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隨水”搖曳,沙啞開口道:“那小丫頭片子,好歹是咱們這兒下一位圣人的獨女,身份何等尊貴,為何偏偏鐘情于陋巷少年?”
楊老頭嗤笑道:“就這?”
水上老嫗戰(zhàn)戰(zhàn)兢兢,再不敢開口。
老人緩緩說道:“你既然如今已經走到這一步,有些規(guī)矩就該跟你說清楚,免得以后身死道消,也不曉得怎么回事,還覺得自個兒委屈。”
老人似乎在醞釀天機,沒有急著開口。
雨停之后,院中積水漸漸下潛,老嫗身影便愈發(fā)模糊,可憐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孫子幾眼�!�
被打斷思緒的楊老頭有些不耐煩:“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懶得管這些�!�
說到這里,老人有些眼神恍惚,自言自語道:“算你運氣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沒有來生都兩說,哪來現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馬的說法,起念和發(fā)愿兩事,至關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那沒么寬泛,只是苦口婆心諄諄教導,告誡徒子徒孫們,一定要講求慎獨,意思就是說別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視心魔為修行大敵,比佛家還嚴苛,因此許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許多所謂的旁門外道。因為道家追求的清凈,重視捫心自問,一旦被道教祖師爺留下的那些個問題,把自己給問住了,就會心亂如麻……”
抽著旱煙的老人如云海滔滔里的隱龍,那老嫗聽得更是如墜云霧,她畢竟是此地土生土長的人物,又沒有讀過書,自然聽不懂這些玄之又玄的學問道理,她只能硬著頭皮死記硬背。
楊老頭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記這些,因為我們不管這個�!�
老嫗呆住。
楊老頭重復一遍,“我們不管你們怎么想,只看你們怎么做。”
老嫗忐忑道:“大仙,我記住了。”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說道:“既然身為河婆,就要負責所有河中事務,既是為自己積攢陰德,也要為自己贏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夠讓人為你建立祠廟,塑造金身,使得一縷分身立于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這之后,就要爭取讓朝廷容納你,躋身一國之內山岳江河的正統(tǒng)譜牒,得一個官方認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話,最少也要被載入地方縣志。要是供奉你的祠廟,最后被當做一座淫祠,給官府奉命鏟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比孤魂野鬼還難受�!�
老嫗壯起膽子問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說,咱們這兒一律禁絕,那我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續(xù)命,又能做什么?大仙你所說的祠廟香火、山河譜牒什么的,還有那地方縣志……”
楊老頭說道:“這是以前,以后就不好說了,將來這里,會從一座小洞天,降格成為一塊沒了門檻的小福地,誰都能來此,再也不用繳納那三袋子銅錢。這也是大驪皇帝為何如此不擇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還是晚六十年再做,結果會截然不同�!�
老嫗一咬牙,問道:“大仙,之所以愿意庇護我,是不是因為我那孫子?”
楊老頭點了點頭,并未隱瞞初衷。
老嫗又問,“既然如此,大仙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帶走我家馬苦玄?為何不自己來栽培?”
原來這位化身為河婆的老嫗,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馬婆婆。
楊老頭輕輕一磕煙桿,老嫗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頓時扭曲不定,哀嚎不止。
這份毫無征兆的疼痛,就像一個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攪肺腑的苦痛,老嫗如何能夠承受?
楊老頭淡然道:“雖然在我眼中,沒有好壞之分,沒有正邪之別,不以此來稱量陰德,可不意味著我就喜歡你的所作所為。以前不好與你計較什么,但是以后我就算將你灰飛煙滅,也只是一念之間,所以別得寸進尺。”
老嫗跪倒在地,求饒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劍修耗費巨大代價,請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對少年馬苦玄的無禮質問,當時連那位兵家劍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來雷霆震怒,為何到最后,殷姓真神卻是一本正經地回復少年?甚至是以人間話語回答“非不為,實不能也”七個字?
這全然不是人神之間該有的問答。
只不過這一點異樣,恐怕連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劍修也不明就里,只當做是那尊真神自有不為人知的規(guī)矩和考量,但是小院里的老人心知肚明。
那少年,才是天命所歸。
絲毫不比婢女稚圭遜色半點。
王朱,王朱。
合在一起即珠字。
一條真龍,何物最珍?
