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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于烈心里頭高興,大方地給了一駕黑漆雙轅馬車。

    嘉言登車的時候還在猶豫,嘉語拽了她一把。嘉言挨著她坐進車里,小聲問:“阿姐,我們真要去寶光她上次在寶光寺遇險,至今心有余悸。

    “當(dāng)然不會,你等著瞧!”嘉語說得篤定,嘉言仍滿心忐忑——她這個阿姐,可不是每次都靠譜。

    出皇城的時候,馬車后頭跟了二三十個羽林郎押送,也不知周樂使了什么手段,七拐八彎,走了有半個時辰,停了車,簾子一掀,露出古靈精怪一張臉:“好了沒事了——兩位可真能折騰!”——車后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嘉言先前沒心思,這會兒看仔細,眼睛都睜圓了:“——是你!”

    “可不就是我!”周樂笑嘻嘻地說。

    嘉語道:“我妹子膽小,你莫要嚇她�!�

    “她膽��?”周樂不滿地叫了起來,“三娘子你講講道理好不好!她上次咬我,如今還留了老大一個疤,我都找不到娘子了你賠我!對了,剛還說要火燒德陽殿,膽��?你哪個眼睛看見她膽小了!”

    嘉言被他氣得夠嗆,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你要做什么!”

    “我呢,”周樂摸著下巴,往外一看,歡天喜地地說,“這兒有座花樓,瞧起來是挺不錯�!�

    嘉言轉(zhuǎn)向嘉語,“阿姐,花樓是什么?”

    嘉語被這兩個活寶給氣樂了:“花樓就是花樓,不是你該知道的地方!”

    “這意思,三娘子知道?”周樂笑得眉眼都彎了。

    嘉語:……

    秉著不能和無賴斗嘴的宗旨,嘉語岔開話題:“我們?nèi)缃瘢腔厥计酵醺畣�?�?br />
    嘉語說正事,周樂也就不為己甚,答道:“怕是不能,他們跟丟了人,定然會想到去王府。”

    “那——”

    “鎮(zhèn)國公府也不成。”周樂在洛陽的時間比嘉語還短,卻是把這些門庭摸得底兒清,嘉語已經(jīng)決心不與他比天賦技能了,卻聽他言之鑿鑿:“其實花樓還真是個好地方,那些羽林郎就是想破了頭也不會想到——”

    “不行!”嘉語斷然否決。

    她不是沒見過流落花街柳巷的貴族女子,在后來動蕩的時候,莫說宗室女,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公主,又價值幾何。但是承平歲月里,莫說她們姐妹,就是尋常人家的女孩子,也不肯名聲稍有受損。

    周樂雖然胡來,卻很能體諒女孩兒的心思,眼珠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忽然笑道:“有了!”

    “什么?”

    “往東有家金字賭坊,是宜陽王的產(chǎn)業(yè),宜陽王……三娘子聽過么?”

    不是妓院就是賭坊!這小子平日里混跡的都什么地方!這種人渣,到底是怎么招進羽林衛(wèi)里的!嘉語在心里咆哮:“賭坊也不用想�!�

    “這也不去,那也不去,就你規(guī)矩多!老子火起來把你們?nèi)u了!”周樂嘟囔著,卻還是老老實實放了簾子。

    馬車又動起來,轱轆轱轆,也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走。

    盞茶功夫,忽地一停,周樂在外頭壓低了聲音說道:“不好!前頭設(shè)了關(guān)卡,我瞧著像是羽林衛(wèi)——怕是沖我們來的�!�

    這么快就跟上來了,這效率夠高。

    嘉語掀起車簾,但見車外一路朱門高軒。這小子倒是不笨,知道她們兩個清譽要緊,如今既不能投宿客棧,更不能去那些下九流、龍蛇混雜的地方,就只能投親靠友了,往城西住的都是貴人,沒準哪家就是始平王或者始平王妃的故交呢?——但是他想得到,于家父子自然也想得到。

    嘉語的目光逡巡,忽地停住,拔下頭上金釵遞出去:“你去那邊,和那輛鎏金青鸞車的主人說,有謝家女兒在這里,求他援手�!币运笆澜裆鲩T次數(shù)之少,這一路車十輛里有八輛認不出名姓,剩下的一輛,姓蕭。

