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長期以來,嘉語未嘗不是有一種凌駕于眾人之上的優(yōu)越感,她知道未來,她知道他們的命運,雖然不是全部,也不是事無巨細,但好過一無所知。在這種優(yōu)越感的支配下,她幾乎是憐憫世人。
直到被賀蘭袖這當頭一棒,嘉語苦笑。
且不去管茯苓怎樣絞盡腦汁想著說服始平王,嘉語用過半碗粥,自覺虛弱,又躺了下去。
....................
這一覺甚美,次日醒來,天光還早,花房里送花來,茯苓抱著進屋,但見一朵挨著一朵的繁密,大如碗,紅如火,花瓣重重疊疊,團如繡球,瓣尖尚有晨露未干。又配了星星點點的白花。
“什么花?”嘉語問。
“姑娘醒了!”茯苓喜道,把花遞給邊上小宮人,“是天竺牡丹,配的夕霧草——我服侍姑娘梳洗罷�!�
嘉語點頭依從,梳洗過,又傳朝食。
她在病中,腸胃尚虛,廚里也不敢為她做那些肥鴨子、蟹餃子之類,清清凈凈做了碗梅花湯餅,說用的綠萼梅花,和著檀香煎汁揉了面,做成梅花皮子,雞汁打底,撒一把翠翠的蔥末,熱氣騰騰送上來。
嘉語略嘗了嘗,笑著同茯苓說:“倒真有梅花的清味,只是這時節(jié),又哪里來的梅花�!�
“想是年初存在冰里的�!避蜍哒f。
主婢倆才話到這里,就聽得一聲哭喊:“公主饒命!”——送湯餅的小宮人直挺挺跪在了面前。
嘉語還是頭一次見識這樣的架勢,略呆了一呆,手邊卻沒有什么可供防身的利器,便有,如今傷勢未愈,行動也不便。而這距離實在太近了,要對方胸懷利刃,暴起發(fā)難,少不得血濺五步。
她心里這樣想,口氣卻溫和:“你是誰?”這個小宮人,絕不是這宮里的侍婢——宮人少有這樣硬朗的氣質(zhì)。
“……我姓陸,行五�!�
“陸”字才出口,茯苓就尖叫著攔在嘉語面前:“來人、來人吶——”“刺客”兩個字尚未出口,已經(jīng)被嘉語厲聲喝斷:“閉嘴!”
要命!就茯苓這么個小身板,難道還是陸五娘的對手?雖然陸五娘看起來也瘦瘦小小,嘉語實在不敢賭自己的運氣。
她對那些朝這邊張望的宮人說道:“茯苓和我鬧著玩兒呢�!�
雖然仍有人心有疑慮,但是她發(fā)了話,也就慢慢都退了下去。嘉語看了眼茯苓,茯苓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寸步不讓:“奴婢不走……姑娘不要趕我走!”
嘉語:……
轉(zhuǎn)而看住跪在面前的小姑娘:“你是皇后的妹妹?”
“……是�!毙」媚锫曇舸蝾潱邶X卻還算清晰,“求公主恩典!”
聽到“恩典”兩個字,嘉語心里有了數(shù),卻不做聲,只看住她。
小姑娘頂著她的目光,語速不由自主快了起來:“我……我知道我阿姐錯了,阿姐她不該這么糊涂,可是公主……求公主讓我阿姐入土為安……我愿與公主為奴,為阿姐贖罪!”
嘉語:……
“姑娘可別上當!誰知道她安的什么心!”茯苓叫道。
嘉語:……
茯苓還真是……沉不住氣啊,早知道就該帶半夏進宮,嘉語頭痛的想,口中叱道:“閉嘴!”
嘉語目色沉沉看住陸五娘。
小姑娘不過十歲出頭,膚色略黑,很瘦,不同于大多數(shù)高門女子的纖弱。雖然宮裝掛在身上有些晃蕩——該死,就這么身空空蕩蕩的宮裝,一路行來,竟然沒有被攔阻和盤問,清芷園的守衛(wèi)都該死!
應(yīng)該是習過武。賞春宴那日陸家姐妹都有列席,人數(shù)眾多,大約是不夠出眾,所以她沒有留意。她跟誰進的宮,從哪里弄到的宮裝,誰給了她這樣的膽子、誰給她出了這個主意!
其心可誅!嘉語在心里冷笑一聲。
陸家什么門戶,能讓女兒為奴!她這里要是應(yīng)了,洛陽一人一口唾沫能把她淹了,要是不應(yīng)——
“起來說話。”嘉語說。
“公主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
果然是這話,嘉語的冷笑再藏不住,浮到唇上:“你威脅我?”
“奴、奴婢不敢!”
