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財富,
地位,
都慢慢到眼前來。
他入主洛陽,他扶立天子,滿朝文武都是他的人。他躊躇滿志問她:“需要我為你尋找家人嗎?”她的家人,
比如始平王妃,再比如瑯玡公主,還有元昭恂,
亂世里,
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當時回答:“將軍是覺得,我如今,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嗎?”
他的笑容登時僵住。她仰他鼻息,依賴他生存,
這一點他知道,
原來她竟然也知道?
“連自己的命運都不能左右,
難道還要背負旁人的命運?”她這樣說,冷得像冰霜,平常得像呵出去的一口氣。
他當時驚住,為這個女人的冷血。他們是她的親人啊,她的繼母,她的姐妹,她的兄弟,怎么能算是旁人!他想起京中流言,他們都說,始平王父子殞命,華陽公主連一滴淚都沒有流。
他努力壓制住這種憤怒,勉強說道:“如果是公主的心愿,我愿意為公主找尋�!�
“不必了。”她說。
真是簡單明了無情無義的三個字,他張嘴,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反而她看了看他,問:“如果我為此懇求將軍,將軍幫我找到他們,他們會感激我嗎?”
周樂:……
他最后誠實地回答:“不會。”
——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女人會原諒害死她丈夫的人,也沒有哪個做女兒和兒子的,愿意去原諒一個害死他們父親和兄長的人。
“所以,”她臉上永遠是那種理所當然的冷淡,“我為什么要找他們?”
他們是你的親人啊,這個理由還不夠!這句話卡在周樂的喉嚨里,最后沖口卻成了:“你就沒想過贖罪嗎?”
“贖罪?”她像是十分地詫異,詫異地凝視他的面容,“我贖罪能令他們好過?”
“不能。”周樂真有種深深的挫敗感。
“能令我好過?”這一回,她沒有等他的回答,自己就做了回答,“也不能。既不能讓他們好過,也不能令我好過,沒有人受益,這種事,我為什么要做?”
周樂:……
難道要拿仁義道德來責備她?那像是一個笑話,但是他終于沒有忍住,脫口道:“公主每件事都會這樣衡量利弊嗎?難怪宋王南下帶了賀蘭氏,卻不肯帶公主同行了。”
——原本他該稱賀蘭氏為皇后,不過既然她跟了人私奔,自然不配再享有這個尊稱。
這句話十分惡毒,他知道。
華陽公主意料之中地變了臉色,語氣卻還是平緩:“她是個十分有用的女人。”
“有用?”周樂露出古怪的神色。
對他來說,女人前面的修飾詞,最常見的是有姿色或者沒有,到了這個古怪的華陽公主嘴里,卻成了“有用”,他覺得他再一次被顛覆了——始平王到底是怎么養(yǎng)出這么個奇奇怪怪的女兒來的?
“對,有用。她對他有用,所以他帶她走�!边@一次,語氣又穩(wěn)上許多。
周樂冷笑:“那公主為什么不也變得有用一點呢?”
她微抬了眉看他:“我不需要�!�
她不需要,她是始平王的女兒,她有能干的父親和兄長,她不需要有用,身份就是她的用處。就算是他,不也因著她的這個身份養(yǎng)著她么?周樂從她平淡的眉目里讀出諷刺的笑容。
最可恨他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有這樣的父兄,她再出色也蓋不過她的出身,世人對女子的要求不過如此,所以,她還需要有什么用呢。
他承認她說得有道理,只是難以接受。
那就像是用一把冰刃,把這個火熱的世界剖開來給他看。他有好些日子不去見她,她像是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即便婢子和仆從對她不夠殷勤……他后來才知道,這些,她在宋王府早就經歷過了。
他再去看她的時候,已經是來年。他告訴她嘉言的下落,是被元祎修收藏在宮里。
他再一次試探她:“如果公主發(fā)話——”
如果她開口,他也許會救她的妹妹。但是她再一次搖頭:“我沒有話。”
“如果大將軍有意出手,不必我開口,大將軍也會出手。”她補充說,“大將軍救我,是因為我的父親,將軍不忍見我淪落�,槴e也是父親的女兒,和我一樣。我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值得將軍為我輕身入敵營,但是將軍這么做了。所以將軍沒有救瑯玡,無非就是因為,這件事并不容易。”
“既然不容易,就算我開口,大將軍也未必就會出手�!边@是她的結論。
周樂啞口無言。
原本在他想來,華陽公主是個不太聰明的女子,她得不到夫君的歡心,連累位高權重的父兄,被堂兄挾持和出賣而無力自救,這么蠢的女人,通天下都找不到幾個,所以他再意外了一次——原來她不蠢?