    要不是走投無路,嘉語實在也不想再見那個人。

    周樂應(yīng)聲去了,嘉言瞧著左右沒人,低聲問:“阿姐,他……到底是什么人��?”總算看在這小子救她們的份上沒喊“小賊”。

    嘉語心緒低落,沒精打采地道:“我和你說無妨,你莫要和母親說�!�

    “那個自然,我是那種沒義氣的人嗎!”嘉言幾乎是在拍著胸脯發(fā)誓了,“好阿姐,快和我說罷�!�

    “是渤海周家的人,以前也住平城,離咱們家不遠,所以我認得他。上次救你出寶光寺,他是出了力的�!奔握Z原本是想胡謅,說是始平王的人,轉(zhuǎn)念一想,周樂這回多半會因為她丟了差事,她不做出點補償,實在也說不過去了。因想著要把他推薦給父親,方才臨時編了個兒時故交。

    這三言兩語,周樂已經(jīng)回來:“好了,宋王叫我們過去�!�

    “宋王!”嘉言大叫一聲:“怎么是——”

    嘉語攤手:“就是�!�

    “阿姐你還是不死心啊�!奔窝詭缀跏窃诎Ш苛恕�

    嘉語只想吐血:“你我戴了帷帽,只說是謝家女兒,他認得我們是哪個?他是男子,總不能與我們擠一輛車吧�!�

    嘉言:……忽然好同情宋王怎么破。

    蕭阮是個極為知禮的人,嘉語姐妹下車只走了三兩步就換好了車。周樂不能露面,也陪坐車中,隔著車簾,嘉語低聲道:“……多謝�!�

    蕭阮握住韁繩的手一緊:該死,怎么是她!

    明明拿過來的信物是謝家辟寒釵,上車的卻是……她怎么出的宮?于烈怎么會放她出宮!蕭阮抬頭瞧一眼查驗車馬的羽林郎,他心思極為靈動,前后一串,就猜了個大概。還真是……膽大妄為啊。輕輕吐出一口氣,說道:“走吧�!�

    嘉語沒想到蕭阮能聽出她的聲音,兀自得意洋洋同妹妹說:“瞧,他不知道吧�!�

    蕭阮:……

    ------------

    61.雞鳴狗盜

    于烈自從聽到嘉語姐妹拐了周樂跑了的消息,

    臉色就和死了爹一樣難看。

    為了不看他爹那張每個人都欠五百兩的臉,于瑾主動請纓,全城搜索。蕭阮的車駕,他是認得的。當(dāng)時親自迎上來,

    客氣道:“……擾到宋王了�!�

    蕭阮淡淡應(yīng)道:“無妨。”

    于瑾質(zhì)疑道:“殿下一向坐車出行,怎么今兒——”

    “太久沒有跑馬,”蕭阮說,“筋骨都松懈了�!�

    “殿下若是有空——”

    蕭阮彬彬有禮地回絕:“這幾日怕是不得閑�!�

    “那就不多打擾了�!庇阼隽藗釘子,

    臉色多少有些不好看,不過蕭阮的態(tài)度向來如此,更準確地說,這些名門都如此,

    眼睛只看得到天上,

    他也不是頭一回見識。當(dāng)下冷笑一聲:“既然宋王人不在車里,

    那車廂中,難道不該是空的?”于家出身軍旅,

    察看馬匹負重是家傳的本事,

    這時候走近幾步,

    屈指叩在車廂上,眉眼一挑,

    “這車……卻不像是空的�!�

    嘉語覺得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嘉言更死死攥住她的手:“阿姐?”

    嘉語反手握住她,

    余光瞥見周樂眼睛里的笑意:“你有辦法?”

    周樂點頭。

    外間于瑾已經(jīng)碰到簾子,

    忽地腕上一緊,

    再半分也不能動了,蕭阮道:“車中女眷,于少將軍還是莫要唐突的好�!�

    于瑾心神一凜:“莫不是彭城長公主?”

    里頭嘉語正低聲問:“你會……口技?”

    少女溫軟的氣息,輕的發(fā)絲,從耳邊擦過去,不知怎的聽到了心跳,周樂搖頭:“不會。”

    “那——”

    周樂附耳道:“我聽說宋王是南邊來的,三娘子有沒有聽說過,南邊的男子都愛敷個粉,擦個香什么的?”

    嘉言還是頭一次聽說這種事,心里一陣惡寒。

    但是對于嘉語來說,蕭阮的馬車畢竟是蕭阮的馬車,除了始平王府的車,就數(shù)這輛她最熟悉了,三下兩下,果然翻出了東西,這時候就聽得于瑾在外間說:“……宋王殿下要妨礙我執(zhí)行公務(wù)?”