這就稱上奴婢了!嘉語面上冷意更甚:“奴婢?就你?你是拈得動針呢還是拿得起線?我始平王府少了奴婢嗎?愿入我始平王府為奴為婢的小娘子,能從這清芷園排到建春門去!就陸五娘子你,怕還排不上號。”
這樣的反應(yīng),大大出乎陸五娘意料之外——她見過她,在賞春宴上。
那是她陸家最風光的一日,她有生以來。不說阿姐,就是其他各房姐妹,也都精心裝扮,從領(lǐng)口、袖口、裙邊的繡花,從上襦、下裙、披帛、帔子,到頭上插戴、腰間環(huán)佩、腳下鞋履,還有畫眉的筆、點唇的脂、敷臉的粉,指尖的蔻丹、兩靨的花子,都精致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更不說那之前家中大興土木,構(gòu)筑的亭子、池子、假山、回廊,移植來的牡丹、薔薇、松柏、翠竹,還有調(diào).教好的歌舞班子,那些日子,幾乎是每天都能聽到的絲竹之聲,穿行其間,恍然如夢。
阿姐的眼睛也像是一場夢。
全洛陽最頂尖的貴女都來了,她們梳別致的發(fā)式,畫新奇的妝容,衣裳如云霞,環(huán)佩皆金玉。
陸家并非寒門小戶,但是這樣的熱鬧與奢華,也是多年不曾有了。
她記得華陽公主,不因為她身份貴重,或者姿容出色。那日來的貴人太多了,美人也太多了,但是母親說,謝娘子出事,華陽公主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那應(yīng)該是個很熱心的人吧,她這樣想。
——若非如此,她也不敢冒此奇險。
這個念頭一直持續(xù)到方才。她是在一夜之間被迫長大——也許還不夠大。人心險惡,她知道得還不夠多。垂手觸到腰間硬物,她也不是沒想過最后一博。她總不能……眼睜睜瞧著阿姐曝尸荒野吧。
那些榮光,她的阿姐帶來的榮光,全族人都夢想著沾光,他們爭相討好父親、討好母親,討好她。他們說阿姐打小就不凡,一口咬定早有異人卜算說她造化非常。到大婚兇兆一出,所有人都閉了嘴。
他們開始有意無意躲著他們走。
到前幾日,宮里影影綽綽傳來阿姐殺人的風聲,他們的態(tài)度又變了。
他們說阿姐從小就不是有出息的樣子,長得不怎么樣,骨頭還輕,被皇帝看中那是走了狗屎運,還不知道珍惜,他們說貴人貴在命格,沒那個根骨,就別做這個夢,他們說阿姐是個禍根,要開祠堂除名。
人心是這樣的啊……
所以,別說華陽公主是個熱心人,就算她尖酸刻薄、苛酷成性,她也須得來求上一求。雖然她不清楚為什么阿姐會刺傷她,但是她想,阿姐總有理由。如果她能到她身邊貼身服侍,時長日久,總有法子找出真相。
阿姐死了,她不能讓她曝尸荒野,也不能讓她白死。
卻聽嘉語又問:“你當真是陸家的女兒?”
“是。”
“我瞧著不像�!奔握Z卻道,“陸家何等門第,怎么會養(yǎng)出為奴為婢的女兒來!”
“我——”陸五娘垂下頭,生路又窄了一分。
隨之而來的恐懼:她這話什么意思?她是要否認她的身份嗎?——如果她不是陸五娘,擅闖宮廷,會落得怎樣一個下場?會被當做刺客嗎?在進來之前,她根本沒有想過,這里,誰,或者什么物件能夠證明她的身份。如果華陽公主否認怎么辦?如果華陽公主一聲令下要當場格殺,誰能救她?
如果她死在這里——就算是日后知道殺錯了人,誰還能說華陽公主不對?她才經(jīng)過一場,不,兩場刺殺;她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是陸五娘,她已經(jīng)說明了原因:陸家何等門第,怎么會養(yǎng)出為奴為婢的女兒來?
一句話,足以抹殺她的存在,連她的父親和母親,都會以她為恥吧。阿姐已經(jīng)令家族蒙羞,再加上她……陸五娘年紀雖小,想到這一層,竟也冒出冷汗來:華陽公主她……是恨著阿姐的吧?
……是阿姐刺傷了她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聽說,如果不是姚娘子和皇帝及時趕到,她當時就……她一定很恨阿姐吧。
“如果你當真是陸家五娘子,就給我起來說話!”嘉語短促地笑了一聲,極盡嘲諷地,“不過,我想你也不是了。”
“誰說——”就算是死,她也是陸家人!陸五娘昂起頭。
“我說的!”嘉語不容她反駁,喝斷道,“皇后母儀天下,天底下能定她罪的,不過兩宮而已,如今皇后罪名未定,我問你,你贖什么罪,你給誰贖罪?陸家人,哪里來這么軟的膝蓋!”
