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蕭阮微嘆了口氣,收斂起心神,眼眸卻往法照就要消失的背影轉(zhuǎn)了一輪。元十六郎會意,就要退出去。
忽然法印道:“說起來當初住持收留我,條件就是救這討人嫌的小子一命,殿下怎么看?”
蕭阮怔了怔,方才說道:“我猜小師父要找的人是……咸陽王妃,咸陽王妃的手段,大師可能有所不知�!�
法印“哦”了一聲,隨口道:“咸陽王么,當初客居金陵,我見過的�!�
這一對一答間,元十六郎已經(jīng)徹底消失在門外。
法印絮絮又道:“殿下娶了蘇娘子,江陵蘇家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他們倒是想不認蘇娘子,問題是當今圣上不這么想。何況此去金陵,千里之遙,以訛傳訛,誰知道能傳成什么樣子。留在金陵的蘇家人,就是圣人刀俎上的魚肉,殺不殺都是心頭大患,遲早把人逼到殿下這一邊�!�
蕭阮頷首:自古帝王猜忌心重,何況他皇叔這等靠政變上位的。殺了蘇家人,不僅江陵丟得更徹底,恐怕京中群臣,少有不寒心的;不殺,就須得時時提防,時間短也就罷了,時間一長,恐怕還是君逼臣反。
這老頭服侍他父親與叔父前后近十年,雖然長居江陵,卻像是在金陵長了雙眼睛似的,洞若觀火。
怪不得父親看重他。
“……所以,殿下不肯,還是顧忌華陽公主么?”法印見他點頭歸點頭,就是不松口,索性就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他不稱“王妃”單稱“華陽公主”,是有意撇清這兩者的關(guān)系:他吳國的皇后,就不能是他燕朝的公主。
蕭阮道:“我并沒有不肯�!彼麤]有想過不娶蘇卿染,但是也沒有想過娶她。他經(jīng)常會恍惚,以為她早就是他的妻子,無須格外聲明,也無須盛大的儀式。大約在其他人眼中是必須的,必須——昭告天下。
“那么殿下為什么不擇一良辰吉日……”
“總要問過阿染才好�!笔捜畲驍嗨�。肯不肯認回蘇家是蘇卿染的事,自然該由蘇卿染自己來決定。
“蘇娘子有何不肯!”法印冷笑,蘇家那丫頭小小年紀就跟了建安王北上,在洛陽吃了多少苦頭,建安王停妻另娶,圖的什么,不就是始平王的勢力嗎?這樣的際遇,還能不知道娘家的重要性?
換口氣又道,“有句話不要怪老夫沒有提醒殿下:如今殿下提親,尚是勢均力敵,要到殿下窘迫再求上門,恐怕蘇家開出的條件,就不止一個蘇娘子了。”
蕭阮:……
老頭子眼光毒辣,人都道他一路高歌猛進風(fēng)光無限,只有他一眼看穿他的隱憂。
..................
蘇卿染來找蕭阮的時候,蕭阮已經(jīng)準備歇下了。忙了整日。見蘇卿染進來,不由驚問:“可是營中有事?”
“營中無事,”蘇卿染語氣平平,“我聽說殿下去了云林蕭阮“唔”了一聲。十六郎不會泄露他的行蹤和言語,其他人就未必了。何況法印和尚有不擇手段的前科。便解釋道:“去見了一位故人,他建議你我完婚,以便與蘇家結(jié)盟。”
蘇卿染沒有說話。
長時間的沉默終于讓蕭阮覺察到了不對勁,一抬頭,蘇卿染站在那里,沒有哭,眼圈已經(jīng)紅了。
“阿染?”蕭阮驚得站了起來:蘇卿染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
“殿下是不愿意么?”每個字都掙扎得異常艱難。
“阿染!”蕭阮叫了一聲,緩了口氣道,“我是怕你為難�!�
“為難——為難什么?”這句話卻是不假思索,沖口而出。
蕭阮這回是真真詫異了,皺眉道:“阿染你糊涂了么,為難什么,難不成你想回蘇家?”如今軍中情況如此,他知道,蘇卿染更了如指掌,如果他把法印的話一五一十說與她聽,倒像是逼迫于她。
——她總不能置軍情于不顧。
不如索性當沒這么回事,總還有別的辦法,蘇家拉不過來,就打下去。
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蘇卿染竟然冷笑了:“果然為難的是我,不是殿下?”
“我?”蕭阮愕然。
蘇卿染心口起伏不定,當然是他,他不就是怕消息傳到江北,被華陽知道么,他怕的不就是這個嗎?她走了,她跟別的男人走了,他卻總還指著她有日能回頭,她會回頭么?笑話!會回頭就不會走!