    “蕭某不敢,”蕭阮還是冷冷淡淡的語氣,“只不過,家眷不方便外人觀瞻�!�

    于瑾眼珠一轉(zhuǎn):“如果這車廂里坐的不是彭城長公主,恕在下孤陋寡聞,一時也想不起宋王府上還有哪位家眷了。”

    蕭阮道:“雞鳴狗盜之事,于少將軍不必擅長�!�

    這是譏諷他東家長西家短了。于瑾就想起被嘉言罵的那句“長舌男”,氣不打一處來:“那這樣說吧,如今我這里是跑了三個刺客,不知道宋王殿下這車里,坐了幾位家眷?”

    蕭阮略思忖,回道:“一位。”——他也只能幫她到這兒了。

    “那就好�!庇阼慌氖郑r就有羽林郎過來,于瑾低語幾句,羽林郎有條不紊撒土,潑水,事畢,于瑾命令車夫:“輾過去!”

    車夫瞧著蕭阮。

    蕭阮半舉了手,才要說:“走!”車廂里就傳出個少年的聲音:“我的卿卿……到底什么事,耽擱這么久?”

    鶯聲軟語,分明最難消受的美人恩。

    蕭阮:……

    更火上澆油的是,車窗簾子一掀,露出粉白一張圓臉,唇色烏黑,雖然光不甚亮,也看得出,那車廂里的少年,體型甚為龐大。

    一個抵三個。于瑾在心里默默吐槽:宋王下這口味,可夠重的。

    夠得上轟動洛陽了。

    .................

    馬車以嘉語姐妹能夠想到的最快的速度往宋王府狂奔而去。嘉語姐妹面面相覷。良久,還是嘉言先開了口:“阿姐,要不,我們跳車吧?”

    嘉語:……

    “宋王看起來好可怕……”嘉言縮了縮肩,明明在她的位置,并不能夠看到蕭阮,但是那強大的低氣壓,像是隔著車簾透了進來。

    嘉語看一眼窗外,夜色甚濃,兩旁都是高墻深院,雖然也有光,但是不十分明亮,半明半暗中,蕭阮的背影,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有其事,看起來實在陰森。嘉語也猜不出這時候蕭阮臉上該是怎樣一個表情。

    她并沒有真的觸怒過他,從前。但是……從前的蕭阮還不曾對她口出過惡言呢。她默默地想。不管怎樣,她如今的身份是謝家女兒,嘉語這樣安慰自己:以蕭家與謝家的淵源,他該不至于對她翻臉吧。

    嘉語在努力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嘉言只好自行推理:“雖然這會兒宋王還以為咱們是謝家姑娘,但是等進了宋王府,彭城姑姑還能不知道咱們是誰!到時候……阿姐,我們還是跳車吧�!�

    好有道理。

    嘉語計算了一下馬車的速度,很難判斷跳車和落在蕭阮手里哪個下場更慘。

    “阿姐你故意的吧!”嘉言忽然提高音調(diào),嘉語嚇了一跳:“什么?”

    “他呀!”嘉言涼涼瞥了周樂一眼,“是阿姐你授意的吧,明兒這事兒肯定會傳遍全城,到時候,通洛陽都找不到哪家這么缺心眼的,還敢把姑娘嫁給宋王,我就說了,阿姐你就是沒死心!”

    嘉語:……

    從結(jié)果推斷動機,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對。

    嘉語下意識往周樂看去,周樂也在看她,黑沉沉的眼珠子,一動也不動。嘉語臉上有點發(fā)燒。后來……他們喊過她王妃,但是他一直呼她公主。有次她聽他與人說起吳國國主,瞧見她進來,硬生生轉(zhuǎn)移了話題。他像是不想在她面前提起他。

    也許是怕她難過。

    其實那時候,她已經(jīng)不難過了。

    周樂發(fā)跡的時候,蕭阮還在洛陽。雖然蕭阮未必看得上一介武夫,但是洛陽城就這么大,他們也許見過面。嘉語猜不出這兩個人見面的情形,可以肯定的是,不會比眼下更尷尬。誰會想到呢,堂堂大將軍肯屈身扮孌童。嘉語揉了揉眉心,覺得再世為人,也沒這一刻吊詭。

    “原來三娘子對宋王……有意?”周樂微垂了睫,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以訛傳訛�!奔握Z先一步堵住嘉言的嘴——其實她不介意有個啞巴妹妹。

