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劉羨陽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后陳平安捧出一只小陶罐,兩人鎖好屋門院門,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陳平安院門口,看到他在那兒傻乎乎敲門,劉羨陽才知道原來這家伙,把家門鑰匙全留給了黑衣少女,劉羨陽覺得這家伙是真無藥可救了。
黑衣少女在家的時候并不戴帷帽,開門的時候露出一張清清爽爽的容顏,劉羨陽心底有些害怕這個不茍言笑的少女,高大少年甚至都不知道原因理由,要說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羨陽一樣有膽子死皮賴臉,若說黑衣少女懸佩刀劍的緣故,也不對,劉羨陽對上福祿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幾次圍追堵截,像一條喪家犬逃竄,但少年內(nèi)心其實(shí)從頭到尾都沒怵過。
可他就是有點(diǎn)怕名叫寧姚的外鄉(xiāng)小娘。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打開罐子后,聞著香味,微微瞇起那雙狹長眼眸,點(diǎn)頭柔聲道:“謝了。”
陳平安的觀察細(xì)致入微,知道這應(yīng)該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陳平安先幫她煮了一鍋粥,讓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后對劉羨陽說道:“你自己等著稚圭出門?我得去送信�!�
劉羨陽正坐在門檻上,豎起耳朵聆聽那邊的動靜,唯恐被他聽出一點(diǎn)神仙打架的聲響,心情正糟糕的高大少年不耐煩道:“你忙你的!”
陳平安離開院子,即將跑到泥瓶巷路口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前方視線昏暗下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身穿一襲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他一手負(fù)后,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帶上,放眼遠(yuǎn)望。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擋住狹窄巷弄的去路了,男人微微一笑,主動側(cè)身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離開泥瓶巷,回望一眼,男人已經(jīng)緩緩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驚鴻一瞥,陳平安也看到一塵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后背兩處,皆繡有疏淡的金絲,隱隱約約,構(gòu)成兩幅圖案,好像有活物游走于山霧云海之中,很是奇妙。陳平安不再深思,只當(dāng)是苻南華那般的外鄉(xiāng)人,又要來泥瓶巷尋找機(jī)緣了。那天在和齊先生一起走過老槐樹底之后,草鞋少年倒是已經(jīng)不太擔(dān)心,總覺得只要有齊先生在小鎮(zhèn),退一萬步說,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個公道。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還在那邊一家餛飩鋪?zhàn)幼�,一手一根筷子,豎立在桌面上,輕輕敲打,整張略帶稚氣肥嫩的圓乎乎臉龐,神采奕奕,她滿眼都是那邊熱鍋里煮著的餛飩,根本沒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陳平安。
對青衣少女而言,美食當(dāng)前,天塌下也要吃完再跑路!
陳平安由衷佩服這位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攪她,笑著繼續(xù)跑向小鎮(zhèn)東邊。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邊的風(fēng)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會讓人覺得很美好。
陳平安來到東邊柵欄門的時候,那邋遢漢子站在樹墩子上,踮起腳跟向東邊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陳平安以前在老槐樹那邊聽老人閑聊,說起現(xiàn)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進(jìn)入小鎮(zhèn)的時候,就有很大的排場陣仗,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輩們幾乎傾巢出動,在城東門這邊“接駕”,只不過大太陽底下等了幾個時辰,最后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東門,說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后院午睡剛醒,讓眾人直接去衙署會晤便是,給那幫富貴老爺們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過據(jù)說事后進(jìn)了衙署大門后,沒誰敢放一個屁,一個比一個笑得像人家的乖孫子。
陳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個老人怎么說得自己親眼見到似的,每次說起福祿街、桃葉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還真,例如說起盧家二姨奶奶跟護(hù)院教頭成了相好,給人撞破房門的時候,連二姨奶奶慌亂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擋豐碩胸脯的一大串細(xì)節(jié),也說得半點(diǎn)不差,說故事的人,簡直就像是那護(hù)院教頭本人。
劉羨陽每次都聽得咽口水,宋集薪偶爾也去,不會帶著稚圭,笑得很比劉羨陽含蓄些,但跟著眾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時候,格外賣力,比早晚兩次讀圣賢書還要大聲。
陳平安蹲在樹墩子旁邊,耐心等著小鎮(zhèn)看門人。
漢子罵了句娘,跳下樹墩子,瞥見草鞋少年后,也不說話,去黃泥茅屋拿了一摞信過來,六封家書,只給了五顆一文的銅錢。
陳平安大略翻過了書信地址,也沒說什么,因?yàn)橛袃煞庑攀歉5摻值母舯卩従�,陳平安也不愿意占這便宜,當(dāng)然如果漢子破天荒發(fā)善心,起先就給六文錢,陳平安也絕不把錢往外推。
陳平安想好送信的順序后,隨口問道:“等人?”
漢子瞥了眼東邊的寬敞大道,氣咻咻道:“等大爺!”