幾句話一氣呵成,陸五娘被驚得跌坐在地,茫然。
她張嘴,發(fā)不出聲。
這時候門外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舍妹冒犯,公主恕罪!”
這回輪到嘉語呆�。哼@個聲音好生耳熟。
陸儼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描述自己眼下的心情,這幾日大悲大喜,大起大落,折騰得整個人都麻木了。
從四娘出閣開始——
原本華陽公主醒來讓他松了口氣,謝天謝地,要她真就這么死了,天知道始平王父子會拉多少人陪葬。緊接著就聽說華陽公主指認四娘罪狀,與姚氏、賀蘭氏口供相符,罪證確鑿,再沒有反轉(zhuǎn)的可能。
唯一慶幸的是,華陽公主還留了半句口風,說四娘當時不對勁,不然,他和父親、祖母今兒也都不必進宮求見了,直接在家里等著接御旨就是,奪爵、革職、流放,沒準還得往菜市口送上幾顆人頭。
即便如此,四娘當時要置她于死地總是事實,太后的意思,大約是先廢后再定罪。
要真這樣處置,陸家就完了——只要坐實了廢后,四娘的罪就輕不了,一旦定罪,就算皇帝還想用他們陸家,也有心無力。
所以今兒一早,他就隨父親進了宮。
皇帝坐鎮(zhèn),宗正審理,始平王父子不依不饒在意料之中,如果不是——沒準他也會為華陽公主打抱不平,覺得四娘罪該萬死。
奈何他姓陸。
四娘是他親妹子。
他想不明白,四娘怎么會鬼迷了心竅要殺華陽,華陽是公主不是嬪妃,能礙她什么事?就算公主驕縱蠻橫,她就忍不得這一時?殺人不見血的法子多了去了,貴為皇后,何至于親自動手啊。
誰想進式干殿才一刻鐘,就有寺人慌慌張張進來,說扶著祖母進德陽殿的五娘不見了。
陸儼:……
什么叫禍不單行!五娘性情剛烈,和四娘感情又好,又正在容易沖動和容易被挑唆的年紀……原本四娘就已經(jīng)把始平王府和太后往死里得罪了,要五娘再鬧出點什么事兒來,誰保得住她!
不把全家都賠進去就不錯了。
陸儼有一瞬間的萬念俱灰:四娘已經(jīng)把天捅了個口子,五娘還在往那口子上撒鹽,他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度過眼前危機。
他看父親,父親臉色蒼青。連皇帝的臉都是黑的。他根本不敢去看始平王父子。起身先謝罪,然后請皇帝開恩,讓他進宮抓人,理由有二,一是五娘身手不俗,怕驚擾到貴人;二來“臣最熟悉五娘性情”。
言下之意,萬一五娘闖禍,以哪位貴人性命相要挾,他去,是能救人的。
他其實是想救五娘,母親生了他們兄妹三個,四娘已經(jīng)沒了,總不能五娘也_
卻不料聽到這番話——怎么華陽公主,倒并不像是個飛揚跋扈的?
五娘這個傻子,定然是屈膝相求了。華陽有句話說得對,他陸家人,哪里來這樣軟的膝蓋!四娘一日不定罪,就一日還有轉(zhuǎn)機……想到轉(zhuǎn)機兩個字,陸儼心里一動:她怎么不叫人拿下五娘?
“既然來了,就把妹子領(lǐng)回去吧,順便,收了她懷里的——是刀嗎?”華陽公主的聲音出奇地溫和,比方才訓斥陸五娘要溫和了百倍,并不像是要問罪的樣子。
陸儼原本心中就大有歉意,華陽公主這般好說話,更是感激,待聽到“刀”字,不由眼前一黑,喝道:“五娘!”
“……是裙刀�!标懳迥锖喼睕]臉見哥哥。
裙刀原本是女子系在裙上壓裙幅的刀,沒有開過鋒,也不能傷人。當然陸五娘的這把就……不一樣了。陸儼深吸了口氣,雖然明知道華陽公主看不見,還是深深作了一揖,說道:“公主恕罪!”
里間有人冷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誰。
陸儼道:“舍妹今日魯莽,我陸家定然給公主一個交代。”
嘉語心道陸五娘私闖清芷園,犯的是國法不是家法,不是陸家可以給交代的事,這位陸郎君……想得也太簡單了。
也不應(yīng)他的話,只吩咐道:“茯苓,送陸娘子出去!”
陸儼又道:“請公主允我當面謝罪�!�
陸五娘一呆,嘉語也怔住:“這就不必了吧�!�
門外靜了片刻,方才再度響起年輕男子的聲音:“好教公主得知,皇后是我妹妹,五娘也是。我陸家欠公主一個道歉。朝廷如何裁決是朝廷的事,眼下,我卻想與五娘,代皇后向公主謝罪�!�
且不管他怎么打算,至少聲音聽來確實有誠意,嘉語猶豫了片刻:“茯苓,設(shè)屏!”