    周樂抬一抬眼皮,又垂下去:“不過是事急從權(quán),想必宋王也不是不能理解,六娘子這么怕什么�!�

    “你當(dāng)然不怕!”嘉言聳拉著眉眼,沒好氣地說,“被這么當(dāng)街潑一盆污水,就算宋王不計較,彭城姑姑也會剝了我們的皮�!�

    “其實,”周樂忽地揚眉,笑了。他眉目遠不及蕭阮秀致,甚至不如于瑾風(fēng)流,但是這一笑之間,只讓人覺得滿室陽光。就是一直與他不對盤的嘉言,也都呆了一呆,卻聽他慢吞吞說道,“也不是沒有辦法�!�

    “你的辦法,有不餿的么?”嘉言呆過之后,照樣口誅筆伐,絲毫不給面子。

    “那可沒準,”周樂繼續(xù)他那個慢吞吞的語調(diào),“我還沒說呢,六娘子怎么就知道是個餿主意。”

    周樂這樣拿喬,嘉語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但是來不及出言阻止,嘉言已經(jīng)脫口說道:“那你倒是說��!”

    “六娘子叫我說我就說,”周樂抱怨道,“六娘子這是把我當(dāng)府里下人了么?”

    這話其實不假:一個落魄世家子,嘉言這樣的天之驕女怎么會放在眼里。勢利原本是人之常情,只是多與少的問題。但是怎么想是一回事,被說穿是另外一回事——不管怎么說,是這人救了她們姐妹,嘉言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不由得大為羞愧,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周樂緊逼。

    “我……”嘉言咬了咬唇,“我是誠心誠意跟你討教�!�

    嘉語:……

    “好吧,六娘子年幼,我堂堂七尺男兒,也不好跟個丫頭片子計較,”周樂十分大度,“其實這事兒要解決還不容易,只要始平王妃把六娘子許了宋王,不就皆大歡喜,什么事都沒有了?”

    嘉言氣得站了起來:“你——”

    馬車猛地顛簸了一下,嘉言站立不穩(wěn),直直朝嘉語栽了過去。兩姐妹幾乎是滾作一團。驚魂未定,就聽得蕭阮不陰不陽的聲音從車外傳來:“我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不過有些話,還是不要亂說的好。”

    車廂里詭異地靜了半刻,莫說嘉言,就是嘉語也作不得聲。周樂卻極不服氣,應(yīng)聲道:“難道宋王就真的沒有想過娶六娘子?”

    嘉語好想捂住他的嘴拖出去鞭尸三百!

    但是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車外人竟然沒有回答。只聽得鞭聲“嗤”地劃破空氣,“啪啪啪”連續(xù)幾下,馬車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難道蕭阮竟然真的……在打嘉言的主意?嘉語看往嘉言的目光,幾乎可以稱得上驚恐。

    沒有人再出聲。嘉語和嘉言的臉色都難看得可以。

    ------------

    62.別枝驚鵲

    馬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進了宋王府。

    自有男仆安置周樂。出來迎接嘉語姐妹的卻并不是彭城長公主,

    而是蘇卿染。

    嘉語瞧著那個藕色琵琶裙的少女一步一步走來,恍惚再看到風(fēng)雪中鎧甲鮮紅……十七年,歲月在她眉目里刻下的風(fēng)霜,如今還沒有蹤影;時間在她與她之間積累的怨恨,這時候也還沒有萌芽。

    她不會讓它萌芽!

    蘇卿染見她直勾勾地看住自己,

    心中生異,

    奇道:“這兩位是?”

    “始平王府的三娘子和六娘子。”雖然嘉語一早就知道穿幫了,

    但是自蕭阮口中聽到這樣的介紹,還是微微驚慌。

    ——如果介紹她們是謝家姑娘,

    想必會省事很多。

    ——但也許那個傳言是真的,

    蕭阮從來不會欺瞞蘇卿染。

    蘇卿染聽到“三娘子”三個字,笑意微沉:“原來是三娘子。這么晚了,殿下怎么把始平王府兩位姑娘帶回來了?”

