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元昭敘:……
這時候方才覺得這貨說三娘“心慈手軟”并非虛言。一時嘶聲道:“我沒有說謊,你這是在逼我說謊——”
“說謊�!敝軜愤@兩個字出口,元昭敘胸口又挨了一刀。
“我不怕告訴你,”周樂道,“公主才指著你供出世子下落。我?世子不在,扶立幼主登基,我就是攝政王!你說,我會盼著世子活還是死?我不過就是想聽聽真話罷了——王爺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說謊�!�
嘉語在外頭數,一個“不是”,一個“說謊”,來來往往不知道重復了多少次。她是恨透了元昭敘,然而聽到這時候也有點撐不住,扶著墻嘔了出來。她捂住嘴,怕被里頭聽見,猛地聽到了一個“是”字。
不由一怔。他認了。
“怎么殺的?”
“和宋王合伙殺的�!�
“說謊�!敝軜吠鲁鲞@兩個字,完全沒有任何表情。元昭敘又挨了一刀。他開始慌了:難道這人當真能聽出他的話是真的假?這怎么可能!然而他順著他說,逆著他說,但是除非他說真話,不然總會挨一刀。
半個時辰之后,元昭敘終于崩潰了。
又盤問了整整半個多時辰周樂才出來,嘉語早受不住到外頭吐去了,周樂叫婢子取了香,換了衣裳漱過口才勉強好過一點。其實上戰(zhàn)場殺人也是殺人,但是凌遲這種手段——如果不是看到三娘這么恨,他也不愿意使。
“他也不知道世子下落,”周樂十分可惜,“不過世子確實沒有落在元祎修手里�!�
“你怎么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嘉語的臉還白著,周樂用手背試她的面孔,像月光一樣涼:“嚇到了?”
“說穿了不稀奇。當初吳主與三娘說的那些話,這么久我也沒找出破綻。十有八九是真的�!敝軜返�,“開頭拿話詐他,詐了近半個時辰,吃痛也吃不住了,差不多就信了我的鬼話,以為我真能聽出真假。”
嘉語:……
周樂道:“我也信世子還活著�!�
嘉語靠著他。她這時候也約莫能夠知道嘉言之前的心情。開戰(zhàn)前的緊張讓人無暇多想,到如今方才慌起來:“……我之前,”她低聲道,“我之前沒想過他會殺我父親。我沒想到他敢、他敢殺我父親�!�
周樂記得她之前說過,前世殺始平王父子的是先帝。這時候粗粗推演,從前始平王收拾了云朔之亂三四年之后方才遇害。作為昭熙、昭恂之外始平王最親近的親屬,元昭敘應該能最大程度得到始平王的信任。
一時脫口道:“那么從前你父兄遇害之后,是他繼承你父親的兵馬?”
“是。”那幾乎是理所當然。各種因素中,血緣遠近保證最天然的繼承權。
“然后呢?”
嘉語苦笑,“他拿了我爹的人馬,又沒有我爹的本事,僥幸進了洛陽又站不住腳。他也不敢自己稱帝,扶立了一個小兒,后來各方勤王,他退出洛陽的時候,丟下他跑了�!�
周樂:……
“怎么他沒有帶上他自己立的天子,卻帶了你?”
嘉語“嗯”了一聲:“他覺得自己會戰(zhàn)敗,是因為麾下將士作戰(zhàn)不力,想要把我送給柔然可汗,問柔然借兵�!�
周樂覺得心里絞痛起來,他寧肯她是落在了蕭阮手里。
“是我的錯,”嘉語喃喃道,“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就不該放任他留在父親身邊……我總以為只要父親不出事,他就翻不了天……我總以為天底下除了天子,就再沒有人殺得了我的父親——”
周樂知道她素日并沒有機會說這些話,死而復生這等奇詭之事,除非親歷,能接受者不過二三。她心痛父親遇害,歸咎于自己,壓在心里恐怕也不是一日兩日,不讓她說出來,非積郁成疾不可。
因并不攔阻,只攬她入懷,讓她痛快哭過了,方才說道:“三娘是兩世為人,也不是神仙,如何能知道這等喪心病狂的禽獸。原本以王爺之能,亦是不至于死于這等宵小之手�!�
他通盤細問了元昭敘,當時是“蘇卿染”的到來讓始平王生惱,而“昭熙”的人頭讓他失去判斷力。
新婚的女兒女婿之間,有蘇卿染這么個人,已經足夠始平王翻臉,蕭阮不能否認她的存在,也不能肯定來的就不是她;而昭熙失蹤這個事實,也讓兩人一時無從分辨人頭的真假。再加上蕭阮的身份。因每件事都半真半假,蕭阮無從辯駁,不得不背上全部的嫌疑,才讓元昭敘有了可乘之機。
即便如此,元昭敘也多少還仗了運氣。這等天時地利人和,并非人所能預見。
周樂撫她的發(fā)道:“我從前在王爺帳下,安平從洛陽過來,我心急想知道你的消息,被王爺看穿……”
嘉語“啊”了一聲,他居然沒被她爹打死,真是命大。
周樂微微一笑:“……我瞧著橫豎是已經被知道了,索性就與王爺說了�!�
嘉語一驚抬頭。
周樂瞧著她臉上尤有淚痕,低頭要吻她,嘉語略略側過臉去。便知道她又怕了。一時失笑,拿手巾給她擦了,說道:“起初王爺說我日后定然會待你不好……后來王爺要去洛陽,我那時候受了傷,王爺來看我……”