珠!
她為何選擇依附大驪皇子宋集薪?
世間帝王一貫喜好以真龍自居,一人氣運能夠與王朝國祚掛鉤,顯而易見,兩人算是強強聯(lián)手,相輔相成。
但是話說回來,修行一事,大道漫長,氣運,天賦,根骨,機緣,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后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積薄發(fā)大器晚成,所以并無絕對。
小鎮(zhèn)這一輩,除了馬苦玄和稚圭,其實宋集薪,趙繇,顧粲,阮秀,劉羨陽,還有那些個各有機緣命數的孩子,可謂皆是天之驕子。
哪怕是深不見底的楊老頭,他也不敢說誰的成就,一定會高過誰。
楊老頭瞥了眼院中積水,說道:“去吧,你暫時只需要盯著廊橋那邊的動靜。”
老嫗惶恐道:“大仙,廊橋那邊,尤其是那口深潭,連我也無法靠近,每次只要過去些許,就像在油鍋里煮似的……”
楊老頭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橋即可,比如說日后有什么東西從廊橋底下飛出,你看準它的去向即可�!�
老嫗連忙領命離去。
院中積水之上,瞬間沒了老嫗如煙似霧的縹緲身影。
“師父師父!”
楊家鋪子正堂后門那邊,鄭大風大笑喊著,急急忙忙來報喜。
一前一后兩人來到后院,前邊的鄭大風腳下生風,“師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楊老頭望向鄭大風身后的敦厚漢子,后者點了點頭。
但是那漢子欲言又止,滿肚子的疑問,只是木訥口拙,不知如何問起。
到最后,漢子只是悶聲悶氣道:“師父,為何收馬苦玄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歡姓馬的小子�!�
楊老頭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張抓起那條金色鯉魚,賣給陳平安?!”
中年漢子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腳的鄭大風,要有骨氣太多,坐在先前陳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樂意。師父你也不挺喜歡那孩子的嗎?”
如果陳平安在場,一定會感到震驚,因為當初街上遇到的賣魚中年人,正是此人。
楊老頭氣笑道:“結果呢?那只魚簍和那條金鯉,送到陳平安手上了?嗯?!”
漢子悶悶不樂,不吭聲。
鄭大風在一旁煽風點火,“師兄啊,不是我說你,白瞎了你那只龍王簍啊,給誰不好,偏偏給了大驪的死對頭,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后宋長鏡跟你秋后算賬。再說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給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么,師兄你覺得寶貝燙手啊,實在不行,送給我也成啊。”
楊老頭視線冷冷拋來,鄭大風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說半個字,舉起雙手,老老實實坐在臺階上。
老人說道:“帶著苻南華,一起去老龍城�!�
鄭大風滿臉驚訝,轉頭望去,只看到老人那張面無表情的滄桑臉龐。
這位為小鎮(zhèn)看門的光棍漢子,緩緩收回視線后,拍了拍膝蓋,苦笑著起身,沒有說一個字,走下臺階,走向鋪子后門。
背后傳來老人威嚴的嗓音,“記住,死也不許泄露根腳!”
鄭大風苦笑更甚,點了點頭,沒有轉身,加快步子。
走到正堂后門走廊后,這個漢子轉過身,跪下磕了三磕響頭,沉聲道:“師父保重身體�!�
從頭到尾,老人一言不發(fā)。
鄭大風黯然離開楊家鋪子。
坐在板凳上的漢子李二,有些替同門師弟的鄭大風打抱不平:“師父,你對師弟也太……”
老人笑道:“不近人情?”
漢子點頭,“師弟雖然成天沒個正行,可是對師父你是打心眼的好,說實話這一點,我比不上他。”
老人對此不置可否,“反正是無根浮萍,連路邊野草也比不過,死在哪里不是死�!�
漢子嘆了口氣道:“師弟這趟離開小鎮(zhèn),肯定走得心里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脈相承,薪火相傳,需要有三名弟子,一個是‘能大用’,能夠光大師門,師父死后,挑得起大梁,鎮(zhèn)得住場子,既是面子也是里子。一個能‘續(xù)香火’,看上去什么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勝在有韌性,天塌下,就算那個有用的弟子也死了,可偏偏是這個人,能保證師門香火不斷,鼎盛時分,作用不明顯,一到門庭不振的危險時刻,就很重要了。最后一個,必須‘有意思’,天賦好,根骨好,什么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對師父和宗門如何感恩,做師父的,不會跟這么一個弟子事事講規(guī)矩,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最后這個徒弟,就是如此�!�
漢子好奇問道:“我,師弟,還有馬苦玄,咱仨分別是哪個?”
