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何佳人通稟說周將軍求見的時候,嘉語遲疑了一下,天時雖然不是太晚,但是她已經(jīng)卸了妝,于是說道:“就說我已經(jīng)歇下了,讓他明兒再來�!�
半夏道:“萬一將軍有急事呢?”
嘉語似笑非笑瞪了她一眼:“才服侍了一頓飯,回來就幫著人家說話了�!�
半夏:……
她們姑娘是越來越別扭了,她又哪里幫誰說話了——等等,小周將軍又算什么人家了!
到底不服氣,頂了回去:“不是姑娘叫我去的嗎,如今又來怨我!”
嘉語看著鏡中她氣鼓鼓不明所以的臉,倒生了三分歉意:原本答應(yīng)讓她自個兒擇婿的是她,后來情急想要把她許人的也是她,再回心轉(zhuǎn)意把她叫回來的還是她。這丫頭跟她這一路,可算是盡心盡力了。
嘴上只道:“好了好了,偏你話多——去幫我尋了那件藕色衫子來,我去見他就是�!�
“那可是姑娘自個兒說的�!卑胂泥洁熘唛_去。
何佳人靠在門上歪著頭笑:從前看這位公主著實冷面冷心,如今瞧她對半夏,卻是個軟性子,重話都舍不得說一句。
嘉語換過衣裳,隨便攏住頭發(fā),也沒有梳鬟,踩了木屐,踢踢踏踏就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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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輕薄佳人
周樂在側(cè)廳等了片刻,
聽到聲音抬頭,就看見嘉語素著一張臉,散著發(fā),也沒有戴那些金的玉的,看起來有些匆忙,
也不知道是怕他等久了呢,
還是懶得重新妝扮。燈白色冷,
人色反而是暖的。
“喝了酒?”嘉語問,一面吩咐何佳人,
“去取醒酒湯來。”
周樂道:“有話要與你說。”
嘉語覺察到他面上顏色有異,
倒不像是喝多了。他喝多了的樣子,她也不是沒有見過。坐下道:“你說�!备舻貌凰闾是伸手夠得著的距離。周樂想起昨兒下午佯醉裝瘋,
然而她還是信他。一時眉梢眼角都轉(zhuǎn)了柔。
定了定神,方才說道:“如今冀州人都擔(dān)心我與世子內(nèi)耗�!�
嘉語:……
嗯,
她那沒影兒的哥哥,
還有人惦記上了——當(dāng)然那并不是沒有道理。
“……有人建議我與公主訂親。”他一向直呼“三娘”。盡管喝了酒壯膽,真要出口,
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變成了“公主”。糟糕透了。那聽起來就像是純粹的利益交換,將軍對公主,
而不是他與她。
嘉語怔了怔。她聽到有人擔(dān)心他與昭熙內(nèi)耗,
就有了這個念頭。當(dāng)然她從跟他離開豫州,
就知道這件事遲早會到眼前來。
他想娶她,
至少這時候還是想的。
周樂見她垂著眼簾不說話,鮮見得沉住了氣,把諸如“是有人建議,并非我著急”、“形勢所迫”之類的話死死壓在了舌底。像是過了一萬年那么久,方才聽她說道:“……那就訂親吧。”
周樂整個人都震驚了。
他忽然覺得,方才等得不是太久,而是太短。這么短的時間,她真想清楚了嗎,他說的是婚姻大事,不是兒戲。雖然他一向都知道她是個講理的人,情不可以打動的時候,利益往往能夠說服她。
然而——
然而婚姻就是純粹的利益么,對于她來說,對于與他成親這個事情來說?她是因為父仇而跟著他離開蕭阮,也因為父仇而愿意委身于他嗎?他這算是乘人之危呢,還是落井下石?她會覺得委屈吧,日后想起來。
如果她不是心甘情愿——她當(dāng)然是情愿的,四年前她就答應(yīng)過他,但是中間隔了這么多年,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如果她如今不情愿了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那個瞬間突然涌上來這么多亂七八糟的念頭。
到底心虛,他和她之間,隔了這么遠(yuǎn),遠(yuǎn)得有時候想起來,就如同隔了銀河。他有一萬個理由說服自己,就有一萬個理由推翻它。他們從前并不是夫妻,他的妻子是二娘,她的夫君是蕭阮。她說過他有很多姬妾。他猜大約是她后來落難,被他收進(jìn)后宅,賀蘭氏說他從前很寵愛她,也許是真的。
怎么會不是真的。不過就是相遇得太遲。總是太遲——他總是比蕭阮來得遲,這個念頭讓他沮喪,無能為力的沮喪。
“……我父親已經(jīng)過世,”又聽得她一個一個數(shù)過來,“母親和哥哥如今下落不明,宗親多半都在平城洛陽,冀州恐怕難尋。不過初嫁從父,再嫁從身,也說得過去。好在將軍族親就在信都——
“如果你不情愿——”
“什么?”