陸儼進門,入目是六扇金漆點翠琉璃圍屏,屏上素月梨花溶溶,影影綽綽能看見軟榻羅帳。
陸五娘由個小宮人扶出來,眼巴巴看著自己:“哥哥�!甭暼缥抿浮�
看見妹妹這怯生生的樣子,陸儼心里也發(fā)酸,卻一撩袍子,雙膝點地,扎扎實實朝著屏風后磕了三個響頭。
陸五娘不敢多話,跟在兄長身后,也是砰砰砰磕了三個頭。
嘉語也沒想到這對兄妹這樣實在,說謝罪就直接磕頭了,這動靜,聽得她都頭皮一緊。忙說道:“都起來罷。”
“謝公主�!标憙罢f。
起身拉住陸五娘:“公主,我們告退了�!�
倒是難得的干脆利落,難不成他請求當面謝罪,就真真只為了當面謝罪?嘉語脫口道:“且慢!”
陸儼站�。骸肮鬟有吩咐?”
嘉語道:“既然陸郎君誠意,不妨問問令妹,誰指點她如此行事,或可少些口舌是非。”
陸儼立而作揖道:“多謝公主提點。”躊躇片刻,忽毅然道,“我還有一件事,想要請教公主,不知公主……”
“你說�!钡竭@句話出口,嘉語方才覺得心中石頭落地——她就不信了,這個陸家郎還真能別無所求,“茯苓,設(shè)座!”
陸儼落座,陸五娘就跟在他身后,如侍衛(wèi)侍立。
陸儼道:“起先我聽說公主為皇后所傷,幾乎性命不保,就想公主定然十分怨恨皇后,也定然十分厭憎我陸家,所以五娘失蹤,實在心急如焚,到聽公主教訓五娘,卻覺得,公主對我陸家,并無惡意,可是如此?”
嘉語道:“皇后有過,自有兩宮裁決,五娘子雖然魯莽,到底沒有傷到我,我又何必不依不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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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兄妹論兵
她說的是有“過”,
而不是有“罪”,陸儼心里又松了口氣。
這個華陽公主倒是很講道理,一是一二是二,奇怪,
這樣一個人,無緣無故的,四娘怎么就……當然這時候他并每天太多心思去想這個問題——轉(zhuǎn)機就在這里,
他不能錯過了。
如果嘉語年紀再大一點,
陸儼也許會多留幾個心眼,
但是嘉語這樣的身份,
這樣的年紀,
城府再深,又能深到哪里去。所以陸儼只微一盤算就把話說出了口:“如果公主不嫌棄,陸某愿以部曲兩千賠罪�!�
部曲其實就是私兵,
地位比奴婢略高,低于良家子。陸家世代為將,陸家部曲,
可謂精悍。
嘉語當時就吃了一驚:“陸郎君這是什么意思?”
同樣吃驚的還有陸五娘:“哥哥!”
——阿姐死后,
陸家一片風雨飄搖,家里哪里還湊得出……兩千?天哪,湊個五百部曲都費勁了。
陸儼看了妹妹一眼,話卻是對嘉語說的:“舍妹不懂事,
公主莫要放在心上。我先前不曾提及,
是怕公主厭憎我陸家,
或疑我居心不良,不肯接受。既然公主大度,我就冒昧請求了�!�
陸家部曲,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卻還說冒昧請求,這人可真會說話,嘉語想。
“皇后……四娘是我妹妹,”陸儼繼續(xù)說道,“就如公主所說,四娘有過,兩宮自有裁決,但是對于公主殿下,我陸家仍懷有十分的歉意,如今四娘已經(jīng)不在了,我這個做哥哥的,少不得替她陪這個罪。”
他自進門,就一直在賠罪。
隔著屏風,嘉語也看不到他的臉,但是聽其聲,觀其行,倒是誠懇。
說到底,陸家名聲不壞。沒準比她還強上幾分,嘉語自嘲地想,從前父親掌權(quán),又喋血宮廷,洛陽城里風云變幻,陸家始終尊奉天子。如果說站隊是于家的發(fā)家之道,那么不站隊,大概就是陸家是立身之本了。
她后來被迫南下,死在永安鎮(zhèn),那是陸家的駐地。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給她收尸……大約是沒有。
但是她記得這個聲音。
江水滔滔。她行走到最后一站。已經(jīng)是隆冬,江南的冬比洛陽要陰冷,那冷意不像是從外頭透進來,反而像是從骨髓里生出來,血液被凍結(jié),而每一次呼吸都更冷一分,一步接一步的行走,只剩下本能。
有孩童撿起石塊擲她,狗搖著尾巴沖她叫,一些好奇的目光,還有一些別的……永安鎮(zhèn)的驛站破敗得厲害,但是天已經(jīng)全黑了,黑透了,不能再往前走了。沒有燈,月光和身體一樣冷。
有人摸進屋里。
她忍不住尖叫,暗夜里粗濁的呼吸,四周是嗤嗤的笑聲。羽林衛(wèi)不敢動她,因為她是蕭阮的女人,哪怕人人都知道她此去金陵落不到好,也還怕有人秋后算賬。但那并不意味著他們會保護她。
“滾!”一聲乍喝。
一線火光,很快就滅了。門“吱呀”一聲,漸遠的腳步。屋里還有人,她知道,只是看不見。那人像是向她行了禮,他說:“好自為之�!�
她掩住胸口衣襟,一動不動,太冷,連寒戰(zhàn)和發(fā)抖都失去動力。
她沒有問他是誰,沒有這個必要。她知道她沒有機會再回故國。她也沒看到他的臉,只是記得這個聲音。
原來是陸家人。
卻不知他從前因何故去的永安鎮(zhèn)——自然不會是為了救她。她的好運氣早已經(jīng)用完。她還記得他聲音里的厭惡與鄙夷,當然那不重要。
“公主?”
