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嘉語心不在焉地聽茯苓匯報了些府里開支、瑣事,又提及近日收到的帖子。有些可以不理,有些還是要出個面,譬如李尚書嫁妹——
“……許的趙家?”嘉語吃了一驚,李愔竟沒有把九娘許給盧家,也沒有許給五姓高門,而是選了天水趙氏。這家子門第雖然不低,卻也不是太高,嘉語想了許久方才想起來。
茯苓也再看了一遍,確認無誤。
嘉語又問了日期,在一月之后。這家是定要出席的。嘉語讓茯苓先給她記了。到茯苓要退出去,又想起來問:“你和安平——定日子了嗎?”
茯苓紅著臉道:“……定了,在九月底,等忙完姑娘生日�!�
這丫頭對她盡心。
嘉語道:“雖則安平是個可靠的,但是你性子太軟,又好說話,我就不多給你別的。大市靠近達貨里有家綢緞鋪,記在你名下,如今是駙馬的人在打理,便是日后,也不許你轉(zhuǎn)給別人�!�
便夫君可靠,未必夫君親戚、族人就不打主意。況日后還有子女。人手里總得攥點什么東西是自己的。她這里發(fā)了話,茯苓一并都推到她身上,安平也好,余人也罷,就不敢有二話。又則茯苓不通稼穡,她自始平王府開始就掌管她的衣物與首飾,卻是個識貨的。府中文書嘉語也都讓她擬寫和過目,因給她鋪子;給薄荷的是地契。薄荷憊懶,讓她去打理鋪子是不成的。
茯苓知道這便是公主給她的嫁妝了。身契也早給了她。因十分感激,跪下來給嘉語磕了頭。
茯苓定了,辛夷好日子也將近。薄荷和茯苓雖然留在府里,但都已經(jīng)除了身契,便不能再作貼身婢子。原本半夏和何佳人最為得用,何佳人還是半夏訓出來的。但是半夏走得倉促,叫茯苓挑人又不放心,薄荷更是不行,她跟她最久,卻是最不曉事,真真婢子中的奇葩。
嘉語想了半晌,讓茯苓找姜娘進來。
...............
周樂這晚卻回來得早,進來看她,神色十分古怪:“三娘還記得我昨兒說的那個海上方嗎?”
嘉語正懶懶靠在床頭看閑書,因奇道:“難不成郎君真買下了?”
周樂干咳一聲,他昨兒哄她的話她還記著呢:“我不是說了嗎,我前兒就想買下來給江南那位送過去——”
嘉語千嬌百媚地白了他一眼:又說這個話,打量著慪誰呢。因天氣熱,又昨兒青紫未褪,她也沒梳髻,也沒上妝,松松披了件絲袍,絲這種東西最是輕薄,隨著身體峰巒起伏的好看。
周樂湊過來隔衣摸了一把,還要探手進去,嘉語扭腰不依,他便知道是還疼著,也不強求,只道:“……那人不肯賣,說只賣有緣人。”
嘉語:……
這人還真去買了。
“他是要找人?”但凡出這個口聲的,用意都不在賣東西。
周樂道:“我今兒與他說,我娘子要買,你猜怎么著?”
嘉語:……
“他找我?”
周樂點頭。嘉語瞧他這樣子,便知道那人定然不很俊秀,也多半不是蕭阮的人。那天底下還能把她的私房話聽去的……嘉語揚眉驚道:“是表姐的人?”周樂趴在床沿上,仰著頭,一臉“獎賞我吧”的表情。
嘉語:……
她是真該養(yǎng)只狗,讓他瞧瞧自個兒的臉。
...............
嘉語沒想到賀蘭袖會向她求救。賀蘭袖與“求救”兩個字搭在一起,都讓她覺得不可能。她隔屏看著外頭那人,是王政。他膽子也大,敢來洛陽——洛陽識得他的人卻是不少。
她從前與他也有過一面之緣,后來他弟弟王九都死在她手里,她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又或者,他是死心塌地投了賀蘭袖。也有可能,他其實沒有那么多選擇。
元祎修死了,雖然這個結(jié)局是他起先萬料不到,但是結(jié)果就是結(jié)果,每個人除了接受,都再沒有別的辦法。
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
嘉語是知道這個人頗有才干。能不能用且兩說,不能讓他走了。因沉吟道:“王郎君的話我聽明白了。且容我斟酌。”
叫了人帶他下去安置。
周樂道:“看來,你表姐是派了不少人來洛陽。”
嘉語苦笑:“真假難辨。”
拋開個人恩怨不說,畢其功于一役,對昭熙是個極大的誘惑。對周樂卻不是。他盼著滅掉長安,但是不盼著這么快滅掉,尤其被謝冉滅掉。長安一完,昭熙就會變著法子削減他的兵力。
他的人馬起自六鎮(zhèn),以騎兵居多,擅長馬戰(zhàn)。要對南用兵,恐怕還是陸儼所部更為擅長。到那個時候,他或留在洛陽做個安樂公,或外放為刺史,或回六鎮(zhèn)守邊——然而邊鎮(zhèn)已經(jīng)有了獨孤如愿。
賀蘭袖不可能不知道他和昭熙之間的矛盾,卻讓王政來找嘉語——如果王政是真的——那是把決定權(quán)交到嘉語手里,這是她對她的示好,也是她告訴她:她認輸,她求饒,她用她如今所有的全部,換她援手。
這中間又用了巧勁:王政是通過周樂找到的她。嘉語便知道賀蘭袖把寶壓在周樂身上。
周樂也想得明白:“令表姐好算計�!�
他在朔州是輕易拿住她,如今看來,那并非賀蘭氏不能,而是沒有她發(fā)揮的余地。換一個人手里,她立刻就風生水起。
如今已經(jīng)出來一個韓貍,一個王政,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人。
嘉語道:“我早上打發(fā)了茯苓進宮,不知怎的,到這會兒還沒有回來。先等她回來,問謝姐姐對韓貍的事怎么說�!�
她這里就是把王政交出去,也還需要時機。
周樂抱她坐于膝上,忽笑道:“要日后你阿兄外放我出去做刺史,娘子怎么辦?”
