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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婦人牽著孩子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兩條嶄新劍道即將到達正陽山之巔?那個跟你同齡的小女孩,出奇之處,在于她可以在那座劍氣縱橫的‘劍頂’之上,進退自如,逗留時間之長,甚至比起正陽山幾位老祖也不遜色�!�

    男孩愣了愣,隨即停下腳步,無比惱火道:“既然那蠢丫頭這么身世不俗,娘親你為何不早就告知于我,我就不會一路上跟她針鋒相對,惹得她有事沒事就頂撞我,若是讓我過幾年娶了她做媳婦,以后再順勢結成道侶,對于我們清風城豈不是一樁大利好?!”

    婦人看著那張猶帶稚氣的漂亮臉蛋,怒氣沖沖,像一頭雛虎,她不怒反笑,“你與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們的姻緣線,就會更加復雜多變,一意孤行,刻意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為現(xiàn)在那丫頭,只是全心全意討厭你?”

    男孩皺眉道:“不然咧?”

    婦人柔聲道:“順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經說道:“娘親,我不喜歡跟在劉羨陽身后的那個家伙。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歡!”

    婦人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孩子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這個家伙,有些奇怪,他跟什么都明白的盧正淳,還有什么都不懂的劉羨陽,都不一樣。還有,我尤其討厭他那雙眼睛!”

    婦人只當是兒子又開始耍孩子氣,便勸解道:“小鎮(zhèn)之內,不可隨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這里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后的下場,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孩子點了點頭,下意識重復說了初見草鞋少年時的兩個字,“螻蟻!”

    ————

    出了小鎮(zhèn),陳平安和劉羨陽很快就見到那座廊橋,劉羨陽隨口問道:“你說宋集薪他老子,為啥要蓋這座廊橋?蓋也就蓋了,又為啥偏偏要將以前那座石拱橋給覆住,聽說石頭橋也沒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曉得到了夏天會不會熱,哈哈哈……”

    說到最后,高大少年被自己逗樂。

    廊橋這端懸掛一塊金字匾額,是一塊不知出自誰手筆的四字匾額,字極大,“風生水起。”

    兩個少年走上臺階的時候,劉羨陽狠狠跺了幾腳,神秘兮兮道:“姚老頭有次跟我說,這臺階底下有古怪,說在剛剛建造廊橋那會兒,有天深夜里,宋集薪他爹命人在這里挖了個大坑,埋下一只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么好怕的。”

    兩人走入蔭涼的廊橋,劉羨陽低聲道:“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橋底下的那個深潭,淹死好過幾個人,需要請和尚道士來做法鎮(zhèn)邪?”

    陳平安從不妄言鬼神之事。

    劉羨陽得不到答案,也就沒了興致。

    這條新建沒多久的木制廊橋,如今還泛著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梁柱的木頭,全是封禁無數年的深山老林里砍伐而來,極難搬運出山,繞山而行的小溪平時水位不高,遠遠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選暴雨時分,山路泥濘濕滑,一個不小心就會掉入洪水當中,可謂極其危險,所幸那一次并無青壯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說是那趟運木出山,學塾先生齊靜春親自前往幫忙,手把手教人如何運作,所以是托了齊先生的福,這才萬事平安。

    到了北邊的廊橋臺階,劉羨陽突然一屁股坐下去,坐在巨大的長條青石上,陳平安只得跟著他蹲在一旁。

    劉羨陽笑問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和宋集薪會不會成為很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可能關系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劉羨陽好奇問道:“為啥啊,你們倆街坊鄰居的,又是差不多歲數,說實話,宋集薪是喜歡掉書柜,說話也難聽,可好像也沒做啥傷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處的脾氣,怎么就不行?”

    陳平安笑道:“不聊這個,等下咱們到了鐵匠鋪,你千萬別吊兒郎當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寶甲,就看你能不能當上阮師傅的入門徒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陳平安,說實話,你這喜歡叨叨叨的脾氣,以后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煩死。”

    劉羨陽向后倒去,后腦勺擱在廊橋最上邊的臺階上,望著蔚藍天空,道:“你跟著姚老頭走得很遠,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遠的風景�。俊�

    陳平安隨手拔出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后就放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道:“最遠一次,應該是大前年的時候,我跟姚老頭來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時間,光是封禁的山頭就繞過十多個,最后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嚇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時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經全是云霧了,最后我和姚老頭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頂,結果……”

    劉羨陽等了半天,一直沒等到下文,轉頭笑道:“沒你這么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褲襠的��!”

    陳平安有些感傷,輕聲說道:“你也知道,姚老頭對我印象很差,幾乎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道理,也不愿教我燒瓷的真本事,每次進山,姚老頭不愛說話,往往從進山到返回龍窯,加在一起,其實都沒幾句話的,可是那次到了山頂之后,姚老頭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說了一些,說讓我看到那邊的風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后別多嘴,做人就該埋頭做事,光耍嘴皮子,以后就算出了小鎮(zhèn)也是丟人�!�

    劉羨陽安慰道:“不是我給姚老頭說好話,他不喜歡你,可也不討厭你,他對誰都是那副臭脾氣,也就到我這邊稍微好點。”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其實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頭�!�

    劉羨陽突然怒道:“扯了這么多,你還沒說到底看到啥!”