陳平安不想留下來當(dāng)出氣筒,趕緊跑路。
漢子氣笑道:“呦呵,還是個有點(diǎn)眼力勁兒的�!�
漢子看了眼天色,滾滾雷聲早已沒有,原本像是要幾乎壓到屋檐的低垂云層,已經(jīng)漸漸散去。
漢子一屁股坐在樹墩子上,嘆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
六封信,福祿街那邊的盧李趙宋四大姓,各有一封,還有兩封在桃葉巷,其中一封很湊巧,還是先前那位和藹老人的家書,更巧的是開門收信的人,還是老人,看到是陳平安后,老人認(rèn)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進(jìn)來喝口水?”
陳平安靦腆一笑,搖搖頭。
老人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從袖子摸出一把銅錢,遞給陳平安,笑呵呵解釋道:“今天家里有好事,這點(diǎn)喜錢,見者有份,圖個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幾文錢,所以你就放心拿著吧�!�
陳平安這才接過銅錢,笑道:“謝謝魏爺爺!”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突然說道:“孩子,最近啊,沒事的時候,可以經(jīng)常去槐樹底下坐坐,見到地上有槐葉、槐枝啊什么的,就拿回家去放著,能夠防蟻蟲蜈蚣的,多好,還不用你花錢�!�
陳平安在臺階下,向老人鞠躬致謝。
老人欣微笑著,“去吧去吧,一年之計(jì)在于春,少年多活動筋骨,肯定是好事。”
少年跑著離開青石板街面的桃葉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門口,看著兩邊的桃樹,一名身材婀娜的妙齡丫鬟來到老人身旁,小聲道:“老祖宗,看什么呢?外邊天冷,可別凍著�!�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數(shù)了,知道老祖宗是菩薩心腸,少女對老人是有敬無懼,就笑臉嫣然,俏皮問道:“老祖宗,該不是想起少年時遇見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當(dāng)時就站在桃樹下?”
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樣,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揚(yáng),嬌憨笑著。
老人突然笑道:“這兩天有個遠(yuǎn)房親戚要登門拜訪,到時候桃芽你就跟隨家里那幾個孩子,一起離開小鎮(zhèn)。”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紅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離開這里�!�
一向極好說話的老人揮揮手,“我再看一會兒巷子風(fēng)景,你先回去,桃芽,聽話,否則我會生氣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離去,一步三回頭。
桃葉巷的桃葉郁郁,尚無桃花。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濁氣,跨過門檻,走下臺階,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樹,站在樹底下,老人傷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真的是再也見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宅子,呢喃道:“小鎮(zhèn)的得天獨(dú)厚,本就不合大道,當(dāng)初被圣人們硬生生改天換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氣運(yùn),歷代走出小鎮(zhèn)之人,多在整個東寶瓶洲開枝散葉,可是老天爺何等精明,所以是時候來秋后算賬、跟咱們收取報酬嘍。你們這些孩子,不趕緊離開這里,難道跟隨我們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舊瓷,一起等死嗎?要知道,死分大小,咱們小鎮(zhèn)幾千口人,這一死,是大死啊,連來生也沒了。”
“所以啊,如今趁著老天爺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負(fù)吧�!�
不知何時,讀書少年郎趙繇的奶奶,拄著拐杖的老嫗已經(jīng)走近這邊,“都快入土的老頭子了,還這般天真,如老娘們涂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這場滅頂之災(zāi),是你那點(diǎn)好心腸就能改變絲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著同樣滿頭雪白的老嫗,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你來了啊�!�
老嫗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惱羞成怒,一拐杖就打過去,“老不羞的賊胚子,一大把年紀(jì)了,還敢嘴花花?!”
拐杖雨點(diǎn)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過哈哈大笑。
老嫗站在桃樹下,猶然氣惱不已,后悔自己不該心軟,鬼使神差走這趟桃葉巷。
最后,老嫗抬起頭,看著抽出嫩芽的桃葉。
老嫗一步一步走回福祿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響。
一座繁華千年的安詳小鎮(zhèn),不曾想到最后,皆是沒有來生來世的可憐人。
當(dāng)真就沒有一線生機(j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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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漸淺,井水漸冷,老槐更老,鐵鎖生銹,大云低垂。
今年桃葉見不到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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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三章
白龍魚服
陳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是她默默跟在一個中年男人身后,低著頭啃著一張蔥油雞蛋餅。
那男人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見到陳平安后,男人停下腳步,問道:“你是不是上次那個被我趕走的家伙?”
男人后背被重重一磕,撞了“墻壁”的青衣少女,抬頭后一臉茫然,突然看到陳平安,她剛想要笑,猛然轉(zhuǎn)身背對著陳平安,少女手忙腳亂擦拭嘴角。
陳平安忍住笑,對男人點(diǎn)頭道:“阮師傅你好�!�
看樣子,那位姑娘多半是阮師傅的女兒了。
不過父女的長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陳平安稱呼為阮師傅的男人,正是那個到了小鎮(zhèn)沒多久,就遷往南邊小溪畔的鐵匠,他繼續(xù)問道:“劉羨陽這兩天怎么沒去打鐵?”
