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么,三娘子見過金陵的園林畫卷?”
“也沒有�!�
蕭阮緊緊盯住她,半晌,也沒有看出破綻。也許真如她所說,不過是她胡說八道?雖然胡說八道得這樣蹊蹺……蕭阮嘆了口氣,偏她還問:“殿下是很喜歡這樣的庭院么?”
蕭阮搖頭:“很晚了,三娘子回屋吧�!�
嘉語知道自己不先走,他不會放心,也不猶豫,走幾步,不知道為什么又回頭,看見樹下淺青色的影子頎長,月華一樣美麗的束帶。忍不住道:“宋王殿下!”
“嗯?”
“殿下會很想念金陵嗎?”
“不會,”蕭阮微笑著回答她,“洛陽很好。”
據(jù)說很多很多年以前,司馬昭也這樣問過蜀后主,蜀后主回答說,此間樂,不思蜀。之后終其一生,再沒有回過蜀中——最好,蕭阮也能夠安安分分在洛陽,榮華到老。嘉語忍不住這樣想。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蕭阮這樣的人,不是她能困得住的。
蕭阮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方才出聲:“看夠了?”
蘇卿染慢慢走了出來:“殿下為什么不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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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枝樓中,嘉語姐妹一夜無夢。
才用過早餐,彭城長公主就派了人來請,顯然是已經(jīng)知道她們在了——這宋王府上下,能瞞過彭城長公主的事,不多。嘉言一路提心吊膽,不斷低聲問:“阿姐,你說,彭城姑姑會不會……”
嘉語經(jīng)她提醒,也想起昨晚周樂做的好事,只能硬著頭皮說:“周郎君說得對,事急從權(quán)……”
嘉言想起周樂的餿主意,不樂意地悶哼一聲。
到壽安堂,姐妹倆規(guī)規(guī)矩矩給彭城長公主行禮。彭城長公主瞇著眼睛看了嘉語一眼:“宮里出事了?”這樣直截了當(dāng),嘉語姐妹悚然一驚——其實大可不必驚,彭城長公主,并不是沒有經(jīng)過事的人。
嘉語定定心,應(yīng)道:“……是。”
“你沒有來過這里。”彭城長公主說。
“啊?”嘉言一頭霧水,嘉語已經(jīng)應(yīng)下:“是,我和阿言沒有上宋王的車,自然沒有來過宋王府,沒有見過姑姑。”
“那就好�!迸沓情L公主再無多話,便吩咐左右送她們回屋。
“彭城姑姑可真兇!”嘉言低聲說,“我從前都沒見過她這么兇�!�
“你是母親的心肝兒,誰敢和你兇啊,”嘉語哼了一聲,“而且從前,你也沒這么大膽子闖永巷門啊�!�
嘉言:……
她阿姐就愛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
姐妹倆說說笑笑,沒留意穿過的月洞門,也沒留意路越走越窄,道邊古木陰森,筆直地延展上去,天色像是陡然就黑了,凜凜殺機(jī)四伏。嘉語無意中抬頭,驚問:“這是哪里?”這句話像是一個信號,話出口,領(lǐng)路的婢子閃身就不見了。
姐妹倆收住腳步。
往前看,雜木從生,只隱隱看到檐角,也不知道是屋子還是墻,前路已盡。又齊齊回頭看來時路——不知道什么時候,鏤空雕花門已經(jīng)無聲無息閉緊了。嘉言幾步?jīng)_到門口,用力推搡,門閉得死死的,紋絲不動。
“有人嗎?”嘉言叫了起來。
“——有人嗎——有人嗎——”影影綽綽的回音,就仿佛她們置身的不是煙柳繁華的洛陽,而是山野空谷。嘉言一呆。良久,無人應(yīng)聲,到底懊惱,提起裙子再踢一腳,“咚”的一響,如暮鼓晨鐘,倒把嘉言嚇得怔住了。
這一次,道路盡頭傳來隱隱的回應(yīng):篤、篤、篤……
不緊不慢,綿延不絕。
“阿、阿姐!”嘉言這回是真嚇到了,戰(zhàn)戰(zhàn)喊了一聲,以兩倍的速度跑了回來。
嘉語拉住她的手。環(huán)視四周:這里對她不陌生。當(dāng)然的,如果不是再世為人,她該和嘉言一樣,如果不是更驚怕的話。