他們是自幼訂下的婚約,她沒有想過別的人,從前也沒有想過他會有別的人。然而那個人終于出現(xiàn)了,她以為她走了就過去了,但是并沒有、并沒有、并沒有!他明明知道他們成親會帶來什么,他還是不愿意。
他推了她出來做借口——然而借口只是借口。
蘇卿染竭盡全力地睜大眼睛,她覺得她快撐不住眼睛里的液體了,然而那流出來的不像是淚,反而像是血。
“阿染!”蕭阮面上終于變色。
以他的聰明,到這時候哪里還猜不到她話中所指。也許他一早就該想到。也許確實如此,不過那都不重要了,他抱住蘇卿染軟下去的身軀,在她耳邊說道:“如果你不顧慮蘇家,我們這就完婚�!�
話出口,不知怎的,竟有片刻心如刀絞。
他當然是不能負了她的,他想。
永安元年九月初,秋風(fēng)起,秋意濃,建安王與蘇氏于江陵完婚。消息傳到河濟,半夏氣得臉都白了:“駙馬他怎么可以——”
“叫建安王!”嘉語打斷她。
合上信箋,心里也不知道是悵惘還是松了口氣,合當如此,她與他的結(jié)局合當如此,一別兩寬。
........................
周翼知道自己管不住兩個兒子,不過周家不止那兩個渾小子。始平王世子想要得到周家的支持,就非得過他這關(guān)不可。所以周干跑了,他一點都不急。半個月后,前去河濟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再六七天過去,方才得到消息,說華陽公主蒞臨信都。
華陽公主之前來過,他知道的,他沒有見她,但是這次華陽公主擺明了車馬,貼子上門,就不是他能不見得了。
周翼頭疼。
雖然說要再推脫一次的辦法也不是沒有:他要是告病,華陽公主總不能使人把他個老頭子從病榻上拽下來吧。但是不久就傳來了華陽公主備下厚禮,使人送往族中幾個老人家里,告知翌日登門拜訪的消息。
這特么就頭疼了。用腳趾頭想想得到這丫頭的用心。哪個家族里沒有幾個這樣的老頭子老夫人,仗著輩分高,骨頭硬,不要臉,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周翼心里頭明白,華陽公主這些動作就是做給他看的,要不要找這些人,就等他的態(tài)度了。他覺得這事兒多半是周樂那個壞小子搗鼓出來的,不然華陽公主遠在洛陽,如何能知道他周家底細。
當然周翼萬萬不會想到,這個缺德得冒煙的主意還真不是周樂想出來的,而是周干獻策。周干有周干的道理:既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押這把,沒有不盡心盡力的道理。
無論如何,周翼思來想去,也知道這一面是躲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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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開了中門,不相干的人都被趕得遠遠的,周翼領(lǐng)了一干子侄出門跪迎。
嘉語這頭也擺足了公主的架勢,華蓋,鑾駕,侍從,人馬將近,拉出十里蜀錦為步障,及至于下車,氈毯鋪地。嘉語仍穿了素衣,玉飾卻佩得整齊,七寶冪籬光華奪目。
崔七娘匍匐于地,只能看到長裙下擺,綴著米白色的珍珠。她心里忽然生出驚怖來:這才是公主的派頭。她從前不過是沒有擺出來罷了。她從來都知道她是公主,只是……大約就只是因為她沒有擺出來,就起了狎侮之心。
她忽然想,她下的那角棋,會不會……錯了?
不不不當然不會,越是如此,越說明得罪她的后果糟糕。不能讓這對兄妹得了勢——就算是為了九兄報仇也不能。崔七娘這樣想,頭壓得低低地,九月的陽光照在她頭上,背上,身后金燦燦一片。
周翼迅速在來人中找到周樂,他就在華陽公主身邊,是所有人中距離她最近的一個——意料之中。卻沒有穿戎裝,中規(guī)中矩素色長袍,人模狗樣的,老頭子心里想,從前這小子穿長衫就像是沐猴而冠。
兩個人視線在空中一撞,那小子齜牙笑了一笑。
老頭子心里哼了一聲,別開臉去。
周家迎嘉語進門,有資格陪坐者不過三五人。崔七娘雖無誥命,好在身為當家主母,尚能忝陪末座。
周翼這才“小心翼翼”問:“不知道公主殿下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嘉語眼眸往周樂一轉(zhuǎn),周樂上前應(yīng)道:“公主此來,是給侄孫兒一個面子�!�
周翼咳了一聲:“大膽!”
又賠笑道:“公主您看——”
嘉語心道老狐貍玩得一手好挑撥離間。卻笑道:“阿翁莫急,周將軍說得沒有錯,我今兒登門拜訪,確實是應(yīng)周將軍所求。周將軍說的話,就是我想說的。”言語間眼眸又往周樂轉(zhuǎn)了一輪。
周樂恭恭敬敬給老頭行子侄之禮。
國禮之后敘家禮,也說得過去,老頭子這樣想,坐得直板板的,捋須受了,眼睛時不時往嘉語瞟上一眼,他有點琢磨不透,這丫頭和這小子這次前來,到底有什么底牌能夠說服他周家支持他們。
周翼抬手叫起,周樂起身,垂手道:“侄孫這次央了公主上門,是想請叔祖給侄孫做主,說一門親事�!�
周翼:……
周翼想不到是這樁,忍不住想道:這小子雖然不著調(diào),這個禮卻行得規(guī)矩好看。話也說得在理。雖然是兵荒馬亂,成親這種事,還是須得族中長輩出面。正要應(yīng)聲,忽然心里一動,往華陽公主看去。
以始平王世子與華陽公主的身份,這小子看上哪家姑娘不能賜婚吶——莫不是高攀?他是看上了崔家姑娘呢,還是李家娘子?周翼想起外頭風(fēng)傳崔九郎的死和李家娘子脫不了干系,不由想得歪了。
這轉(zhuǎn)念間,口中循循問道:“公主的意思是——”
沒等嘉語開口,周樂已經(jīng)應(yīng)道:“侄孫想懇求叔祖替侄孫向始平王世子提親!”