嘉語惱道:“周郎還問我這個!”
周樂于是低笑著親了親她的頸項。是,那原本不必問。她自然跟他走,在洛陽也好,出洛陽也罷。只是他憐惜她經(jīng)不得寒苦。
作者有話要說:
天水趙氏,嗯嗯,按照歷史的進程的話,后來他家出了一個大人物……
趙匡胤:還早,謝謝。
這個開玩笑的啦,原型楊愔的妹子嫁給了郭元貞,門第雖然不能和趙郡李氏比,也很說得過去了。先后做過定州刺史和揚州刺史,后來貪污,好像是被宇文泰的小伙伴(宇文泰:what?)王基給參了……
九娘雖然說過想出家的話,她哥是不會容許的。而且她當時氣話,也當不得真。
小周這個表白的時機和方式雖然有點嗯嗯……好歹也表白一次(捂臉)小周雖然偶爾像狼(小周:我就是狼好伐),歸根到底還是個狗子2333
謝謝玉米君和卡卡君,ss妹子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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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1.死里求生
謝云然將茯苓留在宮里。
這幾個月下來,
她算是看明白了,三娘每次進不了宮,多半是那位駙馬爺作妖。這讓她想起她剛成親時候的光景。那時候住在王府里,上頭有長輩,
他們不能這么放肆。但仍然是值得懷念的。
那時候昭熙差事簡單,上頭還有父親。他盡可能多的時間回來陪她。那時候她都沒擔心過身孕。
很突然地,玉郎就來了。
她有時候想,
如果不是玉郎來得不是時候,
她與王妃母子、三娘姐妹出了城,
昭熙雖然陷在宮里,
卻不至于為著三娘被逼成親現(xiàn)身,
也就不會落到廣陽王手里。而她也不會因為身邊無人,傷了身子。
然而玉郎這樣乖。要沒有她,昭熙沒有消息的那段時間,
人人都說昭熙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她未必撐得下來。
這樣一個結(jié)果,除了她自己,
她沒有辦法怨恨任何人。是她不爭氣,
月信又準時來了。
長安死了陸儼,多半會亂一陣子。昭熙因此心情很好。他如今很重用她的父親與兄弟。她知道他待她好。
嘉語的信她反復看了幾次,因留了茯苓,以備昭熙詢問。
她明白昭熙用謝冉做什么。然而謝冉年僅弱冠,
第一次遠征就帶上十萬人馬,
她其實是不贊成的。這要有個閃失——她并不是說謝冉有個閃失。她覺得比較好的辦法,
是老將帶新將,歷練幾年再說。
“我十歲上頭就跟著我爹出征�!闭盐醪辉谝獾氐�,“十三歲獨領一軍;大將軍給三娘練兵時候也不過十七,隔年就真刀真槍上了戰(zhàn)場。阿冉都二十了。他十三四歲的時候就能一個人出門游學,并非一介書生�!�
游學歸游學,打仗歸打仗。昭熙雖然十三歲獨領一軍,終歸后頭有始平王兜底。周樂這個大將軍十八歲上戰(zhàn)場,不過幢主,那之后數(shù)年摸爬滾打,大仗小仗,到單獨領軍,是正始七年了。
謝冉治軍也有近一年,不能說是書生,但是沒有人比她更知道她的這個弟弟。他有世家子的驕傲,那不同于兵痞的驕橫,他過于清高了——戰(zhàn)場這等地方,生死相較,姿態(tài)絕對是不好看的。
然而昭熙執(zhí)意如此。他甚至疑心她是不愿意父親與兄弟因她的緣故位高權(quán)重,為朝野所譏。
“云娘不必這樣賢惠,”他這樣與她說,“你是朕的皇后,朕所有,就是你所有的�!�
她試著問他:“自玉郎之后,我都再沒有過身孕——要是一直都沒有,那怎么辦?”連月的壓力與連日焦灼,讓她最終問了這句話。
昭熙笑道:“云娘怪我這幾日忙?”