嘉語制止了那些泛濫的回憶:“陸郎君為什么認為我會接受?”
部曲這種東西,父親和哥哥沒準會喜歡,但是她——一個養(yǎng)在深閨的小娘子,收了能作什么用?總不成他也和她一樣,知道沒準哪一天,亂世會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我只是覺得,也許公主需要人手保護自己�!标憙罢f。他當然知道,始平王父子手下有人,碰上這種深宮變故,有人也無濟于事。于是又補充道:“而且我也再沒有別的能拿出手了�!�
坦誠也是一種力量。
“陸郎君就不怕我收了你的部曲,也不肯原諒皇后?”
當然怕。
但是他不得不。陸儼瞳孔里瞬間的收縮,轉(zhuǎn)瞬即逝,他聲音平和:“這只是我陸家的歉意,我不能強求公主的原諒�!�
好決斷。嘉語問:“陸郎君能代表整個陸家說話嗎?”他還這樣年輕。她敢說,沒有父親首肯,她哥哥昭熙絕不敢做這樣的決定——而這個決定看起來,無論如何都不像是深謀遠慮過的。
“能�!标憙罢f。
屏后沉默了一會兒。
平心而論,嘉語肯定不喜歡陸靖華。她不是圣人,圣人且以直報怨。她受了傷,差點死掉,如今在宮里怕得草木皆兵。她當然知道賀蘭袖才是幕后黑手,但是是陸靖華的盲從、輕信、私心,也許還有別的,導致了這個結(jié)果。
但是陸靖華死了。
死亡是她付出的代價,也是她所能付出的最高代價。還連累了她的家族、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
夠了,嘉語想,人死為安。
——世人對死亡總心存敬意,那或者是人性里最后的底線。
“既然如此,”她說,“陸郎君少待——茯苓,去請世子過來�!�
屏后有人輕快地應(yīng)了一聲,閃出閣月白衫子的少女,想是始平王府的侍婢。奇怪,為什么請世子,而不是請始平王?陸儼心里一動:莫非太后心里,其實也并不太想廢后?如果是這樣,倒是說得通了。
廢后終究有損朝廷顏面。
但是即便太后不想窮追,礙著始平王妃這個做繼母的名聲,也不好開這個口;始平王又生怕委屈了女兒,更怕女兒誤會他為了王妃委屈她;于是合適開口的,就只剩下始平王世子——他是華陽公主一母同胞的哥哥,說什么都不會有錯。
看人家的妹妹!陸儼心里一陣懊惱。
他算是明白了為什么洛陽有點底蘊的人家都會看重女兒的教養(yǎng)了——虧他們陸家還得意洋洋,自詡不吃軟飯,嘲笑人家裙帶上位——陸家沒有想過用女兒換取富貴,但是也沒有重視過她們。
結(jié)果四娘五娘身手都還過得去,腦子里全是漿糊。
如果不是意外被皇室看重,母親原本該為四娘挑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沒那么多規(guī)矩,也不嫌棄她腸子里沒有九拐十八彎,又有陸家在軍中的勢力撐腰,打打鬧鬧也是一生,何至于今日……
四娘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五娘的婚事,還須得和母親說,切切不可許給高門大戶,她撐不起來。
還是那句話,殺人不見血的法子多了去了,他的妹妹不懂。
....................
不多時候,昭熙到了。
陸儼兄妹起身行禮,昭熙回了一禮:“請陸郎君與陸娘子隔間休息片刻�!弊杂袑m人領(lǐng)他們過去,設(shè)了坐具,又送上飲子、小食。陸五娘見屋中宮人都避得遠遠的,怯生生又喊一聲:“哥哥!”