陳平安剛要幫劉羨陽解釋,男人已經(jīng)冷聲道:“你去告訴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見不著他這位大爺?shù)拿�,明兒就不用去我家鋪�(zhàn)恿恕!?br />
陳平安急匆匆道:“阮師傅,他家里出了點(diǎn)急事……”
男人打斷少年,很不客氣道:“那是他的事情,關(guān)我屁事?!”
陳平安本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愣在當(dāng)場,急得滿臉漲紅,又不知如何開口,生怕自己幫倒忙。阮師傅的耿直脾氣,他可是切身領(lǐng)教過的。
青衣少女試圖幫陳平安說點(diǎn)好話,結(jié)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訓(xùn)道:“吃你的餅!”
滿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腳步,一腳狠狠踩在男人腳背上,然后腳下生風(fēng),瞬間就一溜煙沒影了。
男人哀嘆一聲,把陳平安晾在一邊,繼續(xù)前行。
陳平安也嘆息一聲,跑去早點(diǎn)鋪?zhàn)淤I了一籠六只包子,趕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結(jié)果看到劉羨陽蹲在墻頭上,半邊身體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聽得很是聚精會神。
陳平安有些時候也會覺得,劉羨陽確實(shí)是挺欠揍的。
他只得提醒道:“剛才見到了阮師傅,讓你今天就去鐵匠鋪?zhàn)訋兔�,還說要是今天見不著你,就把你辭退。”
劉羨陽心不在焉道:“急啥,我這種既手腳利索又吃苦耐勞的學(xué)徒,打著燈籠也難找,阮師傅就是放狠話,明兒再去也沒關(guān)系。”
陳平安搖頭道:“我確定阮師傅絕對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煩躁道:“等會兒就去,別耽誤我干正事�!�
陳平安給黑衣少女送去早餐,直接給劉羨陽拿去三個,自己只咬著一個。
劉羨陽三下兩下就解決掉所有肉包,一邊抹嘴一邊小聲說道:“剛才宋集薪家來了個客人,一看就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應(yīng)該就是現(xiàn)任官窯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著官服去咱們龍窯的時候,姚老頭嫌你們這幫不成材的學(xué)徒礙眼,根本就沒讓你們露面長見識,我不一樣,姚老頭還讓我給那位大人演示一下何謂‘跳-刀’。”
陳平安笑道:“新任督造官比較照顧宋集薪,是小鎮(zhèn)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這里疑神疑鬼做什么?”
劉羨陽憂心忡忡道:“宋集薪這種小白臉,是絕對爭不過我的,可是萬一稚圭喜歡上這位氣度不凡的官老爺,我勝算就不大了��!到時候你的未來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辦?你也咋辦?”
陳平安直接走回屋子。
留下劉羨陽蹲在墻頭自怨自艾。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腰桿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臨大敵。
她的額頭滲出汗水。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看到少女如此神情,雖然身體緊繃充滿戒備,但是眼神發(fā)亮,躍躍欲試。
陳平安退回到門檻那邊,她問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嗎?”
陳平安答道:“聽劉羨陽說是咱們小鎮(zhèn)的現(xiàn)任窯務(wù)督造官,人挺和氣的,剛才在巷口那邊,還給我讓了路。”
少女冷笑道:“這種人才可怕�!�
陳平安疑惑不解。
她問道:“人走在路邊,看到螞蟻,會踩上一腳嗎?”
陳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顧粲肯定會,他經(jīng)常拿水去澆螞蟻窩,或是用石頭堵住蟻窩的出路。劉羨陽心情不好的時候,估計(jì)也會�!�
黑衣少女無言以對。
陳平安咧嘴一笑,“寧姑娘的意思,其實(shí)我懂了�!�
她訝異道:“真的假的?”
陳平安點(diǎn)頭道:“我覺得姑娘你說了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我們小鎮(zhèn)的老百姓,在你們這些外鄉(xiāng)人眼中,都是腳底爬來爬去的螞蟻。第二層意思是外人當(dāng)中,又分高低,苻南華蔡金簡是顧粲這樣的稚童,才會覺得掌握螞蟻的生死,會有趣,或者會覺得礙眼,但是來到我們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爺,不一樣,說話做事,都會符合他的身份,所以顯得特別客氣。寧姑娘,對吧?”
少女問道:“怎么琢磨出來的?”
少年玩笑著回了一句,“撿了條命回來后,好像腦子靈光了些�!�
黑衣少女鄭重其事問道:“臨死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我沒看到什么啊�!标惼桨灿行┮苫�,不過仍是誠實(shí)回答:“其實(shí)在那條巷子里,我從頭到尾都沒多想什么,這個問題,寧姑娘問苻南華和蔡金簡比較好,他們說不定能看到什么�!�
她冷哼道:“呦,口氣真大!”
說完這句話,她沒來由死死盯著草鞋少年。
陳平安給看得心慌,“咋了?”
少女皺緊眉頭,有些懊惱,用家鄉(xiāng)方言自言自語道:“我家的劍學(xué),無論是劍訣心法,還是用以淬煉體魄神魂的法門,都是獨(dú)門獨(dú)路的不傳之秘,我學(xué)都沒學(xué)全,哪敢教別人啊。而且我也沒學(xué)過那些別處天下的粗淺東西,要不然也能給他指條明路,就算只是用來強(qiáng)健體魄、延年益壽也好�,F(xiàn)在讓我去哪兒找本門檻最低的入門秘籍來?”