事實正如她的判斷,除非他肯撕破臉皮,否則要帶走瑯玡公主,不是個容易的事。
元祎修不是三歲小兒,他不會不知道強留堂妹在宮中的后果,既然他都不在乎名聲,不在乎青史臧否,也不在乎宗室失望、臣下離心,說明他對元嘉言迷戀已極,要逼他放手,無疑十分困難。
畢竟他是天子。天下亂起三百年,天子遺威尤在,他不能拿對臣子的態(tài)度來逼迫一個君王,便縱然他手無實權。
而且也犯不上。他手里有華陽,再多一個瑯玡,并不能帶來更多的好處,何況還須得與天子翻臉。如今形勢,與他當初救下華陽時候,已經不一樣了——她們已經沒有那么重要。
“元祎修雖是宗室近親,但是比他更近的也不是沒有�!比A陽公主直呼天子名諱,并無半分敬意,“我聽說當時朝廷提出要鑄金人,宗室中只有他鑄成,于是以他為真命天子。但是我想,我元家得天下一百三十載,歷經十帝,鑄金人雖是祖制,卻極少聽說有鑄不成。這其間蹊蹺,大將軍比我明白�!�
他當然明白。
無非宗室搞鬼,他們瞧不上他這個邊鎮(zhèn)來的軍漢,也不甘心被他把持朝政,大權旁落。只恨實力不夠,所以出此下策,以祖制為由,左右天子人選——最低限度,不能讓他扶立一個幼他當時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怎么,公主為什么不為他們說話?”
她也姓元。
“將軍以為是誰殺了我的父親?”她冷笑。
原來她還記得父兄的仇。那原本是理所應當,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又吃了一驚。始平王的死,是莊烈帝元祎欽親自動手,那之前,是高陽王送信,城陽王設伏,濟陰王截斷退路,后來……他們都死了。
“如果我父親的死還能說事出有因,那么瑯玡被囚,他們怎么就一句話都不說呢?”華陽公主輕飄飄地說。
輕得像鵝毛。
這個古怪的女人,足不出戶,她到底是怎么做出的這些判斷,是有人教她還是……如果她果真這樣靈敏,那到底為什么,宋王會棄之如敝履?
大概就是這些疑問的存在,后來弟弟周琛向他求要她——她雖然不是絕色,也是元家的女兒,元家的女兒都不難看——的時候,他沒有松口,另賞了個宗室女。公主也好,郡主也好,亂世里,都不算什么。
不過是昂貴一點的玩物罷了。
再后來,隨著地位一步一步鞏固,他意識到自己的短處。他是白手起家,發(fā)跡太晚,識字不多,但是他也知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從前發(fā)生過的事,是最好的借鑒。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鬼使神差想到這個人,大約是因為她全無依靠,連骨肉至親都恨透了她,只有他慷慨給她一席之地。
他問:“公主可愿意為我念幾卷書?”
起初是兵書,他搜羅來的方志,筆記,后來漸漸繁雜,連公文也偶爾交給她,為什么不呢,她讓他放心。
相處日多。
比起她的容貌,他更熟悉她的聲音,略略有些低,柔和得恰到好處,語速也不快,他猜她從前也不是多用功的女子,有時候斷句,會花上好些工夫。他也不催她,他發(fā)現(xiàn)自己樂于看到她的窘迫。
大約是因為……窘迫也是她難得的表情之一。
她的表情一直很少,自他遇見她以來,最初還有惶恐不安,后來通通都抹去。大多數時候,就只剩下漠然,也許還有疲倦。
后來……那大概是到秋天了,她念到一卷筆記,筆記里說始平王最初帶兵,有四千人,半夜里炸了營,火光四起,始平王持劍手刃十余人殺出一條血路。到天明清點,身邊只剩了三百人。
一則閑人筆記而已,總共讀出來大約是三四十字,字正腔圓的洛下音。到最后一個字,室中悄然再無聲息。他睜開眼睛,看到她面上的淚痕。還沒來得及擦去。她哭了,他想。
“他們說,始平王父子下葬的時候,公主沒有哭,是真的么?”