謝云然:……
他終于看出她并非說笑了,像是很吃驚,也有一點不安:“怎么會一直都沒有。我們得玉郎的時候不是很快嗎,云娘盡想這些有的沒的�!�
“陛下下會廣蓄后宮,以綿延子嗣嗎?”她問。
“原來云娘怕的這個,”他勉強笑了一下,“不會。我只想要云娘給我生個太子�!�
“如果沒有呢?”
“怎么會沒有,我們還年輕�!彼戎軜纺觊L一歲,今年二十五。那兩位還新婚燕爾,他們膝下玉郎虛歲已經(jīng)五歲了,“我們前頭吃了這么多苦,讓御醫(yī)多調(diào)理幾年……就好了�!�
“要還是沒有呢?”謝云然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問,她知道這不是一個好問題。她想她大概是瘋了。
“云娘很害怕嗎?”昭熙也看出來了,他娘子不對勁。她向來是最知道進退和分寸,從未有過這樣咄咄逼人。
謝云然說不出話來。
她想換一個人在這個位置上會怎么做——她知道換一個人在這個位置上會怎么做。歷代有的是賢后楷模,因“不妒”而廣為被傳頌和贊美。她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她做不到。昭熙問得沒有錯,她是在害怕。
漢武帝的陳皇后為什么失去后位?并不是因為她沒有衛(wèi)皇后那樣的好弟弟好外甥,而是因為她無子。
無子原本也是“七出”之一。
昭熙摟住她道:“云娘想太多了。朕年富力強,不急著找繼承人;待這陣兒過去,朕多陪陪你,自然就有了——到時候云娘不要嫌朕煩就是了�!�
“昭郎——”謝云然低聲道,“我問昭郎這個話,是想聽實話�!彼浪皇敲看味加杏職獍堰@些話問出口。有些話不出口,就好像可以假裝以為不存在;一旦出口,便如同被判了死刑。
這個問題日日夜夜地煎熬她,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想要問,又害怕答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別說天子了,就是普通男人,又哪個不要子嗣?——她并不知道賀蘭與嘉語都先后問過這個問題。
然而陸儼原本有妻兒,他不缺兒子。
周樂打小寄居在姐夫家里,并不曾經(jīng)歷過父母雙全的正常生活,也就不像一般人對子嗣執(zhí)念至深——就不說他才成親,還遠沒有到希望生活里多一個張嘴就哭的小家伙的時候。
而昭熙是天子。
他的江山,需要一個繼承人。
他因此遲疑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我說的就是實話。我想要云娘給我生個太子;如果云娘、如果云娘——”
他知道云娘這樣問,不會沒有原因。前幾次他過來鳳儀殿他也聞到了藥的氣味。當時問過,云娘說是調(diào)理身體。他也沒有細想。如今由不得他不細想,如果云娘生不出兒子。她說她要聽實話。
“……朕愿意等。”
“什么?”
“我們以五年為期,”昭熙道,“朕愿意等云娘五年,如果五年之后,我們?nèi)匀粵]有太子,再做打算。”
五年之后他而立。她知道這已經(jīng)是他能拿出來最大的誠意了。燕朝百年天下,歷經(jīng)十位君主,壽命最長也不過四十四歲。所以世宗三十無子,便以為是天棄之,感動于姚充華的舍身生子。假使昭熙三十得子,便以最長的壽命計算,太子登基,亦不過十四,根本不是滿朝豺狼虎豹的對手。
她當時抱住他流淚道:“那昭郎一定要活得久一點。”
謝云然努力收束了心神。她知道五年是一個很長的時間。如果到那個時候,他們還沒有結(jié)果,那或者是她該認命——
她還是懷念他們新婚燕爾的那段時間,那像是整個世界對她露出了最好的一面。
................
昭熙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有點晚了,他眉目里有疲倦的痕跡。疲倦但是興奮。
謝云然拿了嘉語的信給他看,昭熙看了頭一眼,說道:“這不是三娘的筆跡。”
謝云然道:“陛下該對大將軍多一點信任。”
昭熙皺眉道:“云娘也幫他說話?”
謝云然抬頭看他。
昭熙懊惱得“哎”了一聲,岔開話題道:“這信就算不是大將軍冒寫的,那也是大將軍的意思�!�
謝云然道:“也是三娘的意思。”
昭熙想了想,這話也是不錯。不過他妹子被那小子哄得神魂顛倒,他要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而況區(qū)區(qū)一封信。他與謝云然說道:“這個韓貍,阿冉帶他來見過我了�!�
謝云然問:“陛下覺得他可信?”
“阿冉試探過他。”昭熙漫不經(jīng)心地道,“他說他沒臉去見大將軍,所以求到阿冉門下——周大將軍的這位表哥,也是個人才�!�
謝云然被勾得好奇心起,一時問道:“他做了什么?”