少女眼睛一亮,“打劫?不對不對,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還的嘛�!�
可惜她很快臉色黯然,恨恨道:“該死的老宦官!給我等著,看我不把你們皇宮掀個底朝天�!�
她哭喪著臉,憂傷道:“難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鑄劍師?砍人我還湊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zhèn)髁�,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長啊。”
草鞋少年坐在門檻上,看著那個名叫寧姚的少女,她自說自話,臉色變化不定,就像是天邊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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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袍玉帶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間,環(huán)顧四周,微微皺眉,“姓宋的他就給你安排了這么個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沒有說話。
婢女稚圭早已識趣躲到自己偏屋去了。
按照小鎮(zhèn)流傳最廣的說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業(yè)務(wù)不精,沒能造出讓朝廷滿意的御用貢瓷,靠著那點(diǎn)苦勞,留下一座廊橋,就回京任職了,當(dāng)然也留下了宋集薪這個私生子,只給他買了個貼身丫鬟照顧起居,再就是“托孤”給好友,即頂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聽說也姓宋。
但是事實(shí)真相如何,是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這家伙,跟那個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種關(guān)系,關(guān)系莫逆的官場同僚?昔年求學(xué)的同窗好友?還是京城廟堂其它山頭派系的對頭?姓宋的離開之前,略微提到過幾句,說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鎮(zhèn)之后,很快就會帶他們主仆二人離開小鎮(zhèn),趕赴京城,對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須極其禮敬,不得有絲毫怠慢。
宋集薪對眼前這個氣勢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烏的緣故,并無半點(diǎn)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邊流露出來的胸有成竹,對于接下來離開家鄉(xiāng)的從容不迫,不過是少年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罷了,那姓宋的酸秀才,歷來就是謹(jǐn)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爺們,倒像是個娘們,否則也不會讓他來這邊看顧你�!�
宋集薪眉宇間陰沉沉的。
男人漫不經(jīng)心瞥了眼少年儲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顧的神色,緩緩道:“來這里之前,我已經(jīng)見過老龍城的苻南華,真是個倒霉秧子,在這里都會差點(diǎn)道心崩碎,你與他的買賣,照舊進(jìn)行便是,你小子虧盈自負(fù),我不摻和這種芝麻綠豆大小的破爛事。不過離開之前,你必須跟我去趟廊橋,磕幾個頭,之后就沒你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該做的事情,坐你該坐的座椅,盡你該盡的本分,就這么簡單,聽明白了沒?”
“聽當(dāng)然聽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辭并不晦澀�!�
少年譏笑道:“只不過憑什么?”
男人笑了,轉(zhuǎn)身第一次正視這個少年,反問道:“姓宋的娘娘腔說你天資卓絕,這評價也真是不怕閃了舌頭,你不妨猜猜看,覺得我憑什么?”
若是細(xì)看,就會發(fā)現(xiàn)兩人之間,竟然有幾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氣更重,只是始終隱忍不發(fā)。
男人不再賣關(guān)子,玩味道:“憑什么?當(dāng)然憑本王是個天字號的大倒霉秧子,竟然會是你小子的親叔叔�!�
宋集薪內(nèi)心巨震,臉色微白。
白袍男人對此視而不見,雙手扶住那根玉帶,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憑本王是大驪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實(shí)這句話換成另一個說法,更為震懾人心,只不過男人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覺得只要是居于人后,哪怕是僅僅一兩人之后,也根本不值得宣揚(yáng)。
男人想起那個坐鎮(zhèn)此地的儒家圣人,嘴角滿是鄙夷,冷哼一聲。
他心心念念。
假若不是身處此方天地,老子一只手,就能捶殺你齊靜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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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塾茅屋內(nèi),齊先生正在聽蒙學(xué)稚童們的書聲瑯瑯。
正襟危坐。
真正意義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趙繇這些讀書種子,也難以領(lǐng)略其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開宗”的經(jīng)典,名為《大禮》,其中《修身篇》有專門講到,君子當(dāng)坐如尸,因?yàn)槭呱裣螅巳缡�,則其莊重肅穆,可想而知。