“是真的�!�
“人有的時候,會哭不出來�!彼f。
如是,這樣一則筆記又有什么值得哭,他不明白,不過他素來都不小氣,他說:“既然提到先始平王,公主就拿去吧�!�
“多謝�!�
后來昭恂落在他手里,十四五歲的少年郎,英氣勃勃,倒有幾分天柱大將軍的影子,他授他散騎常侍,又與他說:“你阿姐如今在雙照堂,你要去見她嗎?”
雙照堂是他辦公的地方,有時夜宿。
元昭恂愕然,在驚和喜之間徘徊片刻,大約也意識到這并不是最壞的結果,他輕舒了口氣,若無其事問:“我阿姐……如今還好么?”
“華陽這一向還好�!彼f。
元昭恂當時退了一步,目中掩飾不住的仇恨:“請大將軍收回成命,”他說,“否則昭恂愿掛冠求去�!�
他先是一怔,繼而意識到,他說“你阿姐”,他以為是瑯玡。是的瑯玡才是他胞姐。他算是有點明白為什么她不肯為弟妹求情了。當然他得承認她拉仇恨的本事相當了得。奇怪,他并不覺得討厭。
他權威日重。
人生的無趣在于,隨著年齡增長,就再沒有人你允許你如年少時候輕佻胡鬧,以他的身份,“輕佻無威儀”簡直足以在史書上入罪。他漸漸就往喜怒不形于色的路上走。
這種改變或如春雨,潤物無聲,你不會知道它發(fā)生在哪一天,哪一刻,哪個清晨或者午后,當他留意到的時候,變的已經不止是他,還有他身邊的人,幾乎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怕他,討好他,阿諛奉承,不遺余力。
她倒是難得的不肯變。他有次玩笑似的說:“公主怕是全洛陽唯一不怕我的人了吧�!�
“大將軍希望我怕?”她反問。
他語塞,假假抱怨:“公主也沒有試過討好我。”
她應該討好他的,比別人更應該——她一無所長,也一無所有,如今錦衣玉食,完全得自他的賜予。
他當然知道她是吃不得苦的。
“怎見得就沒有?”她詫異地說。他起先以為她說笑,但是他終于發(fā)現(xiàn)他錯了,她很認真地問:“將軍不覺得嗎?”
周樂:……
他干咳一聲,掩飾自己的狼狽:“比如?”
“比如我從來不求將軍。”
周樂:……
這特么算哪門子討好�。�
“如果我求大將軍,”她說,“只要不是太過無理,或者太難達到,看在先父的份上,大將軍都會答應。當然這樣的機會不會太多,用一次少一次。但是我從不開口,大將軍心里反而會積累生出虧欠,因為有些事,是值得我求的,但是我沒有,大將軍從未幫我達成過任何心愿�!�
“從未�!彼龓缀跏抢淠刂貜瓦@兩個字,作為結論,“于是有些事,就不必我開口了,大將軍自然會為我辦到。”
周樂:……
她知道昭恂的事了嗎?
不不不這不是討好,這是操控!她在操控他與她之間的關系!她在操控他的情緒!意識到這一點,他幾乎是悚然,連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是因為這個緣故保全和優(yōu)待元昭恂嗎?他甚至這樣問自己。
他沒能把元嘉言從宮里帶出來,所以厚待元昭恂,作為補償嗎?
她洞悉人性,他忍不住想,就算不能把宋王玩弄于指掌之間,又何至于落到這個地步?
這個問題,他們后來還提起過,華陽公主像是十分驚奇,原來他還記得這茬,不過她給了他回答。
“我小的時候住在平城,平城不及洛陽繁華,我那時候喜歡看傳奇志怪,只要我想要的,父親都會盡心幫我搜羅,有些來自很遠的地方,隔了海,他們說海大得無邊無際,有個大秦國——將軍聽說過大秦國嗎?”