想到這里,她幾乎忍不住想要笑一笑——只是到如今,再沒什么可怕的。
一個人害怕,往往是不愿意失去。有人不愿意失去性命,有人不愿意失去地位,有人不愿意失去江山,有人不愿意失去一個人——從前她也曾被蘇卿染引到這里。在力量不夠的時候,蘇卿染也不介意借刀殺人。
能在彭城長公主的眼皮子底下安插人手,這手段也不弱于賀蘭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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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佛堂比丘
蘇卿染和賀蘭的不同也許在于,
當(dāng)力量足夠的時候,她不吝于親自動手。
她不怕臟手,她不怕被知道是她下的手。她也不怕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就是厭惡她,憎恨她,希望她遠(yuǎn)離她的世界,
最好是,
永不相見——那未嘗不好,
畢竟這一世,她們都還有機(jī)會達(dá)成彼此的心愿。
嘉語當(dāng)初并不能夠明白這種恨意,
蘇卿染的出身,
蕭阮瞞得很死,更確切地說,是瞞過了大多數(shù)人。
直到后來蘇卿染隨蕭阮南下,
嘉語才從周樂口中聽說,蘇卿染的父親是南朝出名的才子,
被公主看中,
蘇父自傷雙足,也沒有能夠推拒皇家的婚姻。她母親歸家不久郁郁而終,
蘇父臨終,仍寫信給早逝的前妻,說終此一生,
唯一的罪過,
就是與卿和離。
所以在蘇卿染的潛意識里,
大約恐懼這種命運,
更甚于其他。而當(dāng)初她出現(xiàn),就如同她父母宿命里的詛咒: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身上系著家族的前程與命運,之后,王朝更迭,之前種種,對皇權(quán)的屈服與恐懼,都變成笑話。
如果能夠預(yù)知——嘉語想,但是即便能夠預(yù)知,蘇卿染的父親,其實還是別無選擇。雖然在那之后的政局中,蘇家堅定地拋棄了前朝,加入到蕭家的陣營。但那并不是因為她父母的悲劇。
一個人的命運,很少能夠左右家族的抉擇,對家族來說,一切屈從于利益。
嘉言戰(zhàn)戰(zhàn)地,朝嘉語靠得更近一些:“阿姐,宋……宋王是要殺人滅口么?”
不得不說,自宮中變故之后,嘉言的想象力豐富了許多,動不動就往殺人放火上想,嘉語摸摸她的臉:“你做了什么事,宋王要殺你滅口?”
嘉言很認(rèn)真地思考:要換作是她的話,昨晚周樂來的那一出,就足夠她惱羞成怒殺人滅口了,不過,殺她們姐妹有什么用呢,名聲還是毀掉了呀,目睹昨晚那一幕的,可不止她們倆。又聽她阿姐低聲道:“好了,不要亂想啦,我問你,能誦《大悲咒》嗎?”
嘉言“啊”了一聲,不解其意。
“你瞧這里,”嘉語說,“樹這么高,把太陽都遮住了,這宅子也有些年頭,你應(yīng)該聽說過,有年頭的宅子,難免不死上幾個人。這里這么陰森森的,大悲咒中正平和,最能夠安撫人心,滌蕩戾氣,既然封路被堵死了,一時半會兒咱們也走不了,不如你先坐下來,誦念幾遍《大悲咒》�!�
嘉言:“你為什么不自己念?”
嘉語攤手:“要我能念,還要你這個妹妹做什么?”
嘉言:……
好有道理,完全無法反駁。
“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太后信佛,嘉言又是自幼常在太后身邊,誦念佛經(jīng),就和吃飯睡覺一樣自然,《大悲咒》一開始念誦,整個人都沉了進(jìn)去,“薩皤啰罰曳……”
嘉言年歲既小,心思又單純,就連這古木陰森之地,在她柔和的嗓音里,都漸漸生出安靜祥和的氛圍來,星星點點的光斑,從蒼天的樹葉間漏下來,燦燦。也不知道是從哪句開始,道路盡頭的篤篤聲,竟?jié)u漸與嘉言的念誦融為一體:篤、篤、篤……每一聲,都像是敲在誰的心坎上。
是木魚——嘉言到這時候才醒悟過來:原來住在這里的,竟然是個比丘尼么?