楊老頭笑道:“這么多年過去了,誰說我只有你們三個徒弟的?”
漢子愣了愣,笑容有些尷尬,“我忘了這茬�!�
楊老頭笑問道:“那宋長鏡如何?”
漢子認真思考片刻,結果只蹦出兩個字,“不錯。”
楊老頭抽著旱煙,吞云吐霧,嘖嘖稱奇道:“那就是很厲害了�!�
漢子說道:“宋長鏡答應……”
不等徒弟說完,楊老頭一跺腳,天地寂靜。
漢子笑道:“師父,咱們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隱蔽,還用在乎這些?”
楊老頭緩緩道:“連做做樣子也不做,你是要造反�。俊�
漢子反問道:“有兩樣?”
楊老頭抬頭看了眼天空,視線透過三層天地,老人默不作聲。
漢子心情沉重,問道:“師父,我家兩個崽兒,真要去那山崖書院?”
楊老頭,“既然齊靜春愿意拿此作為交換,為何不去?這等好事,說是百年不遇,一點也不夸張�!�
楊老頭問道:“為何齊靜春不一口氣送給陳平安?”
楊老頭笑道:“你以為那就是幫陳平安?嫌棄那孩子死得不夠快還差不多,你信不信當時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龍王簍和金鯉魚,不出三天,陳平安就必然暴斃在小鎮(zhèn)某處?”
漢子疑惑道:“陳平安在六歲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于是沒了約束,雖說使得這孩子留不住什么大機緣,可這既是壞事,同時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里的一盞燈火,便有了那么多飛蛾撲火的事情發(fā)生,在這期間,那可憐孩子撈到手一樣東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嗎?”
楊老頭解釋道:“只要是在小鎮(zhèn)上,陳平安就不會有什么好運氣,機緣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兩手空空的貧賤命,他能活下來,已經相當不容易了。換成那些個所謂的天之驕子,哪個不死上七八回�!�
漢子咧嘴笑道:“所以這也是師父你愿意幫他一把的原因嘛,師父你能給的,剛好是陳平安唯一能夠接得住的�!�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濃重煙霧,“那你知不知道,你試圖送給陳平安那份機緣,差點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寧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陳平安差點就死在這條線上�!�
漢子皺了皺眉頭。
楊老頭換了一個話題,“以往負責坐鎮(zhèn)此方天地的圣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壓勝之物,第二事情就是來我這邊,打聲招呼,但哪怕是這些個圣人,其中絕大多數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還有兩種人,不會來我這邊,第一種情況,多是早期歲月,那會兒東寶瓶洲佛家勢力昌盛,禿驢和尚還很多,這撥人是不敢來,怕沾因果。另一種情況,就是齊靜春這樣的,上邊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訴他真相,巴不得齊靜春與我起了沖突,大打出手。齊靜春今天之所以來,是他自己琢磨出了余味,或是……”
老人臉色凝重,“這種情況可能性太小,后果也太大,無法想象,我希望不是,也……應該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別有洞天。
齊靜春坐鎮(zhèn)一方,楊老頭則像是藩鎮(zhèn)割據,且沒有半點寄人籬下的跡象。
楊老頭感慨道:“齊靜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圣人,說‘圣人竭盡目力,以規(guī)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意思是什么呢,簡單說來就是你們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圣先師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氣力,窮盡目力,才訂立下這些規(guī)矩框架,以供后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災厄橫禍,下輩子才有繼續(xù)投胎做人的機會�!�
漢子撓頭道:“師父你跟我說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鄭大風才能跟你聊�!�
楊老頭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開這個口了。一個說,一個聽,一個問一個答,剛剛好。”
楊老頭站起身,舉目遠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夠活著走出小鎮(zhèn),在外邊闖蕩個幾十年后,一定會驚訝,原來當初那個家鄉(xiāng)小鎮(zhèn),是如此之大�!�
師父站起身了,漢子也只好跟著起身,他雖然不會溜須拍馬,可規(guī)矩還是懂的。
楊老頭說道:“你也別留在這里了,帶上你家那個潑婦,去一個地方。在東寶瓶洲,你這輩子都沒希望破境。宋長鏡是個小心眼,以后被他壓著境界,你不嫌惡心,我這個當師父的還覺得惡心人呢。對了,兒子女兒,你要是真舍不得,可以帶走一個,大不了就少分走一點齊靜春的饋贈�!�
漢子問道:“師父,要是我媳婦非要兩個娃兒一起帶走,我咋辦?”