“從前我爹也很重用你……”嘉語道。
“王爺說,會給我說門好親�!�
嘉語:……
忽親兵遠遠通報道:“將軍,二郎君求見�!�
周樂這里缺人缺得厲害,周琛既然來了,自然是要干活的。周樂讓他給李愔當副手。李愔過來,他也就跟著過來了。周樂估計他是聽說自己醒了,于情于理,做弟弟的,總要來探望一番。
于是說道:“叫他進來�!�
那少年進來時候,瞧見他兄長坐在梨花樹下,身邊少女白衣烏發(fā),通身再無半點妝飾,就仿佛是梨花的精魂,浸在月色里。
那是四月,花開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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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陽殿里,元祎修的臉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傾國之兵,打出這么個結果,是他完全不能接受。天命呢?他從豫州一路殺到洛陽,暢通無阻的天命呢?上天不眷顧他了嗎?他這時候想起安業(yè),未嘗沒有懊悔——可惜了安業(yè)是吳人。要是燕人——
他手里就沒有一個兩個能用的!都是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他忿忿地想,指甲掐進美人皮肉里,美人吃痛,卻不敢叫。眼睜睜瞧著天子披衣起身,揚長而去。
德陽殿中,召了三五親信來見。都聽說了相州的消息,德陽殿里氣氛低落。要論來,二十萬對上三萬,原本并無敗理,偏生一敗再敗。究其因,一來是六鎮(zhèn)降軍原本悍勇,如今是死里求生,都知道再無退路,戰(zhàn)斗力不比尋常;二來陸儼臨陣退兵,紹宗反戈一擊,于士氣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要說以少勝多,古來也是有的。牧野之戰(zhàn),昆陽之戰(zhàn),官渡之戰(zhàn),淝水之戰(zhàn)。只是想不到會落到自己頭上來罷了。
之前廣阿戰(zhàn)敗,他還能暴跳如雷,痛斥眾將不能同心協力,是因為斯時雖敗,實力尤在。韓陵再敗,他卻說不得這話了:陸儼退了,紹宗叛了,元昭敘被活剮了,倒是元祎炬領著殘軍敗將,雖然倉皇,好歹全須全尾回來了。
要是連他都不回來,難道讓羽林衛(wèi)和內衛(wèi)上戰(zhàn)場?元祎修心里恨得要命,姚氏死了就死了,卻留了這么個爛攤子給他,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洛陽高門讓她得罪得這么干凈,宗室里戰(zhàn)將凋零,連個六鎮(zhèn)的破落戶都打不過。
可恨!
華陽也是可恨,她是他元家的公主,他也沒虧待她,食邑,封號,從前怎樣,如今還怎樣,給她找的夫婿,人家如今已經金陵登基,她就是現成的皇后,結果怎么著,她不要!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沒有!
難不成她那個死鬼爹,還能給她找到更好的?
就別提她那個死鬼哥哥了,他才不相信他能從他眼皮子底下出洛陽,到鄴城去登基呢。那更可恨,原本以為不過是個草臺班子,結果傳回來的消息,服飾、流程,竟然比他在洛陽登基還來得規(guī)矩。
后來聽說了是鄭隆投奔了相城。嚇!鄭家,可恨!自洛陽城破,洛陽城里就再找不到鄭家人,哪怕是一個呢!他就知道是他不看好他,寧肯投奔一個流匪,也看不上他正兒八經的宗室!天理呢?
元祎修覺得自個兒太陽穴都在突突突地直跳,去了鄭家,還有李家。李家在姚氏手里就滅了門,誰想最近傳回來消息,那個被華陽兄妹送出洛陽的李愔竟然還活著,竟然也投了周樂手下!
他倒是好氣度,未婚妻拱手讓給主子。元祎修恨得牙癢,華陽前后找了三任駙馬,就沒一個省油的!你要說她紅顏禍水——這話安她家六娘子身上還差不多。就那么個不假辭色的寡淡人兒。
王政道:“宇文將軍認為,洛陽無險可守,建議西遷�!�
“別提他!”元祎修怒氣沖沖地道。韓陵戰(zhàn)敗,宇文泰家也不回,一路往西去了。他留在京里的,統(tǒng)共就只有妻子——還是他元氏的公主。公主倒在其次,馮翊她爹是他的大金主,他總不能這么點面子都不給。
馮翊早就進宮哭過了,說婚事是天子所賜,如今駙馬跑了,她這里六神無主不知道怎么辦。
他能怎么辦,他也很絕望好嗎!
西遷,說得好聽,其實就是跑路。周軍韓陵大勝之后,趁勢拿下晉陽,一路州縣望風而伏,叛的叛,降的降,如今就指著司州能抵擋一二,不然虎牢關一破,洛陽就完了。
“高祖千辛萬苦營建洛陽,以為百年基業(yè),朕要是丟了洛陽,他日有何顏面去見高祖于地下!”