“哥哥當真要送兩千部曲與華陽公主么?”
陸儼“嗯”了一聲,陸五娘就急了起來:“家里哪里湊得出兩千部曲!”
“會有的�!标憙斑@樣說。這是闔族的難關(guān),不是他一家一戶,有祖母在,什么都壓得下去,他心不在焉地想。他也不擔心華陽公主會出爾反爾,只是不解:四娘到底為什么,要和華陽公主過不去呢?
“三娘你要部曲做什么,你又不打仗�!闭盐跽f。他不贊同妹妹的主意,瞧她這一身傷,差點就……這筆賬,怎么著也要討回來——難不成還讓陸氏頂著皇后的身份,風風光光下葬?
當然他也知道,就算不廢后,陸氏的葬禮也風光不了。
“我就是想要!”
昭熙:……
“陸家小子不厚道,三娘你莫要被他一張臉騙了�!闭盐蹩嗫谄判模澳阆胂肟�,一旦陸氏被廢,陸家就是個樹倒猢猻散,別說兩千部曲,兩百他家都養(yǎng)不起,到時候還不都是送東市的貨,幾百大錢能買一串,哥哥都幫你買回來就是了!”
嘉語:……
她怎么就像是會被一張臉騙倒的人呢!嘉語撫額,哥哥還真是財大氣粗啊。
“話不是這么說,”她搖頭,“我不是說過嗎,陸皇后當時神志不清,多半是被算計了。人死為大,咱們犯不上與陸家死磕�?辶岁懠遥苡惺裁春锰�?退一步,人人都會說阿爺心胸寬大,就是軍中——”
陸家數(shù)代領(lǐng)軍,經(jīng)營多年,雖然如今瞧著聲勢不顯,但是誰知道底下多少牽牽絆絆的關(guān)系,這里頭的好處,不必說得太明白。
昭熙沉默了一會兒,方才說道:“委屈你了�!�
“哥哥!”嘉語說,“我不會委屈自己。”
昭熙帶了陸家兄妹回前殿,嘉語又重新傳了一回朝食,其時已經(jīng)到巳正。廚中送了紅稻米粥和古樓子過來,古樓子剛出鍋,香脆可口,嘉語也是餓得狠了,吃了兩張方才罷手,把茯苓急得不得了。
午時,昭熙過來陪她用膳。
這一頓卻豐盛,有芙蓉豆腐,鵝肫掌羹,糟蒸鰣魚,砂鍋煨鹿筋,素炒的山珍,配著翡翠鴨絲卷、蔥酒海蟄、白切油雞、熏魚兒幾個冷盤,又有黃菜雪魚湯,枸杞蓮子湯,口蘑鮮筍,燕窩雞絲。
昭熙吃得十分盡興,嘉語就傻眼了:這早上吃的還沒消化完呢。實在氣不過,就拉著昭熙說話:“阿爺回去了?”
“可不是,”昭熙吞了只鮮嫩多汁的豆腐球,“這幾日都在宮里,不知道積了多少事兒�!�
“阿爺他……說什么了嗎?”嘉語其實是有些擔心父親生氣的,畢竟她自作主張了。
昭熙舀了勺口蘑鮮筍湯:“阿爺能說什么,你都打定主意了阿爺自然說好,不過阿爺說,陸氏不許附葬山陵�!薄怨诺酆蠛显嵊谏搅辏辉S附葬,那雖然不是廢后,也是很明確的表態(tài)了。
嘉語“嗯”了一聲:“那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
“我那晚見到的宮人,還有可能給我下藥的……還有皇后身邊那些……還有姚表姐,還有……袖表姐�!�
“那些助紂為虐的東西嗎,都處置了�!闭盐踺p描淡寫,沒提是杖斃,三娘有些心軟,他想。
“玉瓊苑和鳳儀殿的宮人……”
“都處置了�!庇癍傇泛网P儀殿,幾乎是清洗了一遍。
“他們就沒……供出什么嗎?”嘉語遲疑了片刻方才問。她知道這件事必然波及甚廣,以父親的性子,寧肯殺錯,不會放過。這么多人里,不知道有沒有……哪怕一個站出來指認賀蘭袖,換自己一條生路。
“沒有�!闭盐跽f。
嘉語:……
太可怕了,她想。從前賀蘭袖有這個能耐不奇怪,至少在名分上她是皇后、是后宮之主,他們聽命于她也算名正言順,但是這一世,她還什么都不是呢,他們憑什么、憑什么為她死守秘密?