楊老頭怒道:“你家到底誰做主?!”
漢子一臉天經地義道:“她�。 �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揮手趕人,“滾滾滾,一家四口都滾,愛咋咋的!”
漢子走下臺階,突然轉頭問道:“那師父你?”
老人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旱煙絲,發(fā)現已經空無一物,收回手后,臉色平靜道:“還能如何,等死而已�!�
漢子走到那邊檐下,沒來由轉頭笑道:“我覺得馬苦玄帶不走那樣東西。”
老人神色灰暗,自嘲道:“他要是帶不走,那就真是誰也帶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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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zhèn)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內,所有外鄉(xiāng)人必須全部撤出小鎮(zhèn),驪珠洞天暫時只許出,不許進。
雖然怨氣滔天,但是到最后竟然沒有一人質疑此事。
東行隊伍當中,李家老祖不惜親自出面,暗中護送那位正陽山小祖宗離去。
第二天,小鎮(zhèn)西邊極遠處,傳來一陣陣轟隆隆聲響,如地牛翻身,驚天動地。
原來是那頭正陽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現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將其扛在背上。
老猿肩頭猛然一傾斜,似有重物壓在肩頭,老猿抬起頭,瞇眼望去。
肩頭山巔之上,有“一�!泵煨∩碛�。
齊靜春。
老猿大笑道:“齊靜春!莫要如此小氣誤了大事!”
齊靜春沉聲道:“將這座披云山放回去。”
老猿肩頭向上挑起,怒喝一聲,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雙手離開那座山峰底面,一個側滾,巨大身形壓得附近樹木倒塌無數。
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腳踩得陷入地面。
那人才是真正的頂天立地,搬山猿與之相比,仿佛成了別人的腳底螻蟻。
又一腳,將試圖掙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
再一腳。
千丈老猿癱軟在大坑之中,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弓著身,像是腦袋頂住了天穹,俯視著那頭搬山猿,譏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腳踏平正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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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四章
三陳
陳平安搖身一變,成了鐵匠鋪的臨時學徒,按照阮師傅的說法,需要有人頂替劉羨陽的活計,挖井、蓋房、鑿渠,都需要人手,他沒有白白養(yǎng)活那位劉大爺的道理。
于是陳平安就成了鋪子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氣活,草鞋少年還真不輸給任何青壯漢子,勞作間隙,陳平安就去那棟屋子看望劉羨陽,從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高大少年,不知道是死里逃生后,猶然心有余悸,還是被搬山猿那一拳傷到了元氣精神,變得有些沉默寡言,病懨懨的,經常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愣愣出神,除了陳平安能跟他聊上幾句之外,劉羨陽幾乎沒有跟誰說過話,陳平安對此也束手無策,好在劉羨陽受傷極重,但是胸膛傷口的痊愈速度,竟然比陳平安的左手還要快上許多。
寧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那個被她稱呼為阮師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應為她鑄劍,更意外的是阮師還說此次鑄劍,運氣好的話,半年就能出爐,運氣不好的,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寧姚對此倒是心寬的很,笑著說自己運氣一向不壞,等上半年便是。
寧姚雖然每天住在陳平安的祖宅,但是藥罐子什么的,都搬來了鋪子這邊,省得陳平安來回跑。陳平安則住在劉羨陽家,主要還是怕宅子遭賊。陳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里摸石頭,結果到最后顆粒無收,就是青牛背那邊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膽石,用寧姚的說法就是蛇膽石這玩意兒,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氣神,沒有,就是尋常富貴門庭的清供雅玩,也就只能當做一方硯臺,可有了精氣神,就跟人穿上了龍袍差不多,兩者差距,一個天一個地。
這讓陳平安每次走在溪邊都要忍不住唉聲嘆氣。
寧姚給陳平安帶了一串老舊鑰匙回來,說是有人丟在院子里的,然后她試了試,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鑰匙,從院門到屋門到房門,全都能開。陳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么,照理說就他那種大手大腳的作風,應該不會想到讓自己去幫忙打掃屋子,畢竟以宋集薪的脾氣,估計屋子塌了,也不愿意讓外人進入他家的地盤。
陳平安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宋集薪。
宋集薪是一個很大方的人,不管是給他自己,哪怕是給稚婢女圭花錢,兜里有十顆銅錢就敢全部砸出去。同時宋集薪也是一個很小氣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獨占的東西,一絲一毫他也不愿意施舍,簡而言之,就是宋集薪想要給誰什么,一擲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別人主動跟他求什么,他板上釘釘不會樂意。心情好,愿意對誰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與不好,宋集薪都不會雪中送炭。
或者是稚圭故意丟到他家的鑰匙?