此時此刻,齊靜春好像一五一十聽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云淡風(fēng)輕,微笑道:“武夫掌國,了不得了不得。只不過,白龍魚服,非是吉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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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四章
齊聚
宋集薪家門口那邊傳來腳步聲,劉羨陽剛想要跳下墻頭,便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人溫聲笑問道:“你小子是不是寶溪窯口姚老頭的徒弟?姓劉?”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系玉帶的窯務(wù)督造官,大步走出門檻,向墻頭這邊笑臉望來。
劉羨陽隨之身體僵硬,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了力氣跳下墻頭,心虛干笑道:“回大人的話,是我,當(dāng)時大人去咱們龍窯開窯的時候,師父讓我給大人演示過幾樣活計(jì)�!�
男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打量了一眼高大少年,開門見山地問道:“少年,想不想去外邊看看?比如投軍入伍,上陣廝殺,我保證你只要熬得過十年,就能當(dāng)上大官,到時候我親自給你在京城擺酒慶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后的宋集薪臉色陰沉似水,握緊那塊苻南華贈送的老龍布雨玉佩。
這位頂著“私生子”“野種”頭銜很多年的讀書種子,如今已經(jīng)知道身邊男人的真實(shí)身份,所以少年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說言語的分量,“親自擺酒”這四個字,將會是一張大驪最厲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場最長的青云梯。
劉羨陽絞盡腦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結(jié)結(jié)巴巴道:“謝過督造官大人厚愛,不勝惶恐……只是小的已經(jīng)答應(yīng)要做阮師傅鐵匠鋪的學(xué)徒,實(shí)在不好反悔,還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計(jì)……”
高大少年想說的話一下子卡在喉嚨那里,死活都記不得了,急得滿臉通紅。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記小人過�!�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為意,“無妨,等你哪天有機(jī)會走出小鎮(zhèn),可以去最近的丹陽山口,找到一個叫劉臨溪的武人,說是京城宋長鏡舉薦你來此投軍,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講那個叫宋長鏡的人說了,你劉臨溪還欠他三萬顆大隋邊騎的頭顱�!�
劉羨陽癡癡點(diǎn)頭道:“好的�!�
男人笑著離去,宋集薪送到院門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沒有轉(zhuǎn)頭直接說道:“隨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領(lǐng)你見個人�!�
宋集薪兩只腳如釘子一般扎根地面,黑著臉道:“我不去!”
那個于小鎮(zhèn)百姓而言門檻極高的地方,對于聽著流言蜚語一年年長大的少年而言,卻是一座龍?zhí)痘⒀ǎ且坏肋^不去的心坎。
在外邊一向行事雷厲風(fēng)行的男人,沒有惱火少年的不識時務(wù),也沒有停下腳步,但是放緩許多:“根據(jù)衙署諜子眼線的記載,你已經(jīng)見過那個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與我們大驪宋氏,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敵,同樣是皇子,他敢來到這座位于敵國大驪腹地的小鎮(zhèn),而你宋集薪,同樣是皇子,卻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圖上,去一座小小的官�。俊�
宋集薪第一時間不是咀嚼這番話的深意,而是瞬間轉(zhuǎn)頭望向劉羨陽,只見高大少年正坐在墻頭上那邊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沒有聽到男人說話。
走在泥瓶巷里的大驪白袍藩王嘴角翹起,男人收獲了一點(diǎn)意外之喜。
不愧是我們老宋家的種。
不過一想到少年還是那個女人的兒子,身為大驪第一武道宗師的權(quán)勢藩王,也覺得有些心煩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頭跟站在屋門口的稚圭說道:“我去去就回,午飯不用管我�!�
宋集薪剛走出院門,又轉(zhuǎn)頭笑道:“拿上我床頭那兜碎銀子,去杜家鋪?zhàn)淤I下那對龍鳳香佩,反正以后咱們都不用攢錢了。”
稚圭點(diǎn)點(diǎn)頭,打了一個小心的啞語手勢。
宋集薪開心一笑,瀟灑離去。
等到宋集薪走遠(yuǎn),坐在墻頭上的劉羨陽小心翼翼問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關(guān)系?”
稚圭用憐憫眼神看著高大少年。
劉羨陽最受不了她這種視線,“干啥,不過是認(rèn)識個管燒瓷的官老爺,了不起��?”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顧自回屋取了食物來,開始喂養(yǎng)老母雞和那群毛絨絨的小雞崽子。
劉羨陽沒來由覺得灰心喪氣,跳下墻頭對屋內(nèi)嚷嚷道:“姓陳的,咱們?nèi)ヨF匠鋪!不受這窩囊氣了�!�
少女背對著一墻之隔的鄰家院子,嬉笑道:“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可惜窩囊廢就只有一肚子窩囊氣�!�
劉羨陽熱血上涌,連耳根子都通紅了,走到黃泥墻邊,一拳重重砸在墻頭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婢女丟掉所有玉米、菜葉,拍拍手,轉(zhuǎn)頭笑瞇瞇道:“你以為你誰啊,讓我說就說?”