王政心道如今是虎牢未破,要虎牢破了,華陽兄妹進到洛陽,還有什么他日不他日,即日就要去見高祖了好嗎!因苦苦勸道:“宇文忠貞之士,經營關中也是為了對抗六鎮(zhèn)賊人,陛下不可苛責過甚�!�
元祎修道:“陸四也進了關中�!�
宇文泰領兵進關中是一時起意還是早有預謀如今還看不清楚,但是陸四定然是打算好了的。他去陸府拿人的時候,已經不剩什么了。就剩了個南陽王妃,面色慘淡——顯然是未曾預料這個結果。
然而她是已經出嫁的女兒,也不算是陸家人。何況總還看著元祎炬的面子。元祎修覺得自己憋了好幾口血在心頭,硬生生吐不出來。
王政沒有作聲。
當初陸四連夜進京,元祎修喜得以為天降祥瑞。他當時就想,這人原是奉命鎮(zhèn)守青州,卻能統(tǒng)領河南道十三州聯軍,恐怕不是什么善茬。奈何元祎修信他。當然事到如今,他總不好說“……看,我早說過吧。”
只能勸慰皇帝道:“陸將軍怯戰(zhàn),陛下可以大義責他。”定性為怯戰(zhàn)而不是叛逃,免得徹底把人推到對立面去了。
元祎修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卻也只能嘆一口氣,說道:“國事多艱,朕如今能倚靠的,不過諸君,諸君莫要負我�!�
王政、穆釗幾位皆躬身道:“不敢有負陛下�!�
又商議了守司州的細節(jié),明確職責,方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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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釗出了宮,一路只覺得可笑。豈不是可笑。自正始末年到永安二年,總共不過兩年光景,這德陽殿里換了多少人。他當初是心炙富貴,站過先帝,站過始平王,后來他決定不選了,誰在德陽殿,他就站誰。
天子賜了乳母與他做妻。
他后來再聽到馮翊,就覺得刺心;如今聽到宇文也刺——他又好到哪里去了,他還不是丟了她跑了——然而他總疑心宇文泰的這次入關,馮翊心里是有數的。不過有沒有又有什么區(qū)別了。
他打生下來就是公主府的寶貝公子,他母親是高祖之女,雖然不及彭城長公主受寵,也是一等一的爵位。然而權貴兩個字,從來權都在貴之前,沒有權,貴就是無本之木。人只羨慕他鮮衣怒馬,不知道他虎視眈眈。
然而他就是生了七八個心竅,也猜不到這洛陽的風云變幻。費心費勁地往上爬,到頭來都像是笑話。
笑話。穆釗渾渾噩噩地回了家,郭氏迎出來,柔聲說道:“郎君辛苦。”
他看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徑直走了過去。從前她可沒這么柔順。一進府就把他的姬妾打發(fā)了個干凈。那個腰軟如柳、跳得好春鶯的阿曼更是生生被打殺了。她死的時候還牽著他的衣襟苦苦哀求:“郎君救我——”
大夫說:“已經救不得了�!�
他給她家里塞了些銀錢,好生發(fā)送了。逢年過節(jié),也給她燒紙。當然都背著郭氏。母親那時候安慰他說,就算娶的是馮翊,這些個妖妖嬈嬈的,也一樣會被打發(fā)掉。那或許是真的。他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但是馮翊……再怎么著,馮翊也是公主,也是個貌美如花的小娘子。郭氏呢。他簡直不能直視她的臉。
連身邊婢子都通通被換成粗粗笨笨的。一個伶俐看得過眼的都沒有。穆紹喝著酒,心里頭著實不是滋味。如果不是當初始平王意外身死,何至于此。好容易他得了元十九的信任,如今又落了空。
“國難當頭,郎君倒在這里飲酒作樂!”郭氏闖進來,她當然知道她是憑什么得到這樣俊美風流的郎君,憑什么過上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沒有元祎修,她就是八輩子也想不到能有這樣的福氣。她對于城破的惶恐,更甚于元祎修。
穆釗醉眼迷離,看住她只是冷笑。
“郎君——”郭氏一把推開美婢,也是奇怪了,這府里能看的婢子不都打發(fā)出去了嗎,又哪里冒出來這些?然而這時候她卻沒了當初喊打喊殺的底氣,只狠狠剜了這些小蹄子一眼,“郎君醒醒——”
“我告訴你,”穆釗笑吟吟捏住她的下巴,郭氏喊疼,他像是全然沒有聽到,“我告訴你,你怕城破,我不怕……他元十九怕華陽,我不怕!你當秋娘怎么沒的,我穆家對華陽有恩,她進洛陽,我穆釗好著呢……”
“你——”郭氏張嘴,咕咚咕咚被灌了好大一口冷酒,嗆得連聲咳了起來,“你就不怕、不怕我告訴十九郎——”
“你倒是去告啊,”穆釗笑得更狂,“去啊,謀逆是什么罪名,你好好想清楚,十惡不赦,九族連誅,你是我的娘子……啊哈,我死了,你以為你能逃得過?我就是死了,也要拉你這個賤人去下地獄!”
郭氏一陣戰(zhàn)栗,她絲毫不懷疑,她這個俊美的郎君做得出來。他不會放過她,他恨毒了她,也恨毒了她的十九郎。一旦那個什么華陽進了洛陽,她的下場……郭氏呆呆地想,她的下場,還不如去死。
永安二年九月,郭氏出首告夫,元祎修賜穆釗鴆酒,白綾。
穆釗飲酒伏罪。
郭氏自盡,與穆釗合葬。
馮翊聽到這個消息,一個人坐了許久,她想不到他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她不知道他后來是不是后悔了,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但是并沒有太久。金玉一樣的公子,她記得他們重逢的那天,是正始五年春,春光如煙柳,他踏青歸來,縱馬繞著她轉。她掀起帷幕笑了一聲,她認出他來了。
他們幼時相識,重逢正好,卻最終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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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十娘心里頭恐懼,已經不是一天兩天。論理,她是再沒什么可怕的。憑誰來不是來,服侍誰不是服侍。
更何況是始平王世子兄妹。華陽當初能送她堂兄出城,庇護她堂姐,就是還念著舊情。雖然在那之后,她和宋王成了親,如今又和姓周的訂了親,再提從前,薄如蛛絲。但也好過沒有。
至于始平王世子……她想起正始五年夏天的寶光那時候她才回洛陽,始平王妃是頂頂滿意她。最后沒能成,他自個兒中意了世子妃——那沒什么可說的,有時候人沒有緣分。然而謝氏如今已經改嫁了廣陽王——那真是個沒福氣的女人,她想。
她是先帝嬪妃,雖然后來落在元祎修手里,但是這個身份是抹不掉的。她生下過先帝唯一的子嗣,雖然如今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始平王世子兄妹與先帝關系匪淺,興許能因此網開一面,善待于她。
然而這些天里,李十娘咂摸元祎修的眼神,總覺得如果城破,他多半不會容后宮里的女人活下去。何況元嘉穎之后,他還很寵過她一陣子——就更不會放過她了。李十娘輾轉反側,想要找條活命的路。
這日元祎修突然過來,看她的眼神就越發(fā)不對勁了。像潛伏在草地里的烏梢蛇,只看一眼,便讓她覺得冷。
他這是要殺她了嗎?她戰(zhàn)戰(zhàn)地想。
“朕記得你有天說,夢見你十二兄了�!�
元祎修盯住她看了許久,猛地冒出這么句話,李十娘心里打了個突,嬌笑道:“妾身卻記不得了�!�
“我只問你是不是?”元祎修面上一點笑意都沒有。
李十娘不敢再撒嬌弄癡——夢里有沒有她記不得,但是這句話,她確實是說過。因蹙眉,像是極力思索了片刻,方才軟聲道:“確是有過,那還是去年,九十月之間……”她李家滅門,在九月中旬,“許是十二兄托夢……”
“我問你,你和你十二兄,關系如何?”