嘉語的目光看過來,夏夜的星光,螢火蟲浮在草木里,月光在窗紙上,葳蕤的影子。周樂一時氣短,垂頭道:“如果你不情愿……就當(dāng)我沒說。”
嘉語再遲疑了一下:“將軍這是——后悔了?”不容他說話,她用極快的速度補(bǔ)上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那也沒有什么,不過是訂親,待拿下冀州,日后回了洛陽,解除婚約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我怎么會后悔!”周樂再次打斷她,也許是喝了一點(diǎn)酒的緣故,那些平日里會覺得很羞恥的話順順當(dāng)當(dāng)就流了出來,“三娘這話可冤我!從正始四年到如今,我心里想的,眼里看的,難道不都是你……”
起初,這時候回想起初遇,最開始模模糊糊一個影子。始平王的女兒,有點(diǎn)古怪的丫頭,后來一次一次地重逢,每次添一點(diǎn)顏色,每次深一點(diǎn)線條,后來什么時候想起,都清清楚楚,她在哪家寺里裝瘋賣傻,在哪座佛像下合手垂目,在誰的帳中慷慨陳詞,又在誰的府里驚慌失措。
慢慢就不用去想,那個影子,那雙眼睛,總在那里。你要問他她有什么好,興許他真答不上來,無非就是遇見了,填滿了。
也許從前就是這樣。
眼前一花,有人湊近,他不能確定那是什么,就仿佛一片花瓣落在他唇上,也許是月光。他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嘩嘩地往上涌,從臉上滴出來。時間比方才過得更慢,能慢上一萬倍�;蛘呤强焐弦蝗f倍。
人已經(jīng)退了回去,雙手安放在膝上,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如果不是她垂著頭,潔白的頸項曲如一株鈴蘭。
周樂舔了一下唇:“三、三娘?”他覺得頭有點(diǎn)暈,也許是失血,也許是喝多了的幻覺,總之那不可能是真的。
但是難道會是假的?
不不不……那當(dāng)然是真的,他屏住呼吸,像是怕氣出大了,會把真相沖沒了。他猜不出他走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是三娘想清楚了。才不會!她剛剛還說解除婚約不過一句話的事。
誰說是一句話的事!周樂只覺得惡膽橫生:“三娘你方才……可是輕薄了我?”
嘉語:……
這貨的腦回路果然是不太正常的。
她并沒有想得很清楚,不過是知道了,即便是半夏,她也容不得,取舍之間想得再清楚也像是心口一根刺。
訂親就訂親吧,還有三年之久呢,他日后要后悔,再說后悔吧。
她心里總覺得遲早他會有后悔的那一日,怎么可能呢,為了她放棄……婁晚君也就罷了,鄭笑薇的嬌媚她是見識過的,青梅竹馬的韓氏還沒有到眼前來,還有游娘,他當(dāng)初像是也很喜歡那個小娘子。
他從前固然不是一心一意待她,她從前對他也是利用多過其他,她知道他喜歡什么,知道他的眼睛總落在哪些地方,知道他身邊并不缺少諂媚與柔順。所謂恃寵而驕,或者孤高自許,都不過是精心計算的結(jié)果。
他從前也許是知道的,只是并不在意;也許不知道。不過那不重要了。
他如今一心一意對她,也許不能長久,也不足以依恃:聚少離多,他心里的那個“三娘”只是他心里的人,不是實實在在的她;也許仍會落回到從前的窠臼里,她會被擺在從前婁晚君的那個位置上——
那該是進(jìn)洛陽之后了,那時候她總該已經(jīng)找到哥哥,只要哥哥沒有死,她也不算白活。她沒有婁晚君的賢惠,會守著一屋子鶯鶯燕燕等他回來。她說:“如果日后將軍后悔了,要記得與我說�!�
——記得與她說,容她抽身,看在曾經(jīng)彼此有過情意的份上。
周樂沒有聽明白她的話,只翻來覆去覺得不公平:他昨兒不過拉了她的手,就被她塞了個婢子過來,今兒……周樂是恨不得化身被輕薄的小娘子來一句“郎君須得對我負(fù)責(zé)”——這句話終究太過羞恥,便是喝了酒也還是說不出口,只得委委屈屈重復(fù)道:“三娘你……方才輕薄了我。”
“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你訂親么,還待怎樣!”嘉語喝道。
周樂:……
捧著醒酒湯進(jìn)門的何佳人吃了一嚇,失手“哐當(dāng)!”,一碗湯全潑在了門檻上。
嘉語趁機(jī)起身道:“夜深了,將軍請回吧�!�
周樂:……
他算是明白了,他娘子的規(guī)矩,應(yīng)該就是許她輕薄他,不許他輕薄她。
天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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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封隴,因周樂進(jìn)冀州而趕來河濟(jì)的豪強(qiáng)子弟就去了個七七八八,周樂與周干并騎而行,周樂說:“河濟(jì)已經(jīng)安置得差不多了,趕在世子抵達(dá)之前,我也要去趟信都……恐怕還得求二叔陪我走這一趟�!�
周干“唔”了一聲,眉目里到這時候才露出許許愁意來。
周樂的人馬他看過了,營地也去過,果然如父親所言,胡兒氣重。這還是精選的人馬,周樂壓得住,待后頭二十幾萬人過來,良莠不齊,一個安置不好,就是禍患。五郎是不煩這些,他一向天塌下來當(dāng)被蓋,也就周樂進(jìn)城露過一面,就自回營去了,和見了鬼似的……說到底還得他來傷腦筋。
他看了周樂一眼,心里浮出許多諸如“今非昔比”、“士別三日”之類的感慨。他記憶里的周樂不是這個樣子,從前那個陪五郎讀書的小子……周干忽然想道,這其實是正始元年之后,他們第一次相見。
這小子一向討人喜歡,從前就很能挑唆五郎給他出頭。那時候誰能料到今日成就。
然而——
周干問:“……要去見老頭子么?”