那是個很遙遠的國度,周樂不知道有沒有隔海,有人用駱駝馱了沉重的貨物跋涉而來,他們說大秦和大燕隔著沙漠,大秦有麒麟,有繁麗的氈毯,他們的氈毯并不鋪在腳下,而是掛在墻上。
他們喜歡金器,幾乎是狂熱的,他見過他們的金幣,金幣上浮雕,是個男子微笑的側容,那是他們的國王。
“那書上說,這里,”她指著心所在的位置,“很笨,它不會懂得揣摩人的喜好,討人歡喜,也不會去計較和權衡,值不值得,會計較和權衡的是這里�!彼钢约旱念^,烏鴉鴉的鬢發(fā),“當初我待他,用的是這里,”她指自己的心,然后手滑了下去,“所以不討人喜歡,因為我給的,不是他要的�!�
她用極平淡的口氣說出最后一段話,收束她與蕭阮的那段情,沒有怨憤。也許是因為時過境遷,人不在眼前,也許是因為,那之后她也想了很久,才想明白這個道理。
他不知道是該惱還是該怒:“所以公主對我,用的是這里?”也指自己的頭。
她不在意地笑一笑,淺得像風過荷塘:“也并不是每個人,都值得用這里相待�!彼缸约旱念^。
周樂:……
好吧,惱怒之外,她給了他第三種選擇,她像是在告訴他,你應該覺得榮幸,我雖然沒有用心對你,也是用過心思的,換了別人,我連心思都不用。
坦蕩得近乎可惡。
他忍不住大笑。
這未嘗不是一種機巧。究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怎樣一個答案。難道他能指望她說:“我生于高門,以為世間男子都不過如此,直到遇見陛下,始知人間有丈夫?”——這個回答出自前朝羊皇后,國破家亡,她托庇于新君,甚得恩寵。新君問她:我與先帝比何如?她就這樣回答。
然而這無常的世間,大約沒有多少人喜歡被朝秦暮楚。
但是那之后,他再看到宋王的名字,總覺得可惡。他知道要得一個人全心全意相待是不容易的。
他不知道的也許是,她對他說實話,她不畏懼激怒他,多少因為生無可戀。如他所說,她原本可以討好他,讓自己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但是最終也沒有,無非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已經被毀了。
她早就被毀了,在父兄喋血的那個清晨,被毀得干干凈凈,余生再無希望,因為人死不能復生。她沒有死,是因為九泉之下有人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也要努力活下去。
有時候,她多么希望有一個人來殺她。
周樂并不知道這些,他以為她只是真——那也許是一種誤解,然而人與人之間,多少靠誤解來成全。
他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貪戀這一點真,因為那個時候肯對他說真話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他知道不該奢求,世人對權勢孜孜以求,不就是因為身居高位之后,可以不必聽很多不中聽的話嗎,但是如果身邊連一個說真話的都沒有,那又未免寂寞。
多寂寞啊,你能對你身邊那些阿諛奉承的人,想著攀附你,利用你的人掏心窩子說話嗎?
那之后,他再沒有提過宋王。
.................
飛鳥銜著流光,在碧藍的天空下,從洛陽的秋風里穿過去。他留她在身邊,世人皆以為是他禁臠,連婁氏都暗示,該帶回府安置,他沒放在心上,拖到冬天才想起來和她說:“王妃要見你�!�
那時候他已經封王,婁氏理所當然是王妃。
她吃了一驚,很是意外,但是也沒有追問,只說:“我回洛陽,未曾上門拜訪,是我失禮�!庇终f要備禮。其實她能有多少東西,無非他平日里隨手給的一些首飾衣裳,綾羅綢緞,精巧的小玩意兒。
鋪了雪白的澄心紙,懸筆擬禮單。她習的簪花小楷。
燕人喜隸,棱角分明,簪花小楷多為吳人所愛——一個人身上,難免有過去的影子。
她說:“我從前也不大出門�!�
“哦?”