“他冒充監(jiān)察御史,”昭熙道,“下到敕庫‘視察’,調(diào)了去年下半年的文書出來翻檢,查到朕沒有處死他妹子,然后帶了幾卷案卷投到阿冉門下,說是冤案,并當著阿冉的面厘清了案情�!�
不是昭熙不想殺韓舒意,是大理寺判她入宮為奴婢,昭熙駁回幾次,后來謝冉勸他:“陛下該尊重大理寺�!庇值溃骸傲粝逻@個人,未嘗沒有好處�!彼抛髁T了。后來時過境遷,案卷收于敕庫;監(jiān)察御史是御史臺的官吏,并非大理寺官,故而敕庫胥吏不識,而御史臺本身可以調(diào)用大理寺案卷——這等巧思,就非熟悉官吏系統(tǒng)不能為了。
謝云然亦拊掌稱“妙”,卻又問:“他是奉誰之命前來?”
“說是……阿袖的意思�!闭盐醯�,“阿袖說宇文泰和南陽王合伙兒殺了陸將軍,她想報仇�!�
昭熙亦想不到賀蘭袖會到這一步。他很長時間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自正始六年她跟著咸陽王去了朔州,再聽說,就是嘉語被韓舒意帶走那次——他也是從周樂口中才知道,他這個表妹,如今是陸儼的寵妾。
他心里有個古怪的感覺,他這個一直與他妹子作對的表妹,照理是不該落到這個地步。
.....................
賀蘭袖也不覺得自己該落到這個地步,但是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無非死里求生。她總在死里求生。
陸夫人顧氏。之前賀蘭袖就沒怎么見過她,她一直安安靜靜地呆在后宅里,生兒育女,時人以“賢惠”與“本分”稱之。然而賀蘭袖何等人,一聽這話便知道是嘲諷她“不賢惠”、“不本分”。
她不在乎這個。名聲這種東西,就是一層皮。需要的話她也能披起來。她從前就披過,后來從咸陽王輾轉(zhuǎn)落到周樂手里,生死幾回,才扯了個干凈。在那等不按理出牌的人手里,披張皮不如不披——何必為難自己呢。
她想起初陸儼肯救她,是因為他們曾經(jīng)有過一面之緣,那些若有還無的情愫,也是他素有的憐小惜弱——大多數(shù)男子都如此。到后來,她慢慢露出鋒芒,他仍然愛著她。他愛那個真實的她。
人并不總能露出真實的一面。從前她以為能接受的就只有蕭阮。元祎欽到死都以為她賢惠,蕭阮卻一早看穿她工于心計,不擇手段,知道在她心里任何人都有價格;而陸儼總說她聰慧。
也許是聰慧,也許是底線比較低。
陸儼自己并不能察覺,他短暫的一生里,大多數(shù)時候都囿于道德與人情。他受限制的,正是她游刃有余——所以他愛她。那像愛他的戰(zhàn)友、他的同盟,而不僅僅是愛一個美人。
賀蘭袖一向是喜歡強者,喜歡有野心的人,而歆慕榮華。不然她當初不會放棄陸儼而選咸陽王。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對他生出憐惜,憐惜他愛她。這點憐惜讓她忘記設防,讓她不計較名分,讓她不能離開他——然后他死了。
他死得倉促,便不倉促,也未必能周全地為她設計一條后路。
而名分成為她的致命傷。
賀蘭袖封鎖陸儼的死訊,只為自己爭得了一天半的先機。她在這段時間里召了陸儼的親信過來,擺在他們面前三條路:投奔宇文泰,倒向元祎炬,以及,為陸儼報仇。她冷靜指出每條路的利與弊,然后告訴他們:她只是一介女流,并無治兵、治國之能,只求他們看在陸儼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
這七人當中,有三人當晚死于暗殺,他們的副手迅速上位,取代了他們的位置。
這一招震懾了底下人,穩(wěn)定了形勢,讓她得以將陸儼的勢力牢牢抓在手里——然而這時候,顧夫人出手了。
顧夫人要行使主母之權(quán):賀蘭袖雖然是陸儼的妾室,卻并非可通買賣的賤妾,她沒有身契在她手里,她不能賣了她,但是可以趕她出家門——所有陸儼所有的,身后都歸于她,以及她的兒女。
賀蘭袖孤身在長安,無家族可依,她曾為陸儼妾室,亦不能再以咸陽王遺孀的身份自居,女子無依無靠,就只剩改嫁一途——一旦她改嫁,她對于陸氏人馬的掌控,至少要打去一多半的折扣。
當然她并非沒有選擇,她如今手里所有,尚還有討價還價的資本。顧夫人不過就是顆棋子,背后是顧氏,而顧氏背后,無非元祎炬和宇文泰。別的人再沒有這個膽子,也未必說得動顧家投靠。
人人都想兵不刃血,她如何能讓他們?nèi)缭浮?br />
顧夫人是存心折辱她,她懇求帶幾件隨身衣物亦不許。帶貼身侍婢也不許。又命人摘去她鬢上珠釵,擼掉她腕上釧子,特意開了正門,命她赤足走出去,人已經(jīng)走出二門,卻忽然有人遞帖子求見。
更準確地說,是眾人應邀前來。
顧夫人看著厚厚一疊名帖傻了眼:在她看來,將賀蘭袖掃地出門不過是家務事,憑誰也管不到她,卻不想那個賤婢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了帖子,廣邀陸氏宗親、陸儼親信,以及朝中諸權(quán)貴夫人前來觀禮——
她說她要落發(fā)出家,為陸儼守節(jié)。
她一個妾室,有什么資格說守節(jié)!