李十娘何等機敏,聽得這一句,已經知道堂兄多半是沒死。非但沒死,恐怕還闖出了名堂。當然以她十二兄的才干,合該如此。一瞬間心里響如擂鼓。知道一個答得不好,死期就在眼前。
但是闖過去,她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天可憐見,她娘家還有人。她原以為是沒有了。
李十娘眼圈一紅,登時就掉下眼淚來:“我李家當時……就剩了我們兄妹兩個�!�
元祎修森然道:“你李家卻出了這等亂臣賊子�!�
李十娘想也不想,雙膝軟倒,求道:“陛下饒命!”
“我饒你,誰饒得我來!”元祎修冷笑一聲,“我先前只道你李家冤枉,甫一登基,忙不迭給你家平反,追謚你祖父,你們李家人怎么報答我的——放著大好前程不要,跑去相州從賊……”
其實他當時是想拉攏人心。不過人做了一件事,與人有些好處,便當時并非為此,時過境遷,便覺得自己功德無量了。
“我十二兄他——”李十娘自然不理會他給自己臉上貼金,只假作到這時候方才聽明白怎么回事,登時就哭道,“我十二兄怎的這么糊涂!”
“也不糊涂了,”元祎修冷冷道,“待打進洛陽城,便是從龍之功,豈不比父祖、家族清名要緊。”
“不、不是這樣的�!崩钍锍槠�,“我十二兄不是貪慕富貴的人。他定然是當初出了洛陽城,就被賊人卷了去,不得已方才——他一個書生,從前在家里,動輒仆役婢子成群,哪里吃過這樣的苦頭……”
“那就是搖尾乞憐,屈身事賊了。”
到這會兒,李十娘差不多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了。卻躊躇,掩面哭個不停。元祎修等來等去,等不到她自告奮勇,心里又惱了起來,陰陽怪氣道:“待新君登基,你又一般服侍去,少不得照舊一個貴嬪�!�
李十娘叫屈道:“這話卻從何說起,我自服侍陛下以來,何曾有過別的念頭。我如今是怨恨兄長走了邪路,又舍不得陛下。恨不得一個身子劈開兩半,一半留在宮里陪著陛下,一半去質問兄長為何不顧我李家清白——”
元祎修聽了這話,方才轉怒為喜,眼見得美人眉尖若蹙,淚珠兒不斷,倒又生了憐香惜玉之心。一時雙手扶起,安撫道:“我自然知道你。”
又說道:“你十二兄如今在那賊人手下,以軍司馬身份隨他征戰(zhàn)。都說是言聽計從�!彼且幌蚨疾豢铣姓J昭熙還活著的,更不承認他已經登基稱帝,索性就當沒這么個人、沒這么回事。只提周樂。
李十娘道:“是我阿兄糊涂,這等偽官,如何做得——難道就沒有聽說前兒葛賊手下百萬大軍,一朝灰飛煙滅了,什么王侯國公,哪里有個下場�!�
她幽幽然嘆了口氣,愁腸百轉:“我十二兄做下這等事,我、我如何還能安坐宮中。”
元祎修這會兒反而和氣了,說道:“他在外頭做了什么,你在宮里,哪里能夠知道——總是我一時氣惱,口不擇言……”
話沒有說完,就被柔荑掩了嘴。
“陛下圣明�!崩钍镎f。
元祎修卻長嘆一聲:“圣明卻有什么用�!�
李十娘又跪下道:“有件事,求陛下答應我�!�
“何事?”