洛陽城里,有佛寺一萬四千座,佛寺這種東西對嘉言來說,比什么都常見,平常人家里安個佛龕,貴人府中設(shè)個佛堂,不說別處,始平王府自己府中就有,但是安在這樣偏僻陰森的地方,明顯是不欲人知。
宋王府里不欲人知的人……
木魚停住,嘉言如夢初醒,《大悲咒》四十八句,已經(jīng)誦到盡頭。道路盡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來者何人?”那聲音極之難聽。那像是兩塊粗瓷片彼此摩擦,尖利又沙啞,攪得每一根神經(jīng)都焦躁不安。
怪不得她只敲木魚,不誦佛經(jīng),就這么個聲音,能把佛祖嚇得從天上掉下來吧。嘉言于是又忍不住懷疑起之前的判斷來——不會吧,不會是傳說中的那個人吧?明明宋王有十分動人的嗓音……
就聽她阿姐提高聲音回應(yīng)道:“我們姐妹誤入此處,還望夫人不要責(zé)怪�!�
“你們姐妹……”佛堂里的婦人慢悠悠地問,“是這府里的人嗎?”
“不,我們是客人�!奔握Z這樣回答。
佛堂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風(fēng)穿過樹葉,在陽光里悉悉索索地響,嘉言不安地看嘉語,低聲問:“阿姐,這位夫人會不讓我們走么?”
“不會的。”嘉語說。
從前她不讓她走,是因為她是蕭阮的妻子,有盡孝道的義務(wù),她曾經(jīng)這樣想,天真地。但那就和彭城長公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喜歡蘇卿染一樣,蕭阮的母親,也無論如何,都不會對元家的公主產(chǎn)生任何好感。
那時候她常來,灑掃,抄經(jīng),立規(guī)矩,單調(diào)的木魚聲,有時候誦念《大悲咒》,然后面對彭城長公主的責(zé)怪。
蕭阮也問她:“你為什么要去打擾母親的清凈?”
總是錯的,無論她做什么,怎么做,都是錯。
“阿圓,帶她們進(jìn)來�!绷季茫鹛美锊庞謧鞒雎曇�。
隨著一團(tuán)灰影出現(xiàn),快步走近,嘉言才看到古木中雜草叢生的小道,不知道為什么會荒成這樣。難道宋王并不常來?嘉言詫異地想�;矣笆莻四十上下的女尼,生得白白凈凈,慈眉善目。
嘉語唱了個喏:“有勞師太�!�
女尼嘻嘻笑著回了一禮,天真爛漫的樣子,卻并不答話。嘉言心里越發(fā)詫異,嘉語拉了她一把:“走吧�!�
佛堂不大,橫豎至多不超過十尺,幾步就能走完。佛堂里供著白衣佛像,也沒有貼金,高約兩尺,圓肩,細(xì)腰,形容俊美。
嘉語拉著嘉言拜過佛像,方才轉(zhuǎn)過身,對蒲團(tuán)上打坐的婦人行禮:“夫人。”
那婦人回了一禮,嘉言看清楚她的相貌,不由輕輕“啊”了一聲,婦人轉(zhuǎn)眸看住她,嘉言面上發(fā)熱,忙道:“我……失禮了。”
婦人道:“無妨——方才誦《大悲咒》的,就是你吧。”
“是。”嘉言應(yīng)了一聲,還是沒忍住,“夫人你真好看。”
這洛陽城里的高門,多少美貌出眾的女子,可是看到這個婦人的第一眼,嘉言還是忍不住想,世間竟然有這樣好看的人,難怪……宋王能生得這樣出眾的相貌——只是這樣好看的人,怎么偏生了這樣難聽的聲音?
那婦人自小習(xí)慣了周圍的頂禮膜拜,對嘉言的贊嘆,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連微笑都欠奉——太久沒有表情,她已經(jīng)不習(xí)慣笑了。視線轉(zhuǎn)向嘉語,嘉語略垂頭,目光不與她交匯。
兩個都不好,婦人心里作出判斷:姐姐怯弱,妹妹天真。她敲了一下木魚,問:“兩位是誰家姑娘?”
嘉語道:“家父始平王,我行三,家妹行六。”
“原來是元家姑娘,”婦人淡淡地說,停了一停,接著道,“阿圓,送她們出去�!�
嘉言:……
嘉語又拉了她一把:“走!”