他生前,她已經(jīng)占盡了他,她苦熬到這時候方才揚眉吐氣,不想一個不慎——顧夫人這才反應過來,賀蘭袖之前苦苦哀求,要了衣物又要婢子,不過故作姿態(tài),拖延時間。她是早算好了這一日,這一時。
她能阻止她出家嗎?不能。她在這個家里有權(quán)力,出了這個門,她就管不到她。何況是為陸儼守節(jié)。
這時候她單著白衣,散著一頭烏發(fā),容色慘淡,纖腰裊裊,更襯得楚楚可憐。
眾人都道是顧夫人下帖,都想是一樁佳話:英雄美人,如霸王別姬;霸王既去,美人雖不能相隨,亦不忍再寄生紅塵,自此長伴青燈,但顧念往昔恩愛。這些人中有文才的,已經(jīng)在腹中打好幾部詩稿,亦有人存了心要艷驚四座;而更多人唏噓——雖則賀蘭并非正室,但是情意難得。
“情意”兩個字,總是動人。
誰料得是這般光景,不由都腹誹顧夫人苛刻,連臉面都不要了,得虧她素日里還有賢良名聲。
這時候觀禮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家務事,余人是沒有資格說話,陸氏宗親卻是可以開口的,族中長老站出來正要說話,忽有人通報:“圣人到——”
“皇后到——”
顧夫人:……
她是前豫州刺史的女兒,家中門第不低,自幼嬌養(yǎng),出閣前原是溫厚性子,成親之初亦算得上相敬如賓,雖則陸儼多少有幾個妾室,也都規(guī)規(guī)矩矩,直到永安元年——她到九月方才知道這位的存在。
叫了來看,也并非那等妖妖嬈嬈的女人,反而像是正經(jīng)大家閨秀。問了出身際遇,亦覺得可憐。
當時可憐,后來知道可恨。
她素乏急智,因只能忍,家中父兄勸她忍,身邊婢子也勸她忍,一直到前兒去天童寺禮佛,方才得了指點——誰想又有這等變故:族中長老發(fā)話已經(jīng)是難以應付,何況還有天子與皇后。
皇后可是陸儼的親妹子。
這時候兩人走進來,眾人見禮,元祎炬叫起,目光落在庭院當中素顏白衣的賀蘭袖身上,不由皺眉問:“這是怎么回事?”
賀蘭氏——要說長安這地兒對這位賀蘭氏的了解,恐怕沒有人多過他。他從前與昭熙交好,對始平王府的事便略知一二,知道這位賀蘭氏因與宋王訂親惹惱了華陽公主,差點被逼了殉葬。后來不知怎的攀上咸陽王,咸陽王死了,當時都道她必無幸理,朝廷甚至給兩人立了衣冠冢,贈謚褒美。
誰想咸陽王是真真死透了,這位卻還活著。要不怎么說美人總有奇遇呢。陸儼信重她,竟遠勝過給他生兒育女的發(fā)妻,也是一奇。
原本他以為,陸儼一死,宇文泰會向她下手——橫豎她就是個妾,并非發(fā)妻,妻守夫孝,至少還需一年,她一個妾室,抬腳就能走人。他只要納了她,幾乎就等同于接收了陸儼的遺產(chǎn)。
當時城中亦有許多傳聞,說賀蘭氏夜會宇文,哭得梨花帶雨,教人憐惜;又說兩人眉來眼去,郎情妾意——只有一個不好,那話竟傳到了宇文夫人耳中。據(jù)說是惱了馮翊公主,當時放出話來,說誰都許進門,賀蘭氏不許!
宇文泰亦緊隨其后放話,說絕無此事——這事情就值得玩味了。不管是因為宇文泰的緣故,還是馮翊公主的緣故,對于他都是個好消息:宇文泰能下手納她為妾,他卻是大有不便。
陸儼是他大舅子,哪里有大舅子尸骨未寒,做妹夫的就打他寵妾的主意的。
何況陸儼暴斃,皇后正疑了他。
不過他有他的優(yōu)勢,他是天子,可以正大光明許以官位、好處,拉攏陸儼親信。事實上他也這么做了,只尚未競?cè)�,就出了這么件事。顧夫人下的帖子,皇后要出宮。他便作陪。
一路上皇后都冷著臉不說話,他也打迭起心思與她說了一路好話,方才稍稍緩和了顏色。他也體諒她痛失兄長,不計較她給他臉色看。待進了陸府,看到這般情形,自然是他先開口質(zhì)問。
顧夫人面上明顯慌張。
陸皇后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她這個嫂子!她是知道她委屈,但是即便委屈,也不必把事情做得這么難看。賀蘭氏替她兄長奔走有年,便無功勞也有苦勞,膝下又沒個一兒半女,就是容了她,又怎么樣了!
便是不能容她,仍留她在府里,想怎么折磨怎么折磨,不比趕她走像樣?偏鬧出這等事來,她兄長九泉之下,豈能安寧。
賀蘭袖卻跪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給帝后磕了三個頭,元祎炬問:“賀蘭氏可是不情愿落發(fā)出家?”