“什、什么?”饒是周翼人老成精,這句話還是震得他三魂六魄都飛了。他說什么,他是聽錯了么?始平王世子?
“侄孫想懇求叔祖替侄孫向始平王世子提親�!敝軜房邶X清晰地重復(fù)了一遍。
這次周翼聽明白了。
翻天了!他心里想。
在他看來,自己兒子胡鬧,搶了崔氏娘子,已經(jīng)是過分了,幸而結(jié)局皆大歡喜。這小子、這小子何德何能!
震驚的也不止是他。在場除了周干,都是一臉懵逼。包括崔七娘在內(nèi)。她倒是知道周樂救過華陽,不過親兵、家將救主,原就是分內(nèi)之事。以華陽的出身——不對,她不是已經(jīng)、已經(jīng)嫁與宋王了么?
當時竟脫口道:“那宋王——”
長輩在場,原沒有她說話的余地,一時不少目光往她看過來,有不滿,有訓(xùn)斥,也有心有戚戚者。
這話倒是提醒了周翼,周翼斟酌了一下,正要開口,周樂再一次打斷了他:“嬸子說宋王——我朝中誰是宋王?”
崔七娘張口結(jié)舌,愣是說不出話來。宋王南下,天下皆知,如今都瘋傳說宋王在江南闖下大好局面,不知道多少人私底下提及,大覺可惜,“華陽公主眼光還是有的”,不過“那有什么用”。這樣的女婿,可不是一般人家消受得起。
——得虧這時候蕭阮迎娶蘇氏的消息還沒有傳遍。不然就不止是可惜了。
周翼到嘴邊的話再次被堵了回去。他說得沒有錯。宋王南下,打出的旗號是建安王,宋王何在?沒有宋王,又哪里來的宋王妃?如果華陽公主還自認是宋王妃,那就不會送出華陽公主的名帖了。
這其中的態(tài)度……昭然若揭。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華陽公主親自陪著小子前來,如今又橫看豎看都看不出有怨恨,他是真真疑心這小子挾恩求報。
然而——
哪怕真真是挾恩求報,他心里想道,那也是光耀門楣的事。能娶到公主的,豈是一般門第?
這時候再看那小子眉眼,不知怎的,竟順眼了七八分。如今看他穿衣行禮,其實已經(jīng)很難與若干年前那個胡兒聯(lián)系起來。要娶了華陽公主,便是始平王府的駙馬,一旦事成,必然位高權(quán)重。
如果他心慕中原文化——然而胡兒善戰(zhàn),這一仗打下來,就怕胡兒功高制不住。
他心里猶豫起來,一面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門第提升,一面是自幼就知道被堵死的仕途……
他這里為難出不了聲,被請來陪坐的族中長輩已經(jīng)拊掌叫道:“大喜、大喜事�。 �
“我周家蓬蓽生輝——”
“怪道最近門外落的喜鵲子多了——”
“小翼兒還不快應(yīng)了!人阿樂還眼巴巴等著你發(fā)話呢!”說話的是周翼的三嬸,一面說,一面眼角春風(fēng)卻是不住往華陽公主吹。乖乖,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公主!她咂了一下嘴,真的,怎么自個兒子就攤不上這樣的好運氣呢。
崔七娘看了嘉語一眼,深色的帷幕下看不到她的臉,目光又掃向周干,在場唯有他是鎮(zhèn)定的,他是知道的,她想,他該是早就知道的——然而他并沒有與她提過。
卻聽周翼道:“公主容稟——”
嘉語和周樂擺了老大陣仗,被老頭一記云手推開:“……能高攀上公主,當然是我周家得天之幸,但是世子尚未抵達信都,冀州一州之地,恕老朽見識短淺,實在找不到能當?shù)闷鸸鏖L輩的貴人……”
陪坐的幾個老頭、老太太面面相覷:這老頭瘋了?天大的好事,還能往門外推!華陽公主肯陪了這小子出面,明擺了郎情妾意,不趁著這時候定下來,等始平王世子抵達,萬一世子不允怎么辦?
當公主是地里的苞谷,滿世界都是嗎!