陳平安覺得可能性不大。
在這期間,當陳平安聽到寧姚說她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于是寧姚瞇起眼眸,她那雙狹長雙眉,格外氣勢凌人。她就這么死死盯著陳平安。
當時阮秀在不遠處愣愣看著這一幕,偷偷吃著讓陳平安幫忙從小鎮(zhèn)買來的碎嘴吃食。
最后寧姚率先轉身離去,那天她沒讓陳平安煎藥,捧著陶罐去了鐵匠鋪子后邊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少女給煙熏成一張大花臉不說,還被她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扎馬尾辮的青衣少女遠遠經過,一邊走一邊嗑著瓜子,津津有味。
寧姚蹲在地上,惡狠狠盯著那罐子藥材,覺得這比練劍練刀難多了,少女滿臉憤憤不平,世間竟有我寧姚也做不好的事情?看來世上就不該有煎藥這么一回事!
陳平安默默走到她身邊,幫她重新煎藥,動作嫻熟。
寧姚嘴唇微動,仍是沒有阻攔,只是趁陳平安不注意的時候抹了把臉。
少年蹲在藥罐旁,仔細盯著火候,雙手疊放在膝蓋上,下巴又擱在手臂上。
寧姚冷哼一聲,“想笑就笑!”
陳平安沒有笑話她,依然盯著輕輕搖曳的青色火苗,小聲說道:“不是認為寧姑娘你會做什么壞事,只不過鑰匙終究是別人的,不管為什么會落在咱們院子,也不好拿去開門。哪怕宋集薪和稚圭這輩子也不回小鎮(zhèn),隔壁終究還是他家的院子,我們都是外人。”
寧姚撇撇嘴,“爛好人,死腦筋,窮講究,叨叨叨!”
陳平安和寧姚幾乎同時轉頭,看到一名年輕男子,身材修長,氣質清雅,一看就是外鄉(xiāng)人加上讀書人。
陳平安發(fā)現此人看待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陽山搬山猿、老龍城苻南華,那么自恃高人一等,也不像陸道長和寧姑娘這樣。那個年輕男人的視線,十分復雜矛盾,似乎有憐憫,欣賞,又夾雜著一絲嫌棄。
那位年輕人最終選擇沉默離去。
寧姚皺眉道:“一看就是沖著你來的,怎么回事?”