周樂道:“豈敢不去�!�
兩人相視一笑,融了近十年的時光。周干忍不住心里微動,想道:無論如何,總是自家人……
周樂又低聲下氣喊了一聲:“二叔�!�
周干斜睨他。
“有件事……要求二叔幫忙�!狈置髅寄课磩樱倘丝闯鲂幕ㄅ艁�。
周干脫口問:“和公主有關(guān)么?”
周樂找他幫忙,自不能瞞他——橫豎也沒什么可瞞的:“是。我和三、公主的婚事,恐怕還需要長輩出面……”
周干怔了片刻,心里竟有些酸澀,連迎面的陽光都刺眼了幾分:沒想到這讓這小子做成了。雖然如今華陽公主是落毛的鳳凰,那也不是尋常人家能夠肖想的。他娶到七娘,已經(jīng)是人人都說高攀,這小子竟能娶到公主!
遲疑也只片刻,周干立刻意識到這背后的好處:他娶了華陽公主,就是始平王的女婿,為始平王報仇立刻就名正言順了。如果說從前始平王世子穩(wěn)壓他一頭,那么如今婚事一成,就只壓半頭了。
他手中人馬、實力原本就勝過始平王世子……興許這樁婚事,就是一早談妥的條件?看來華陽公主和宋王確實已經(jīng)完了。
想到這里,周干倒是沒忘記再多問一句:“世子點(diǎn)頭了嗎?”
周樂道:“世子如今傷重……”
“有多重?”周干目視他,“你給我交個底,免得在父親面前露了馬腳。”
周樂低聲道:“一應(yīng)事務(wù),公主可以做主�!�
“什么!”周干失聲。他早該想到、他早該想到,始平王世子何等驍勇的人物,就算是受了傷,也沒有個讓妹子孤身奔走,自己安坐后營的道理。莫不是這對狗男女軟禁了他?不不不,華陽提及兄長時候的口氣是裝不出來的。那么、那么……所有的可能性排除之后,就只剩下一個原因了。
周干在那個瞬間,在烈日下手足冰涼,他拼命壓低了聲音:“人還活著?”
“人還活著�!�
“人在哪里?”周干緊跟著問。
“在軍中�!敝軜酚仓^皮應(yīng)道。三娘撒下的彌天大謊,他是不圓也得圓。
周干沉默了片刻,胯.下駿馬長嘶了一聲,他才發(fā)現(xiàn)韁繩勒得緊了,雙手一松,猛地拽住周樂的衣領(lǐng):“你……你能做公主的主?”
他這一動作,后頭親兵團(tuán)團(tuán)圍了過來,周樂目光一橫,又紛紛退了下去。周樂并不懼與周干對視:“二叔說笑了,我如何能做公主的主,公主有她自己的主意,她還要顧及世子�!�
周干心里跑過去一萬匹野馬。
卻聽周樂又低聲道:“只要我們能進(jìn)洛陽,便萬一日后是她家三郎……那也是你我打下的江山,公主垂簾也就罷了,難道輪得到別個?”如果昭熙確然已經(jīng)不測,這世上有親疏之分,更有強(qiáng)弱之別。三郎年幼,始平王妃無尺寸之功,豈能容她上位。就不說她們姐妹有弒君之嫌了。這是他一早就盤算好的。
周干面色變了幾變,難怪他爹不喜歡這小子,這個無君無父無法無天的東西,這才到哪兒呢,就想到大寶了。
他沉吟了片刻:“公主……可是自愿?”如果日后當(dāng)真是始平王府的三郎上位,相對于有過失的始平王妃,華陽公主確實垂簾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即便是垂簾,那也是公主,沒有駙馬垂簾的道理。
周樂:……
他生平為人冤枉次數(shù)也不算少,這么冤的還是頭一次�?嘀樀溃骸岸逡彩且娺^三娘的,三娘那么個性子,她不自愿,難道我能強(qiáng)她?我不過求叔公出面給我訂親,她身上有孝,成親還得三年……兩年多呢�!�
周干見他苦得情真意切,如果不是事關(guān)重大,幾乎要笑出聲來。忍了忍,想道:這小子嘴緊,都這么多天了,問到始平王世子的不是一家兩家,也不是一次兩次。他每次都能瞞得滴水不漏,一直到今兒,才給自己透了準(zhǔn)信,說到底還是當(dāng)自己周家人——事到如今,少不得要替他遮掩一二。
手下這才松了,又想道,也罷了,這小子能娶到公主,沒準(zhǔn)也能把老頭子給忽悠了……
黑著臉縱馬走上幾步,方才又道:“既然世子傷重,到時候就住在信都老宅,不過五郎那里,你還得去一趟�!�
周樂笑嘻嘻應(yīng)了一聲:“那是自然�!�
周干又給周樂指點(diǎn)了一二冀州豪強(qiáng)之間強(qiáng)弱和勢力,有些周樂之前就有打探到,有些從嘉語、封隴、李家父子以及其余人口中也聽說過。不過每個人的角度不同,看到的關(guān)系也有不同。
同行到盡頭,要分手時候,周干忍不住再問了一次:“世子的傷……還能好嗎?”