“姚表妹受了驚嚇,留在德陽殿里養(yǎng)著,如今和阿言在一處。對了長安縣主也進了宮,昨兒聽說你醒了,說要來看你,被阿爺攔下了�!�
“袖表姐呢?”嘉語意識到兄長在回避。
“阿袖……”昭熙猶豫,“我說了三娘你別惱�!�
嘉語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雖然她并沒有想過這次能一舉弄死賀蘭袖,更準確地說,她是從來沒有想過——也許因為宮姨娘,也許是潛意識里承認,那是個太強大的對手,她沒那么容易打敗她。
但是她也想不出,這一次,賀蘭袖要怎樣才能全身而退。
“哥哥說吧,我不惱就是。”嘉語催促。
昭熙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兒阿爺去找她算賬,質(zhì)問她為什么這樣……她說事出有因,要私稟太后。誰想私稟之后,太后和阿爺說,阿袖也是被人誆騙上了當,讓阿爺莫要責怪她�!�
嘉語目瞪口呆:這都可以!
她手里到底抓了多少人的短,連太后也都……
“她如果阿袖有心害你,當時只有皇后在,只要她幫皇后一把……”
嘉語冷笑一聲:沒她摔碎的杯盞,她也不會傷成這樣,這還不叫“幫皇后一把”什么叫“幫皇后一把”?
口中只道:“那也就是我沒死——”
昭熙默然。他當然知道這個理:也就是她沒事,太后才能說這個話,不然……
“太后又說,她雖然還住咱們家里,卻已經(jīng)是聘出去的人了……阿爺也只得應(yīng)了。不過阿爺說,細說來原就是親戚,并非咱們家的女兒,長住家里原也不合適,就讓她搬出去了�!眳s沒有說搬去了哪里。
嘉語:……
這也是個辦法。她雖然沒能置她于死地,卻讓父親和兄長都厭憎了她,也算是成功了吧。等她出閣,就徹徹底底和自家沒了關(guān)系,她要折騰蘇卿染也好,要幫助蕭阮也罷,都隨她去罷。
沒了始平王府這個背景,又斷掉陸家這條線,她還能搭上誰——在之前,她大約是覺得,只要能殺死自己,賠上一個陸靖華也值得吧——這世上再難找第二個如陸靖華一樣信她,聽從她的人了吧。
不知道她會不會后悔。
嘉語心里嘆息,卻笑道:“甚好,她出去了,我就能回家了。”
昭熙心里發(fā)酸,明明是個外人,三娘卻因為她連家都回不了。還想說點什么,忽外間通報:“六娘子來了!
“好香��!”嘉言一進門就嚷了出來,“阿兄和阿姐在背著我吃什么?”
嘉語:……
昭熙:……
連茯苓都笑出了聲,六娘子最能鬧騰。又忙著吩咐搬坐具,擺食案,添碗筷。叫廚中再送幾個熱菜冷盤、湯水點心上來。
嘉語問:“這時辰,你怎么來了,母親呢?”
“阿娘回家了!”嘉言憤憤然,“阿娘如今就知道掛住那個小魔怪,再不肯在宮里多呆的。原本昨兒晚上就要出宮,好說歹說才多呆了一晚。到今兒,就連午膳都不用了。自打有了他,阿娘都不疼我了。也就是那小子如今還小,等他大上幾歲,須得教他知道他我的厲害!”
嘉語:……
昭熙:……
嘉語涼涼道:“是呀是呀,所以人家還沒滿月呢,你就收集了不知道多少小弓小箭小馬兒,果然是做阿姐的,要教小弟知道厲害!”
嘉言不高興了:“阿姐就愛揭我的短!”
嘉語道:“哥哥快勻點什么過去,堵住阿言那張嘴——可被她煩死!”
昭熙果然叫人送了砂鍋煨鹿筋過去,嘉言牙口好,素來都好這個。
“哥哥偏心!”嘉言又鬧起來。
兄妹幾個笑成一團。其實王妃不過來,嘉語心里還松口氣。應(yīng)酬王妃,須得好多精神。不過王妃這遭兒也做得太糙了,連面子功夫都不做,不像是她一向有的分寸,不知道是不是有別的原因。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沒準就只是因為父親回去了呢。父親和王妃感情好,嘉言總不好在她和昭熙面前賣弄。
這片刻,茯苓已經(jīng)為嘉言布好了菜,嘉言吃得甚為歡暢,嘉語卻想起來問:“姚表姐呢,她也回家了嗎?”
“哪有��!她要能回家就好了,”嘉言嘆了口氣,言語間大有愁意,“她是嚇壞了,現(xiàn)如今到哪兒都須得舅媽陪著她,夜里也不安穩(wěn),稍有個風吹草動就驚得不得了。也不敢出德陽殿,總說……說皇后跟著她�!�
最后一句,嘉言壓低了聲音。
嘉語與昭熙面面相覷——事發(fā)之后,昭熙也沒有見過姚佳怡,只聽說輕傷,無礙,不想竟至于此。嘉語更是意外:這么個飛揚跋扈的姑娘,能膽小到這個地步。她當時可比皇帝還鎮(zhèn)定,口齒也清晰。
大約沒見過血的孩子都這樣吧,嘉語想,當時沒反應(yīng)過來,不知道怕,過后回頭一想,可不就嚇壞了,同樣金尊玉貴的皇后說死就死了,就在咫尺之前——死亡的影子覆在她的足尖,這樣近、這樣近!