    陳平安伸手指向東邊,“我們爬的那座山已經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頂看去,最東邊還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說不出來它到底有多高�!�

    劉羨陽罵罵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還以為你看到騰云駕霧的神仙了!”

    陳平安想了想,充滿憧憬道:“說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劉羨陽笑問道:“陳平安,那你覺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話,比較不像話啊�!�

    劉羨陽一巴掌狠狠拍在陳平安腦袋上,然后站起身就跑,“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頭頂啦!”

    劉羨陽下手沒輕沒重,這一下給陳平安打得有點暈乎,也沒想著追殺高大少年,起身后自言自語道:“打雷,是不是神仙們在睡覺打鼾?下雨的話,總應該不是神仙撒尿吧,那咱們也太慘了……”

    陳平安加快腳步,很快就追上劉羨陽。

    打打鬧鬧,終于來到溪畔那座鐵匠鋪,已經搭建黃泥屋和茅舍在內七八棟,在陳平安眼中,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銅錢啊。

    還有一大撥小鎮(zhèn)少年和青壯正在打井,同齡人多是劉羨陽這般的龍窯學徒出身,沒了皇帝老爺賞賜的那口瓷飯碗后,能夠在鐵匠鋪繼續(xù)混個鐵飯碗,已經算運氣很好的了。不過按照劉羨陽的說法,這些幫忙的人當中,多是臨時打雜干活的短工,阮師傅說他最多只收幾個入室弟子,其余人最多成為長工。

    劉羨陽揮手道:“你在這等著,我去跟阮師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帶你見識見識打鐵的光景,嘖嘖,你要是看到他閨女掄捶打鐵的模樣,我保證能嚇死你!”

    陳平安站在原地,沒有隨意走動。

    環(huán)顧四周,已經有七口水井的雛形了,井口還留著轱轆架子和圍欄,有些井口,不斷有人用頭頂著簸箕鉆出來。

    看著那些打井的忙碌眾人,陳平安習慣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緩緩摩挲。

    摸上去比較濕潤,但其實并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過屬于火性土的最后一種,按照姚老頭的說法,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會自行轉為溫涼,不算太燥,可塑性強,而且這意味著加固井壁的時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顯而易見,鐵匠阮師傅即便不是挖鑿水井的行家,也絕對不是外行人。

    只是陳平安不太明白這么點大的地方,鑿出這么多口水井做什么。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

    現(xiàn)在這條無名小溪,落在草鞋少年眼里,那就是一座躺著金銀銅錢的寶庫了。

    只不過今夜摸完蛇膽石之后,陳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顧粲離開小鎮(zhèn)之前的悄悄話,去他家那只大水缸底下挖東西。顧粲當時走得火燒屁股,也沒說啥,只說是他家的寶貝,連他娘親也不曉得東西被他藏在那里了。

    陳平安一想到那個鼻涕蟲,就想笑。

    以前陳平安是劉羨陽屁股后頭的跟屁蟲,跟著劉羨陽抓魚捕蛇掏鳥窩,陳平安成為少年之后,自己身后也多出一個小跟班了。

    對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來說,一個是他的哥哥,一個是他的弟弟。

    一個需要他報恩,一個需要他照顧。

    所以這么多年下來,陳平安活得很艱辛,但是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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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六章

    古書

    劉羨陽很快背著一只籮筐跑回來,陳平安正在水井旁邊觀看鑿井運土的情景,劉羨陽對著陳平安屁股就是一腳,踹得草鞋少年差點一個狗吃屎,回頭瞧見是高大少年后,便沒計較。劉羨陽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師傅說讓我這些天,老老實實在這邊別亂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鐵,一旬半之后,我就算他在小鎮(zhèn)這邊的第一個徒弟,叫啥開山弟子來著。我給你弄了個籮筐過來,幫你摸石頭去,從鐵匠鋪這邊摸上去,摸到廊橋那邊為止,事先說好,青牛背那個地方的水坑,我是幫不了你的忙了,阮師傅說我這些天敢跨過廊橋以北、以西兩個地方半步,就打斷我的腿。”

    劉羨陽一把摟過草鞋少年的脖子,竊竊私語道:“阮師傅說小鎮(zhèn)是不會丟東西的,還說那些外鄉(xiāng)人,遵守一條很古怪的規(guī)矩,做得了公平買賣的商賈,也做得了坑蒙拐騙的騙子,甚至連撿破爛的乞丐也能做,唯獨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竊賊小偷,說在這,老天爺不會打盹不會閉眼,就盯著咱們看呢,你說瘆人不瘆人,反正我瘆得慌�!�

    劉羨陽突然威脅道:“姓陳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繼續(xù)住著,可是別等我回去,你已經把我家的那具寶甲給賣了�。 �

    陳平安一拳捶在劉羨陽胸口,捶得高大少年連忙松手,使勁揉了幾下才緩過氣,罵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來這么大的力氣!難道跟姚老頭隔三岔五走個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里砍柴燒炭幾個月,就能往死里漲氣力?”

    陳平安笑道:“反正我背著一筐石頭,還能比你先跑回小鎮(zhèn)�!�

    劉羨陽斜眼道:“那咱倆比比誰在水底憋氣久?”