周樂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肯定地回答:“這件事我不敢瞞二叔,世子的傷勢雖然重,那也是一路動蕩的緣故,待好好休養(yǎng)個三五月,就算不能再上疆場,那也是無礙的�!�
周干道:“那是最好�!薄詈眠@小子沒有騙他。
撥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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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樂次日下午去見的周昂,不得不和他打了一架。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事。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什么滋味:正始四年這混蛋還在玩弓箭呢,賭輸了之后,倒是把槊給練出來了,那可是個要命的家伙。
不過話說回來,他也不是來斗氣的,結(jié)果是他挨了一槊,這小子也受了一箭。
周樂的親兵很擔(dān)憂地等候在帳外,因為帳中不斷傳出來各種可疑的聲音而膽戰(zhàn)心驚:他們將軍真是進(jìn)去敷藥而不是進(jìn)帳受刑嗎?從來沒有聽說過將軍敷個藥能疼得鬼哭狼嚎——那還是他們將軍嗎?
“……你好歹也是一軍之主!不喊疼會死��!”
“……會�。≥p輕輕……輕點(diǎn)。”周樂覺得自己絕對不會是被槊打死的,要死也是死于這貨的包扎。
“要去信都?哎,怎么不多留幾天,也好陪我多切磋切磋�!�
周樂:……
他還想要命的,迷上了比武的周昂可真是個難對付的角色——還不如繼續(xù)迷戀寫詩呢。
“對了我新寫了——”
“……什么,你和三娘子要成親?”周昂愣了愣,“那敢情好,下次見面,那丫頭可得叫我五叔了�!�
“那丫頭也要回信都……要我沿途護(hù)送……給你壯膽?”周昂摸了摸下巴,果斷拒絕,“男子漢大丈夫,還能怕了她一介婦人!”
周樂湊過去,小聲問道:“那我進(jìn)城那天,三娘和你說了什么?”
周昂“哼”了一聲,手下用力,周樂殺豬般的嚎叫又響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槊這種兵器很難練的,練出來威力就很大,我記得隋唐演義里羅成他爹羅藝的兵器是槊,元稹吹曹氏父子橫槊賦詩,講道理,曹總并不以力氣大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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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背負(fù)因果
周干走了四五天之后,
崔七娘回過神來,她是周家當(dāng)家主母,不問則已,追問下去,底下哪里瞞得住。
待知道是去了河濟(jì),
不由手足冰冷。華陽公主在信都種種,
崔九郎為什么去河濟(jì),
別人不知道,他們夫妻再清楚不過。家里老頭子不肯見華陽公主,
那冤家也是知道的。也不知怎的就鬼迷了心竅。
崔七娘覺得自家完全是無妄之災(zāi),
流年不利。雖然元十六郎主政冀州也沒有虧待過周家,但是如何能與崔九郎自家人比,誰知道上任才三月,
說沒就沒了,堂嫂盧氏從洛陽一路哭過來,
然而她年紀(jì)輕輕,
膝下又無一兒半女,定然是守不住的,
再過三五月出了孝,多半會回娘家,再適他人。
她心里虛,
都沒敢在娘家長住。崔九郎的死因崔家瞞得緊,
連自家人都瞞,
只說是與王郎君巡視州府遇賊,
雙雙遭厄。崔七娘當(dāng)時聽了就忍不住冷笑:這等說辭,也就騙騙下面人罷。如今太原王氏得勢,王九郎不明不白死在信都,朝廷不派人來細(xì)查才怪。這事體,經(jīng)得起細(xì)查么?