陳平安也納悶,搖頭道:“不明白�!�
被那個莫名其妙的外鄉(xiāng)人打岔后,少年少女之間,那點甚至談不上是什么隔閡芥蒂的賭氣,很快就煙消云散。
只是那人很快就去而復還,身邊還有一位雙腿極長的年輕女子,不知為何還有阮秀。
阮秀開口解釋道:“他們說不來小鎮(zhèn)方言,就讓我來幫忙。陳平安,這位姐姐就是救了劉羨陽的人,跟你一樣姓陳,但不是我們東寶瓶洲人氏,陳姐姐身邊這人,是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姓陳名松風。聽陳姐姐說,陳松風好像跟你這一支陳氏,算是好幾百年前的遠房親戚吧,至于陳姐姐,跟你們哪怕往上推一兩千年,也沒啥關系。這次陳姐姐是來祭祖的,但是小鎮(zhèn)這邊,從監(jiān)造官衙署,到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個大家族,已經沒誰知道祖她們家的墳到底在哪里,劉羨陽就說到了你,說你如今是小鎮(zhèn)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準沒錯。陳姐姐說如果你能幫上忙,她可以支付報酬,一袋子金精銅錢,我覺得你可以答應……”
說到這里的時候,青衣少女偷偷摸摸并攏雙指,在腰側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兩袋”。
阮秀明擺著是要提醒陳平安,盡管獅子大開口,否則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
陳平安仔細思考后,笑道:“我想到一個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至于報酬就算了,就是走幾步路的事情。”
阮秀有些著急。
寧姚已經向前踏出一步,用東寶瓶洲正統(tǒng)雅言說道:“讓陳平安帶你去找墳頭祭祖沒問題,但是你得拿出兩袋金精銅錢,沒得商量!他這會兒受傷很重,不易長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齊先生讓人速速離開小鎮(zhèn),陳平安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卻必須要加快趕路,一袋錢,不夠�!�
陳對和陳松風其實第一眼看到少女,俱是眼前一亮,
見之忘俗。
如荒蕪稻田之中,見到一株芝蘭,亭亭玉立。
陳對正大光明打量著眼前少女,一襲綠袍,懸刀佩劍,賞心悅目。陳對的沉悶心情也有些變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墳,就兩袋錢。但是丑話說前頭,萬一找不到的話,我一袋子也不會給你們,如何?”
寧姚沉聲道:“一言為定!”
從始至終,仿佛沒有陳平安任何事情。
寧姚盯著陳平安,那雙眼眸充滿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會砍人啊”的意味。
陳平安忍住笑意,認真想了想,跟阮秀說道:“麻煩你跟他們說一聲,我要先幫寧姑娘煎好藥,差不多還需要兩刻鐘,然后我去跟劉羨陽聊聊,最后就是還要阮姑娘幫我跟阮師傅說一聲,今天我手頭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補上。”
聽說沒辦法立即動身后,陳對有些神情不悅,她看著這個不識好歹的草鞋少年,臉色陰晴不定。
陳平安沒有遲疑退縮。
寧姚更是雙手環(huán)胸,笑意冷漠。
陳對忍著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為重,對阮秀笑道:“秀秀,跟他說,我們在廊橋那邊等他,最多等半個時辰,如果到時候見不到人影,讓這家伙后果自負�!�
阮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陳對和陳松風聯(lián)袂離去。
阮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說一聲�!�
陳平安在給寧姚煎完藥后,去找劉羨陽。
藥味濃重的屋子里,躺在床上的劉羨陽聽到腳步聲后,轉頭看來,臉色依舊談不上紅潤,只是比起之前的慘白,已經要好上許多。
劉羨陽擠出一個笑臉,沙啞道:“叫陳對的女人找過你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等下就要帶他們進山�!�
劉羨陽想了想,“我會跟她一起離開,去一個據說比咱們東寶瓶洲還要大的地方�!�
其實之前陳對就找過一次劉羨陽,但是在那之后,劉羨陽興致并不高,更沒有要跟陳平安聊她到底說了什么的意思。
劉羨陽扯了扯嘴角,“其實我連東寶瓶洲是個啥也不曉得�!�
陳平安彎腰幫他理了理被褥,笑道:“你以為我知道��?”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問道:“你知道我最擔心什么嗎?”
陳平安搖搖頭。
劉羨陽轉頭重新望著屋頂,“在這里,好歹你能攙扶我下床,之后咬咬牙自己也能解決,出了小鎮(zhèn)后,一路上拉屎撒尿怎么辦?難道要我跟他們說,喂,你們誰誰誰,來給我搭把手?”
陳平安坐在凳子上,只能撓頭。
劉羨陽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連死都死過了,還怕這個?”
