)地、無可控制地反芻當初的痛楚?即便像他這樣,日復一日學習從失控中調(diào)控受傷的自己,學會把粉碎的頭腦和心臟粘合起來,像個健全人一樣向前走,也還是很難逃過記憶的每一次勒索。
就在他越陷越深的時候,秦一隅再次開口,像是深淵之上傳來的天音。
“對了,差點忘了一件特別重要的事�!�
聽到他的聲音,南乙抬了眼,夜色中,秦一隅的一雙眼黑沉沉的,卻又格外明亮。
他忽然意識到怪在哪里了。
只要他一沉默,秦一隅就會想辦法挑起話題。
但這么做的理由,南乙不明白。
“什么事?”
“上次你說,過了第一賽段就告訴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鼻匾挥缬谜聘兄掳�,眼睛直勾勾盯著南乙,面帶微笑,“你現(xiàn)在可以說了�!�
南乙閉了閉眼,微弱的月光將他的面色照得蒼白,他盯著秦一隅臉上的笑容,感覺有些熟悉。他好像在可憐自己,就像他中學時會可憐那個被人欺負的孩子。
“現(xiàn)在?”
他本意是不希望從秦一隅的臉上再度看到這種表情的,可某個瞬間,南乙又覺得,能攥住這顆飄忽不定的心,好像也挺有趣。
“嗯,我太好奇了,現(xiàn)在就想聽。”
秦一隅望著他,眼中沒有其他任何人。
第40章
舔舐傷口
其實在很久之前,南乙就想象過,假如要向秦一隅告知自己找到他的過程,應該從何開始,如何展開,是坦白一切還是編造謊言……畢竟這真的很漫長,也很偏執(zhí)。
他像個瘋子想盡一切辦法搜尋這個人的痕跡,無孔不入地鉆進每一條和秦一隅有關的縫隙,查找他的行蹤。
這是很不正常的吧,但他的確這么做了。
很多種方案,很多種說法,在腦子里周旋了許久,可真到了這時候,那些反反復復修改過的腹稿,又全都煙消云散。
他望著秦一隅的眼睛,竟然會有些發(fā)酸。
可怕的是,他竟然有想對眼前這個人和盤托出的欲望,不在乎自己的計劃是否會受阻、或是被破壞。這簡直就像是要把縫好埋在肚子里的傷都翻出來,無償邀請對方觀看,至于那些淌了一地的內(nèi)臟和血肉還能不能回到原位,能不能長好,不要緊。
誰讓這人是秦一隅。
“我……”南乙垂下眼,指尖輕輕地敲在石桌的桌面。
或許是他猶豫太久,連秦一隅都忍不住開玩笑道:“可別告訴我你是一直在玩兒跟蹤啊�!�
指尖一頓。
南乙抬了抬眼,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他停頓了一會兒,望著秦一隅開口:“你很怕被人跟蹤嗎?”
話題忽然拋回自己身上,秦一隅愣了一下,隨即回答說:“我之前被一些挺極端的粉絲跟過車,有一次巡演去成都,大半夜在酒店里我就聽到有人在門外喊我的名字,讓我開門,怪嚇人的,我就報警了,不過沒什么用,想跟的人還是會跟�!�
說完,秦一隅沖他笑了笑,“挺恐怖的是吧,我只想唱個歌而已�!�
是挺恐怖的,換誰都會這么覺得。
“嗯。”南乙垂著眼,陷入沉默,收回放在桌面的手,覆在膝蓋上,攥緊了。
“所以你……”
南乙抬了抬頭,換了副表情,臉上帶了點笑沖他說:“那年冬天,你被宣布退出無落之后,人間蒸發(fā)了,很多粉絲都等不到你的回應,開始到處找你。你可以把我理解為他們之中的一員�!�
其實不是的。
我是最特殊、最堅持,最可怕的一個。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他也有害怕的事。
他竟然很怕會被秦一隅厭惡,怕被他看見真實的、陰暗的自己。
所以南乙從回憶里挑挑揀揀,選擇先敘述著一些無傷大雅的事實:“我去過你當時的學校找過,就是這里,問過一些人�!�
很多人,你的同學、你的室友,你的輔導員……甚至是和你關系不錯的保安。
我查過你所在專業(yè)的課表,按照時間在教室門口堵住他們,和平時調(diào)查接近一些人時無懈可擊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多奇怪呀,我突然不知道該怎么偽裝自己了,怎么利用人的心理弱點套話,開口時,只會直愣愣地問“你知不知道秦一隅在哪兒?”