“可是門——”嘉言剛要說門被鎖了,話沒完就發(fā)現(xiàn)阿圓帶她們走的并不是進(jìn)來的路,踉蹌才跟了兩步,外頭就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母親可看見三娘子和六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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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快雪亭中
是蕭阮。
早知道蕭阮會趕來救命,
就不必哄嘉言念半天《大悲咒》了,嘉語懊惱,嘉言卻滿滿都是興奮:果然!果然是她!
佛堂里的婦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來了也好�!�
蕭阮像是在遲疑:“兒……可以進(jìn)來嗎?”
“進(jìn)來吧�!眿D人聲音里仍聽不出任何情緒,
就仿佛如今站在門外請求的,并不是她的親生骨肉。
這樣生疏和冷淡,嘉語也就罷了,嘉言心里詫異,
又更添了十分——她可是從來都直闖暢和堂,幾時問過母親能不能進(jìn),就算母親不許,難道王府上下,
還有誰能攔她?
蕭阮進(jìn)來,
看見嘉語姐妹都好端端的,
心里才松了一口氣,就聽見母親冷笑:“怎么,
怕我吃了她們?”
蕭阮面不改色:“元家兩位娘子昨晚遭了變故,
是兒子請她們來家中,
不知怎的走丟了,還怕她們驚擾到——”
婦人打斷他:“既然你來了,
就趕緊帶上她們走�!�
她干脆,蕭阮也應(yīng)得利落:“是�!�
出了佛堂,
穿過月洞門,
嘉語姐妹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蕭阮歉意地說:“兩位受驚了�!奔窝酝榈乜粗�
彭城長公主兇巴巴的也就算了,連親娘也這么冷冰冰的。
嘉語卻道:“宋王殿下還是管束好下人比較好。”
話這樣說,余光瞥見他額角微汗,還是怔了一怔。她們在佛堂,并沒有逗留太久,他來得很快。如果從前他能來這么快……這個念頭讓她心里一酸。
然后迅速被抹去。
那時候王夫人教導(dǎo)她名正言順,如今——她能以什么名義為難她?他們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她是始平王的女兒,不是宋王妃。人只能欺侮愿意被欺侮的人——你不自己躺平,誰能踩到你的臉?
這樣的責(zé)問,蕭阮還是頭一回自她口中聽到,腳底下虛虛的影子,太陽太亮,照得人眼花。其實他也知道不用著急。母親脾氣乖戾,并不是不知道輕重。蘇卿染引她們來,不過是想要嚇唬她們罷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么,到底為什么這樣著急呢?
也許是因為,蘇卿染昨晚陰惻惻地問:“殿下為什么不殺了她?”
——蘇卿染認(rèn)為三娘子可能猜出了之前種種,清河王的死,太后母子的決裂,都有他在背后推波助瀾,殺了她,能永絕后患。
這顯然不是一個殺人的理由。殺人是一件風(fēng)險甚大,而收益甚微的事。如果一定要殺人,那最好是借刀。而對付元三娘這樣的閨閣女子,實在連借刀都不必。阿染想太多了。蕭阮這樣和自己說。
他對嘉語說:“……我會的,三娘子。”停一停,又道:“你們的……車夫,說要見你�!蹦莻聽從元家姐妹差遣的少年,雖然舉止上沒有太大的破綻,但是蕭阮總覺得古怪,說不出的古怪。也許僅僅是因為,他看他的時候,眼珠子轉(zhuǎn)得過于勤快了?
嘉語順著蕭阮的目光過去,周樂就在前面快雪亭中。這個人,即便是在等候的時候,也安靜不下來,嘉語快步走過去:“周樂!”
嘉言要跟上,蕭阮攔下她:“他像是有話要和三娘子說�!�
嘉言“啊
”了一聲,不服氣地道:“難不成他們還有什么話,要背著我?”
話這樣說,心里多少有些虛。阿姐說這人是故交,但是她不傻,什么樣的故交,會冒著性命危險,從羽林郎的眼皮子底下劫走她們姐妹?在那樣的情形下,阿姐又憑什么信任他?那須得是生死之交吧。如果是生死之交,之前,又為什么會參與寶光寺的綁架?難道他不知道阿姐是誰家的姑娘?還是說,從根本上,寶光寺事件的背后,就有阿姐參與?
這個念頭一起,立時就被否決:就算她阿姐能算無遺策,她身邊也沒有能成事的人,就那個踹一腳都懶得喊痛的丫頭薄荷?還是凡事乖覺的賀蘭袖?又或者只知道抱怨,在母親面前大氣都不敢喘的宮姨娘?連個像樣的心腹都沒有,怎么和外頭傳遞消息,怎么支使得動那么多人?