劉羨陽看著身姿正在抽條、越來越明艷動人的少女,說不出話來,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心里一只瓷碗,摔在了地上。
陳平安其實(shí)早已站在門檻那邊,看到這一幕后快步走到院子,輕聲道:“走吧�!�
兩個少年并肩走在小巷里,高大少年突然問道:“陳平安,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想了想,認(rèn)真說道:“巷子里的街坊鄰居都說我娘親很好,又說我爹是出了名的悶葫蘆,所以我覺得喜歡不喜歡誰,跟有沒有出息,可能關(guān)系沒那么大�!�
劉羨陽哭喪著臉,“那我更慘啊,就算以后自己打拼出來一座龍窯,或是把阮師傅的手藝都學(xué)到手,她豈不是也一樣不喜歡我�。 �
陳平安識趣地閉嘴不言,以免火上澆油。
陳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里,突然想起一幕場景,早年跟隨姚老頭沿著溪水進(jìn)入深山,看到一頭小麋鹿在水邊飲水,見到他也不懼怕,它喝過水后,就低頭望著溪水,久久沒有離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還有一尾徘徊不去的游魚。
在走出祖宅前,寧姑娘建議他既然有了一片槐葉,就早點(diǎn)離開小鎮(zhèn),有了祖蔭槐葉的無形庇護(hù),便不至于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鎮(zhèn)逗留太久,因?yàn)樗恢绖⒘w陽一事,會不會殃及他陳平安。
但是陳平安堅(jiān)持要親眼看到劉羨陽被阮師傅收為徒弟,才能安心離開。
因?yàn)楫?dāng)年沒有劉羨陽,他早就餓死了。
當(dāng)然,陳平安內(nèi)心也希望能夠那位寧姑娘,在他家里把傷養(yǎng)好了,只不過當(dāng)時少年沒敢說出口,怕被她認(rèn)為是輕薄。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爺爺留給你的那具寶甲,是不是絕對不會賣給外人?”
劉羨陽一臉天經(jīng)地義道:“廢話,當(dāng)然死也不賣!”
他一拳捶在身邊少年的肩頭,玩笑道:“我又不是你這種財(cái)迷�!�
高大少年雙手抱住后腦勺,“有些東西暫時沒有,可以用錢掙來,可有些東西沒了,這輩子就真的沒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劉羨陽爆了一句粗口,陳平安隨之收起思緒,抬頭望去,頓時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祿街的盧家大少盧正淳,當(dāng)年就是此人帶著一幫狐朋狗友,把劉羨陽堵在這條巷子,差點(diǎn)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陳平安跑去喊那幾嗓子,家中已無長輩親戚的劉羨陽,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亂葬崗了。
宋集薪當(dāng)時蹲在墻頭上看熱鬧,還不停吹波助瀾,之后又跟心有余悸的陳平安說,盧正淳他們那種行為,在小鎮(zhèn)外叫作“為氣任俠”。
盧正淳攔住劉羨陽的去路,擠出笑臉道:“別緊張,我今天不是來跟你算舊賬的,而是……”
劉羨陽打斷盧家公子的話語,“還來?好狗不擋道,給老子起開!”
盧正淳臉色尷尬,強(qiáng)顏歡笑道:“劉羨陽,我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兒,你不等我們把話說完,就直接跑了,這樣不好,你好歹聽聽看我這邊給出的條件,對不對?真要說起來,咱們倆哥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沒必要鬧得那么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誠意的!”
劉羨陽歪了歪腦袋,譏諷道:
“怎么,你給人牽線搭橋還上癮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說你盧正淳,好歹是咱們小鎮(zhèn)最闊綽人家的孫子,咋就那么喜歡給外人當(dāng)狗腿子?”
盧正淳臉色鐵青,卻依然要維持住臉上的笑容,整個人顯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劉羨陽,只要你開口,不管要什么,他們都會盡量滿足你,比如說銅錢?要不然你說個數(shù)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貫錢?便是……兩百貫,我也能幫你還價去,兩百貫啊,這都能讓你在咱們福祿街買下半棟宅子了。”
劉羨陽凝視著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臉色,鄙夷道:“兩百貫,你打發(fā)叫花子�。窟誠意?勸你就別跟我在這虛頭巴腦的了,老子還要忙活正事去,你滾一邊去!”
泥瓶巷外拐角處,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騎在魁梧老人的肩頭,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男孩被婦人牽著手,本該天真爛漫的歲數(shù),臉上已經(jīng)有了與年齡不符的陰鷙神色,用自家家鄉(xiāng)那邊的言語說道:“這個盧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來何用……”
婦人搖頭柔聲笑道:“施恩與人,要懂得斗米恩升米仇,談買賣,想要獲利最大,就該如盧正淳這般,先試探對方心理價位的底線所在�!�
孩子疑惑道:“跟這些土人賤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煩?”
婦人笑道:“人性復(fù)雜,人心陰暗,并不以修為高低來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見識短淺,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遲早有一天會吃虧的。”
孩子哦了一聲,“娘親熟稔人心,為何不直接出面談?”
婦人耐心解釋道:“看看咱們的穿著,任你去哪家店鋪買東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賣家,都忍不住會宰客的。”
孩子嘆了口氣,“只是我們?nèi)绱伺つ�,也太不舒心了。�?br />
婦人蹲下身,雙手扶住孩子的臉頰,望著那張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記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順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孩子晃了晃腦袋,掙脫開婦人的雙手,沒好氣道:“又來這套空泛道理,煩死了�!�
婦人有些無奈,卻也沒有繼續(xù)語重心長傳授道理,只覺得自家孩子天資好、根骨好,又有兩個姓氏的家世作為靠山,所以未來的路還很長,雖說性情稍顯偏執(zhí)陰沉,但是大可以慢慢文火慢燉,拔苗助長才是最大的不妥。
聽著小巷里的無趣對話,女童有些憂愁,“白猿爺爺,要是那人死活不愿意賣東西,我們怎么辦��?”