    臨近溪畔,陳平安彎腰卷起褲管,隨口道:“只比一口氣的事情,我才不干�!�

    下水之前,陳平安拔了許多溪畔春草墊在籮筐里,還嘮叨說每撿二十塊石頭后,就要再墊些草。把劉羨陽煩得要把背后籮筐甩給陳平安,后者不答應,說換成自己背籮筐的話,按照劉羨陽那種毛躁性子,一定會直接丟石頭進籮筐,他會心疼。劉羨陽差點當場就要撂挑子,這些個花花綠綠的石頭,千百年來始終一文不值,怎么到了你陳平安這邊就金貴嬌氣起來了?還敢嫌棄劉大爺的手法不夠溫柔?

    只是到最后,高大少年仍是不情不愿地下水摸石,陳平安與之一左一右,打算將這條小溪徹底掃蕩一遍。這邊溪水依然多是膝蓋高低,一些個稍高處,才會水位及腰,偶爾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攏的落腳處,到了這些地方,就是劉羨陽大顯身手的時候了,先將籮筐摘下遞給蹲在巨石上的草鞋少年,他就一口氣潛到水底,從龐然大物的大石縫隙、甚至是層層疊疊的石堆里,掏出他想要的蛇膽石。

    當然陳平安也做得到,只是會很辛苦,耗時耗力遠遠超過劉羨陽。

    還沒有摸到廊橋,籮筐就滿了七八分,其中有一塊墨綠色的蛇膽石,劉羨陽在一處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來,它大如手掌,夾雜有金色的星星點點,有水波狀紋路,石質堅細,入手極沉,當陳平安以手摩挲,竟然有爍爍然濺起鋒芒之感。

    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這塊石頭很不一般。

    最后兩個少年肩并肩坐在一塊溪中巨石上,劉羨陽雙手撐在石面上,望著緩緩流淌的溪水,問道:“陳平安,你想過以后要離開小鎮(zhèn)嗎?”

    陳平安回答道:“暫時沒想過,出遠門總得有錢吧,而且離開之后,宅子怎么辦,也沒人幫著收拾,萬一哪天垮了咋辦?而且我爹娘的墳頭那邊,也需要我經常去拔雜草。”

    劉羨陽無奈道:“你怎么總想這么多沒用的事情,沒意思啊,難怪宋集薪說你就是鬼打墻的命,在這么個屁大的地方兜兜轉轉,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你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的事情嗎,就是那棵樹�!�

    劉羨陽沒好氣道:“墳頭長了一棵樹,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再說了,那也是陳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墳頭,跟你陳平安沒有半顆銅錢的關系!”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感慨道:“不知道小鎮(zhèn)以外,姓陳的人多不多啊�!�

    劉羨陽拆臺道:“小鎮(zhèn)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鎮(zhèn)上,姓陳的只有小貓小狗三兩只,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這些人在宅子里頭當做牛馬,低頭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見到所有人就立即換了面孔,最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頭說得對,要是你陳平安哪天也去給他們當下人,那你們這一支沒有遷出小鎮(zhèn)的陳氏,就算全軍覆沒嘍�!�

    按照姚老頭的說法,姓陳的人最早在小鎮(zhèn)有兩支,只不過其中一支很早就遷出去,陳平安這一支,以前也旺盛過,只不過這個“以前”實在是太久了,就連姚老頭也說不清楚是幾百年,五百年,八百年?還是一千年了?后來又分成好幾房,人丁越來越稀少,運氣大概是都給外遷的那支帶走了,香火經常斷,以至于許多墳頭都漸漸沒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墳所在的山頭,陸陸續(xù)續(xù)被朝廷派來的督造官,下令變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頭最后一次帶陳平安進山,經過其中一座山頭的時候,指了個地方給他看,說那是陳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地方,墳墓就在那座山上,風水很好。至于陳平安這一支的,姚老頭說神仙也找不著了,近幾百年來,這一支姓陳的子孫都沒出息,盡是些破落戶,除了死撐著沒給四姓十族當奴做婢,一無是處。

    陳平安有次偷偷去找過那座陳氏老祖的墳頭,結果到了地方,只是雜草,還看到了許多狐兔,就是沒看到墳頭,其中有一棵草鞋少年認不得的樹,不高,比鎮(zhèn)上的老槐樹可要矮很多。

    雜草叢生,狐兔出沒,孤苦伶仃,一樹獨茂。

    陳平安搖頭道:“我娘走之前,要我發(fā)過誓,可以當要飯的,哪怕餓死,也不許我給那些大戶人家當下人�!�

    劉羨陽脫口而出道:“那你娘親死前,不是還要你發(fā)過誓,絕對不可以去龍窯當學徒?”

    草鞋少年臉色黯然,沒有反駁,也沒有被揭短后惱羞成怒。

    劉羨陽有些愧疚,又不是那種做錯事后愿意說“對不起”三個字的脾氣,只得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對了,我再跟阮師傅磨一磨,爭取讓你來這邊當個短工學徒,到時候想要摸石頭也容易。”

    陳平安說道:“不急,等那兩撥人死心離開小鎮(zhèn)再說,這段時間我?guī)湍憧醇��!?br />
    劉羨陽好奇問道:“你說為啥我跟阮師傅拜師學藝,就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想了想,不確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總得找個屋檐躲躲吧?”

    劉羨陽轉頭望向劍爐鐵鋪,“你說阮師傅到底誰啊,看著不像是多厲害的人嘛,壓得住那兩撥人嗎?”

    陳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劉羨陽轉頭說道:“你陳平安看著像是窮人,那你是不是窮人?”