如今是城中人人心照不宣,打量著要改換門庭,崔七娘實在一口氣咽不下,但是周干的決定,她總不能背著他去找公公告密——又不是在外頭養(yǎng)小婦。何況老頭子那半死不活的,告也無用。
崔七娘意興缺缺,抱了兒子去崇真寺禮佛。
她出閣之前,這崇真寺是常來,早些時候是母親或者嬸娘帶她過來,后來和姐妹相攜而來,記得當(dāng)時解簽,說她會得貴婿,小娘子心照不宣說說笑笑……正始四年那回,帶華陽去的卻是法云想到華陽,崔七娘心里就是一堵。崔九郎的死定然和她脫不了干系,也不知道二郎眼巴巴地趕去河濟(jì)圖的什么,難道始平王世子大軍這么快就到了?如果真如此,那就當(dāng)真不能再追究了。
她心里反復(fù)權(quán)衡這其中利弊,不管崔九郎怎么死的,既然崔家都不打算出這個頭,而是有了倒向始平王世子的意思,那華陽自然再動不得。這口氣不咽也只能咽了,日后狹路相逢……她抱緊了懷中小兒。
幸而小兒睡得正酣,小鼻子皺皺,打個呵欠,沒有醒來。七娘低頭看了半晌,憐愛地親了親他的臉。二郎說華陽公主不過是嚇唬她,她有求于他,怎么敢傷害他的兒子,這話誠然有理,但是她到底把她給得罪了,日后狹路相逢,她要她的命也就罷了,要想傷害阿曦,那是萬萬不能。
崔七娘這一路走走停停,終于有些乏了,抬眼看見前面假山,山上有亭,遂拾級而上,亭子里四面來風(fēng),隱隱暗香浮動,似有還無,端的愜意。崔七娘把兒子抱在懷中,指指點(diǎn)點(diǎn)教他說話:“山——”
“撒——”
“樹——”
“咝——”
小兒咿咿呀呀口齒不清,逗得七娘和婢子吃吃直笑。小兒不知道母親在笑什么,一咧嘴,拉出長長的涎水來。七娘給兒子擦去口水,又指點(diǎn)道:“河——”話音未落,就瞧見假山下花樹間窈窕一條人影。
微微一怔,側(cè)頭問婢子:“梨兒你看,下面那位小娘子——”
那被喚作“梨兒”的婢子如今是她跟前第一得意人,這時候兩個眼睛往下一看,脫口就道:“李娘子!”
“你確定?”
梨兒往前走幾步,再細(xì)細(xì)看了一回,恰巧那位小娘子轉(zhuǎn)身要走,登時看了個正著,點(diǎn)頭肯定道:“是李娘子沒有錯�!�
崔七娘大喜:“快、快去,請李娘子過來!”
梨兒得令就要下山,又聽得崔七娘一聲大喝:“且慢!”
梨兒:……
“且慢�!贝奁吣镏貜�(fù)。她之前操之過急,可吃過大虧,如今自然不能再重蹈覆轍。沉吟片刻方才說道,“不急,你先跟上去,莫要驚擾到她,打聽她什么時候來的崇真寺,來做什么,什么時候走,身邊都有些什么人陪同——都打聽明白了,再來回我�!�
梨兒領(lǐng)命去了。
崔七娘坐在亭子里,只覺得心跳一時急一時緩:崔九郎是帶著這位李娘子去的河濟(jì)。當(dāng)時在河濟(jì)的人里,華陽主婢是不能問,李時滑不留手,不用問也知道問不出來;五郎固然實誠,卻是分人,要讓二郎知道了,恐怕又要置氣。七娘并不想因著這點(diǎn)子事壞了夫妻間情分。唯有這位李娘子——
李娘子當(dāng)然是關(guān)鍵人物。
只是崔九郎出事之后,這位李娘子就半點(diǎn)消息都沒傳出來,她也不好貿(mào)然上門求見。想不到竟在此間偶遇,崔七娘迅速在腦子里把所有相關(guān)線索與猜測最大限度地串起來,又想了好些旁敲側(cè)擊、恩威并施的說辭。
梨兒卻過了足足半個多時辰才回來,把打聽來的消息一一稟報與主子聽:原來這位李家娘子自從河濟(jì)回來,整個人就有些呆呆木木的,話也懶說,水米懶進(jìn),睡得也極是不安穩(wěn),更半步不出閨房,如此半月下來,人都熬成了衣架子。家里左右沒了法子,才送到寺里來,指著佛法無邊,拯救眾生呢。
崔七娘一面聽,一面與心中揣測一一對照,心里便有了計較,點(diǎn)點(diǎn)頭問:“她住在哪里,可看明白了?”
“這個自然�!崩鎯盒Φ馈�
................
被那個美貌婦人攔下的時候,李琇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遇見了誰。小家碧玉,出門原就不多,要說閨中手帕交,崔七娘又大她太多了。她這時候只覺得這個婦人甚是眼熟。然而她近來記性像是不太好。
這樣的日子有一陣子了,她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的;近來也總找不到燕兒,那個該死的丫頭,不知道浪哪里去了;有時候恍惚覺得,是自己支使了她出門,但是又想不起什么事。就像是理當(dāng)如此。
日子過得顛顛倒倒,總在半夜里醒來,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非要點(diǎn)上十七八支蠟燭,把每個角落都照亮。當(dāng)然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找到,而天色漸漸泛白。是姨母出了這么個主意,送她到崇真寺里來。
說也奇怪,自住進(jìn)崇真寺以來,果然比從前心安了許多。暮鼓晨鐘,木魚聲和佛喧,口鼻之間繚繞的檀香,像是當(dāng)真能夠祛除些什么……直到遇見這位雍容華貴的美婦人。她想或者她是她的舊識?