“誠然陛下圣明,然而我李家愧對陛下是實,”李十娘垂淚道,“十娘、十娘實在再沒有顏面留在陛下身邊,求陛下許我出家,長伴佛前,為陛下祈福,也希望能消弭我兄長罪孽�!�
元祎修:……
元祎修怎么也想不到,素來心思玲瓏、善解人意的李十娘這會兒怎么都領會不了他的意思,反而想得偏了。出家?放著這么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去出家,剪了這青絲三千丈……他哪里舍得。
更何況——如果李愔在周軍中果然有傳說中這么大的影響力的話,事情還大有可為。因又抱住十娘好生勸撫了一番,方才打消她出家的心思。又盡量把話挑明了說。他就是指著她能夠說服她堂兄歸順朝廷。
起初李十娘一臉不情愿,口口聲聲舍不得他,后來好說歹說,方才扭扭捏捏應了。
是夜溫存,到天明才離去。
李十娘長長松了口氣,陪他做了這整晚的戲,實在也是不容易。當然她并不覺得出了城就萬事大吉了�?峙略t修還會派人盯著,但是無論如何、無論如何——總算是找到了一條生路,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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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里鎮(zhèn)日惶惶,連自城破之后就縮成了鵪鶉的永泰、陽平兩位公主都有所察覺。
轉眼五年過去,永泰公主今年已經十三歲,陽平也年滿十二。原本以她們的身份,只要燕朝國祚不墮,無論哪位堂兄弟上位,都不至于虧待了她們。
但自從元祎修進宮,明月就如臨大敵,每每有需要出面做吉祥物的場合,都特意過來與她們裝扮,把臉扮黃,眼睛畫小,唇也不點,眉也不畫,又做出些縮肩佝背的丑態(tài),再配上顏色鮮妍的婢子隨侍。
久而久之,宮中便有傳聞,說姚氏壞了心思,連養(yǎng)在宮里的幾位公主也都長殘了。
起初永泰與陽平不懂,后來懂了:隨她們出席的侍女通常都會被要了去,當然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平原公主。她是始平王府的二娘子,她們的族姐——雖然是出了五服。她被留在宮里。
先帝留下的李貴嬪,更遠,她們父親留下的袁太妃……都沒能幸免。
她們的這個堂兄,是個不顧綱禮倫常的。
起初她們小,也無人留意,又可以以守孝為名不戴珠飾,不事妝扮,但是一年小,二年大。尤其明月,原本就比她們大上兩歲,眼看就到笄年——她外頭還有兄長,自然是要出去的。她們母女這些年,已經很是依賴這個堂姐。
就在永泰和陽平格外發(fā)愁的時候,明月帶回來最新消息:天子戰(zhàn)敗了,始平王世子正往洛陽進發(fā)。永泰和陽平聞言,齊齊松了口氣。這幾年可是不易。始平王世子她們雖然也沒見過幾次,嘉言卻是常見的。
如果新天子是她的兄長,那自然再好不過。
卻見明月仍然眉頭深鎖,永泰問:“二十五娘如何還是郁郁不樂?”
明月嘆了口氣:“這次被派去鎮(zhèn)守司州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那章有六千字是明月的前世回憶錄,不想看配角前世的麻煩跳過。
金庸老爺子筆下的慕容家確實能折騰,太能折騰了望天,我記得慕容復是慕容垂的后人,那個確實有點久。其實到南北朝慕容家的勁兒也差不多了………他家主要在五胡十六國折騰……
老復國老亡國也很傷元氣的TAT……
昨天寫作話寫到千古風流雨打風吹去的時候,刷出來金庸過世,哎……九十四,喜喪了�?唇鹩归L大的作者君……還是有點難過。
謝謝卡卡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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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明月入懷
明月不知道事情該是怎么個了局。
自她兄長丟了羽林衛(wèi)之職,
便不能再常常往宮里來。宮里沒有太后、皇后,
元祎修又那么個名聲,她嫂子不方便進宮。漸漸就絕了外頭的消息。宮里流言蜚語是不少,
然而那些自小長在宮里的宮人、閹人并沒有太多見識,
傳出來的話破綻百出。
她阿兄明明為天子所厭棄,不知怎的又得了圣心,領兵出征。誰知道是戰(zhàn)敗。明月到這會兒才知道始平王世子在鄴城登基了。元祎修與始平王世子之間,她不知道兄長怎么會選元祎修。他從前不是和世子頂好么?——她到底年幼,
也想不明白。
后來宮里封鎖了消息,要打聽點什么就難了。到過了九月,
形勢急轉直下,
惶惶不安的氛圍如密云不雨,她才又聽說了一二:始平王世子已經打到司州,
兩軍對峙,
要過了司州,就是兵臨城下。
和始平王世子對峙的不是別個,正是她哥哥。
她寧肯她兄長像前兩年一樣,空有爵位,無官無職。也不想到如今。她人在深宮里,并不能知道元祎修治國如何,
天下民生。但是就個人品行,
她當然情愿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是始平王世子。
這數年來,
宮里宮外,
她和兄長終究是生疏了。兄長總當她小,
取笑她“一個小娘子問這么多做什么”。是啊,她問這么多做什么,她不過想好好活著,她和兄長幼時吃過的苦,可以有所補償。
然而兄長并不領情。
明月瞪著眼睛看帳頂,宮里說到那支直奔洛陽而來的軍隊,一時說是世子,一時又有說是華陽公主,她也分辨不出哪個話真,哪個話假。但總歸是他們兄妹。當初洛陽城破,始平王府被圍,她兄長就不該袖手旁觀。
或許是更早的時候,她兄長就對世子有了心結?譬如羽林衛(wèi)最終落到世子手里,再譬如世子背后有始平王,所以羽林郎對世子與對她兄長終究不同,又或者——明月想得頭疼,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無論如何,這人心渙散的當口,哥哥怎么都不該去給十九兄拼命……最后閃過的念頭。
她墮入了夢鄉(xiāng)。
她夢見自己回到正始四年的那個初夏。那時候她和哥哥已經被從宗寺里放出來大半年了。終于不必再看那些人的嘴臉,吃粗糙發(fā)臭的食物了。然而日子實在也說不上好過——家產和爵位都沒了。
首先宅子就要不回來。
她父親是世宗的親弟弟,也得寵過,京兆王的府邸自然是好的,當初周肇占了,輾轉過了幾手,他們兄妹又沒有通天的本事,哪里要得回來。爵位就更不用想了,她爹當初是謀逆伏誅。
說來可笑,王子皇孫,哪個靠自己雙手吃飯了?