奈何周翼這個話已經(jīng)出了口,入了華陽公主的耳,想要塞回去也不行了。
不由齊刷刷目光都投往嘉語。
嘉語猶豫了一下。這個問題她當然想過,對策倒也不難,只是她看周翼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目光閃爍不定,總覺得話里有話。這眾目睽睽之下,她也不便與周樂換個眼色,只得硬著頭皮說道:“阿翁——”
“以老朽淺見,此子雖然不肖,還不至于敢唐突公主殿下,”周翼打斷她道,“他從前也在我膝下受教過幾日,公主恕老朽托大,有幾句話,想要私下問問他——”
嘉語這才看了周樂一眼,周樂微微頷首。
嘉語于是笑道:“阿翁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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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生死由我
廳中去了周翼和周樂,
氛圍立刻就起了微妙的變化。
要來的是始平王世子,廳中幾位還能探探口風(fēng),偏來的是個公主:你有本事為難世子,但是對個嬌怯怯的女流之輩,多少有點不忍心;要正經(jīng)洛陽來的公主,
頌圣的話還是好說,
但是人家才死了爹;要華陽公主已經(jīng)出閣,
老太太們也有一展身手的時候,偏她今兒上門,
還梳的小姑髻。
想她成親不過月余就遭了大變,
始平王命喪宋王之手,她想要全盤否認這樁婚事,也不是不能理解。特別在她可能與周樂訂親之后,
周家?guī)孜焕项^、老太太順理成章就把她看成了自家小輩,不但理解,
甚至還有了幾分憐惜。
要是個尋常小娘子,
憐惜之下賞點什么倒是可行,問題是她是公主,
就算是如今落魄,也不是他們能賞的。
免不了就冷了場。
要換了別的場合,周干倒是能打圓場,
華陽公主也不是忸怩之人。但是長輩在座,
他開口就無禮了。他與崔七娘打了個眼色。崔七娘笑吟吟道:“自正始五年在洛陽見過公主,
一別竟兩年了�!�
話從洛陽說起,
不提嘉語從前借住,更不提幾個月前在周宅的沖突,是想借著這個嘉語不能發(fā)作的機會,一筆都抹了。
嘉語假假回憶了片刻,應(yīng)道:“崔娘子容光更勝從前,三娘也替娘子高興。聽說娘子年前得了麟兒——”
要在崔七娘心里,是半點都不想兒子落到嘉語手中——落到她眼里也不行!特別在見識了崔九郎的死之后。她從前看她,也就是個宗室旁支,落魄公主,到崔九郎死后,方才知道心狠手辣。
但是眼下話趕話地既然提起,也不好小氣,只得吩咐道:“如意,去抱了小郎君來,沾沾公主的喜氣�!�
一群只能大眼瞪小眼沒話找話的成年人中多了小兒,立刻就活潑多了,這個夸小郎君生得俊俏,那個提及自家也生了孫兒,半夏從如意手中接過小兒,抱到嘉語面前。嘉語從手上捋下一只玉鐲子,放在襁褓邊,也贊道:“小兒甚乖,三娘來得倉促,沒能給他打個長命鎖,崔娘子莫要記恨�!�
就算是把前篇通通都揭過了。
.......
廳中得了小兒解圍,屋里周樂還在壓力山大。
他之前聽嘉語說周翼不肯見她,心里也納罕過。他倒是知道周翼不甚喜他,不過他是他,嘉語身份又不一樣。也是防著他這一手,才大張旗鼓前來,結(jié)果還是被老頭拎進了小黑屋。
老頭兒架勢擺出來,開口就是冷笑:“猢猻長能耐了啊,知道找貴人來壓本家了!”
周樂:……
他是猢猻,猢猻的本家是個什么鬼。他心里吐槽,面上只能賣乖巧道:“叔祖這話就冤枉我了……”
“冤枉你?”周翼冷笑。莫說身份貴重如華陽公主,就是尋常人家的小娘子,也沒個提親之前,自個兒先上門的。要沒這猢猻攛掇,他能把個周字倒過來寫!
這老頭!對幾個兒子倒是很能和顏悅色、伏低做小,到他面前就威風(fēng)了。周樂心里想著,忙說道:“叔祖這話還真是冤我——我和公主在河濟時候,聽到一些風(fēng)聲,說城中有人疑慮我與世子齟齬——”
“你和我說實話,始平王世子當真還活著?”周翼開頭喝問,其實不過是擺個樣子,先�;_@皮實小子,免得被他忽悠了去。
“活著�!敝e話說得多了,周樂自個兒都有了幾分信。
“那如今軍中是世子主事,還是你主事?”
周樂沉默了片刻。這是個陷阱:如果始平王世子當真在軍中,哪里輪得到他來主事?就算是從前始平王看重他,他在始平王麾下,也不過大半年的功夫,如何就能得到始平王父子全副身家的信任了。
因遲疑了片刻方才答道:“想必叔祖也聽說了,如今軍中盡六鎮(zhèn)降軍,世子麾下,不過千余人——”
“我聽說世子從前跟隨始平王南征北戰(zhàn)數(shù)年,后來在京中又任羽林衛(wèi)統(tǒng)領(lǐng),想身邊親兵不少,如何竟只余千余人?”
周樂苦笑道:“從前跟著始平王,是朝廷官兵,當兵吃糧,立功受賞,如今再跟著始平王世子……”話到這里及時剎住,沒把“反賊”兩個字說出口,“正好六鎮(zhèn)降戶走投無路,也算是一拍即合。叔祖也知道,我生在六鎮(zhèn),長在六鎮(zhèn),我說的話他們能懂,這關(guān)口,就算我想把主將的位置讓與世子,世子也做不來。”
他沒提京中羽林衛(wèi):除非像李愔這樣全家盡沒的,哪個有家有口的肯舍棄妻兒到千里之外來當叛軍?