賀蘭袖卻搖頭道:“不,是我懇請夫人許我落發(fā)出家,為將軍祈福,卻是夫人舍不得我吃這個苦。”
眾人:……
連陸皇后都意外起來,朝她嫂子看去。
這話卻是給顧夫人臉上貼金,顧夫人是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唯有元祎炬心里一動:這個聲音,他卻是聽過——那還是正始四年,他和明月進宮去給先姚太后拜壽,隔著車廂,聽見這個聲音輕言細語,說“我一見妹妹就愛上了……來我身邊坐可好?”——卻原來是她!
元祎炬心里一陣恍惚,卻聽賀蘭袖款款道:“妾身薄命,自幼失怙,托庇于姨父、先始平王膝下,不過得片瓦遮頭,后來得咸陽王青眼,輾轉(zhuǎn)朔州,又碰上云朔之亂,姨父力挽狂瀾,亦不曾挽回先夫性命,卻是將軍救我于水火。將軍忠直,我原道這半世飄零,總有個可堪托付之人,誰想將軍先我一步……”
言至于此,淚如雨下。
到這時候,便是那些素日里不滿她招搖的權(quán)貴夫人,也不由心酸起來。想這位也是身世可憐,從前始平王府親眷,宋王未婚妻,落到咸陽王遺孀,陸氏寵妾,再落到這個地步,竟連出家都不可得,真真紅顏薄命。
“我已無心于紅塵,求陛下成全!”她再俯身去磕頭不止,鮮血和著眼淚流了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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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開門揖盜
那已經(jīng)是兩個月以前的事,
賀蘭袖如今靠坐在臨水齋里,四望涼風習習,不由微微一笑:顧夫人其實不算壞人。
當然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都不至于壞到頭上長瘡腳底流膿。陸儼臨終時候很懊悔,生前沒有幫她討個誥命——如有誥命,
就不是顧夫人能隨意做主的了。她當時回答他說:“不要緊,郎君放心。”
她那日作態(tài),最后得天子親口許了“貞順夫人”四個字,
從此名正言順,
以陸儼遺孀的身份為他守節(jié)。
顧夫人在天童寺得到的指點當然并非偶然;甚至于之前關(guān)于她賀蘭袖與宇文泰的傳聞,
也并非空穴來風。
她是一早就知道她和宇文泰不會有糾葛。宇文泰看不上她。他打的就是顧夫人的主意,
根本沒想過給她留下半點機會。自來長安,
這人是她下功夫前后仔細看過的。她早先還動過心思,后來全都打消了。
一個人有欲望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人愿意為他的欲望付出什么。這人性格方剛堅忍,
行事強硬,和他相比,周樂就是個性情中人。
她可以投靠元祎炬,
雖然元祎炬斗不過他,
并不是好的選擇,但是落在他手里,她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來。
當然最好的還是——
她遲了月余才聽到嘉語成親的消息,不由拊掌大笑,
笑到后來,
潸然淚下。她到底還是跟了周樂。她們姐妹倆和蕭阮糾纏了日久,
到頭來都是有緣無分。她重來為他,而最終天各一方。
嘉語重來——而始平王喋血城下。
并沒有人能夠如愿。
她轉(zhuǎn)頭看往洛陽的方向,如今題她已經(jīng)出給她了,怎么選——在兄長和夫君之間,她這個好表妹總要選一個。
她還在紅塵中,她已經(jīng)不在紅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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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遇安說:“賀蘭夫人走的這步棋,卻是教人看不透。”
蕭阮“哦”了一聲。他這半年里整頓了后宮,蘇家被他整得吭不了聲,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蘇卿染還住蘭澤苑,他去得不算多,不過每次去都會陪她半日,蘇卿染也問他外頭的事,就仿佛他們回到從前,可以一起商量一些,需要他們齊心協(xié)力共同面對的困境。然而他們都知道那不過是錯覺。
初夏之后,他漸漸能帶七寶去看她了。初次去,七寶竟不認得她,蘇卿染又哭了一場。哄了許久才好。
宮里的鶯鶯燕燕,他有時也臨幸一二。都是江南的美人兒,冰肌玉骨,努力討好他。他有時候會想起洛陽的某個晚上,那人站在門口,臺階上,燈光柔軟地覆在她的衣袖上,肌膚像是白的瓷。