“很少給人送禮�!彼袷怯行┬呃�,“也不知道合不合王妃的意�!彼投Y送到人心坎上,那是門學問。
“那從前……”宋王府交游并不少,他想,“莫非是——”他聽說宋王府有個蘇夫人,雖然只是個妾,卻精明能干,府中大小事務,一應由她打理。
她不作聲,垂首寫字,像是雪地上開了一朵一朵墨色的花,花開繁密,花枝妖嬈。雪白一段手腕映著燈火。他像是有點明白,為什么古人說,皓腕如玉。掐絲嵌珠銀鐲子叮叮當當亂響。
響得人心里也有些亂。
他一直沒仔細想過怎么安置她。昔時魏武王以玄璧千金,贖故人之女,為她選婿遣嫁,傳為佳話,他沒有過這個念頭。但是要把她收進他的后宅,又像是格格不入。這樣一個人,竟讓他生出無可安置的錯覺。
何必想那么遠,他想。他猛地捉住她的手。她的手并不太軟,有骨節(jié)的硬度。同時僵硬的還有她的肢體。
作者有話要說:
玉璧千金贖故人之女是曹操贖蔡文姬。
鑄金人那個其實是鮮卑的占卜方式,立皇后用這個,立皇帝鑄金人的其實我只看到孝莊帝元子攸一例;本身孝文帝(高祖)漢化之后,鑄金人在立后上都不怎么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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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別時容易
墨汁滴落在紙上,
暈成一朵云,她有些發(fā)怔的聲音:“……寫壞了�!彼f。
她像是十分不擅長過于親密的關系。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念著宋王,他當初沒帶她走,她沒有義務為他守貞。但是他很難用常理來推測她——之前已經失敗太多次。
她登門拜訪,
婁氏吃吃同他說笑話:“華陽真是太客氣了,還當自己外人呢�!�
周樂:……
他私下問她王妃如何,她說:“王妃不喜歡我�!焙翢o疑問,
婁氏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帶回家的女人,
任何一個。不過,
最后她都會接納,
她是個賢惠人。他不覺得她會是個例外,
那時候。
元昭恂不知道是聽了誰教唆,元宵晚上鬧了場叛亂,都關起來侯審。他心情不好,
去見她的時候喝了點酒。
已經很晚了,外間下著雪,她給他念一卷書,
不知道說了些什么。長夜靜得驚人,
一更更比一更深。
他是醉得有些厲害了,他想,靠在迎枕上,她的榻枕,
紅羅帳,
金狻猊,
不知道熏的什么香。火在火盆里,撲棱撲棱地響,燒得太熱了,熱得口干舌燥。他記得她第一次看到她,坐在雪白的氈毯上,裹著玄狐皮大氅,素白一張臉,深墨色瞳仁。像只待售的小獸,小獸一樣驚惶。
小廝在敲門,格外地響,因為里間太靜了吧,是王妃催他回府,今兒元宵,總不好在外頭過夜。
“大將軍、大將軍?”她大約是以為他睡著了,走到榻邊喊。
溫軟的呼吸拂過面頰,太近了。他聽見她的心跳聲,也許是自己的,他猛地睜開眼睛,她吃了一嚇,他挨過去,附耳問:“公主要留我么?”
火光從眸光一直燒到耳垂,垂下來濃密的睫,底下漾著水光。像是她的眼睛也喝了酒,也有了醉意。
火真是燒得太旺了,他恍惚地想。他伸手撫她的眉目,柔軟的唇,頎長的頸,底下橫生出孤楞楞一截骨。
“那王妃怎么辦?”她的聲音,冷冽如冰雪。
什么叫……王妃怎么辦!他愣了一刻,也許不止一刻,忽然就惱怒起來,什么叫王妃怎么辦!她想做他的王妃嗎!她是在唆使他廢掉婁氏嗎!她怎么會這么想!誰給了她這樣的膽子!
他倏然起身,拂袖而去。
他惱恨了很多天,不知道是惱恨她,還是惱恨自己。是惱恨沒看出她的野心,還是惱恨她太天真。她怎么會天真地以為,他喜歡她,就什么都會為她做?他想是他寵她過分了,讓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該給她一點時間,認清楚自己的處境。
他不可能為了她休掉婁氏,婁氏與他同甘共苦多年,他不至于忘恩負義到這個地步。
他走的時候,迎春花已經開了,大片大片的金色就在路邊,遠看如浮云,蝴蝶輕盈地棲在花上,楊柳青翠,裊娜像情人的腰肢。
那是三月,春水開始泛濫,而煙花散盡。
....................