周翼也很能想明白其中關(guān)節(jié),面上殊無喜色,卻問:“那仗都是六鎮(zhèn)降軍打的,日后論功行賞——”
周樂知道關(guān)鍵處來了:之前那些問題,是人人都問,唯有這個,是周翼特有。他抬頭看住周翼道:“叔祖的意思是——”
“六鎮(zhèn)軍戶,常年守邊,以兵事見長,”周翼道,“然而邊鎮(zhèn)苦寒,是你我共知。如果此戰(zhàn)順利,他們立了功,得了賞,自然不會再回到邊鎮(zhèn)去。叔祖是老了,什么前程、門楣,也都不要緊了,只想過幾天安生日子�!�
原來問題出在這里!周樂恍然想道,怪不得周干再三吩咐他要規(guī)矩,要守禮,原來都在這里等著呢。
他垂首沉思,周翼也不催他。到底他年紀輕,也沒有見過大陣仗,有些事情沒想過也是正常。話說回來,他雖然不喜周樂,也承認這小子是自家人,又跟著五郎讀過幾天書,說到底還是個可以說話的人。
又隱隱覺得以華陽公主的眼光,能看上這小子,如果不是被仇恨沖昏了頭,想這小子還是有可取之處。
畢竟擇婿不同于擇將。
要知道,華陽公主的前夫可是以風(fēng)度著稱的宋王。他雖然沒有見過宋王,好歹聽說過名聲。如今江南傳來的消息,也不像是個繡花枕頭。懷著這樣的心思再來看眼前這個侄孫,周翼搖了搖頭,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他周家撿了個大便宜。
這思忖間,周樂終于前后計算完畢。他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說道:“正如叔祖所慮,胡兒善戰(zhàn),他們提著腦袋給我賣命,是出于對我的信任,日后論功行賞,我不能有負他們的這份信任�!�
周翼心里頭一沉,口中卻笑道:“論功行賞,原也是天經(jīng)地義�!�
正尋思要找個什么借口把人打發(fā)出去,再與周干商議利害,好在如今只駐扎于河濟一地,尚可挽回。卻聽周樂又道:“這些將士從前在邊鎮(zhèn)苦戰(zhàn),作為國之屏障,是朝廷有負于他們,不是他們有負于朝廷�!�
周翼臉色越發(fā)難看:誠然六鎮(zhèn)守邊,確實抵擋住了柔然的侵犯,然而虧負他們的是朝廷,不是百姓。不能由百姓來買這個賬!
“有件事我想請教叔祖�!�
“但問!”臭小子如今倒知道用“請教”這么文縐縐的詞了。
“叔祖素日里請人看家護院,如果有賊來犯,護院們拼死把賊趕了出去,難道叔祖不給他們論功行賞?”
好小子,還問到他頭上來了。周翼可不怕這個,當即答道:“那也不過是賞些銀錢布帛,絕不會讓人登堂入室,做我家賬房,管家,乃至于娶我周家的女兒。”
周樂干咳一聲,卻笑道:“侄孫兒也這么想�!�
周翼一怔。
周樂接著又道:“我知道叔祖所憂,無非懼胡兒殺燒擄掠,但是六鎮(zhèn)降戶原是我大燕軍戶,與叔祖一般,都是我大燕子民,守我大燕律法,他們常年在邊鎮(zhèn),為的是守護我大燕,而不是搶掠百姓。如今我?guī)麄兊郊街輥�,為的是撥亂反正,日后他們立了功,以軍功酬賞,無非銀錢土地布帛�!�
周翼搖頭,這小子還是太年輕。如今他帶來的人不過是降戶,進到冀州來求個活命,討一口飯吃,到元氣稍復(fù),他們就會要更多,待立了功,那又不一樣了,權(quán)力的好處,他們看得到,那些人就看不到嗎?
周樂沒等他反駁,繼續(xù)說道:“叔祖是否疑慮邊地苦寒,怕他們乍見了中原富足,難免起歪心,而侄孫要他們效死,不敢過分管束?”
周翼不置可否:畢竟周家大戶,又與周樂本家,便有不長眼的,等閑也不會禍害到他。
“不敢有瞞叔祖,進冀州之前,我就與他們有過約定。我周樂并非勛貴出身,也沒有過人的威望,就與他們一般,都是六鎮(zhèn)軍戶,弓馬上討些吃食,比不得葛天王橫行七州的氣概。想葛天王百萬之眾,只因了號令不齊,到頭來樹倒猢猻散,而況是我。如果要跟我走,就須得聽我號令,不得欺壓百姓,不得犯我軍令,但有犯,生死由我!”