人被逼到這份上,無非是不要了臉面。京里宗室眾多,似她家這等近支其實不多,有些家中豪富、門第不高的人家愿意請了去做賓客。賓客是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幫閑,陪人打獵,游冶,斗雞走狗。
這樣的機會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介紹這個活的堂叔笑嘻嘻抽了大筆的成。時隔多年,明月已經想不起是哪位堂叔,只記得臉上有很大一顆黑痣。
日子這么過下去,昔日京兆王的千金,也少不得親手洗衣、燒飯,縫縫補補。
而兄長覺得屈辱。洛陽就這么大,富貴人家游樂的場所就這么多,劈面碰見,躲也躲不開。同是高祖子孫,境遇上的云泥之別,有人嘴賤,有人只能忍氣吞聲。
冬天比夏天難過。冬天沒有厚的襖子,更別說裘衣,皮靴,腳趾凍得發(fā)腫,腫破了流膿。好在漸漸開了春,入了夏,兄長心疼她總也長不高。
太后生辰,兄長原不想去自取其辱。她勸兄長還是去走一趟。橫豎太后不會稀罕他們送禮。私心里想著總要露個面,讓叔伯兄弟知道他們兄妹的存在,指不定誰發(fā)了善心,能拉他們一把。
然而并沒有——在夢里沒有。
借來的馬車半路上就壞了,吃了好些嘲笑與白眼,還有擋路的謾罵。宮門都沒進得去:去得遲了,宮人不肯通融。
兄妹倆守著壞掉的車子,哭也哭不出來。
后來境遇漸漸好了些,手上有了閑錢,拿去送禮,得了稀罕的小玩意兒,送給這個堂叔,那個堂姐。久而久之,總算有人記住了他們,兄長封了邵縣侯,入宮當值。開支用度漸漸就不愁了,正始六年,兄長娶親,她出閣。
兄長娶的是伏氏娘子。
伏氏先祖號稱青海王,后來歸順燕朝,曾得封西平公,族中女子嫁入皇室者甚多。她父親是兗州刺史。人生得秀美,訥言,生性節(jié)儉,以他們兄妹的際遇,兄長能娶到這樣的娘子,已經是極大的運氣。
她丈夫姓侯,門第不是太顯貴。族中也出過高祖的妃子,后來漸漸敗落。她在夢里看不清楚他的臉,大約是不太中意。雖然他待她也不是不好,像是很親密,但是并沒有多久,他就因病過世了。
她是沒有娘家的人,雖然兄嫂都好,但是已經出閣的小姑子,一個寡婦,怎么好長居兄嫂家中。但是也由不得她,侯家欺她孤苦無依,上門來討房產。他們都說,她沒有孩子,總是要改嫁的,怎么能賴著不走。
那時候她兄長還很得天子信任,帶了宮里侍衛(wèi)來給她解圍。侯家也沒敢太過分。但是那年秋天,她兄長與天子密謀,要誅殺鄭侍中與隨舍人,以清君側。事泄免官。侯家因此越發(fā)肆無忌憚。
兄長讓她搬回家中,然而她不想連累兄嫂。
侯家擾得四鄰不安,漸漸地流言也出來了,處境越發(fā)不好。她坐在屋里,聽到外頭不斷有石子丟進來,她那時候想,她出世的時候父親已經沒了,母親被問罪,何苦還掙扎著生下她這么個厭物累人累己。
她在這時候聽到了敲門聲。
那個問她需不需要幫忙的年輕人說他姓封,單名一個隴字,是冀州人,來洛陽游歷,新租在她家隔壁。
這個人,她便是在夢里也看得清清楚楚。
封隴趕走了侯家人。他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語,甚至還大大咧咧放出話去:“我是新喪了娘子,我就是歆慕元娘子賢惠,想要求娶,你待怎樣?”明月笑出眼淚來:哪里來這么混不吝的人。
轉頭卻與她道歉:“……是權宜之計,娘子莫要生惱。侯氏無賴,娘子居于此處,終不能長久,不如我?guī)湍镒影堰@處宅院賣了,另置新宅?”明月自負容色,這人卻是純粹的打抱不平,她反而生了心思。只是不好出口。又擔憂侯氏無賴,遠近聞名,哪里還有人肯買她的宅院。
封隴雖是外鄉(xiāng)人,效率卻是極高,過得三五七日,果然找到了買家,是個粗髯大漢,江湖豪客,一看就不好惹。明月這才放了心,也還將先前糾葛與他細說了,那大漢說:“娘子心善,我都知道了。”
她搬了家,封隴又挨著她新家租賃了院子,住了半年,侯家再沒有來鬧事,方才放心離去。后來明月總記得那半年,一墻之隔,春天里花樹抽芽,那人在院子里練劍,從墻頭看過去,劍光如雪。
婢子在下面急得直喊:“娘子,這不合規(guī)矩!”
是不合規(guī)矩,那又怎樣。兄長府里頭新摘了果子給她送過來,她也給他送一份。他進山中打獵,得了好皮子送與她,她給他做了圍脖。她問他怎地過新年也不回冀州。他笑嘻嘻地說,家里已經沒人了。
世人總有傷心事,不得細問。
漸漸天氣熱了,葡萄藤垂?jié)M了院子,月亮也清朗起來,她得了一壇好酒,壯著膽子與他送去。夏日里都穿得輕薄,蟲子在草叢里唧唧地叫。月光照著酒水。他喝了不少,看她的眼神越來越熱。
她知道自己生得美,從來沒有人能夠拒絕她。然而這個話,也還是需要仗著醉意方才能夠出口,她問他:“我記得從前郎君說娘子沒了,是不是真的?”