陳平安說道:“日子終歸是越來越好的,放心吧,姚老頭不是說過嘛,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一說到姚老頭,劉羨陽就有些感傷:“姚老頭這輩子就沒說過幾句好話,喪氣話,晦氣話,罵人的話,倒是一籮筐一籮筐的。”
寧姚站在門外,她也不說話。
陳平安又一次幫劉羨陽蓋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帶他們進山了,你好好休息。”
劉羨陽點點頭,“記得小心點�!�
陳平安輕輕走出屋子,寧姚跟他并肩而行,陳平安好奇問道:“你也要上山?”
寧姚皺眉道:“我信不過那兩個姓陳的�!�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小心總歸沒錯�!�
兩人快步行走在溪邊,寧姚說道:“小鎮(zhèn)那邊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動,蟄蟲驚而出走。
兩撥人在廊橋南端碰頭。
除了寧姚和趕來湊熱鬧的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其余三人,別洲陳對,本洲龍尾郡陳松風,小鎮(zhèn)泥瓶巷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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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五章
珠子
風雷園年輕劍修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飛揚,對寧姚所說第一句話就是,“小姑娘,你年紀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蘇仙子差。”
這恐怕就是年輕劍修對世間女子的最高評價了。
寧姚當然臉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說什么,會說小鎮(zhèn)方言的劉灞橋就已經轉頭,對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這位風雷園的天才劍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軀,就敢叫板正陽山護山猿,關鍵還活下來了,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劉灞橋實在好奇,眼前這個看著細胳膊細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蘊養(yǎng)出如此驚人的爆發(fā)力?
劉灞橋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邊的陳對陳松風并肩而行,反而走在陳平安一側,扭頭笑道:“雖說那正陽山就是個小山包,躲著一些個名不副實的縮頭烏龜,可那頭護山猿兇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來的名號,尤其是在正陽山的開山老祖死后,在正陽山開出第三峰前的頭個兩百年里,幾乎都是靠著這頭老猿護著正陽山,才沒被周邊勢力吞并。當然了,那會兒的正陽山,到底還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小門小戶,需要面對的敵人,不算太強,要是那會兒就惹上咱們風雷園,嘿,沒懸念,只需要老祖一聲令下,賞我一塊御劍牌,我就可以一個人跑到正陽山的上空,輕輕丟下咱們那座雷池劍陣,下過這場劍雨之后,正陽山就算玩完了�!�
劉灞橋做了一個往地上隨手丟擲物品的手勢。
寧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陽山沒你說的那么不堪,風雷園也沒你說的那么強大�!�
劉灞橋沒有任何尷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換話題,對陳平安神秘兮兮道:“聽說這座廊橋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橋,石拱橋底下掛著一根生銹的老劍條,以防龍走水?一般而言,這種瞧著不起眼的老玩意兒,肯定不是俗物,說不得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靈寶神物,”
劉灞橋在木板廊道上使勁跺了跺腳,道:“可是我剛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沒能發(fā)現端倪,難道此物與我無緣?照理來說不可能啊,如我這般不世出的劍道天才,那老劍條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說自己跑到我跟前來認主,好歹應該所有感應共鳴吧?難道老劍條其實不過爾爾,當真只是個歲月久一點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邊的陳平安有些呆滯,這家伙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很一本正經,雖然絕對跟“有理有據”八竿子打不著,可你又不能說他純粹在胡說八道。
劉灞橋也不管陳平安煩不煩,自顧自說起了小鎮(zhèn)那邊的趣聞趣事,說那誰誰誰得了一份讓人眼的紅機緣,竟然把鎖龍井的整條鐵鏈子拽出了深井;還有某某逛了幾天也沒找著機緣,
結果最后在一條破敗小巷,就那么隨意抬頭一看,結果發(fā)現大門頂上的墻壁,鑲嵌著一把青銅小鏡,那人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鏡里的老祖宗,云雷連弧紋,篆刻有八個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興得站在梯子上就嚎啕大哭起來;還有海潮鐵騎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禍得福,認識了觀湖書院的崔公子,兩人一見如故……
過了廊橋之后,陳對陳松風自然而然放慢腳步,讓陳平安在前頭帶路。
一行人沿著那條無名小溪往上游走,陳平安背著一只竹片泛黃的大背簍,陳松風則背著一只色澤依舊碧綠可愛的竹編書箱。劉灞橋很好奇陳平安背簍里到底裝了什么,非要一探究竟,就讓陳平安放慢腳步,他一邊跟著一邊在背簍里翻來翻去,發(fā)現亂七八糟的東西還不少,三盞疊放在一起的斗笠,兩把壺,一把水壺,一把裝油,大小兩把柴刀,兩塊打火石和一捆火折子,背簍底部,還有一排被對半剖開后合攏的竹筒,約莫有七八截,一只裝有魚鉤魚線的小布袋。
劉灞橋問道:“陳平安,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陳平安給出答案,“竹筒總共有八個,其中六個,每截竹筒里放了四個白米飯團,還有兩個,裝了一些不容易壞的腌菜�!�
劉灞橋滿臉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飄,大聲道:“腌菜啊,我吃過的!”