雙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讓他去死好了。老奴來此,本就是為了應(yīng)付這種最壞的情況,要不然那筆錢,就等于打了水漂,連個響兒也沒有。不過到時候小姐的安危,會有些麻煩,估計(jì)得托付給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拋開其它不說,若是殺人,雖然老人會被圣人驅(qū)逐出境,但是比起無聲無息打了個水漂,算是往水里投下一顆石子,好歹有點(diǎn)水花濺起。
只不過不到萬不得已,老人絕不會出此下策,畢竟那部劍經(jīng)意義再大,正陽山再視若珍寶,比起自己肩頭上這位小姐的長生大道,終究是遠(yuǎn)遠(yuǎn)遜色的,最少對老人而言,是如此認(rèn)為。
小鎮(zhèn)四姓十族,以盧氏為首。
但如果放在外邊,恰恰相反,實(shí)則是盧氏墊底,源于由盧氏主支當(dāng)國執(zhí)政的一個王朝,被大驪兩大邊軍聯(lián)手覆滅后,盧氏在東寶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邊,劉羨陽聽著盧正淳說著什么高官厚祿、腰纏萬貫、美女如云,就像是對著一個掉書柜的宋集薪,格外惱火,上前一步,指著盧正淳的鼻子斬釘截鐵道:“那鎧甲是我劉家的祖?zhèn)鳎X沒關(guān)系!你就算今天就讓我搬到你家去住,從今以后你盧正淳每天喊我爺爺,我也懶得理你!姓盧的,聽清楚了沒?!”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盧正淳,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混不吝,擺明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盧家大少一頭撞死在這里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橋那邊擔(dān)任說客,擋住劉羨陽去往鐵匠鋪?zhàn)拥穆罚Y(jié)果出師不利,回到福祿街的宅子,爺爺招待過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貴客,不露聲色地將他喊到密室,沒有說任何狠話,也沒有說任何家族大業(yè)的大話,只是指著白布下的尸體,“正淳啊,爺爺沒有其它要求,只希望別讓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頭七那天,你已經(jīng)走出小鎮(zhèn),就當(dāng)是替他看看外邊的風(fēng)景�!�
盧正淳突然眼眶濕潤,哽咽顫聲道:“劉羨陽,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劉羨陽目瞪口呆。
這位錦衣玉食的年輕人,愈發(fā)脆弱無助,嘴唇顫抖,泣不成聲道:“好不好?我給你下跪,我給你認(rèn)錯,行不行?”
撲通一聲。
盧正淳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開始磕頭。
男兒膝下有黃金。
年輕人磕頭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響。
泥瓶巷外墻腳根那邊,小女孩腳丫一下一下輕輕踢著老人胸膛,想著這一路行來,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著挑選哪一座搬回家鄉(xiāng)才好。
男孩有些幸災(zāi)樂禍,隨口問道:“娘親,這個姓盧的是不是失心瘋了?以后咱們難道真要帶著個瘋子離開小鎮(zhèn),那多丟人現(xiàn)眼��?”
婦人神色復(fù)雜,想起許多親眼目睹的奇人異事,欲言又止,最后搖頭道:“不會的�!�
劉羨陽有些手足無措。
高大少年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盧正淳會如此作為,一個小鎮(zhèn)最富裕門戶的嫡長孫,就這么跪在自己腳邊磕頭?
劉羨陽臉色糾結(jié),就在此時,一直在觀察劉羨陽和盧正淳的草鞋少年,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他輕輕搖頭。
劉羨陽于心不忍道:“這也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眼神堅(jiān)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高大少年,已經(jīng)有心軟的跡象。
可是在黑衣少女眼中爛好人的草鞋少年,此刻反而顯得極其鐵石心腸。
陳平安的直覺告訴他,如果劉羨陽在盧正淳下跪之前,答應(yīng)下來這筆買賣,說不定最多吃些苦頭,但是性命無憂�?墒乾F(xiàn)在劉羨陽,已經(jīng)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當(dāng)時若非齊先生插手,自己的命運(yùn)就是殺死苻南華,然后被殺,或是云霞山的人,或是老龍城。
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寧姑娘告訴他的“規(guī)矩”,盧正淳本身就是小鎮(zhèn)人氏的話,他或者盧家要?dú)⒘w陽,齊先生極有可能是無法管束的。
陳平安心思一轉(zhuǎn),趁著盧正淳還在拼命磕頭,壓低嗓音跟劉羨陽說道:“實(shí)在不行就假裝答應(yīng)他,咱們先見到阮師傅,等你被收為徒弟再說�!�
劉羨陽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盧正淳說道:“哥們,你還是先起來吧,起來說話!你他娘的這么整,算哪門子事!”
盧正淳沒有起身,抬起頭,紅腫額頭上沾滿泥土。
劉羨陽無奈道:“不過你需要先回去,跟他們好好合計(jì)合計(jì),商量出一個公道價格才行,別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么兩百貫銅錢,且不說我會不會虧到姥姥家,只說那幫貴人不嫌掉價嗎?”