他當時僵了一下:“不是。”
她原以為他說笑,后來才知道真的不是,他在家里是有娘子的,他娘子并未過世。她是京兆王的女兒,總不能與人作妾。
這年初夏,隔壁宅院忽然就空了,新搬進來的一家人,吵吵嚷嚷的熱鬧。
后來帝后之爭有了結果,她兄長重又起復,封了南陽王,賓客盈門,連帶她的境遇也好了不少。她守完夫孝,便有人上門求娶,她都拒了。她想他有妻子,是她沒有福氣,但是他怎么可以走得連說都不說一聲。
因兄長得意,她雖然是寡居,日子卻比從前好過。冗從仆射孫騰不知怎的聽說了她的美貌,兩次三番地糾纏不休,他是始平王手下愛將,她兄長不敢過于得罪。只是她不松口,兄長卻也不舍得為難她。
但或者是——那時候兄長已經在為天子謀劃刺殺始平王,自然不能把她推進火坑里。
這年冬天,天子手刃始平王父子,京中大亂,孫騰逃離京城,她也就此躲過一劫。然而過幾年他又回來了,他投靠了新的主子,如今在大將軍手下,升了官,比從前更得意。
而她的兄長,已經不能再庇護她了。
那是件十分可笑的事:她兄長是帝黨。
帝后相爭,她兄長替天子出謀劃策;天子與始平王反目,她兄長仍替天子出謀劃策,只是這次學了乖,做了反間,沒到臺前來。
大將軍進京,當初被始平王妃進讒清算過一輪的帝黨遭遇了第二輪清算,據說是大將軍獨寵華陽公主的緣故。
她兄長僥幸躲過,卻被孫騰抓住把柄。孫騰開誠布公與她說:“我如今是三媒六聘想要求娶娘子,娘子要是不肯,他日娘子求上門來,我就是要娘子為姬為妾,恐怕娘子也沒有別的選擇�!�
他來下聘,足足十余輛車堵上門口。她當時想,她待不認,又還能有什么法子,她兄長失勢時候,侯家不過高陽王門下走狗,也能欺到她頭上來,何況大將軍心腹;待要認了,孫騰這人又實在不討她喜歡。
她初嫁已經是不甚如意,難道再嫁還要委曲求全?
忽然婢子一路大呼小叫著進來:“封郎君、封郎君回來了!”
明月:……
他總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出現。
這次回來,身份已經與從前不同。他因為協助大將軍于廣阿大破元昭敘而得封安德公,官拜侍中。京中傳聞,大將軍將以他為吏部尚書,只是圣旨還未下來。兩隊人馬,在她家門口斗了個旗鼓相當。
整個京師都轟動了,不少人聞風而來,想要看看這位先京兆王的女兒究竟有多美貌。
明月對孫騰還能以禮相待,對封隴卻來了個閉門不見:他當初怎么就不告而別,如今再來,卻是什么意思?他家中的娘子呢?
——人往往如此,對于不相干的人,乃至于仇人都能虛與委蛇,反而對心上人多有苛責。
她在屋里頭生悶氣,那人卻翻墻進了院門,婢子在院子里大叫:“封郎君……哎,封郎君這不合規(guī)矩!”
那人道:“從前你家娘子在墻頭看我,難道是合規(guī)矩的?”
明月:……
所以你并不能知道,人什么時候就給自己挖了坑,被埋在里頭了,還叫不出來。
他隔著門低聲下氣與她解釋,從前叔伯受人挑唆,害了他父親,還要逼死他母親,占了他的家產。他把他娘外嫁了,照他們的安排娶了妻,然后孤身一人游歷四方。她當時問他為什么不回家過節(jié),他說家里沒人了,那是真的。
他家里有娘子,那也是真的。
待后來大將軍到信都,他得了機會清算從前的帳,與娘子和離。
他說:“我總不能騙你�!�
她倒情愿他騙她,就像他當初買下她的舊宅,哄騙她說是賣給了江湖客一般。
破鏡重圓,那原本該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然而并不是。孫騰不依不饒,說六禮走了一多半,怎么能反悔;封隴這里說的是:他與二十五娘原有舊約,只是戰(zhàn)亂耽擱了提親,孫仆射當有成人之美。
一個說南陽王一女許兩家,一個說孫仆射仗勢欺人,官司打到大將軍面前,大將軍也頭疼,最后鬧到德陽殿,元祎修失笑,詔令南陽王帶妹子進宮覲見,說要看看是怎么個天仙美人兒,惹來君前重臣大打出手。
自此被留在宮里。
封隴被構陷謀逆,人證物證俱全,大將軍全力擔保,方才只是免官;孫騰亦被免官,外放出京;兩家雞飛蛋打,再無人敢問。
次年開春,受封平原公主。
她兄長這回是真救不了她了。世事荒唐,莫過于此——大將軍與天子之間,她兄長第三次做了帝黨。
大將軍縱權勢滔天,也犯不上為了個宗室女的婚嫁與天子杠上。別說她了,華陽如此受寵,她妹子不也在宮里。始平王的幼女,她幼時曾見過,那樣驕傲的一個美人兒,身陷囹圄,無能為力。
元祎修留了三個堂妹在宮里,除了她和瑯玡,還有清河王的女兒安德公主。理由也充足:皇后年幼,需人陪伴。
元祎修的皇后是大將軍的長女,年方五歲。時燕朝有早婚之俗,雖然是成了親,但并不行夫妻之禮。當初大將軍進京,扶立天子,天子投桃報李向周家提親,起初大將軍不允,不知怎的后來又松了口。
周皇后稚弱不曉事,并不曾薄待她們——大約也是不能。
那還是大將軍與天子精誠合作的時候,這個時期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就像是所有的傀儡皇帝與權臣一樣,遲早走到了分崩離析。
當然那與后宮不相干,周皇后也還沒有長到玩弄權術的年紀。
如此過了年余,孫騰和封隴先后被召回京師,先后另娶。聽說是大將軍親自主婚,他娶的范陽盧氏的女兒。
想來范陽盧氏賢惠,不似她腌臜。