周翼聽到這里,方才稍稍動容:這特么是約法三章啊。漢高祖進關(guān)中,與百姓約法三章,而后有天下。想不到這小子還有這番計較。
六鎮(zhèn)叛軍被始平王打敗之后,被歸束于一處,為奴為婢,日子過得可不舒坦,不然也不會三番兩次叛亂了。這小子開口就夸葛榮英雄氣概,繼而警告,不聽號令,重蹈覆轍就在眼前。之后方才提出要求。
怪不得始平王世子與華陽公主對他另眼相待。
這樣想,面上神色略略緩和。
周樂又道:“叔祖再想想,如今這世道,我燕朝與吳朝隔江而治,雖然眼下尚無戰(zhàn)事,但是前兒洛陽一破,吳國老兒立刻勞師遠征。就不說常年覬覦中原的柔然了。沒有能征善戰(zhàn)的將士,戰(zhàn)事一起,叔祖難道以為,冀州能獨善其身?”
周翼默然。
“便是胡兒,元家也已經(jīng)入主中原百年,中原仍是中原人的中原,胡兒不過要了中原人一點糧食、一點布帛,付出的代價是征戰(zhàn)四方,六鎮(zhèn)也好,長江也罷,都是他們在鎮(zhèn)守,中原人又有什么舍不得呢?打仗可是拼命的事�!�
“小子可知人心不足?”周翼問。
“知�!敝軜泛敛贿t疑。軍令原本就是針對中低級將領(lǐng)。對于高級將領(lǐng),游戲規(guī)則又不一樣。財帛土地重要,權(quán)勢更重要。有了權(quán)勢,要什么沒有。他問:“叔祖可曾聽說過,姚太后在世,曾于朝堂親自策試官吏,能者上任,不能者免?”
周翼尋思半晌,方才從腦子里挖出這塊遙遠的記憶。
那還是先帝初初登基時候發(fā)生過的事,并沒有貫徹下來。不用想也可知背后阻力之大。大約就是從那以后,姚太后漸漸怠政。要說起,姚太后也不失為一個聰明人。不過聰明人常見的缺陷,往往不能堅持,不能長久。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人如此,政事亦如此。
“阿樂你也打算——”
“叔祖說先前對于護宅有功的護院,可以賞財帛,不可以委之以重任,侄孫不以為然�!�
“你接著說�!�
不知不覺,周翼說話的口氣已經(jīng)有所轉(zhuǎn)變。他自個兒沒留意到,周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不由笑道:“財帛酬功,而忠心可用,如果還有做賬房、管家的本事,為什么不呢?如果人才匹配得上我家的女兒,為什么不呢?”
周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這小子,娘子還沒娶上呢,就想到女兒了。真有了女兒,看他舍不舍得——看華陽公主不拿大耳刮子扇他!也就是始平王已經(jīng)沒了,他才敢這樣大放厥詞。
不然——
吐槽歸吐槽,周樂的態(tài)度已經(jīng)亮了出來。周翼大致明白,敢情這小子還真沒打算以官位酬謝這些胡兒。雖然態(tài)度就只是態(tài)度,未必能做得盡善盡美,心里還是無比慰貼:“世子也如此想么?”
其實在周翼看來,始平王世子還真未必比得上元祎修。元祎修是高祖一脈。是從高祖開始,元家方才遷都洛陽,拋棄了胡語、胡姓、胡裝胡制,與中原血肉相融。始平王這親族關(guān)系可就遠了。
而且始平王世子以善戰(zhàn)著稱,倒沒聽說有其余才能。
周樂心道世子怎么想我怎么知道。不過世子是個聽得進話的人——這方面像是比三娘還強些。也就是血統(tǒng)上不及元祎修罷了。你個漢人,和胡兒計較什么血統(tǒng)。因說道:“世子雖然生在平城,卻見識過洛陽繁華�!�
周翼“嗯”了一聲,他也是見過昭熙的。卻闔目想了一會兒。
他不說話,周樂也就不再多嘴。前后想了一回方才的說辭,應(yīng)該沒有大的紕漏。書房里靜得只有呼吸,窗外蟲鳴陣陣。已經(jīng)入秋了。不知道三娘在外頭有沒有等得急了,他想。其實還有一樁事,他瞞了三娘不少時日,打算著今兒得了周家首肯再說與她聽,也免得她著急上火。
日頭漸漸移到了正中。
忽聽周翼問:“我替你提親,該向誰提?”
周樂大喜,應(yīng)道:“向三……公主提便是�!�
“不妥�!敝芤淼馈km然華陽公主再嫁之身,論理可以自己做主,但是這樣便繞不開宋王。他心里很懷疑華陽公主沒能從宋王手里討到休書,更不可能有人給他們判和離。只有如華陽公主那也徹底否認有過這門婚事,方才說得上名正言順。以他看來,是等始平王世子抵達最好。
“世子……”他問,“是不贊同么?”不贊同是正常的。復(fù)仇是復(fù)仇,這妹婿可不是人人合適。
“倒不是世子不贊同。”周樂也知道周翼這舊話重提,是為了解決問題,而不是為難他。索性低聲謅道:“我們來冀州路上……遭遇了行刺。我領(lǐng)軍先行一步的時候,世子尚昏迷不醒……”
周翼:……
“公主知道么?”