    “出了點意外,

    兩位娘子受了驚嚇,”蕭阮眉尖不易察覺的歉意,

    “太晚了,

    王妃如今還在宮里,王府上下也沒個主事的人,

    我就帶她們回來了。我不想驚動母親,阿卿你安置吧。”

    蕭阮這樣說,蘇卿染便不再多問,

    對嘉言笑一笑:“兩位隨我來�!�

    三個人都沉默,

    嘉言不斷偷看嘉語的臉色,

    幾番欲言又止。嘉語看著蘇卿染的背影。她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接受直面她的沖擊。從前她恨透了她,如果不是賀蘭后來居上,蘇卿染在她的仇恨榜上,該排第一。

    她死在她手里。

    想起當(dāng)時風(fēng)雪凜冽,熱的鮮血漫過足尖,她對著已經(jīng)死去的她說,因為你。

    你看,她恨她,一點都不比她恨她少。

    “三娘子是有話要與我說嗎?”蘇卿染忽偏頭問。

    她有極秀麗的側(cè)容,江南女子柔和的線條,瑩白如玉的肌膚,眼波流轉(zhuǎn),如春水蒼翠。她是個美人,嘉語一向都知道。但是她怎么想,也都記不起第一次看到蘇卿染時候的心情了,是驚艷,還是嫉妒。

    重來萬事皆非。嘉語搖頭道:“……沒有�!�

    “哦,”蘇卿染說,“三娘子自進門,就盯著我瞧,我還以為,三娘子從前見過我呢�!�

    “沒有�!奔握Z干巴巴地回答。

    已經(jīng)是翻過的一頁了。如今,她和蕭阮沒了關(guān)系,也就和蘇卿染不會有任何關(guān)系。她固然不想與她為敵,但是也不想親近她。這個怨恨她的人,這個最后殺死她的人,這個……一度讓她生不如死的人。

    嘉語心里唏噓,只聽蘇卿染說:“沒見過就好�!�

    “當(dāng)然啦,宋王把娘子藏這么嚴實,哪里是我們姐妹有福氣見的呢�!奔窝孕ξ亻_了口。

    料不到嘉言會這樣維護嘉語,蘇卿染一怔,不是說姐妹不和么?

    嘉語無聲息地笑了,這可不是什么好話:哪個家里會把女兒藏起來,除非是見不得人。高門大戶的小娘子,到年歲漸長,自有長輩領(lǐng)出去見人,除非家里沒有女性長輩。宋王府當(dāng)然是有的,彭城長公主在這里鎮(zhèn)著呢。

    彭城長公主不喜歡蘇卿染。當(dāng)然的,蘇卿染是蕭阮生母王氏的外甥女,彭城長公主怎么喜歡得起來。然而蘇卿染——自她跟著蕭阮北上,她就已經(jīng)沒有選擇,沒有退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原本該是這樣。

    算是蕭阮害慘了她,嘉語嘆了口氣,說道:“我妹子年紀小,口無遮攔,娘子莫怪�!�

    “也不小了�!碧K卿染冷哼一聲,不以為然:元三娘對蕭阮有意,滿京城都知道,她有什么不知道,原是想借機打壓她的氣焰,不想元六娘倒是姐妹情深。

    嘉言還要開口,被嘉語一記眼刀殺了回去。

    蘇卿染將嘉語姐妹安置在別枝樓。明月別枝驚鵲。嘉語聽蕭阮念過這句詩,當(dāng)時追問下句,蕭阮說:“不記得了�!�

    嘉語倒記得他當(dāng)時惆悵。

    “阿姐!”嘉言躥過來,“阿姐在想什么?”

    “沒想什么,時候不早了,早點安寢吧�!�

    “喂!”

    “嗯?”

    “阿姐……該死,阿姐你不會當(dāng)真了吧�!奔窝钥迒手樥f,“天地良心,我可真沒這個意思�!�

    “什么?”嘉語回過神來,“什么當(dāng)真當(dāng)假?”

    “就是那個、就是那個……那個混蛋說的話呀,那個、那個……”嘉言忸怩比劃了半天,見她阿姐還是懵懂,終于一跺腳:“反正我是不會和宋王有什么關(guān)系的�!迸ど頁涞介缴希帽蛔用勺☆^臉。

    半晌,才聽得嘉語輕輕地說:“我知道�!�

    才松口氣,又聽見嘉語柔得能滴出水的聲音:“他要敢打這個主意,就莫怪我不客氣。”

    狗急了還跳墻呢!

    嘉言:……

    她阿姐是沒救了。嘉言悲哀地想:做妹妹的,除了成全她,難道還有別的選擇?