    陳平安咧咧嘴,無話可說。

    劉羨陽站起身,問道:“要不要幫你背到廊橋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也不重�!�

    “記得下次把籮筐還我�!�

    劉羨陽說完這句話后,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濺起水花無數。

    陳平安背起籮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后,緩緩向廊橋那邊行去。

    陳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后,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望去,是劉羨陽。

    初春的和煦陽光下,高大少年搶過草鞋少年的籮筐,自己背起,轉頭譏諷道:“遠遠看你背著籮筐,就跟小螞蚱背大石頭似的,真是可憐,就發(fā)發(fā)善心,幫你背到廊橋那邊再說�!�

    春風里,兩個少年一起走著。

    “姓陳的,以后我要是學藝有成,一定要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還要好看的媳婦,喝最貴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還要騎最快的馬!”

    “我要去看跟天一樣高的山,去看比咱們小溪大上無數的大河�!�

    “總之,我劉羨陽絕對不會這輩子都待在這里等死�!�

    春風里,高大少年憧憬著未來,草鞋少年細嚼著草根,一個說,一個聽。

    ————

    陳平安將一籮筐石頭背回劉羨陽家院子,依然是揀選出最心儀眼緣的幾塊石頭,拿到偏屋,其余依舊留在灶房那邊。鎖好屋門和院門后,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黑衣少女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陳平安打過招呼后就開始煎藥。

    隔壁院子不斷傳來劈砍聲,這很奇怪,宋集薪雖說過著外人眼中沒爹沒娘的日子,但這么多年一直衣食無缺,甚至手頭始終很寬裕,不敢說比四姓宅子里的少爺過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確實不差,文房四寶,案頭雅玩,書房清供,許多陳平安沒見過也沒聽過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樣樣往宋集薪屋子里搬。其實宋集薪那邊從來沒有真正的臟累活和體力活,腌菜太臭,宋集薪不許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買來一捆捆的燒火柴禾,一袋袋上等木炭。

    陳平安給黑衣少女端去藥湯的時候,隔壁院子竟然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劈柴,陳平安在寧姑娘喝藥的時候,忍不住走到院墻旁,踮腳望去,發(fā)現(xiàn)稚圭正拎著把菜刀,在砍殺“一個人”,是木頭制成的胚子,陳平安燒瓷多年,見過的好東西不少,砍過的樹木更是不計其數,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淺,那木頭色澤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紅點黑點,木偶已經被稚圭連砍帶剁,給劈成了好多截。

    少女突然轉頭,發(fā)現(xiàn)了陳平安,滿臉汗水和污漬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臉,牽強笑道:“你回來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來著,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愿意給我開門。”

    陳平安愣了一下,“我這就給你拿柴刀去,一開始的別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別傷到自己�!�

    少女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揮手道:“知道啦,快點去拿呀�!�

    陳平安取回柴刀,少女已經站在院墻那邊,笑問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稚圭也不給出答案,轉身繼續(xù)坐在小板凳上,使勁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滯的動作,以及種種吃力不討好的錯誤姿勢,看得陳平安很著急,只不過人家既然沒要求幫忙,陳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轉頭一看,發(fā)現(xiàn)寧姑娘已經不在院子,陳平安記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將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放到黑衣少女的對面。

    那是塊蛇膽石,剛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塊凍結凝固的蜂蜜,紋理細膩,顏色極正。

    寧姚有些奇怪。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送你的。”

    刀不離身的黑衣少女突然問道:“你最喜歡這塊?”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這塊……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塊,我已經藏起來了�!�

    她這才收下那塊石頭,雙指捻住,舉過頭頂,光線透過窗戶進入屋子,映照在石頭之上。

    她仰起頭,瞇起眼眸,仔細觀察石頭的微妙紋路。

    她看著石頭。

    少年看著她。

    ————

    深夜里,一個少年偷偷潛入泥瓶巷,如野貓夜行,無聲無息,悄悄來到顧粲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就擺在院子角落里的大水缸,蹲下后,發(fā)現(xiàn)原本堆砌得整整齊齊的蛇膽石,已經被人翻揀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陳平安還要更早知曉石頭的價值。顧粲是小鎮(zhèn)唯一一個喜歡收集蛇膽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里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塊回家,孩子只挑選最順眼的那塊石頭,日積月累,才攢下五六十塊石頭,被他用來遮擋水缸底部的空隙。

    陳平安挪開許多色澤已經干涸的蛇膽石后,看到水缸底部并無挖掘痕跡,這才松了口氣。

    他開始用右手一點一點刨土,最后當他碰到黃油紙的時候,心頭一震,放緩速度。

    最后他取出由黃油紙包裹而成的物件,看樣子,像是一本書。

    藏入懷中后,陳平安重新將土填回去,再仔細看過了那些蛇膽石,剩下來的石頭,都“死”了,比起陳平安這兩次從小溪里新?lián)炱鸬氖^,無論是顏色、紋理還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這些石子,就像死氣沉沉的老人,而陳平安撈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嬰兒,朝氣勃勃。

    陳平安想了想,打算從自家宅子那個方向離開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門口的時候,聽到吱呀一聲,屋門打開,陳平安只得裝模作樣去敲自家門,喊道:“寧姑娘,睡了嗎,我回來拿點東西。”