“公主知道�!�
難怪華陽公主臉面也不要了,急于訂親,把周樂綁上她復(fù)仇的戰(zhàn)車。這小子瞧著聰明,只怕其實是被賣了還在給人數(shù)錢——也罷,沒準人還數(shù)得心甘情愿呢。又不是自個兒親生的,犯不上操這個心。
又聽周樂道:“侄孫對冀州人物所知不足,恐怕還須得求叔祖指點迷津�!�
“好說�!敝芤硪豢趹�(yīng)下。先前在堂中提到“貴人”云云說到底不過是托詞。華陽公主身份高不假,冀州也不是無人。只是一般人想不到而已。他既然敢拿這句做說辭,自然備有后手。
他原不贊成與洛陽為敵。就算沒有胡兒之憂,這件事也是收益大,風(fēng)險大。以周家如今形勢,只要穩(wěn)打穩(wěn)扎,多過幾代,定然能躋身朝堂。奈何兒子不聽勸。二郎也就罷了,五郎的實力,他心里其實是有數(shù)的——五郎比二郎還不聽話。兩兄弟入了局,他周家就一半入了局。
然后是李家和崔家……攔都攔不住。
冀州死了刺史,上頭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給了出來,果然是極其不利于崔家。當今圣上也是托大,姚太后當初敢動李家,一是色令智昏,二來也是仗著執(zhí)政日久,根基穩(wěn)固,不然哪里這么容易。這位保住洛陽才幾天吶。
周翼這時候想起來,多少有些懊悔當時沒見華陽公主,不知道她當時會拿出來說服他的說辭又是怎樣。
不過既然許了婚嫁,周樂的態(tài)度就是她的態(tài)度,倒無須多慮了。
至于始平王世子……周翼也不知道是不是該同情一下這一家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遇上行刺。始平王世子是始平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無論周樂還是如今的河北豪強,都知道這個人的分量,無論如何,不會讓他咽下這口氣,在進洛陽之前。但是如果當真僥幸進了洛陽——
長君與幼主之間,恐怕又費思量。
周翼嘆了口氣,低聲與周樂交代了幾句。周樂又是驚又是服。周家兄弟都不愛聽老頭子訓(xùn)話,他卻是知道的,這老頭慣會的扮豬吃老虎,兩兄弟再淘,其實還不是被老頭壓得死死的。也就是去了洛陽之后才如風(fēng)箏斷線。
周樂一個人從書房出來,廳堂中目光齊刷刷掃過來,連嘉語都在看他。周樂微微一笑,說道:“叔祖留我們用飯。”
這話卻是與嘉語說的。
眾目睽睽,嘉語登時面紅耳赤。幸而帷幕厚,并不那么容易看出來。
周干招了歌舞來,美酒佳肴流水一般送上席間。
作者有話要說:
前夫君要搞定蘇家,當然不止娶蘇妹子一個選項,還可以娶蘇家其他妹子嘛^_^
前夫一般來講,聯(lián)姻確實是最快也最能取信于人的結(jié)盟方式了,人類對于基因的執(zhí)念,聯(lián)姻能保證他的后代里有蘇家的DNA……
呂布考慮過和袁術(shù)聯(lián)姻,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曹操和袁紹的兒子談過聯(lián)姻,我之前覺得南北朝居然沒有聯(lián)過姻不科學(xué),后來仔細一看,是有談過的,沒成事兒。北邊皇帝死得早,南邊王朝換得勤(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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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一線生機
從周宅歸來,
天色將暮,周樂被灌了不少酒——道賀的酒,總不好一推再推——連馬都騎不得了,雖然他自個兒說他不會走路也會騎馬,不過沒有人信。婁昭與岳華一左一右,
把人塞進車里。
因只有公主的座駕最為寬大,
嘉語把車讓了出來,
又不可能屈尊去坐婢子的車,只得騎馬。
他們這次來信都,
駐軍在城外三十里,
帶進城的人馬不過百余,借住周家別第,距離周宅有十余里的距離。
初秋的晚上,
月亮還遠遠沒有到圓的時候,鋒利如彎匕,
精致的冷光。風(fēng)帶著涼,
吹得愜意。嘉語雖然不知道周樂怎么說服周翼,好歹也明白了周家的態(tài)度。心里琢磨著,
到底他們自家人好說話。
忽然車行一滯,使半夏前去探問。半夏很快就回來,說:“不知道什么人在前頭設(shè)了絆子,
絆倒了馬,
已經(jīng)移除了�!�
嘉語尋思多半是信都人心躁動,
路況不好,
吩咐下去緩行。小刀過來,低聲與她說:“將軍請公主進車�!�
嘉語:……
她心里很疑心周樂又要借酒裝瘋,又覺得不至于此。這貨一向很識時務(wù),她的態(tài)度他也清楚。只遲疑了片刻,還是叫停了車,掀簾進去,一眼就看到周樂歪在坐席上,目光炯炯。
嘉語:……
“剛醒!”周樂說。
嘉語“哼”了一聲,信他才見了鬼。多半一開始就是裝醉。
他又朝她招手:“三娘你過來。”
嘉語沒動。
周樂“哈哈”一笑:“是真醉了,如今手腳還是軟的,不信你摸摸�!�
嘉語:……
這何止是醉,完全是醉糊涂了。嘉語決然不敢與醉鬼講道理,就要叫停退出去,卻見周樂“噓”了一聲道:“叔祖與我說——”話到這里,車又猛地一停,嘉語沒防備,人往前跌去,踉蹌幾步,扶住車窗方才止住。
這時候距離周樂已經(jīng)非常之近了。周樂側(cè)耳聽了片刻,忽低聲道:“一會兒我數(shù)一二三,數(shù)到三你就抱住我——”
這話說得好沒來由,嘉語猶豫了一下,實在無從判斷這貨是真醉還是假醉。再抬頭看時,他面上雖然還在笑,眼底肌肉卻是緊繃。她近在咫尺幾乎跌倒,他也沒伸手來扶。方才側(cè)耳——他在聽什么?