“妹妹不認(rèn)得我了?”崔七娘微微一笑,這不奇怪,她們從前不過幾面之緣,在酒宴中,或誰家園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花枝招展的小娘子,若非格外投緣,誰又能看見誰,誰又能記得誰,“我卻還記得妹妹。”
李琇低眉,十分抱歉地說道:“是我不對……我前兒病了一場,倒忘了許多事�!�
崔七娘善解人意地點(diǎn)頭道:“那真是無妄之災(zāi)——我也聽說了�!�
李琇反而吃了一驚:“什么……無妄之災(zāi)?”
“妹妹……”崔七娘看起來比她更吃驚,“妹妹這也不記得了么?”
李琇遲疑了片刻,忽然大叫起來:“阿橘、阿橘——阿橘呢?”
“——妹妹是在找婢子么?”崔七娘問。她既是有心來見她,自然不會容得有人打擾,是以一早就讓盼兒把李琇的婢子引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
“是、是啊,”李琇道,“阿娘說,我記不起來的事,問阿橘就對了——”
崔七娘“恍然大悟”:“……是這樣啊。妹妹不必心急,其實也沒什么要緊的,就是前兒妹妹病了,我堂兄掛念,與我提過幾次——就是我那個任冀州刺史的堂兄,從前去府上拜訪過,妹妹也不記得了么?”
“府君——”李琇念出這兩個字,像是眼前有風(fēng)過去,灰白色的風(fēng),頎長如玉樹的背影,正緩緩轉(zhuǎn)過來,“府、府君——啊——”
她猛地尖叫起來,那聲音刮過耳膜,遠(yuǎn)遠(yuǎn)傳了出去。
“姑娘、姑娘——”阿橘終究不敢走得太遠(yuǎn),聽到李琇的尖叫,飛也似得奔過來,“姑娘你怎么了姑娘你、你可別嚇我……姑娘、姑娘!來人吶——”
..................
天色將暮了,又進(jìn)來兩個香客,知客僧虛云低頭唱了個喏,說道:“施主是上香還是祈福?今兒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來?”
說完一抬頭,看見對方形容,不由呆住。
云林寺是江陵名寺,作為知客僧,鎮(zhèn)日里迎來送往,閱人無數(shù),饒是如此,見了此人還是心里一驚,不由自主想道:天底下竟有這這般人物!那人年不過弱冠,一身白衣,越發(fā)襯得面如冰霜,目如點(diǎn)星。
那人像是見慣了這等反應(yīng),也不追究他失態(tài),只輕咳一聲:“我來訪人。”
虛云忙又低頭,心里默念了幾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方才結(jié)結(jié)巴巴問:“敢問公子,訪的蔽寺哪位師父?”原本到這時辰,山門將閉,眾僧晚課,憑他什么來人,都該拒之門外——然而這個念頭壓根就沒有生出來過。
“法印�!卑滓履凶拥�。
虛云又遲了片刻方才反應(yīng)過來,十分遺憾道:“……卻是不巧,法印師叔閉關(guān)了�!�
白衣男子道:“無妨——你把這個送進(jìn)去,想必他會見我�!�
就手遞過來名帖,虛云只看了一眼,眼前就是一黑:這個神仙似的的公子就是……建安王?都說他所向披靡,殺人如麻,如何竟然是這么個溫潤秀美的青年?匆匆低頭道:“公子稍候�!鞭D(zhuǎn)身奔進(jìn)山門,已經(jīng)離開老遠(yuǎn),還覺得腔子里有什么東西砰砰砰跳得正急,卻哪里敢回頭。
元十六郎“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蕭阮瞪了他一眼,也只能自嘲道:“如今真是傳什么的都有。”
三月渡江,這小半年功夫已經(jīng)拿下渝州、江陵兩個重鎮(zhèn),扼住了吳國狹長的領(lǐng)土,割裂了長江上下。雖然如今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但是廬陵王、南康王、邵陵王、湘東王、武陵王幾位檄文迭出,筆仗精彩,實則各自擁兵,或指東打西,或躊躇不前,明眼人都看得出,沒有救駕金陵的意思。
這特么就……尷尬了。
當(dāng)然蕭阮不覺得尷尬,眼前形勢原本就在意料之中。正始五年吳太子病逝之后,盯住那個位置的可不止一位兩位,偏再無人能如當(dāng)初太子,身份、才能、氣度,種種都能服眾。吳主最后立了次子晉安王。
蕭阮心里清楚,他如今形勢大好,說穿了就是他的這些堂兄弟們合力放他南下,直指金陵。待金陵城破,逼死了金鑾寶殿上那兩位,再以報仇的名義一哄而上,誰得了手,天下就是誰的——也算是公平。
在他們看來,他離開金陵五年,雖然手中有兵,但是腳下沒有土,至多就是逞一時之能,只待他們登高一呼,取他項上人頭不過朝夕間事。也是這些年里皇叔把他們縱得太不像話了,蕭阮心里想。
他皇叔是又好名,又貪權(quán),天底下哪里有這么便宜的事,這不,報應(yīng)來了:新太子壓不住底下兄弟,諸王連帶著對他這個當(dāng)?shù)囊财鹆藲⑿�。�?quán)力自古就染血,他怎么上位,他兒子也想這么上位。蕭阮這思忖間,虛云已經(jīng)去而復(fù)返,越發(fā)不敢抬頭看他,只喏喏道:“法印師叔請公子進(jìn)去。”
法印俗名劉旭,是蕭永年昔日幕僚。
十一年前,蕭永年倉皇北逃,底下臣屬、幕僚改換門庭者不知凡幾,沒有劉旭這么囂張的:他輔助他的皇叔迅速安定了朝廷,連哄帶騙壓服他的母親,以至于后來王氏一提起,就恨得咬牙切齒。
但是蕭阮記憶里,這還不是全部。
劉旭當(dāng)時迅速倒戈是事實,但是那之后,只過了兩三年,就掛冠求去了。他離開金陵之前來見過他一面,問他:“殿下還記得我嗎?”