嘉言迷惑于周樂的來歷,蕭阮也有同樣的疑問:“這個阿樂,不是貴府中人吧?”
嘉言脫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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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語走進(jìn)快雪亭。周樂也停止了對亭柱的摧殘,規(guī)規(guī)矩矩坐好,才一小會兒,又跳起來:“這個宋王府可太討厭了。”
嘉語:……
嘉語問:“誰惹你了?”
周樂只“哎”了一聲,沒有細(xì)說。他不說嘉語心里也有數(shù)。當(dāng)初晉室南移,南邊以衣冠正溯自居,繁文縟節(jié),自然比洛陽嚴(yán)重,就更別提懷朔這等邊鎮(zhèn)了。周樂能習(xí)慣才奇怪了。就聽那人問:“這次,三娘子要怎么酬謝我?”
嘉語撫額:“你要去哪里?”
“……回家吧�!敝軜返难壑樽佑止锹德祦y轉(zhuǎn)起來。
嘉語簡直受不了他這副擺明了“我在說謊”的形容,脫口道:“得了吧,回家?上次怎么沒回去,我還沒問你怎么混進(jìn)的羽林衛(wèi)呢�!�
“誰說我沒回去!”周樂喊起冤來,“我當(dāng)然回去了,不然難道我放心讓猴子把錢帶回去!”
嘉語認(rèn)真想了一會兒他口中那個“猴子”的為人。那是個非常兇殘和狡詐的人物——周樂身邊像是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后來也曾在她父親帳下效力,甚至比周樂還早一步發(fā)達(dá)。因為長相丑陋,又身負(fù)殘疾,讓大多數(shù)人敬而遠(yuǎn)之。他曾上宋王府拜訪,蕭阮用很隆重的禮節(jié)接待了他,隆重到讓當(dāng)時的她迷惑不解,蕭阮難得地同她解釋:“沒必要得罪睚眥必報的小人�!�
特別是,有本事沒底線的小人。嘉語默默在心里添上注解。要光說小人,于瑾何嘗不是,但是蕭阮并不怕得罪他。而猴子——后來周樂將整個河南道都交到他手上,能耐可見一斑。周樂說,他在生一日,猴子就鬧不出什么亂子。
“如果你死了呢�!奔握Z想問這句話,但是最終沒有出口。大多數(shù)人,在躊躇滿志的時候,不會去想身后。就如同她的父兄。
嘉語微嘆了口氣,卻道:“既然已經(jīng)回去了,為什么又回來?”
“混飯吃啊!”周樂理直氣壯,“錢呢,我是和猴子分了,給阿姐治完病還有余,就買了匹馬——”
“等等!”嘉語叫停,“你說……你買了匹馬?”
“可不!棗紅馬,精神著呢,才三歲口�!敝軜沸睦锏靡�,卻見嘉語面上古怪之色愈濃,心想不會吧,三娘子這等金枝玉葉,還能知道馬的市價?好吧他得承認(rèn)那是他連哄帶騙誆來的。但是三娘子,看起來也不像對坑蒙拐騙有多反感啊。
這忐忑中,卻聽她顫聲問:“你、你成親了?”
突如其來這樣一問,周樂呆住,不知怎的,臉上就熱了起來:說好的矜持呢?說好的高門貴女的矜持呢?
剛踏入快雪亭中的嘉言和蕭阮也都被這句話驚住。嘉言又羞又氣,脫口道:“阿姐胡說什么呢!”
蕭阮不可思議地看了周樂一眼,又淡定地轉(zhuǎn)回來。他承認(rèn)這個少年有種奇怪的氣質(zhì),但是元三娘——元三娘又在玩什么把戲?
嘉語也意識到自己出格,忙補救道:“我是問……周郎君還記得婁娘子嗎?”
“婁娘子?”周樂越發(fā)奇怪:“我不認(rèn)識什么婁娘子,想是三娘子記錯了�!�
嘉語盯住他的眼睛——他沒有說謊。婁這個姓氏,在如今,對他還全無意義。但是他已經(jīng)買了馬!