這一念未了,果然就聽得周樂數(shù):“一、二——三!”
嘉語伸手環(huán)抱住他的腰,就聽得“轟——”地一聲,車身劇震,像是在與此同時,她飛了出去。
然后重重跌落在地面,也許是草叢里。她掙扎著要抬頭去看,眼睛卻被捂上了。緊接著慘叫聲響了起來,馬嘶聲,馬蹄聲,弓弦聲,骨頭斷裂的聲音。
“半夏!”嘉語心里一緊。
“別動……”周樂的聲音就在耳邊,像還是帶著笑,“被發(fā)現(xiàn)就麻煩了�!�
“半夏——”嘉語道。
“我方才與小刀說過,讓他護著她,能不能逃出去看天了�!敝軜返�,“別說她,就是你我——”
嘉語扯下他的手,手果然是軟的。
想方才不動,多半是在積蓄力氣。到這會兒力氣用盡,是真?zhèn)想動也都無能為力了。嘉語抬眸看他,距離得太近,幾乎看不到臉的全貌,就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在夜色里閃閃發(fā)光。
“酒——”
“酒沒有問題,是有人灌酒灌太多了�!逼鋵嵥麄冏叩臅r候,周干倒是有提出過,不如留宿。是嘉語顧慮崔七娘,沒有應(yīng)聲——她知道崔七娘不喜歡她。
誰想會發(fā)生這種意外。
“誰?”嘉語問。
周樂閉了一下眼睛,席上的觥籌交錯,饒是他記性好,也不能一一指認出來。何況興許出面的人也不是謀劃的人。便只含混道:“誆我們進信都,想要一網(wǎng)打盡的,左右不過那幾家。”如果他和三娘果然命喪于此,無人指使得動六鎮(zhèn)降兵,于冀州是一場浩劫,誰想渾水摸魚?
“有內(nèi)奸嗎?”
“不知道�!睍r間太短了,無從判斷。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嘉語又問。
“他們說有人使絆子,絆倒馬的時候�!敝軜返馈K谀莻時候醒過來。當時無暇細想,亦無暇細說,只是念頭一動,想到之前周翼說起冀州幾家的立場和動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他年少的時候在信都,也聽聞過河北的游俠兒,那些他曾經(jīng)向往過的,最終背道而馳。
嘉語再側(cè)耳聽了片刻。馬蹄來去的聲音,像是漸漸地四下里散開。她猜是小刀之后再去傳的話,讓他們四下里逃命。他是喝多了,如今手軟腳軟,駕不住馬。又知她騎射不濟,竟不能放心。
可惜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人手,目的如何,所以也無從周旋。
也不知道半夏逃出去沒有。她方才聽到了她的叫聲。還有他們眼下,藏身于路邊草叢里,襲擊者并沒有撤去,什么時候才能脫身?幸虧這時候初秋,草木只是發(fā)黃,還沒有禿。
“……公主目標太大了……”周樂含混又添一句。
騎射不濟還在其次,三娘今兒盛裝,是無論如何都甩不掉追兵的。只能指著手下這幾十人四下逃開,分散目標,拖延時間。拖延到什么時候才能等到救兵,周樂自個兒心里也沒有底。
他倒不覺得絕望,只看住嘉語笑道:“三娘怎的一點都不害怕?”
嘉語哼了一聲:“將軍盡管貪杯�!�
周樂:……
他就不能指望她能與他說些甜言蜜語,諸如生不同衾死同穴之類的話,十二郎說小娘子都愛聽這些……沒準他是碰上了一個假娘子。
卻笑道:“下次不敢了。”
嘉語也笑了,其實不關(guān)飲酒的事,如果灌不醉人,多半還有別的法子。有心算無心,是防不勝防。方才驚嚇出了一身汗,到這時候風(fēng)一吹,冷津津地都貼到了身上,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
周樂問:“冷?”
嘉語搖頭:“聽!他們像是——”
像是抓到了活口。聲音雜在風(fēng)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過來:“……哪邊走了?”
“不知道?”
緊接著一聲慘叫。嘉語和周樂的臉色登時就不好看起來。周樂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
“……也……?”
又一聲。
隔得還是太遠了。嘉語聽不出是誰。她不知道周樂能不能聽出來。多半是能的。他的親兵。從前昭熙對自個兒的親兵可寶貝。她反手與他相握,又忍不住想,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把他們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