他當(dāng)時心里想的是“沒齒難忘”,面上卻只微微一笑,說道:“尚書令名滿天下,小子豈敢不識?”
劉旭搖頭道:“孺子可教�!�
蕭阮:……
“我要回江陵去了,十年之內(nèi),我在江陵等殿下歸來�!彼f。
他當(dāng)時不明白為什么他說十年,又憑什么斷定他還會歸來——或者說他還能歸來。然而九年之后,他坐在這里,看著對面須發(fā)皆白的法印和尚,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如果他當(dāng)時沒能逃離金陵,今日早成地下一鬼;如果十年之內(nèi)他沒能歸來,恐怕也不必再歸來。
他心里這樣想,問的卻是:“如果我十年之內(nèi)沒有歸來,大師會重操舊業(yè)么?”儲君不能服眾,他歸不歸來,都有一場亂。
“會�!狈ㄓ≌f。
“那我如今歸來,大師要不要出山?”
法印雙手合十,低眉宣了一聲佛號,方才說道:“令堂恨不能殺我而后快�!�
蕭阮失笑:和尚到這時候才知道怕?
他知道他其實是問他索要保證,這等人老成精的東西,蕭阮板著臉道:“以大師昔日所為,換個全尸不冤枉�!�
法印嘿然笑了一聲。十年前他就覺得這小子不錯,不然也不會指點(diǎn)他出京;如今——如果他真要他的命,他現(xiàn)下是江陵之主,一句話的事。他不接他的話給出承諾,卻拋出這么一句,是要探他的底啊。
忽問:“殿下帶了誰來?”
蕭阮屈指在案上叩了三下,法印愕然抬頭,就看見一點(diǎn)寒星破門,隨即咔咔咔一陣脆響,門板一節(jié)一節(jié)垮下,天光乍亮,露出黑衣人單薄的身形。單薄得像刀,或者說刀刃,眉目也如刀刃鋒利。
“法印大師,”蕭阮介紹道,“十六郎。”
元十六郎冷著一張臉,大步走進(jìn)來,風(fēng)過如刀刃刮骨。
法印.心里明白,建安王能帶來見他的,定然是心腹中的心腹。原以為會是蘇家那丫頭。不想?yún)s是個黑衣小子。他從前見過咸陽王,這小子眉目,一看就是元家人。他瞅了蕭阮一眼,想道:這小子賣相好,北狩數(shù)年,不但拐了人家公主回來,連宗室也拐帶了——燕主這賠本生意做得!
心里一動,說道:“殿下還是盡快擇日與蘇娘子完婚罷�!�
蕭阮知道這就是和尚給他的第一條建言了。初聽來古怪,一個出家人,卻來管人婚事,細(xì)想?yún)s是道理。
蘇家是江陵地頭蛇,在江陵的勢力,不說數(shù)一數(shù)二,也不會跌出前三。雖然蘇卿染父母早亡,又跟他出奔,一走數(shù)年杳無音訊,但是她姓蘇,毫無疑問,說破天她身上也都還流著蘇家的血。
她與他是早有婚約,出奔不算什么,只要成了親,就是名正言順的姻親。從前再有什么恩怨,也都一床錦被蓋過了。
蕭阮面上卻浮起難色。要是蘇卿染肯回蘇家,當(dāng)年也不會這樣決絕跟他出奔了。蘇家當(dāng)年的嘴臉,他便沒有親見,也猜得到。
法印誤會了他的為難,他看著他的衣物,不冷不熱道:“建安王莫非是在為始平王服喪?”
為了拿到兵甲人馬,在洛陽城下殺了始平王,這等決斷,他敬他是條漢子,怎么一轉(zhuǎn)眼,還服上了喪,貓哭耗子也不是這么個哭法。如果始平王在生,華陽公主當(dāng)然是張好牌,但是始平王父子都死了——
他父子的部將人馬,再怎么昏了頭,也不會為了個公主南下。反而蘇家那丫頭要緊。這小子難道想不明白?
蕭阮避重就輕道:“洛陽城外變故,內(nèi)子至今不能釋懷�!�
法印變色道:“何不以蘇氏為妃?”——從前在洛陽也就罷了,如今既然已經(jīng)拿下江陵,如何還能再以元氏為妃。
蕭阮不作聲。
法印幾乎要破口大罵“豎子不足與謀”這當(dāng)口,忽然門外傳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師弟動嗔了�!�
法印:……
該死,怎么把這裝神弄鬼的東西給召來了。
蕭阮與元十六郎轉(zhuǎn)頭看去,卻是個十六七歲的僧人,眉清目秀,月白一襲僧衣,倒穿出了寶相莊嚴(yán)的模樣。
這年紀(jì),能直斥法印“師弟”,輩分可高——莫非是修為精深?一念及此,蕭阮起身道:“這位大師如何稱呼?”