嘉語于是也嘆了口氣,她從前也不喜歡姚佳怡,但同樣是嫉恨——姚佳怡嫉恨陸靖華得到皇后之位,陸靖華嫉恨謝云然得到太后嘉許,姚佳怡沒有行動——至少是沒來得及,陸靖華卻行動了。
人生在世,誰沒有那么一兩個瞬間,生出貪嗔癡怨,區(qū)別也許只是在,有的人作惡,有的人不。
嘉語對嘉言說:“趕明兒你帶姚表姐來見我——我有話和她說�!�
“阿姐要教訓她嗎?”嘉言問。
嘉語:……
她看起來有這么兇殘?
卻道:“陸家贈我兩千部曲,我想著,交一千給阿爺,剩下的阿言我們平分吧�!�
“真的?”驚喜叫出來的是嘉言,震驚的是昭熙:“三娘你這是做什么?”
嘉語笑嘻嘻地說:“哥哥又不缺部曲�!笔计酵踉缭缇吞嬲盐跽埛饬耸雷�,日后始平王的部曲自然都由他繼承,所以她這么說。
瞧這話,他們兄妹如今是在坐地分贓么!
昭熙皺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阿言這半年已經(jīng)鬧得很不像話了,你還幫她……再說,就算你給她部曲,她養(yǎng)得起嗎!”養(yǎng)兵是要花錢的,三娘有爵位,有食邑,且她明后年就要及笄,這五百部曲給她添妝也好。阿言就還小,每個月就幾個大錢零花,別說養(yǎng)五百兵了,五十個都成問題。
總不能她把首飾衣裳都拿去當了養(yǎng)兵吧,那不成大笑話了嗎。
“我哪有鬧得不像話!”嘉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登時就叫了出來。至于哥哥說她養(yǎng)得起養(yǎng)不起的,她倒沒放在心上,到時候求阿娘給撥個莊子不就成了——這孩子完全沒想過母親會不給的情況。
昭熙乜斜看住她笑——嘉言的性子他知道,沒那么容易生氣。
嘉語卻說:“哥哥這話不對,阿言這半年,可著實下了功夫,要沒她,前兒德陽殿里,還不知道怎么收場呢。我瞧著,她騎射已經(jīng)很上道了,反正我也要不了這么多人,給她練練手也好�!�
有這五百部曲,就算異日有變,嘉言也不至于落到元祎修這個小人手里罷,她想。
她死而復生之后,還沒有見過元祎修,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見最好。見了她還不知道該作什么反應(yīng)。如果說皇帝屠戮她父兄還情有可原,元祎修對她們姐妹,可謂禽獸不如。
就算他不甘做傀儡,因為周樂而遷怒于她,嘉言何辜!就算她家血脈已遠,也是正兒八經(jīng)姓元的,他怎么能垂涎她的美貌,強留她在宮里……
她的妹妹,這輩子定然夫妻和睦,兒女承歡,子孫繞膝,到壽終正寢,這是她回應(yīng)賀蘭袖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看資料的時候,感覺古樓子是一種類似千層餅的東西……其他菜式就是開玩笑了,南北朝還不怎么炒菜。腌制的辦法倒是已經(jīng)比較全了,但是料理手段不能和后來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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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有苦難言
“練什么手,
”昭熙越發(fā)頭痛,“阿言一個小娘子,難道還要上戰(zhàn)場打仗不成!”
“打不了仗,練來打獵也好啊�!奔握Z笑瞇瞇地說。
昭熙:……
他是真想為陸家那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好男兒一大哭,
人家殺人的,被他的妹妹們拿來殺畜生,可不是殺雞用牛刀!
嘉言的眼睛亮晶晶的,
已經(jīng)盤算起來:“我先拿他們練個一字長蛇陣,
擊頭卷尾——”
去他的一字長蛇陣!昭熙痛苦地捂住臉把頭扭向一邊,
他的這個妹妹,
到底是怎么長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他是看著嘉言出生,
又看著嘉言長大,他對著嘉言的時候,比對胞妹嘉語還多。最開始小小一團,
肉肉的,粉嘟嘟的,臉上一按一個坑兒,
眉毛和頭發(fā)都稀疏淺淡,
皮膚白得像雪,眼睛卻是大,黑葡萄一般。
人人都說他妹子是個美人,長成了能迷倒好多少年郎,
憑他哪家的公子哥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