    屋內很快燈光亮起,黑衣少女給陳平安打開院門。

    隔壁那邊,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到了院子后,看到陳平安那邊的影影綽綽,懷里捧著一本大部頭泛黃書籍,她搖頭晃腦,嘴里嘖嘖嘖,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對狗男女。

    她獨自一人走在泥瓶巷里,蹦蹦跳跳。

    她那金黃色的重瞳,在夜幕小巷里,顯得格外冰冷和神圣。

    讓纖細婀娜的少女,如同一條游走在狹窄石縫里的蛟龍,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龍。

    ————

    寧姚雖然讓陳平安進了院子,甚至進了屋子,但是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條胳膊貼靠在刀鞘上,手指輕輕敲擊刀柄。

    陳平安在確定稚圭走入小巷后,這才尷尬解釋道:“我是去顧粲家拿東西,結果她就剛好就要出門,我只好來這里躲一躲,寧姑娘你千萬別多想�!�

    她問道:“什么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掏出那黃油紙包,“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

    她轉過身,道:“你先自己打開看看,再決定要不要讓我知道。”

    陳平安點點頭,坐在她桌對面,打開一層層黃油紙,不斷有泥屑滾落在桌面,最后的的確確露出一本古書。

    古書封面唯有兩字,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個字,山。

    他將古書放在桌面上,調轉方向,推向黑衣少女,好奇問道:“寧姑娘,這個字讀什么?”

    少女重新轉過身,低頭瞥了眼,說道:“撼�!�

    書名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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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七章

    拳譜

    撼山?

    黑衣少女皺了皺眉頭,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書。

    不曾想陳平安向后挪了挪。

    黑衣少女在這一刻,身體僵硬,怒火中燒,好像從無如此被人羞辱過。

    堂堂寧姚,爹娘皆是十二樓之上的大劍仙不說,她自己自誕生起,便被譽為最頂尖的劍仙胚子,哪怕離家出走這么多年,也只是與人比劍或是斗法輸過,從來沒有人會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書,還需要她寧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閱、偷窺、占有?

    寧姚握緊刀柄,瞇起那雙尤為矚目的狹長雙眉。

    細眼朱唇。

    大概就是形容這位姑娘了。

    其實細看之下,寧姚容顏極美,只是渾身通透的英毅之氣,全然壓過了脂粉氣。

    但是草鞋少年下一句話,擁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讓少女差點憋出內傷來。

    “寧姑娘,這書是從顧粲家拿來的,雖然我覺得這不算偷,但以后還是要還給顧粲的。不過我們是朋友了,所以不管這本書上寫了什么,希望寧姑娘看過之后,自己知道就好�!�

    少女深呼吸一口氣,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么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陳平安下一句話,更是讓少女感到哭笑不得,“寧姑娘,我不認識字啊,你教教我?”

    黑衣少女心頭一轉,嗤笑道:“就不怕我占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顧粲明擺著是承受大量祖蔭的家伙,就連天然劍胚的劉羨陽也比不上,小鎮(zhèn)千年以來,也沒幾個人能夠媲美,那么他小心翼翼珍藏起來的傳家寶,能差到哪里去?你就不怕我見財起意?獨占了這份價值連城的秘籍?”

    一盞微微燈火搖曳的油燈,昏黃光線下,草鞋少年微微笑著,也不解釋什么。

    少女冷哼一聲,挪了挪位置,示意草鞋少年坐到自己身邊,結果對面陳平安半天沒抬屁股,少女氣笑道:“我寧姚一只手能打一百個你……”

    說到這里的時候,少女自顧自笑起來,“難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陳平安坐在少女身邊,有些忐忑,也有緊張。

    少女寧姚還沉浸在先前那句話的語境里,越陷越深,自言自語道:“一只手打一百個陳平安,嗯,這個說法,適用范圍很廣啊,見到誰誰誰,切磋之后,如果敗于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個陳平安的實力,也敢與我一戰(zhàn)’,感覺不錯唉,遇見一條洪荒兇獸、大澤惡蛟,就告訴自己‘這條孽畜相當于三萬個陳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陳平安只覺得莫名其妙,肩并肩坐著的黑衣少女,突然就傻呵呵笑起來。

    少女笑得家徒四壁的貧窮少年,讓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有錢人。

    而少年和少女,此時此刻更不會意識到,“一只手打一百個陳平安”這句玩笑話,在將來漫長歲月里展現(xiàn)出來的重量和力氣。

    尤其是當草鞋少年不再是少年之時。

    越往后越是如此。

    寧姚終于回過神,咳嗽一聲,坐直腰桿,拿過古書,快速翻了幾頁,然后她合上書,一根手指在封面上點了兩下,轉頭對陳平安淡然道:“這是一部拳譜,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規(guī)矩,你可以稱之為《撼山譜》�!�

    陳平安滿臉期待,“然后呢?”

    黑衣少女強忍著翻白眼的沖動,盡量讓自己鄭重其事地翻開一頁,那根嫩如青蔥的纖細手指,指向扉頁序文,一邊向下滑動,一邊念道:“家鄉(xiāng)有小蟲名為蚍蜉,終其一生,異于別處同類,皆在搬運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勝負,重神意,不重招式,將此拳六式練至爐火純青之時,殺力巨大,動輒傷人肺腑至深……”

    “雖然《撼山譜》一直不曾躋身當世拳譜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終堅信,遍觀天下武學,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緣人,將其發(fā)揚光大……”

    寧姚熬著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讀給陳平安聽。

    薄薄一本冊子,整部拳譜的拳法才六勢,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寧姚讀完序文之后,把拳譜推到陳平安身邊,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著啊,別遭賊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小心翼翼伸出雙手扶住那部古老拳譜。

    把寧姚給看得一直想笑,這么本書擱在桌面上,還能自己長腳跑了啊,還是你陳平安怕它會摔跤?