那少年僧人定定看了他一眼,目澄如水,也不知怎的,蕭阮只覺得心尖上一顫,像是有什么被他看透了。趕緊收斂了心神。
卻聽那少年僧人飽含悲憫地道:“這位施主,無緣人已是無緣。”
“什么?”
“還請施主指點(diǎn),那再世之人,如今人在哪里?
這句話除了蕭阮,誰都沒有聽懂。
然而蕭阮哪里這么容易被誆住,當(dāng)時應(yīng)道:“什么再世再生,小師父的話,我怎么就聽不懂了呢?”眨眼功夫,大師就成了小師父,元十六郎眼觀鼻鼻觀心,法印嗤地一下笑出聲來,又趕緊打�。骸皫熜帜痢熜帜�!”
法照:……
這個托庇沙門的酒肉和尚!
法照連誦了幾篇經(jīng)才把嗔怒之心壓下去。
他與法印不同,是自幼入的沙門,連續(xù)兩代住持都喜他天資聰穎,悟性通透,雖然年紀(jì)小,隱隱已見高僧風(fēng)范。這樣的出身,自然瞧不上法印這種混吃混喝的混子,甚至不明白法印這樣的資質(zhì),如何讓師父收入門墻。
他今日原是在打坐,冥冥中感知到氣場波動,信步走來,卻到這個酒肉和尚門外,脫口而出的斷語,其實他自己也沒有很明白,到這會兒被懟了,方才潛心看了蕭阮片刻,說道:“公子背負(fù)因果——”
“天底下誰人不背負(fù)因果!”蕭阮一聲喝斷。
法照不料他辭鋒厲害,心念一轉(zhuǎn),便知那再世之人,多半是他心上人。所謂因果,恐怕緣起于此。然而這話不無道理,便如他六根清凈,這一念之動,豈知不是因果?他自幼修行,自不像俗世中人負(fù)氣斗狠,默然片刻,竟恭恭敬敬行禮道:“小僧受教了。”再不看余人一眼,走了出去。
蕭阮:……
法印拊掌大笑:“也就殿下鎮(zhèn)得住他,這小子,平日里心氣高得能上天!”
蕭阮也微微一笑,卻想道:自古修道修佛,只圖口飯吃,招搖撞騙也就罷了,就怕苦心于此,卻走了歪門邪道。他明明瞧不上法印,卻特意走來,恐怕只為那一句“再世之人”——如何能讓他找到三娘!
作者有話要說:
云林寺是借了靈隱寺的原名(嗯嗯靈隱寺在杭州,不在江陵^_^)靈隱寺里頭不說,外面石窟里的佛像很值得一看……
話說回來,南北朝時候和尚還沒有吃素,吃素是梁武帝蕭衍開的頭,所以法照罵人家酒肉和尚是不對的嘻嘻^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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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公主駕到
他這些日子戎馬倥傯,
不得閑暇,便偶爾想到,也迅速讓這個名字滑過去。他原就不是兒女情長之人,到今兒被這個和尚一口叫破,說無緣人已是無緣,
面上雖然沒有什么,
心上就如同插了一刀。
如果不是和尚緊跟著來了一句“再世之人”,
興許他會忍不住問“何謂有緣,何謂無緣?”他和三娘糾纏幾年,
就算起初是他有心設(shè)局,
那后來總是緣分吧,如果不是始平王橫死,三娘已經(jīng)應(yīng)允了他從頭來過。
這么多年,
生生死死,她應(yīng)允的,
也不過就只是一句從頭來過。
她說從前,
他走之后,她留在洛陽十年。
他不知道她怎么過的這十年,
但是也許他看到了結(jié)果——如果這也算是因果的話。他花了那么多心思,那個人不過是露了一面,她就跟他走了。那固然是報仇心切,
然而何嘗不是她對他的信任,
多過對他。
他極少去想這些,
極少去想那個晚上的月光與背影,
刀光與箭光,極少去想她離開他之后,會發(fā)生什么,風(fēng)箏斷了線,往哪里飛只能憑風(fēng)。誰都不可能停留在那一刻,他馬不停蹄地南下,她馬不停蹄地北上,誰都沒有回頭,無非誰都回不了頭。
他甚至不能抱怨她始亂終棄。她是從來沒有騙過他,連欺騙都吝嗇。他這時候往回想,她對她唯一的承諾不過是,只要你不死,我就原諒你。
你看,最多……也只是原諒而已。她原諒他們的從前,但是他們沒有機(jī)會從頭來過。他當(dāng)時是當(dāng)局者迷,如今想來,或是旁觀者清。
他不知道因果。
他不想知道什么是因果,那些他沒有種下的因,他不得不背負(fù)的果,就如同國仇家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