她記得很清楚,一貧如洗的生活,他過了很多年,后來靠著狐朋狗友,才七零八碎地得到一些機(jī)會,比如替看守城門的大兵站崗。他當(dāng)時笑著和她說,替人值日,得一個錢,值夜,得三個錢,所以那時候,他常常是情愿值夜的。邊鎮(zhèn)的夜寒涼,月光照在槍上,閃著慘青色的光。
那時候寂寞的少年決然想不到,在他替人看守城門的時候,被晚歸的婁家姑娘瞧見,一見鐘情……是因為婁氏的嫁妝他才得到了他生平第一匹馬,才有機(jī)會當(dāng)上鎮(zhèn)兵,才會進(jìn)洛陽城……
亂了,全亂了!
蕭阮輕咳一聲:“莫非三娘子,忽然有了做媒的興致?”
嘉語看了他一眼,幾乎是失魂落魄:“周公子稍安勿躁,等我父親回來,自然、自然會有厚報�!�
說完,退開幾步,拉住嘉言道:“要是沒別的事的話,我和妹妹,先行告退了。”
周樂還在滿心疑惑,嘉語已經(jīng)拉著嘉言走開,她最后說的兩句話里,脫口而出的“周公子”,卻讓蕭阮皺了眉頭:這個人,果然不是始平王的手下,那么,他到底為什么聽命于元家姐妹?而“公子”這個稱呼,并非一般人家……稱得上世家的周家,也就只有渤海周了。蕭阮道:“原來……是渤海周家的人�!�
周樂面色一冷:“我雖然也姓周,卻和渤海周家,沒有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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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周原型年輕時候怎么弄錢的我沒查到(望天)他騎射應(yīng)該是少年時候就有基礎(chǔ),身在邊鎮(zhèn)的緣故,但是他確實沒有馬,窮得叮當(dāng)響…
城門站崗是沒錢收的,他那是服役,還得自帶干糧……替人服役才有錢收,三娘不懂這些,就只牢牢記住了小周的窮。
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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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假以時日
這時候嘉語姐妹的背影已經(jīng)看不見了,
快雪亭中只剩下他們倆。蕭阮輕輕拊掌,立時就有嬌俏小丫頭送上冰飲、果脯。
蕭阮說:“坐�!�
周樂看了蕭阮一眼,依言坐下。
“周公子是在羽林衛(wèi)么?”蕭阮問。
周樂心里吃驚不小,卻大大咧咧拈了一枚杏子在手,笑嘻嘻地說:“看來宋王殿下在羽林衛(wèi)下了不少功夫。”
蕭阮微微一笑,
他貿(mào)然戳穿他的身份,
他還能這樣鎮(zhèn)定,
他心里也是佩服的。卻問:“那么如今,周公子有什么打算?”
顯然知道他不可能再回羽林衛(wèi)。周樂心中暗忖:卻不知道是三娘子告訴他的,
還是六娘子。想到這個可能,
不知怎的就記起車?yán)锏膶υ�,�?dāng)時他問:“原來三娘子對宋王有意?”當(dāng)時她回答:“以訛傳訛�!薄贿^是以訛傳訛,那為什么她對宋王的車,
這樣了如指掌?他制止了自己往下想。
——越往下想,她身上的謎團(tuán)就越多,
多到他會懷疑,
她是不是從頭至尾都在利用他,而他為了她丟掉羽林郎的差事,
到底值不值得……也許還有更多。他把杏子丟進(jìn)嘴里,壓在舌下,微微的酸甜彌漫開來。
蕭阮看得出,
周樂也許確實是渤海周家的人,
但是他定然沒有受過世家的教育,
所以言行舉止,
并不符合貴族禮儀。索性也不與他繞圈子,直接說道:“如果周公子沒有別的去處,我這里倒還寬敞�!�
這是要……招納他?周樂眉尖一跳,笑道:“我救了三娘子、六娘子,想必始平王……會有所回報�!�
原來是想攀附始平王。得到這個回答,蕭阮反而心頭稍安,又多少惋惜:“只怕始平王如今,鞭長莫及�!�
“周某自認(rèn)為,自保尚有余�!敝軜愤@樣回答他。
“那么,”蕭阮微笑道,“如有一日,周公子在始平王手下有不愉快或者不如意,不妨來找我敘舊�!�
從來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蕭阮這樣看重,周樂沾沾自喜之余,多少有些好奇:“殿下以前見過我?”
“沒有�!�
“聽說過我?”
“也沒有。”
“那么,”周樂心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了起來,“殿下為什么這樣看重我?”