    陳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這才翻開書頁,序文一字字看過去,之后圖文并茂,反正草鞋少年看得云里霧里。

    寧姚側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著少年的側臉,調侃道:“是不是覺得自己發(fā)大財了?以后砍柴要用金斧頭、吃飯要用金飯碗?”

    少年沒有抬頭,仔細琢磨那些圖畫和天書一般的文字內容,直言不諱道:“其實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這本拳譜不會太好,不過沒關系,對我來說,它已經足夠好了。”

    寧姚挑了一下眉頭,也開門見山道:“我見識過、或者聽說過的東西,確實是很好的東西,但是在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東西壞東西,可好東西有多好,壞東西有多壞,就很難說了?”

    陳平安抬起頭,“那這本撼山譜,是屬于‘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嘍?”

    寧姚沒好氣道:“我是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部破拳譜到底有多糟糕!”

    草鞋少年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

    顯然早就心里有數,只是跟少女打趣罷了。

    寧姚伸手推刀出鞘寸余,威脅道:“想被砍是不是?”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她腰佩腰間的綠鞘長刀,由衷贊賞道:“很好看�!�

    寧姚坦然受之,“我寧姚親自揀選的刀劍,當然不孬!”

    陳平安看著她,有些羨慕和佩服她的那種自信,哪怕她與自己同齡,還身處于人生地不熟的異鄉(xiāng),但是無論如何,無論何種處境,她都像是一輪朝陽,冉冉升起,勢不可擋。這一點,從陸道長跟她打交道時候的小心謹慎,心思敏銳的陳平安就感受得到。

    陳平安情不自禁地說道:“如果陽光可以換銅錢多好!”

    寧姚不明就里,訝異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

    陳平安連忙轉移話題,翻到第一幅拳譜,“寧姑娘,能不能幫我讀一遍這幅圖畫的文字?”

    寧姚想了想,沒有拒絕,只是問道:“知道為什么我第一眼,就知判定這部拳譜不如何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很奇怪�!�

    少女笑了笑,干脆在長凳上面向少年,盤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攤開的拳譜,耐心解釋道:“武人的武學秘籍和修行之人的煉氣之法,一般都有三種記載方式,第一種就是這部撼山譜,用普通材質的紙張書頁,能夠保存多少年,看運氣,兵災人禍不說,經過漫長歲月的潮濕、蟻害等等,也會逐漸損毀消失,對吧?”

    陳平安恍然,點了點頭。

    少女繼續(xù)道:“所以,在這種以實物承載文字的方式當中,就出現(xiàn)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就是注重材質的珍稀程度,即承載文字的東西,與文字內容的價值能夠相匹配,這就像你不會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鎮(zhèn)國玉璽�!�

    陳平安若有所思。

    寧姚略作猶豫,仍是對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接下來一種是不立文字,講究言傳身教。這些多是宗門幫派的壓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傳男不傳女等繁縟規(guī)矩,甚至許多所謂的嫡傳弟子、入室弟子,也也未必能夠盡得真?zhèn)鳎鎮(zhèn)髡鎮(zhèn)�,便在于此�!?br />
    寧姚嘆了口氣,“至于最后一種,是只可意會了,不可言傳,連說也說不得,說也無法說。打個比方,這趟進來小鎮(zhèn)的兩股勢力,云霞山的蔡金簡,她的云霞山,有‘觀云�!皇�,云海滔滔,云霧霞光尤為特殊,蘊藉靈氣,被你們東寶瓶洲煉氣士譽為‘天上尤物’,有些能夠自行幻化成歷代祖師爺,若有機緣者,就能與之會晤交流,而正陽山之巔的濃郁劍氣,據說陰差陽錯,因緣際會,也會出現(xiàn)正陽各峰老祖的劍靈,演化劍道,至于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貴賤,不看修為高低�!�

    寧姚最后說道:“當然了,三種方式也無絕對高低劃分,第一種方式,若是將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專門出產一種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當別論了,除此之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夠遠,就總能遇到驚喜。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以后,最好還是要出去走走,不說奢望離開東寶瓶洲,離開這座天下,好歹爭取走到大驪王朝的版圖邊境上�!�

    陳平安嗯嗯嗯著,明顯心思都牽掛在那部拳譜上,他指向一個字,“寧姑娘,這個念啥?”

    少女氣不打一處來,“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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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八章

    九境

    陳平安一臉懷疑,寧姚怒目相視,指著那串文字,“真念‘滾’!此拳悟自于大驪觀雨,拳勢滾走之勢,拳罡如潑墨大雨,跌落人間后,滾走于大驪皇宮之龍壁,傾瀉直下!”