他后來再沒有見過她。她死了。他想她一定死得很難看,所以那之后,他連做夢都沒有夢見過她。
那是凜冬,草葉上都掛著霜,仗打了大半年,僵持不下,忽京中來信,說皇帝跑了。他當時大吃一驚,然而信中語焉不詳,送信的人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幾乎是即刻下令收束兵力。
人不下馬,馬不解鞍,直追元祎修,一直追到黃河邊上,元祎修已經渡河。他自忖不能背負弒君之名,躊躇良久,終于收兵回京。
京中雖然人心惶惶,好歹沒有出大亂子,松了口氣。
問留守心腹,皇帝緣何出奔,心腹顧左右而言他,他勃然大怒,才應道:“王爺為何不回府問王妃?”
和婁氏有關?他吃了一驚:婁氏一向安分,何至于把元祎修逼到這個地步?
回到府中,府中靜好,妻子兒女笑臉相迎。
大郎還是淘氣,二郎還是陰郁,大郎老欺負他。六郎是越來越肥了,該給他找匹能負重的馬。八郎病懨懨地,一看就知道還是沒起色。九郎嘴上常年抹了三寸厚的蜜,把婁氏哄得眉開眼笑。
等他們都下去,只剩了婁氏。他問:“陛下是怎么回事?”
“陛下?”婁氏怔了一怔,像是許久才記起來,“前月,陛下召了華陽公主進宮。”
“他找她做什么!”
“說是吳主來書,請陛下把皇后還給他。”她說。
這句話并不長。
幾個字一個一個排著隊傳進他的耳朵里,然后從腦子里穿出去,就像風穿過空空蕩蕩的廳堂,空空蕩蕩的庭院。他想他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卻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問她為什么不哭。
她說人有的時候,會哭不出來。
很久了,奇怪,他為什么會想起這句話?
“王爺、王爺!”像是有很多的聲音在周遭響,爭先恐后,嘈嘈,嗡嗡嗡,像揮之不去的蒼蠅。
他有些茫然地問:“發(fā)生什么事了?”四周又靜了下去,靜得連風都躡手躡腳。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不過他知道,她回不來了。她肯定已經死了。
“你怎么不攔住他?”他問。
婁氏嘆了口氣:“從前我也勸過王爺,要把公主接進府里來,好歹是個名分——”
話到這里,戛然而止。
他和她之間,沒有名分。沒有緣分。蕭阮沒有休她,她就還是蕭阮的發(fā)妻。蕭阮向皇帝索要他的妻子,是名正言順,理所當然。別說元祎修,就是他當時在洛陽城,又能找個什么借口拒絕?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匹夫且不能忍,而況蕭阮一國之天子之怒,流血漂櫓。
他會為她興兵嗎?他不知道,也沒有機會知道。元祎修把她交給了蕭阮,這一路遠去,山高水長。
他忽然知道了為什么消息能封鎖得這樣好,為什么元祎修會惶然西奔,為什么幾乎所有臣屬都閃爍其詞,只與他說:“為什么不回府問王妃呢?”她說:“王妃不喜歡我。”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原來她待她,當真是不一樣的。
或者是因為他待她不一樣?
他覺得自己握緊了拳,慢慢又松開來。他該興師問罪嗎?婁氏有什么罪?婁氏說的有什么不對?華陽沒有名分,所以她攔不下皇帝,阻止不了華陽南下,阻止不了華陽去死。她沒有錯,錯的是他。
是他。
他把手按在案上,撐住自己的身體。身體這樣重,重得像一座山。他想他并不是特別難過,只是心口那個位置,有什么絞成了一團。像是打了無數的結,糾纏又糾纏,恨不得拔刀斬斷了,能痛得輕一點。
“王爺?”婁氏的聲音在耳邊。他在無邊無際的荒野里。夜色下的黃河,黃河水嗚咽,月光滔滔。不知道為什么,今年黃河沒有結冰。如果他回到那個時候,會不會殺了他?他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成為過去,無從假設,無從后悔。
“還有別的消息嗎?”他問。
“什么……什么別的消息?”婁氏茫然。
“你知道的�!彼穆曇艉茌p,很柔,但是凜冽如刀鋒,割傷她的眉。婁氏抿緊了唇。她知道他知道了,那也在意料之中。能瞞得到這時候,已經是奇跡。他遲早會猜到。她說:“已經……過世了。”
王侯之死曰薨。公主之位,爵比親王,但是她只說,過世了。她不承認她身份貴重。
“在哪里?”