像個傻子。
“他們說你休學了。”南乙垂著眼,盯著石桌上深深淺淺的裂痕,“誰也不知道你去哪兒了�!�
他也找過秦一隅的輔導員,對方不信任他,拒絕告知休學的申請理由。
“我受傷了,出了車禍�!�
南乙聽到,心一動,眼神無聲地移到秦一隅的左手。
他們之中更坦誠的向來都是秦一隅,因為他什么都不害怕,都不在乎。
“當時是周淮的表哥安排的私人醫(yī)院,周淮告訴他所有都要保密,事故也好,手術復健也好,因為不確定會不會造成更大的輿論影響,而且那個時候的我……什么都沒有了�!�
母親也去世了。
“他們擔心輿論擴大,對我的康復也會造成麻煩�!�
聽他提到周淮的表哥,南乙垂著的眼睫微微一動,但這實在不夠顯眼,夜色很黑,秦一隅并未發(fā)現(xiàn)。
“嗯,我明白�!�
“后來呢?”
“后來……高考完我回了北京,就住在遲之陽家里。記不起來哪天了,就記得是68路公交,天兒很熱,人也多,我上去之后沒位置,就站在前車門附近,過了兩站,下了一些人,我就想往后站站,沒想到看到一個很像你的人�!�
他說的時候,語氣很自然,很流暢,一點磕巴都沒打,眼神也飄得很遠,仿佛真的陷入回憶之中。
秦一隅聽著,還真想起點兒什么。
“68路?幾月份啊。”
“六月底吧,記不太清了。”南乙沒看他。
這倒確實對上了。
秦一隅算了算,自己是五月份從云南回來的,一開始住在東城區(qū),周淮家空著的老房子里,后來因為被討債的騷擾,搬到了前抄手胡同,當時帶看房的中介問他想住哪兒,他想了半天,還是想回高中附近待著,也說不上為什么,就是有安全感。
以前上學時想破腦袋都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妙應寺白塔,回頭一看,是挺漂亮。歷經(jīng)三劫的古剎,直愣愣杵在藍天和青灰色的屋檐間,看著就讓人平靜。
秦一隅開口說:“想起來了,那時候我剛搬回西城,不知道為什么,總想起我媽,隔一天就去看她一次,每次回來就坐68路�!�
從公主墳東到辟才胡同西口,來來回回,反反復復,沿途的風景看到閉上眼也能復現(xiàn)。
南乙沒說話。
他當然知道,即便這并不是他找到秦一隅的方式,但也是真實發(fā)生的,他的確坐過那輛車,只不過不是偶遇,是他已經(jīng)找到之后才跟著的。
“然后呢?”
“然后……”南乙頓了頓,“我跟著下車了,但那天人實在太多了,游客也多,跟著跟著我就跟丟了,只能到處找找看,后來進了胡同,看到了你的背影,進了一間紋身店�!�
“周淮的店?”秦一隅問。
“嗯,后來知道的。”
其實不是的。
心里的另一個自己在申辯,在試圖敲醒南乙,試圖讓他說出真心話。
你明明花了很大的氣力才找到他,為什么不敢說?為什么要模糊成一次偶遇?這簡直就是一張紙糊的面具,一戳就破,面具下面躲著的人難道不是一個懦夫嗎?
他沒辦法反駁內(nèi)心深處的自己。
的確不是偶遇。
學校那邊找不到,父親破產(chǎn)欠債逃走,母親去世,好像所有的線索都斷了,那時候的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周淮身上。
他很清楚這兩人情誼深厚,如果秦一隅是自己渴望人間蒸發(fā),周淮一定會幫他瞞住所有人。要是秦一隅哪天殺了人,說不定周淮都會一邊罵他瘋了,一邊幫他埋尸。
直接找到周淮本人去問,一定是行不通的,南乙只能私底下調(diào)查周淮,跟蹤他。
過去南乙的一顆心只撲在秦一隅身上,完全不了解周淮。悄悄關注他私人賬號、細細查過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人的叛逆和神出鬼沒和秦一隅不相上下,難怪會成為朋友。
獨生子,高中讀完就出了柜,和父母鬧得很僵,讓他往東他必定往西,很多人的評論他都不回,一人除外,他留言很少,但每次周淮都必回,語氣還很熱絡。
后來南乙查到,那人是他的表哥林逸青,網(wǎng)上能檢索到他的履歷,相當漂亮、標準的社會精英,最近被任命為國內(nèi)一所互聯(lián)網(wǎng)龍頭企業(yè)旗下文娛平臺集團的CFO,正在進行一項重要的并購案,而他才二十九歲。
當時的南乙沒有在意,只覺得這樣的上層精英和周淮看上去八竿子打不著。
周淮的社交賬號上從不提及秦一隅,但南乙覺得,只要能跟住他,總有一天他會和秦一隅見面。
但他沒想到,某一天起,周淮的社交平臺忽然停更,他自己也消失不見,連他的朋友、前男友甚至于父母都在下面留言,問他跑去哪兒了。
這人也消失了。
和秦一隅一樣不見蹤影。
他差一點真的放棄了,差一點認命,直到后來,舅舅的死徹底將他的意志力全部擊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