那神色里有一分落寞。
他從前總覺得她不夠美。也許是真的不夠美,只是沒人能替代。他不知道那人是否能待她好。她原該是他的人。他有時候會錯覺在他身下婉轉(zhuǎn)承歡的是她。亦不能接受她與別的男子顛鸞倒鳳。
幸而不在眼前。只是洛陽傳來消息,提到大將軍與天子的時候,難免不帶上一筆。
相形之下,賀蘭袖眼下形勢反而是他樂于揣測和預見。三娘說他當年帶了賀蘭南下,之后賀蘭就一直跟他,后來更是干掉蘇卿染上位。不過據(jù)他上次的試探來看,賀蘭該是對陸儼很用心了。
陸儼死在誰手里不難猜。
他還當賀蘭會忍辱事仇以圖將來。誰料她干脆利落地落發(fā)出家,陸儼的部將卻在元祎炬和宇文泰之間搖擺不定,兩邊討好,估計再等上些時日能塵埃落定。賀蘭跟了陸儼這些年,對這個結(jié)果該是心里有數(shù)——沒準是她一手誘導所致也未可知。她兩世難得用情,怎么能不圖謀報復。
隨遇安看不透,無非是沒把這個情關(guān)算進去。關(guān)中千里沃土,于洛陽是機會,于他何嘗不是。
蕭阮笑吟吟道:“賀蘭夫人開門揖盜,你我豈能不承其盛情�!比绻艿藐P(guān)中,再下蜀中,則天下三有其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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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語卻異�?鄲溃跽缃裨谒掷锵駛燙手山芋。
她前腳才給謝云然送信說韓貍不可信,這會兒再送了這人說王政可信?那便是沒鬼也像是有鬼了。
她與周樂抱怨道:“從前他們說表姐比我強,我總不信——如今算是信了�!�
周樂但覺好笑:“我算是見過三娘與賀蘭氏交手,三娘并不見落下風�!�
他說的是韓陵之戰(zhàn)前夕。
嘉語卻搖頭,數(shù)給他聽:“正始四年,我進宮給太后賀壽,因了她算計,我和阿言落在于氏父子手里,郎君可還記得?這是第一次;第二次,我被于娘子劫持;第三次她放出風聲,逼得宋王娶平妻,最后如愿與他訂親——我仗著父兄疼我,與她對上數(shù)次,也就只有西山那次稍占了上風�!�
那也還是蕭阮的死訊讓她亂了分寸,最后又通過咸陽王扳回半局。
這些事有些周樂知道,有些只知道部分,特別當初西山發(fā)生的變故——他心里清楚,那次蕭阮是把命砸上了,三娘雖不曾提過,恐怕亦很難無動于衷。卻笑道:“三娘忘了,她從我手里還逃了兩次命去�!�
嘉語悶悶不樂道:“可不。她總能為難到我�!�
元祎修死后,該是陸儼、宇文泰與元祎炬三人瓜分了他的遺產(chǎn),當然以陸儼所得最多,元祎炬次之,宇文泰當時位置既遠,勢力又不如人,只能徐徐圖之。在那之后,王政如何落到賀蘭袖手里,為她效力,這是其一;王氏族人大多都跟了王政過河,如今王政孤身前來,豈能不顧慮妻小、族人?這是其二;王政給的行軍路線圖,嘉語雖然沒有太多行軍經(jīng)驗,她在周樂身邊也這么多年,起碼的陷阱還是能看出來,實在險到毫巔,要不就是她瘋了,不然她怎么敢走這條路,稍不留神就是全軍覆沒。
賀蘭袖就是給她挖坑,也不會挖得這么蠢,如果不是坑,那定然是大有利可圖。
但是沒準這個人就是她使的障眼法。
韓貍投靠洛陽的理由比他充分多了,周樂對韓貍還有懷疑,這位從頭發(fā)絲兒到腳底,就沒個可信的地方。
嘉語問:“郎君怎么看?”
周樂道:“你阿兄不讓我管這次出征——謝侍中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了�!�
嘉語掐他道:“是我問,不是我阿兄問!”
周樂哼了一聲:“娘子有求于我,也不見拿出半點誠意來。”
嘉語:……
這貨是三天不打,想上房揭瓦了是吧。
周樂見他娘子睜圓了眼睛,像是想拿出河東獅吼的架勢,笑著親上去,這一下,獅子也好,野貓也罷,氣勢全去了。不由心里一軟,抱住她說道:“娘子就少想一點,全交給圣人決斷罷。”
嘉語嘆息道:“阿兄對表姐,卻不如你我知道得多�!�
周樂道:“我說的話,你阿兄也不會信�!�
“我信!”
周樂再親了親她:“王政是個有抱負的人。他從前是元祎修的人不錯,但是元祎修死了,他還活著。活著的人總要為自己打算。他需要機會施展自己的抱負。他在宇文泰面前爭取過,宇文泰沒有用他�!�
“所以他不會想死�!比绻o的假消息,那必須是死間。嘉語又問,“那你表哥呢?”
周樂笑道:“娘子這就是為難我了——他大我五歲,我離家早,有許多年不曾通來往,卻是難以判斷。不然,早先也不會讓你吃那個虧�!�
看來他仍然是傾向于王政是真,韓貍是假,嘉語道:“如果我阿兄要殺了韓郎周樂道:“你阿兄不會殺他�!�
“為、為什么?”