“到長江了�!敝浪酪呀涀銐�,其他,不重要,對她來說。
“尸體——”
“被吳人帶走了�!币苍S是拋在長江里,其實她也不知道。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他竟然從來不知道,她對蕭阮,有這樣重要。也許不是蕭阮,也許是一種挑釁,也許是別的。他想不下去了,想明白有什么用呢。她死了。她不會再回來了。他覺得疲倦。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疲倦。
風在窗戶外,刮了整夜,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下雪。一年又過去了。
一些必須要處理的事,一些必須要處理的人,比如元祎修的后宮。他看到了瑯玡公主,那是個十分美艷的女子。他承認她的美艷。他問她:“你為什么不攔住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問——有什么用呢?
“攔住……誰?”她抬起面孔看他,眼波如醉,紅唇艷如啖血。
“陛下�!�
她噗嗤一下笑了:“大將軍以為,陛下會讓我知道?”他根本就沒有打算帶她走,又怎么會讓她知道他的動向。他確實是寵過她,但那已經是以前的事了。后來……后來自然有新人,無數新人。
他只是不肯放她走而已。
“但是我聽說,”他慢慢地說,語音里沒有情緒起伏,“陛下讓她來向你辭行�!�
她像是到這時候方才意識到他說的“攔住他”,不是攔住元祎修西奔,而是攔住他把華陽公主交給吳國的使者。她愣了一會兒,在微微的驚訝之后,然后放聲大笑:“我為什么要攔他?”
“她是你阿姐。”她應該知道,她此去,九死無生。
“大將軍倒是情深意重�!彼在笑。
他皺了一下眉,她笑得更加歡樂:“我被元祎修留在宮里的時候,她有出來攔過他嗎?她可真是我阿姐�!�
他無話可說。所有的因,都在很多年前種下,到結果,不過是一一應驗。
雙照堂的四宜居他還去過很多次。她的侍婢都還在那里,每日灑掃�;ㄒ荒暌婚_,樹亭亭。然而雕欄玉砌,還是不可遏止地腐朽下去。月光漫過夏蟲與冬草,最后一絲氣味也裊裊地,散盡了。
吳國回來的人說,只是一個衣冠冢。
那骨肉呢。
“沒收得上來�!彼樵诒煅┑乩�,沒有人肯費這個心。吳主并不在乎。到后來,時過境遷。
他一生都不曾渡江。之前沒有,之后也沒有。他聽說那是個十分寒冷的地方,比洛陽的冬,還要冷上好多倍。
元祎修西奔宇文氏,他另立新君,新君年幼。未幾,傳來元祎修暴斃的消息。宇文也沒能容得下他。據說是惱恨他閨門無禮——他沒有帶走瑯玡公主,他帶走的是他的另外一個堂妹,平原公主元明月。
當然那只是借口,他知道,不過是為了權力。元祎修不滿他跋扈,難道能忍受宇文氏大權獨攬?
他們不斷地打仗,打了好多年,時有勝負。他一生都沒有找到機會南下,相反,他不得不與吳國交好,以免腹背受敵。所以他也一生都沒有機會再見到蕭阮,問一聲:“你到底,把她藏在了哪里?”
冬天是越來越長了,往年的冬,像是沒有這么長,也沒有這么冷。他病倒在玉璧城下。有一天,聽到帳外嘈雜,他問出了什么事,左右驚慌失措地回答說:“太陽、太陽不見了!”