那也許是因為……蕭阮心里閃過一個隱約的念頭,口中卻侃侃數(shù)道:“周公子身為羽林郎,卻能反抗上峰,救助兩位孤弱女子,可見俠義,這是其一;危難之中,能以一己之力,將兩位娘子帶出虎狼之地,可見能耐,這是其二;我的車駕被阻街頭,周公子能迅速找到對策助我脫困,這是其三。無論哪個人,有這三個優(yōu)點,都應(yīng)該被世人看重——可惜周公子去意已決�!�
真是這樣?真不是因為他離元三太近,元三待他太親熱嗎?蕭阮分明聽見心里有個聲音在質(zhì)問。
不是,當(dāng)然不是。他這樣回答自己。
周樂聽到自己竟然有這么多好處,不由得眉飛色舞,猛聽蕭阮道:“其實我心里也有一個疑問,不知道周公子能否為我解惑�!�
“嗯?”周樂滑稽地?fù)P起一條眉毛。
“周公子是如何認(rèn)得三娘子的?”蕭阮問。
.........................
嘉語拉著嘉言走得極快,嘉言幾乎要小跑才跟得上她的腳步:“阿姐!阿姐你走這么快做什么!”
“阿姐你有沒有走錯啊!”
“哎……等等我!”
嘉語充耳不聞,最讓嘉言驚奇的是,這一路走下來,她們竟連半步彎路都沒走就回到了別枝樓。好容易喘勻了氣,就著侍婢的手喝了半盞涼飲,方才有力氣抱怨:“阿姐你走這么快做什么,又沒鬼追你!”
比有鬼還可怕,嘉語想。
“……阿姐從前來過宋王府么,怎么對路這么熟?”嘉言兀自嘀嘀咕咕,“還有那個周樂,阿姐你不是說他是渤海周家的人么,怎的他自己不認(rèn)?”
“我怎么知道!”嘉語一句話就擋了回去。
她其實是知道的。
渤海周氏雖然比不得謝、李幾家清貴,也數(shù)代仕宦,很說得過去了。但是那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雖然親緣還在五服之內(nèi),但是他祖父當(dāng)初因罪被流放,落魄得一塌糊涂,哪個會正眼看他?
他如今得了馬,他說他還沒有遇見婁氏娘子,他……嘉語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心里這樣亂,實則她并不能準(zhǔn)確記得從前他是哪年哪月遇見的婁氏。
....................
到夕陽將盡,嘉語姐妹才得到回音,蕭阮說:“……都備好了,請兩位娘子登車�!�
..........................
晚霞收走最后一絲光,正陽門打開,一輛華蓋金鎣翠羽車,之后跟著長長的尾巴,仔細(xì)看,盡是宮車,一輛、兩輛、三輛……有人認(rèn)真數(shù)過,足足有三十七輛,三十七輛負(fù)重不輕的雙轅馬車。
長長的車隊從正陽門出來,往始平王府去,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完。
該驚動的人都驚動了。
“太后對始平王可真是格外偏愛啊�!碧熳幽_下,自然不乏“見多識廣”的閑人,說到“偏愛”兩個字,多少擠眉弄眼。
馬上就有更“見多識廣”的老人冷笑反駁:“知道什么,得寵的哪里是始平王,明明是始平王妃!”
“這話怎么講?”自有人搭腔,是個胡人少年。
老人一臉高深莫測:“始平王妃可是太后的親妹子,要我說,就算是把德陽殿搬空了,你信不信,太后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她把德陽殿搬空了,圣人怎么辦?”胡人少年憂國憂民地皺起了眉頭。
老人家失了興致,悻悻得道:“去去去,你個蠻子,操這么多心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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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洛陽城都在驚嘆始平王府有多得寵的時候,嘉言扯著嘉語,怯怯地問:“這樣……羽林衛(wèi)就真不會攔阻咱們么?”
“羽林衛(wèi)?”嘉語露出驚訝的神氣,“羽林衛(wèi)憑什么攔阻咱們?”
“因為……哎,阿姐!”嘉言明知道她阿姐又裝蒜,也是無可奈何,“因為咱們‘偽造懿旨’啊!”
“偽造懿旨?”嘉語攤手,“咱們奉旨出宮,誰有那個閑功夫去假造懿旨!”
“奉旨出宮?”