    一晚經(jīng)歷這么多變故,原該疲倦已極,沾枕頭就睡才對,但是并沒有,也許見了太多故人,輾轉(zhuǎn)竟不成眠。

    月光靜然照透窗紙,照在手臂上。這樣的夜里,月光照徹的,也該是個琉璃世界吧。這個念頭升起,嘉語像是受了莫大的蠱惑,不由自主起了身,繞過酣睡的守夜婢子——這樣憊懶的丫頭,天下原也不止薄荷一個。下樓,豆青芙蓉帛鞋踩在玲瓏漆紅木梯上,悄無聲息。

    她熟悉這里,如同她熟悉蕭阮的車。

    繞過別枝樓往西,三百步,她從前住的地方,如今這里還沒有后來華麗到讓人嘆為觀止的亭臺池閣,而是里三層外三層,重重疊疊的木槿。木槿這種花,朝開而暮落,這個時辰,滿地碎英,雪白。

    人的一生,原以為不過從平城到洛陽,不過從始平王府到宋王府,誰知道命運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死在三千里外,魂魄卻還找了回來——也許回來的,就真只是魂魄呢,像蝴蝶一樣輕盈。

    嘉語微仰起頭,一滴夜露,從很高很高的樹枝上落下來,啪嗒。

    當(dāng)年她出閣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是權(quán)勢熏天。父親問她,要怎樣一個新居。她整日和賀蘭袖躲在閣樓里,唧唧咕咕有說不完的話。賀蘭說她的艷羨,她憧憬日后琴瑟和諧,神仙眷侶。

    賀蘭說,宋王最魂牽夢繞的,想必還是金陵。

    因了這句話,她苦心搜羅,一擲千金,到手多少真真假假的南貨,無錫的摩羅合,善璉鎮(zhèn)的湖筆,廣州的珍珠,說是自海外來,南朝的貴族慣用這個,嘉語沒看出哪里好過北海的珍珠,但是沒準,他會喜歡呢?如果他喜歡,她就喜歡。

    所以父親問她,她就說,要一個和蕭阮在金陵故居一模一樣的庭院。她想,這樣,她離他那些她沒有機會參與過的時光,就可以近一些,再近一些。

    人的癡心,有時候簡直不可理喻。不,是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可理喻——那時候她究竟有多傻,難道她沒有想過,金陵對于蕭阮,是夜不能寐的焦慮,是朝不保夕的恐懼,他怎么會懷念,又怎么肯靠近?

    一步錯,以后步步都錯,嘉語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咫尺之前,大片大片水墨色的陰影在足尖鋪陳開來,月光這樣明亮,所以影子也格外地黑,黑得就像記憶里誰的眼睛,亮堂堂地看著她。

    “三娘子為什么嘆氣?”蕭阮這樣問。也許是因為夜,也許是因為靜,一字一字,清越如琳瑯。

    ------------

    63.人如草芥

    嘉語抬頭,

    蕭阮穿的便服,青色長直綴,腰間啞白色束帶,頭發(fā)也用束帶束起,

    是淺淺鵝黃,月光的顏色。這樣的少年,站在月光里,站在夏末夜間若有若無浮動的暗香里,

    如果是初見,會以為是天人吧。

    如果不是天人,怎么能有這樣的風(fēng)姿?

    嘉語勉強移開目光,她的聲音在月色里,

    也生出極淡漠的飄渺來,

    就像是原本可以觸摸,

    如今卻隔了云端:

    “如果砍去這些木槿,在這里建一個庭院,

    不必太大,

    這里是屋子,

    這里是院子,這里一脈水,

    清且淺,斜穿而過,

    傍晚的時候,

    夕陽鋪在水里,

    一半兒瑟瑟一半紅。這里有芭蕉,有海棠,背后是竹林,如果有風(fēng),能聽到竹葉蕭蕭的聲音,下雨,就都打在芭蕉葉上,滴滴答答,一直到天明。”

    “……這里是回廊,廊間可以繪很多花,一朵才盛開,一朵已經(jīng)凋零。這里往南,挖一個很大的湖,湖里全是荷花,夏夜和清晨,都可以聞到荷香�!�

    隨著她的描述,蕭阮的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白,白得幾乎透明,而深黑色的眸子,像是在燃燒:“誰?”

    “什么?”

    “誰告訴你的?”

    “什么誰告訴我的,”嘉語淡淡說,“殿下魔怔了么,不過是我半夜里睡不著,胡說了一通,也值得殿下這樣?”

    蕭阮抿了抿唇。

    她在他身上花心思,他是知道的,她要是從什么地方打探到他在金陵的故居,也不奇怪,就算是在這樣的月夜里、就算是在這樣的月夜里,她的眼睛黑得這樣厲害,她的唇色紅得這樣妖異……

    對,就是妖異。

    從來都只讓他覺得清淡的元三娘,竟然會有這樣妖異的時候,蕭阮不由自主地心驚,卻又聽她說道:“還沒謝過宋王援手之恩�!�

    蕭阮勉強道:“三娘子這樣,卻不是道謝的態(tài)度�!�

    嘉語道:“備重禮,登門道謝,那是日后的事,如今既然見了宋王,我若不說一聲謝,卻是失禮�!�

    “原來三娘子還知道禮,”蕭阮冷笑,“知禮的小娘子在外作客,會入夜了還強行要離開,又半夜里隨意游蕩嗎?”