天黑得就和晚上一樣。
他知道時辰到了,他沒有死在洛陽,沒有死在他的渤海王府,也沒有死在雙照堂,他死在千里之外,身邊只有日夜兼程趕來的長子周澈,他交代完軍國大事,然后閉上了眼睛,他說:“赦了元昭恂�!�
“父親!”周澈不解。
“赦了他�!彼f。
周澈于是不再說話,他會照做的,他知道。就像他一樣,少年時候佻達的性情會在歲月里磨平。
“替我和你阿娘說……對不起。”這是最后一句話。
他對不起她。最初,她夤夜來會,說要做他的妻子的時候,絕沒有想到,他與她之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他們得到了功名富貴,泰半江山,但是再回不到當初,相濡以沫,生死與共。
但或者,她并不明白這句對不起。不過,那不重要了。
總是他負她。
這時候華陽公主已經死去很久了。就算他找到她的尸體,也已經腐朽只剩枯骨。多少紅顏美人,英雄年少,最后都只�?莨恰K麘撌遣荒軓膩y世里如山的白骨中認出她來。而黃泉路上……她生前罪孽深重,應該不會這么快就再世為人,他也許是能見到她的,只是她已經認不出他。
或者是不記得,他始終不知道,蕭阮和他之間,她會記得誰。
不過也許,這已經是他與她之間最好的結局了。如果她沒有被蕭阮要走,如果她還留在雙照堂,那么他歸來,她會答應做他的妾室嗎?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她的底線是不是不做妾,但是他的底線是婁氏。
所以,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有時候,人不能夠得到更好的結局,就騙自己說,已經是最好的了,不能再好了。他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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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周死的時候日食,這是用了原型的典故:日為我蝕,何恨。
不過原型其實是死在晉陽。
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
他家老大就是蘭陵王的爹了;快刀斬亂麻是他家老二的典故,皮了一下的作者君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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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墻頭馬上
清晨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
像許多喧鬧的蟲子。周樂揉了揉眼睛,他記得自己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他像是看見婁二娘了,她在哭。奇怪,
怎么會夢見她?他只見過她一次。
在三月的時候。
最初是個小丫頭,半夜里鬼鬼祟祟摸上門,險些被他一刀砍了,
到尖叫聲起才聽出來是個女孩兒,
而且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兒。他總不好意思欺負人家小姑娘吧,
硬生生收了手,
背對著她說:“我這里家徒四壁,
沒什么可偷的,我也不為難你,你快快走吧�!�
他寬大為懷,
那丫頭竟不領情,尖聲叫道:“我不是賊!”
你不是難道我是?周樂心里吐槽。
那丫頭又叫道:“我真不是賊!“
他當時猶豫了片刻,從懷里摸出火折子來,
火光不很亮,
看得出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娘子,膚色白凈,梳了雙鬟。衣裳雖然不華貴,卻還整潔,
確實不像是鎮(zhèn)上那些混不上飯的人家出來的小娘子。
“那你是什么人?”他問,
“來我這里做什么?”
“我……我是婁家的婢子�!蹦茄绢^說,
“平城仁和里的婁家。”
婁?他記起來,三娘子提過。她問:“周郎君還記得婁娘子嗎?”他當時回答:“我不認識什么婁娘子,想是三娘子記錯了�!毖元q在耳,竟真有婁家的婢子找上門來。一瞬間的悚然,讓他遲疑。
小丫頭看出他眉目里的猶疑,支支吾吾補充道:“我家姑娘叫我來。我家姑娘……是婁家二娘子。”
“我不認識你家姑娘�!敝軜钒櫭迹寒斦娌皇侨镒优蓙硭K膯�?雖然他也不覺得她有這個閑心;且他走的時候,并沒有留下地址;不過,以三娘子對他所知之多,沒準能找到也不一定。
但是她不是回洛陽了嗎?
“以后……”小丫頭像是被他的態(tài)度梗了一下,“就認識了�!�
周樂心中疑云大起,面上只不動聲色:“你到底來做什么?或者說,你家姑娘叫你來做什么?”
“我家姑娘叫我來問郎君,可有婚配?”這是句廢話——之前姑娘已經打聽清楚,這小子并無婚約。也對,瞧這家里空得,有人肯把姑娘許他才見了鬼!也就他家姑娘鬼迷了心竅。
周樂:……
他如今可以確定了,就是三娘子派人來耍他——看來她在洛陽的日子過得真是太閑了。
什么見鬼的婁家,平城?不說他倒忘了,他住始平王府的時候曾聽說過,三娘子從前就是養(yǎng)在平城。一念及此,不由瞇了瞇眼睛,意味深長地道:“我有沒有婚配,想必你家姑娘是清楚的�!�
小丫頭登時就紅了臉:糟糕,莫非姑娘背后打聽他的事兒被他知道了?還是說姑娘和他早就……她不敢想下去,只默默腹誹:合著她這個貼身婢子,反而是最后一個知道!姑娘瞞得她好苦!
她低頭道:“既然郎君都知道了,那還問什么�!�
“這就奇了,”他說,“我不問,怎么知道你家姑娘叫你來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