盧正淳緩緩起身,笑道:“是這個理兒!只要你肯松口就好,劉羨陽,以后我盧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認(rèn)不認(rèn)我都沒關(guān)系,反正我認(rèn)你!”
劉羨陽走過去,跟盧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盧啊,以后可要帶著兄弟一起享福�;仡^等到這筆買賣談成了,我怎么都該請你喝頓好酒�!�
盧正淳一邊擦抹額頭,一邊歡暢笑道:“喝酒還不簡單,這有什么難的,而且我來請,哪能讓你破費(fèi),就這么說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氣了�!�
劉羨陽哈哈笑道:“就知道老盧你是厚道人,以后跟你混準(zhǔn)沒錯!”
陳平安跟在兩人身后,稍稍偏向小巷墻壁一側(cè),死死盯住巷口那邊的動靜。
————
白袍男子帶著少年宋集薪,在年邁管事的領(lǐng)路匣,趕往督造官衙署后廳。
管事說那位遠(yuǎn)道而來的書院李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個時辰后,說要動身去學(xué)塾拜訪一位儒門長輩。
宋長鏡對此不置一詞,只是問道:“死在小巷的那個刺客,查出來是哪方勢力的棋子沒?”
管事有些猶豫。
宋長鏡皺眉道:“嗯?”
年邁老人趕緊彎腰惶恐道:“正是福祿街的宋家�!�
宋長鏡冷笑道:“也不知道給本王一點(diǎn)點(diǎn)驚喜!”
年邁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聲,眼神熾熱。
學(xué)塾內(nèi),齊靜春輕輕放下書本,轉(zhuǎn)頭望去,門口那邊站著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輕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語。
齊靜春面容沉靜,不茍言笑。
小鎮(zhèn)上,一個身穿古怪衣服的光頭男人,赤腳而行,神色枯槁,來到鐵鎖井旁,望向深井,雙手合十,閉眼輕聲道:“佛觀一缽水,十萬八千蟲。”
小鎮(zhèn)外,一座山峰之巔,有人立于一株參天古樹的粗壯樹枝上,眺望小鎮(zhèn)輪廓,腰懸一枚虎符,背負(fù)一柄長劍。
此方天地之外。
一條傾斜向上、仿佛通天的漫長道路上,四周云霧繚繞,看不到任何風(fēng)景。
有年紀(jì)輕輕的黃冠道姑,身騎白鹿,緩緩登高。
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輕靈,如行云流水,有一紅一青兩條長須大魚,在他四周縈繞游曳。
儒釋道兵,三教一家,即將齊聚于小鎮(zhèn)。
小鎮(zhèn)南邊溪畔的鐵匠鋪,父女打鐵,火星四濺如一場絢爛火雨。
男人手持劍胚,對正在掄錘的馬尾辮少女說道:“這段時日,不要去小鎮(zhèn)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覺全身力氣都隨著小鎮(zhèn)上的吃食點(diǎn)心溜走了。
男人氣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憤為力量,重重一錘,使勁砸在通紅劍條上。
璀璨火花照映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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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五章
甘草
劉羨陽和陳平安走出泥瓶巷后,發(fā)現(xiàn)兩撥人馬分別站在左右,小女孩騎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鮮艷紅袍的倨傲男孩,站在氣態(tài)雍容的婦人身邊。劉羨陽從中走過的時候,泰然自若,落在白發(fā)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幾分大將風(fēng)度,草鞋少年竭力隱藏的那份謹(jǐn)慎拘謹(jǐn),則相當(dāng)不入法眼。
盧正淳和兩人告別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稟報道:“劉羨陽提議諸位仙師給出一個適宜價格,下次他便忍痛割愛,賣了傳家寶。”
婦人望向正陽山的那位白發(fā)老人,笑問道:“猿前輩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聲道:“事不過三,在這之前,就按照劉羨陽所說,給他一份滔天富貴便是,正陽山能夠給這少年一個山門真?zhèn)鞯茏拥纳矸�,除此之外,我還會私自借他一件法寶,為期百年。至于你們清風(fēng)城許家,自己看著辦�!�
婦人震驚道:“正陽山真?zhèn)魃矸�,已�?jīng)尊貴至極,猿前輩竟然還要拿出一件法寶?難道這名劉姓少年,還是一位九歲時被買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對小主人笑道:“小鎮(zhèn)好些鋪?zhàn)�,各有淵源來歷,小姐可以逛逛,說不定就能撿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著“駕駕駕”,身為正陽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來,如山岳移動。
男孩笑道:“正陽山真是好大的威風(fēng)!”
婦人示意盧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帶著兒子隨意走在街道上,給他解釋其中淵源,“正陽山除去那條普通的登山主路,還有專門的‘劍道’,傳承至今,已經(jīng)開辟出六條登頂之路,這就意味著正陽山涌現(xiàn)過六位貨真價實(shí)的證道劍仙�!�
男孩嗤笑道:“老黃歷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幾年?能夠進(jìn)來小鎮(zhèn)的各方煉氣士,就算比我們后來的那幾撥,家家戶戶,誰家祖上沒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