這個消息是元祎修特意說與她聽。大致是要她死心。她早死了心,不然能如何?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元祎修不肯放人,她們就得在這深宮里,公主不算公主、嬪妃不是嬪妃地過下去。外頭人嘲笑她們不守規(guī)矩,誦詩說“朱門九重門九閨,愿逐明月入君懷”——就好像是她愿意似的。
是的那詩里只提了她的名字,因為天子獨寵。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無論是天子獨寵她這個平原公主,還是大將軍獨寵華陽。皇室的窮途末路,金枝玉葉,淪落到以色侍人。
連大將軍與天子的決裂,也最后落到了她們姐妹身上:吳主遣使北來,索要他的皇后,元祎修就忙不迭把自己的族妹雙手奉上。他這時候就只記得她是大將軍的女人,忘了她還是他元家的女兒。
未幾,前線傳來大將軍回師的消息。
都說大將軍震怒。
那陣子元祎修整夜整夜地不能睡,他總覺得他一合眼大將軍就會闖進宮里來,要了他的命。他總說先帝還能落得個三尺白綾,恐怕大將軍連這個都不會給他。她那時候就想,他是想要逃了。
丟下洛陽,丟下他元家宗廟所在,取個好聽的名字叫西狩,其實就是逃命。倉皇逃命的時候,女人總是第一個被丟下的。將士能打仗,駿馬提供腳力,婢仆服侍,她這樣的女人,沒的拖累他的行程。
不必再服侍元祎修,原本是她心中所愿,然而真到了這天,她卻害怕起來。
她在宮里這么多年,這個深宮,她還出得去嗎?外頭人怎么看她?她的名聲早就臭不可聞了。她兄長定然會跟了元祎修西去。她一個人留在洛陽嗎?一個人。從前有兄長庇護,也不過這樣一個下場。
她不知道封隴是不是還惦記她,多半是已經不記得了。她再沒有打聽過他的消息,便有人提,她也能順利地把話題滑開去。不然呢?難道讓她聽說他婚姻美滿,兒女繞膝,高官厚祿?不不不,她不想知道這些。
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也不想再見他——那比繼續(xù)服侍元祎修更讓她覺得痛苦。
樹倒猢猻散,個人有個人的打算,最歡喜莫過于周皇后,她收拾細軟,一溜兒回了家。
瑯玡和安德最終沒有走,也許是不想走,也許是元祎修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帶上她們。后來聽說安德自縊,瑯玡不知所蹤。
她跟著大軍西進長安,途中艱辛,一言難盡。長安雖然是漢時故都,這幾百年來,已經殘破。但是風氣整肅,卻不似洛陽浮華。
起初元祎修急于反攻洛陽,被宇文泰壓住。又過了小半年,他才不得不認識到,長安的實力實不如洛陽,這是其一;宇文泰不是大將軍,不似他和顏悅色,這是其二;他仍然是一個傀儡天子,這是其三。
她做好了長居于此的準備。
但是并沒有,并沒有什么長久——過得月余,宇文泰上書,說平原公主長居于宮中,于禮不合,請求天子遣平原公主出閣。
元祎修暴跳如雷,說“我身邊統(tǒng)共就剩了這么個知冷知暖的人兒,他還要把你要了去”。
明月并不認為是如此。
從她得到的消息來看,宇文性情剛毅方正,恐怕是真不能容忍天子這般悖德悖禮——但或者,他不過是找個借口,試探元祎修的底線。大將軍尚且能在明面上保持對于天子的恭敬,他連這點面子都不想給天子留了。
但是無論如何,既然他站出來說話,明月心里未嘗不是松了一口氣。這里是長安,不是洛陽,就算離了宮,也不會撞見故人。她依兄長而居,日子也能過得下去。這長達近十年的噩夢,總算是到了盡頭。她那時候并不知道宇文泰將元祎修的失國歸咎于紅顏禍水,就更不能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泰昌元年十二月,明月聽說兄長駕車來接她,雀躍而出,是夜,死于鴆酒,時年二十七。
失去平原公主的元祎修與宇文泰反目,同年閏月,暴斃于逍遙園。
次年正月,元祎炬登基稱帝,年號大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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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并不知道她做了多么稀奇古怪的夢,也并不知道她這輩子因早早進宮,和兩位公主一起受教,比從前多了眼光和見識。
但縱是如此,她出不得宮,有些事便無可奈何。從前先帝在位,兩位公主不說有多得寵,總還是天子親妹,有太后照拂,她也跟著沾光,到帝后先后故去,換了元祎修,公主的待遇就一落千丈了。
一個對天子沒有影響力、不能帶來好處的公主,就徒然只剩了尊貴。太妃、太皇太妃也尊貴,誰稀罕來?從前服侍的婢子、宮人,有辦法的都另攀了高枝,留下來不過鵪鶉三兩只,當不得用。
伶俐人總在得寵的妃嬪那里,不是沒有道理的。
自己手里沒有人,便只能借力。明月心里盤算這宮里的寵妃。元祎修后來納的美人,她是一個不識。唯有平原公主與李貴嬪,一個是堂姐,一個是先帝妃子,說起來算有淵源。然而她對這位平原公主,實在心存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