    他這話說得實在不客氣,嘉語惱怒得呼吸都急促起來,眉目里更添幾分艷麗。原來她和嘉言,確實是像的,蕭阮忍不住想。

    “那宋王殿下又為什么夜不能寐?”嘉語冷聲道。

    “想我的那個卿卿呢�!笔捜顟�(yīng)聲就答。嘉語啞口無言……他還真會找借口,等等!他、他不會也和嘉言一樣,以為是出自她的指使吧!嘉言頓時覺得自己頭大了一倍,忍不住分辯道:“不是我!”

    “當(dāng)然不是你。”

    嘉語:……

    她好像又說錯了什么,越說越錯!嘉語挫敗地想,她原本不過就是想說栽贓的不是她!

    “三娘子,”蕭阮聲線轉(zhuǎn)柔,柔軟得就像是花的心,“你不該卷入這些�!�

    “什么?”嘉語抬頭,眼睛又睜得圓了。貓兒迷惑的時候,也是這樣吧。蕭阮說:“……太后與陛下的爭執(zhí),無論哪方獲勝,你能得到什么好處,以你的身份,有始平王在,這一世,可保無憂。”

    嘉語:……

    她是真沒有想到蕭阮會說這樣的話。這一世,可保無憂?如果不是遇上他,那也許是真的,父親會給她挑一個如意郎君,也許未必有他的風(fēng)姿,未必有他出色,甚至開始的時候,也未必有多喜歡她。但是看在父親的面上,只要不相看兩厭,時長日久,總會生出一些溫情,足以攜手到老。

    如果世道不變的話。

    亂世里,沒有人能夠說這兩個字:無憂。

    嘉語后來看到過這樣的先故事:前朝有極得皇帝寵信的賢臣,皇帝將最心愛的女兒嫁給了他的兒子,他過世,皇帝親臨悼唁。但是當(dāng)王朝分崩離析,公主被她的枕邊人、她父親寵臣的兒子,親手砍下了頭顱。

    亂世里人如草芥,沒有人比她更明白。

    沒有人希望生在亂世,除非……嘉語心里一動,看向蕭阮的目光,忽然又復(fù)雜了許多:“宋王殿下這樣說,原本也沒有錯。”

    “哦?”蕭阮一挑眉。

    “我也一直在想,一直想不明白,殿下身為南吳皇室,到底為著什么緣故,要插手我燕朝帝后不和——殿下不必和我說與此事無關(guān),如果當(dāng)真無關(guān),就不會那么巧,剛剛好能夠掐在小玉兒死的時候攔我進艙�!�

    “三娘子為什么不猜我只是耳目較常人靈便呢?”蕭阮不動聲色。

    “也許罷,”嘉語不置可否,“一個事情發(fā)生了,總會有人受損,有人受益,總不會所有人都得了好處,但是也不會人人都因此受害。小玉兒的死,于陛下當(dāng)然是沒有好處,太后又何嘗不是�!�

    “那么,在三娘子看來,這個事情里,最大的受益人莫非……是我?”蕭阮嘴上說得輕松,心里也隱隱后悔。他勸她不要卷入帝后之爭,實在是一時好心——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過這樣純粹的好心了,卻不料她敏銳如斯。這樣一來,倒是他引火燒身了。

    “如今看來,獲利最多的是于將軍�!奔握Z道。

    是,表面上看,獲利最多的是于烈,不過從來槍打出頭鳥,皇帝和太后還沒有到?jīng)Q裂的地步,于烈隔絕兩宮,是自己找死。

    那背后、于烈背后的推手……到底是不是蕭阮?她不知道。以蕭阮的年紀與心智,恐怕未必謀算得到于烈,但是從蕭阮日后的成就倒推,就算不是他主謀,也脫不了干系。但是無論是不是他,眼下都不是戳穿的好時機。嘉語盯著蕭阮垂下的手,有風(fēng)過去,風(fēng)盈于袖。她可不是從前的元嘉語,相信他是翩翩君子,不會殺人——那就是個笑話,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九五至尊。