    陳平安凝神望著那幾幅一氣呵成的拳勢圖,擺兵布陣一般,擠在一頁之內,所以每個揮拳小人的圖畫不大,加上炭筆畫工并沒有如何精細,也虧得是陳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燈光下依然看得纖毫不差,少年聽到寧姑娘那些聽不太懂的話語后,呢喃道:“聽上去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寧姚微微湊過腦袋,看著那幾幅畫譜,點頭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傳了幾千年,都沒有失傳,跟這一招拳譜有幾分神似啊�!�

    陳平安轉頭好奇問道:“怎么說?”

    昏黃燈火中,少女長眉微彎,如春風壓彎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咸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頓瞎掄,保管能夠亂拳打死老師傅�!�

    少年無奈道:“哪有你這么說的�!�

    陳平安在腦海中想象了一番,這可不就是顧粲的拿手好戲和成名絕學嗎?記憶當中,顧粲他娘親在很多年前,好像也過一場不那么美好的爭執(zhí),是在杏花巷的一間脂粉鋪子門口,那時候顧粲還剛剛會走路,顧粲他爹,因為是外鄉(xiāng)人的緣故,又常年不著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鄰居忘記,那時候婦人們開始憂心,憂心自家男人在經過顧氏寡婦家門口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僅僅是竹竿上晾曬著的婦人衣物,就輕而易舉將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后來有一次,馬婆婆便召集五六位婦人,聯(lián)袂去堵顧氏的院門,顧氏在那一戰(zhàn)當中,吃了不少虧,但是馬婆婆她們也沒占到多大便宜,兩敗俱傷,只不過越到后邊,顧氏終究是勢單力薄,雙拳難敵四手,就連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單薄,一時間難免春光乍泄,更讓那些自慚形穢的婦人們失心瘋,抓撓撕咬,無所不用其極,看得巷子周圍男人們一個個咽口水。

    好在當時陳平安恰巧從龍窯回到小鎮(zhèn),這么多年一直得到顧氏照拂,就上去幫顧粲他娘擋下許多陰險招式,從頭到尾,草鞋少年沒敢還手,陳平安不是怕惹麻煩,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個時候的少年,在姚老頭的呼喝聲、謾罵聲中,已經走過無數山和水,才十二三歲,就走過了很多小鎮(zhèn)老人幾輩子的路。

    那會兒,少年和婦人坐在院門口,顧粲始終被關在門內,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親的狼狽模樣。

    少年轉頭望去,給婦人指了指嘴角位置。

    婦人隨意撇了撇嘴,然后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跡。

    孩子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一聲聲喊著娘親。

    婦人先是對草鞋少年笑了笑,然后嘩啦一下,眼淚就滾出眼眶。

    第二天,草鞋少年身邊,就多了一個不情不愿的拖油瓶。

    寧姚的問話打斷了陳平安的幽幽思緒,“你想什么呢?”

    陳平安問道:“你說顧粲和他娘離開小鎮(zhèn)后,隨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書簡湖,真能過上好日子嗎?”

    寧姚反問道:“你覺得他們母子在泥瓶巷過得不好?”

    陳平安想了想,“顧粲那小子沒啥良心,年紀又小,肯定沒覺得日子難熬,不過顧粲他娘……應該不會覺得小鎮(zhèn)是個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個都不喜歡。而且我覺得顧粲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該在小鎮(zhèn)這邊,她總覺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頭的話來說,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遠方,娘們心不定,就要紅杏出墻,我覺得這話說得不太對……”

    寧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么扯,還要不要學拳譜的?!”

    陳平安嚇了一跳,“寧姑娘你繼續(xù)說。”

    寧姚沒好氣道:“與你說修行,并無意義,因為你注定無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說武學,說武道�!�

    陳平安剛想說什么,少女已經自顧自往下說去,“天下武學分九境,當然有人也說其實九境之上,還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會豢養(yǎng)一群棋待詔……”

    說到這里,少女心情又好了許多,笑瞇瞇問道:“陳平安,知道什么叫棋待詔嗎?”

    陳平安當然老老實實搖頭。

    少女臉上光彩流溢,“圍棋的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于官場的一品大員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會被譽為‘十段國手’,然后這些人就會有各種花哨的獨有頭銜,你們大驪王朝的棋待詔啊,特別丟人,據說你們的九段,只等于隋朝的七段實力,整個大驪,也就一個綽號‘繡虎’的家伙,被隋朝棋壇真正視為敵手。哦,對了,你知道啥叫圍棋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規(guī)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會下。宋集薪和稚圭家里就有棋盤和棋子�!�

    少女滿是失落,“這樣啊�!�

    少女繞了半天,少年仍是不曉得“九境”到底是個啥。

    少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點不靠譜,咳嗽一聲,鄭重其事道:“我娘說過,武道九境,一步一臺階,但是哪怕等你登頂第九境,最后的景象,就像身處一座山,抬頭望向遠處的另外一座山,卻只看到了半山腰。”

    陳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為少年親眼見識過這幅畫面。

    少女也不在意少年是否真懂,說道:“武道九境,分煉體、煉氣和煉神,各有三層境界,步步登頂,一步差不得,更錯不得,走得越堅實越好,走得快慢與否,反而沒有那么重要,這與修行是不太一樣的�!�

    “煉體三境界,第一層泥胚境,聽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這條泥瓶巷,粗糙不堪。不過修至巔峰圓滿,自身如一尊泥菩薩,雖是泥塑,卻也有幾分不俗氣象,氣沉丹田,不動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門了�?傊�,這一層的精髓在于一個‘散’字,以及一個‘沉’字。習武之人的天賦高低,悟性的好壞,領路的師父,一下子就能看出來�!�

    “第二層木胎境,寓意你的體魄開始由粗漸細,大成之時,肌膚紋理精密有序,如通體篆刻符箓,就像……對,就像這塊從溪里摸出來的蛇膽石,跟一般的鵝卵石,內里其實已經截然不同。這一層境界的深意,為‘開山’,拓寬經脈,把一條狹窄如羊腸小道的經脈,變成能夠容納馬車通行的陽關大道。習武之人的根骨好壞,會在這個境界當中高下立判�!�

    說這些話的時候,黑衣少女高高舉起那顆少年贈送的石子。

    她凝視著燈火照映下的漂亮石頭,輕聲道:“煉體最后一境界,名為‘水銀鏡’,血液濃稠如水銀,重量卻更加輕盈,氣血凝聚合一。突破門檻,需要渡過一劫,叫‘泥菩薩過江’。能否成功走過最后一個門檻,鯉魚跳龍門,就得看習武之人的運氣了�!�

    陳平安聽得懵懵懂懂,癡癡望著那盞油燈,燈火搖曳,心神隨之搖曳。

    少女打了個哈欠,趴在桌子上,懶洋洋道:“說到這里就差不多了,煉體三境界,已經將八成入品武人擋下來,再難更進一步,要知道窮學文富學武這個道理,除了我家鄉(xiāng),其余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著這輩子能夠到達第二層境界,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問道:“那這本拳譜怎么練?”

    少女挑了一下眉頭,“明天再說,我有些困。”

    陳平安嗯了一聲,“那我拿籮筐去撿石頭了,明天再來找寧姑娘�!�

    少女說道:“如果你放心的話,拳譜留下來,我再看看有沒有紕漏,會不會是陷阱之類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寧姑娘記得小心些,這本撼山譜,我以后還要原原本本還給顧粲的。”

    少女轉頭皺眉道:“你要說幾遍才放心?!”

    少年笑著去角落背起籮筐,離開屋子的時候不忘提醒道:“寧姑娘別忘了鎖院門�!�

    少女趴在桌子上,沒有轉頭,擺擺手,有氣無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比我爹還話多啊。”

    少年身輕如燕,身影沒入小巷。

    等到陳平安約莫著已經離開泥瓶巷,少女立即直起身,以視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著那部撼山譜,然后整個人瞬間垮下來,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臉,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兒怎么教啊,我生下來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仙之體,哪里需要走這些山腳的路程。我連三百六十五座竅穴的名字也記不全,氣息如何自然流轉,我打從娘胎起就會了啊……”

    少女雙手撓頭,悲憤欲絕。

    突然有一個嗓音在門外怯生生響起,“寧姑娘?”

    寧姚身體僵硬地緩緩轉身,看到一張極其欠揍的黝黑臉龐。

    她板起臉,不說話。

    少年咽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鎖門,就來提醒一聲,再就是如果寧姑娘晚上肚子會餓的話,我可以先去劉羨陽家做些宵夜,給寧姑娘拿過來,之后再去小溪那邊�!�

    少女大手一揮。

    少年立即跑路。

    一路上,陳平安腦海中都是拳譜第一式的圖畫。

    拳走人動,腳不離地,如趟爛泥,勢如大雪及膝,緩緩而行。

    少年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當他試圖去按照圖譜去練習拳架后,他不由自主轉變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長短。

    少年甚至異想天開,在溪水當中練拳,豈不是更好?

    ————

    齊靜春身前放著兩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膽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氣質溫潤如玉的年輕讀書人,造訪學塾,之后兩人私下對話,遠道而來的儒家君子問了他一個問題,“先生可想繼承某人遺愿,繼續(xù)為萬世開太平?”

    齊靜春當時回答道:“容我考慮考慮�!�

    這顯然不是一個如何令人滿意的答復,不過那位享譽半洲的年輕君子,沒有咄咄逼人,與慕名已久的齊先生,聊了聊小鎮(zhèn)的風土人情和小鎮(zhèn)之外的風云變幻,然后就告辭離去。

    從頭到尾,年輕君子都沒有詢問那塊玉牌如何處置。

    但是齊靜春心知肚明,東寶瓶洲儒教書院的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門的那對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禪寺的護經師、那位蜚聲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這三方勢力都不太可能會顧忌山崖書院的顏面了,尤其不會聽從他齊靜春的意愿,肯定會毫不猶豫取回各自勢力的壓勝之物。

    不過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齊靜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為難,不知如何刻寫印章的篆文,“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對這個孩子來說,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當,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虛了一些?可如果是三枚隨手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顯得太沒有誠意了?”

    齊靜春轉頭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當中,星星點點,如一顆顆夜明珠懸掛于一張黑幕之上。

    齊靜春怔怔失神,良久才回過神,一手拿起印章,開始下刀。

    最終刻出“靜心得意”四個古樸篆文,尤其以為首之“靜”字,最為神意飽滿,包羅萬象。

    齊靜春輕輕放下手中印章,底款這面朝上。

    齊靜春如釋重負。

    這位兩鬢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動,便隨手揮袖,只見桌面上很快“風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開。

    最后齊靜春凝神望去,看到小鎮(zhèn)陋巷的破落祖宅當中,少年和少女并肩而坐,聊著武道九境的概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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