周樂嘆了口氣:“他不是你表姐的人,他只是讓你阿兄以為是你表姐的人。他提供的消息,有許多不盡不實,到時候翻起賬來,他是能夠說服你阿兄,這不過是失誤——至少也能說服謝侍中�!�
謝冉自視甚高——自視甚高有自視甚高的好處,但是也有他的壞處。文人總覺得大肚能容是個優(yōu)點,其實并不一定。
君子可欺之以方。
“我之前不清楚,但是從這次的事情來看,我這個表兄是個有才之人,無論謝侍中還是你阿兄,都會憐惜他的才干�!敝軜吠A送#终f道,“相反,王政的這條路線,雖然看起來哪里哪里都不對勁,卻是鐵板釘釘,能置他于死地的東西——這些話,三娘要進宮說給陛下聽嗎?”
“郎君是認為,我說服不了哥哥?”
周樂點頭道:“不是你哥哥不信你�!�
嘉語苦笑。她的消息得自于周樂,這是不可信之一;她沒有打過仗,不可信之二;這些判斷,都只是判斷,沒有切實的依據(jù),這是不可信之三。但是不管他信不信,話她總是要說的。
嘉語最后問道:“那么,如果謝侍中此戰(zhàn)不順,郎君會接手嗎?”
周樂這回猶豫了片刻:“接手與否,看你阿兄的決定�!�
“我問郎君的決定!”
周樂奈何不了她,便只能說道:“這須得看時機,時機不利,我上去也只能是收拾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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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政心里的詫異越來越濃。賀蘭氏給他的路,他起初覺得荒謬,甚至疑心過自己是不是再次判斷失誤。
建議元祎修入關(guān)的是他。
元祎修的死,要說他不恨,那肯定是假的。但接踵而來的困境,讓他沒有太多時間沉溺在痛苦里。說到底,那不是他背叛他。判斷失誤這件事,可能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他不是神,他不勉強自己背負這么重的債。
世人都以為他恨陸儼,其實他恨宇文泰更多一點。
陸儼指責元祎修無德,他是認的。他無從反駁。到長安的這半年里,元祎修暴戾更甚于從前。他盡心盡力地為他奔走,他指責他陷他于困境,一次,再次。他無從辯解。他原以為宇文泰是個可靠的人。
便陸儼不可靠,有元祎炬和宇文泰齊心協(xié)力輔佐,局面原是可以扭轉(zhuǎn)過來。是他看錯了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盤。宇文泰之前在他身上下功夫,讓他信他可靠,無非為了這一日——迎天子入關(guān)。他想要個名正言順,而不是受制于人。就如同兩百年前魏武王挾天子以令諸侯。
漸漸的連他的族人也開始持觀望態(tài)度。
所謂大廈將傾。他原以為他們會是一對君臣佳話,他全心信任他,他義膽忠肝,力挽狂瀾,有始有終。奈何人力有時竭。他有時候疑心留在洛陽才是對的——但是后悔無濟于事。
以始平王世子對羽林衛(wèi)的經(jīng)營,他不出面、不出手也就罷了,他既出手,自然是雷霆一擊,內(nèi)外隔絕,他們站不住的。元祎炬當時不可能回師來救,他們手里的人又時時有反噬之憂。
當時是只能走。
一路西奔到黃河,黃河水滔滔,君臣相顧,凄然濕襟。那時候他與他說:“有一天我們會回來,對不對?”
他說:“是,陛下。”
他后來呼他“陛下”。早年有時也叫他“十九郎”。那時候他們身無官職,有很多的時間讀書,飲酒,游獵,訪客,無憂無慮的日子。他是他最信任的人,這種信任,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超過了他的父兄。
那時候他以為他們還能回來,他也以此為志,到終于回來的時候,就只剩了他一個人。
街道與屋宇都還是舊時模樣,就連擦肩而過的人,都仿佛似曾相識——當然那不是真的,洛陽城里權(quán)貴換了一輪。
他與賀蘭氏說:“我是絕路之人�!�
他與她同是絕路之人:陸儼死了,他手里的勢力雖然如今還聽命于她,但是不可能長久。她不能再給予他們以利益,從前的恩情便會慢慢兒淡去——人都是這樣的,舊情支撐不了以后的日子。
他原以為要費一番唇舌才能說動這個女人轉(zhuǎn)投洛陽——畢竟,她與華陽公主的恩怨眾所周知。但是意料之外,她只是沉默,待聽完他的計劃,方才說了一個字:“好�!蓖纯斓米屗康煽诖簟�
“怎么,王郎君與我痛陳利害,不是為了說服我?”賀蘭氏當時笑道,“如今我已經(jīng)被說服了,王郎君反而不敢相信?”
王政遲疑道:“難道夫人不顧慮華陽公主?”
賀蘭氏笑了一笑:“當初的事,想必王郎君是有所耳聞。之后我與表妹各自婚嫁,都與從前再不相干。如今我又跳——她怎么也不會為難一個出家人�!�
王政猜想她含混帶過的“從前”該是指宋王,啊不,如今該說吳主了。
“更何況,”賀蘭氏又道,“我娘還在洛陽呢。”她漫不經(jīng)心地往東看了一眼。
他知道他沒有退路。
而賀蘭氏不過是個女人,只要她肯放手權(quán)勢,雖然過得不好,也還是能過的。她如今還年輕,也還美貌,咸陽王遺孀,安定郡公遺孀,便沒人敢娶進家門,愿意擲千金一親芳澤的定然為數(shù)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