“要不是奉旨出宮,哪里來這么多賞賜?”嘉語洋洋得意,“足足三十七車賞賜呢,德陽殿都搬得半空了�!�
嘉言:……
然而正如她所言,一路招搖過市,羽林衛(wèi)還真沒上來找麻煩。
其實于瑾未嘗不想,但是元家姐妹和周小子消失已經(jīng)超過一日一夜,這個車隊又過于龐大,以于瑾的精明自然想過,這車?yán)镅b的自然不會是太后的賞賜,既然不是賞賜,那該是什么呢?
如果是始平王的親兵……
更何況眾目睽睽,對方擺出這樣的聲勢,沒有足夠的理由,阻難始平王府女眷的車,誰面前都交代不過去。
“可是父親……當(dāng)真就這么放過她們?”于瑾捏著密文,近乎咬牙切齒:阿雪還被扣在宮里呢,到手的人質(zhì)倒先飛了。
于烈淡淡看他一眼:“沉住氣,不過是兩個小丫頭,她們是能進(jìn)宮呢,還是能上朝?只要消息傳不到陛下耳中,就壞不了事�!�
其實就算消息能傳到皇帝耳中,也壞不了大事。于烈在心里補充。
皇宮內(nèi)外,原本就是羽林衛(wèi)的地盤,現(xiàn)在更是被他們父子把持得和鐵桶一般,皇帝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也出不了宮,如今進(jìn)宮的奏折,和出宮的圣旨,都從他手上過,假以時日,就算始平王回來,也翻不了天了。
只要……假以時日。
——但是嘉語又怎么會給他這個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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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江山萬里
周樂被帶進(jìn)始平王府后宅的時候,
天色已經(jīng)全黑,觀月湖心的風(fēng)來亭里掛起四面桃花美人燈,半明不暗的光,浮在沉沉的水面上,隨波逐流。嘉語就坐在亭里,
遠(yuǎn)遠(yuǎn)看去,
恍惚一抹素白的影子。
這樣單薄的影子,
像沙上的字,風(fēng)過去就能抹平。但是奇怪得很,
那個小姑娘,
平日里并不讓人覺得單薄。周樂意外自己會有這樣的聯(lián)想:以她的出身,應(yīng)該是沒見過風(fēng)沙吧。
猛聽得俏生生一聲喝:“六姑娘!”卻是薄荷,雙手叉于胸前,
正正攔住去路:“六姑娘怎么帶外男進(jìn)來了!”
嘉言哼一聲:“要你管!”
嘉語被驚動,回頭瞧了一眼:“讓他們進(jìn)來。”
薄荷讓開,
嘉言再哼了一聲,
領(lǐng)周樂就進(jìn)了風(fēng)來亭。始平王府的風(fēng)來亭比宋王府的快雪亭要寬大,華麗或有過之,
精致卻有不及。嘉語隨意穿了件月白色重蓮紋衣,許是才沐浴過,長發(fā)半濕不干,
薄薄地披散在肩頭,
青青草的清香,
若有還無。她面前擺了一副棋,
對手的位置上空無一人。
嘉言道:“好了我?guī)氵M(jìn)來了,我走了�!�
“六姑娘!”六娘子一走,自家姑娘可不得和這小子單獨相處?薄荷當(dāng)時就急了,“這不合規(guī)矩!”
嘉言古古怪怪又哼了一聲:“我倒不知道,我阿姐還是個講規(guī)矩的!”
嘉語撫額:“薄荷,不要多事�!�
薄荷這些日子的反思很見成效,嘉語一開口,縱還有滿肚子的疑問和勸誡,也全都縮了回去,默默然退到一旁。
嘉語看著嘉言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方才轉(zhuǎn)臉道:“好端端的,又撩撥她做什么�!�
“我哪有!”周樂笑嘻嘻落座,“我只是求她帶我來見你而已�!�
嘉語才不會信這個“求”字:“你要來就來,哪個攔得住你�!�
周樂“哈”了一聲:“三娘子真該對府上的侍衛(wèi)多一點信心——始平王府還真不是我可以來去自如的地方�!�
這話嘉語倒是信的,如果不是這小子上次太神出鬼沒的話。
周樂又問:“……三娘子在等人?”
嘉語掃一眼棋盤,黑白棋子糾纏得正熱烈。
“……莫非是宋王?”
“我等他做什么�!碧岬绞捜睿握Z聲音里總有一點不自覺的硬度。周樂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察覺,也許那是不必深究的一件事。信手摸一粒子,信手落下,棋盤上紛亂的格局,登時就明晰起來:“三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