    且不說她如今人在險地,如果蕭阮要滅口,她和嘉言、周樂今晚死在宋王府,哪個會知道?人盡皆知的只是她們姐妹被于烈?guī)ё�,于烈那才叫百口莫辯;就算退一萬步,蕭阮放過她,她說蕭阮是主謀,難道會有人信?憑她之前對蕭阮的傾慕,最多的猜測恐怕是因愛生恨吧。

    于蕭阮,不過是一樁無須解釋的風(fēng)流韻事罷了。

    因不得不避重就輕說道:“……我想,宋王殿下多少也分了一杯羹吧�!碧篌E然失勢,空出來的位置不少,皇帝人手定然不夠用,如果蕭阮向他示好——不用示好,蕭阮原本就是皇帝身邊的人,皇帝定然會想到他。

    蕭阮目色微沉。

    嘉語不容他說話,繼續(xù)道:“我也知道殿下與陛下親近,小玉兒的死,恐怕殿下也為陛下打抱不平,但是殿下不妨仔細想想,陛下與太后,終究是母子,這母子的仇,難道還能堅持到天長地久去?就算陛下有這個心,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卑偕菩橄�,不孝這樣的罪名,便貴為天子也當(dāng)不起。

    蕭阮沉默了片刻:“那三娘子的意思是?”

    “我想殿下幫我�!奔握Z揭開底牌。

    蕭阮失笑:這算是聲東擊西嗎?先前說得那么嚴重,讓他幾乎以為……底牌揭開,原來卻不過是想求他幫忙。小娘子的招數(shù),才耍得這么花里胡哨。

    于是問:“三娘子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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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誤入歧途

    嘉語道:“今兒晚上,

    就多謝殿下款待了,等天明了,我和阿言還是得回府�!�

    “你怕于將軍的人會守在始平王府?”蕭阮皺眉,“羽林衛(wèi)的行動,我無權(quán)干涉�!�

    嘉語微微一笑:“哪里會讓殿下這樣為難�!�

    “那是要我想法子引開羽林衛(wèi)?”蕭阮口中這樣說,

    心里已經(jīng)轉(zhuǎn)過七八個念頭,

    羽林衛(wèi)花樣子好看,

    軍紀卻好得有限,街頭鬧事,

    隔壁起火,

    都能引開他們……只是要不露行跡,恐怕不易。

    “也不是,”嘉語笑吟吟地道,

    “我猜,長公主府上,

    該有宮制的車吧,

    我想向殿下借上三四十輛。”

    “三四十輛!”蕭阮一聽之下,已經(jīng)明白她的計劃,

    卻道,“我哪里調(diào)得動母親的儀駕——何況就算是母親的儀駕,也沒有三四十輛之多。”

    嘉語問:“先前我向殿下求助的那支金釵,

    殿下可還記得?”

    “辟寒釵么?”蕭阮問。

    這回輪到嘉語吃了一驚:當(dāng)時謝云然戴的那支釵子,

    上頭也不見什么紋飾,

    樣式也不是時興,

    只道尋常,謝云然送她她就受了,也沒有多謝,不想竟是辟寒釵——怪不得賀蘭袖問她要。

    ——相傳三國魏明帝時候,昆明國進貢了一種漱金鳥,體格極小,在小娘子的掌心里,也能夠站上三五七只,有明黃色的羽毛,厚實細密。沒有人聽過漱金鳥的叫聲,有人說它們根本不會叫,但那不是真的,月圓的晚上,它們會唱歌,只是那聲音,很難被人聽到,因為每每一出聲,就會被月光凍住,凍成細細碎碎的金屑。

    那些金屑比尋常黃金稍重,當(dāng)時魏明帝后宮里的妃子,爭相取這種金屑,打造成佩釵,就叫辟寒釵。這漱金鳥壽命極短,至多只能活一秋,數(shù)量又極少,所以到后來,辟寒釵就只是傳說,誰也沒有見過了。

    之后三國歸晉,再之后晉室南渡,蕭阮是南朝皇族,他說是,那多半是真的了。嘉語倒有點懊悔沒多看幾眼。

    蕭阮有些好笑:“如果不是辟寒釵,三娘子當(dāng)隨便什么人上門求助,我都會出手嗎?”

    嘉語道:“既然是辟寒釵,那就更好了。”

    蕭阮略一沉吟,也道:“你說得不錯�!�

    “等我回了王府,”嘉語說,“定然遣人上門道謝�!�

    這種話,蕭阮是不在意的,卻問:“三娘子從前去過金陵嗎?”

    嘉語知道還是自己之前描述的庭院讓他放不下。但是死而復(fù)生這種事,就算她說實話,難道他會信?于是大大方方答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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