陳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過腌菜有這么了不起嗎?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飯,一口氣吃完一竹筒腌菜,那才了不起。
劉灞橋突然好奇道:“這趟進山,咱們撐死了就三頓飯,需要兩大竹筒腌菜嗎?腌菜這東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飯!”
陳平安正想著選擇哪條山路最快,隨口道:“我和寧姑娘吃一個竹筒的腌菜,你和你的兩個朋友一起�!�
劉灞橋愣了愣,低聲笑道:“別這么見外啊,我跟你們吃一個竹筒�!�
寧姚斬釘截鐵道:“不行!你跟你朋友吃去�!�
劉灞橋憤懣道:“憑啥?!”
寧姚抬了抬下巴,示意答案在陳平安那邊,意思是我都不屑跟你劉灞橋多說話。
劉灞橋轉移視線,眼神有些幽怨,幽怨里又透著股期待。
陳平安笑著搖了搖頭。
劉灞橋無奈嘆息,“重色輕友,我能理解�!�
寧姚譏諷道:“這么快就成朋友了,那你的朋友沒有幾萬,也有幾千吧?”
劉灞橋瞪眼道:“怎么可能!”
寧姚一挑眉頭,替他加了三個字,“怎么可能這么少?”
劉灞橋嘖嘖道:“寧姑娘你這性子,就不如我家蘇仙子了�!�
寧姚皺眉道:“是正陽山的蘇稼?”
劉灞橋愈發(fā)得意,“對!蘇稼,禾之秀實為稼,那位圣人所謂‘好稼者眾矣’的稼!怎么樣,我家蘇仙子,是不是名字也動人心魄?”
寧姚問了一個陳平安絕對聽不懂的問題,“你如果真的這么喜歡蘇稼,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她也喜歡你,怎么辦?”
劉灞橋頓時吃癟,嚅嚅喏喏,最后心虛地自言自語:“她怎么可能喜歡我呢。”
陳平安覺得劉灞橋這個人,不壞。
陳對和陳松風跟前面三人拉開十數步距離。
看到劉灞橋跟草鞋少年聊得那么投緣,陳松風有些羨慕,劉灞橋仿佛天生就擅長與人打交道,三教九流百家,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根本就沒有他不能聊天的對象。
陳松風小聲問道:“那婦人聽到風聲后,就立即拜訪衙署,主動提出要歸還那具甲胄,作為清風城許氏的賠罪,你為何不收?”
陳對比起進入小鎮(zhèn)之前的她,明顯如今要和氣許多,擱在以前陳松風問這種問題,她只當耳旁風,耐著性子解釋道:“如果清風城早就知道真相,劉姓少年祖上是我潁陰陳氏留在小鎮(zhèn)守墓人,那么他們膽敢如此行事,理所當然要付出代價,而且遠遠不是歸還甲胄這么簡單了,但是既然他們事先并不知曉內幕,大道機緣本就寶貴珍稀,人人可爭,我潁陰陳氏還不至于如此霸道�!�
陳松風笑道:“說不定清風城也有算計正陽山一把的念頭,如果不是那老猿沖在前頭,被婦人扯來當了回虎皮大旗,估計清風城還真就拿不走寶甲�!�
陳對恢復本來面貌,冷笑道:“蠅營狗茍,只會隨波逐流,從來不在乎真正的大勢是什么。”
陳松風放低聲音,看似漫不經心說道:“興許是有心無力吧,與其做些徒勞無功的大事,不如撈些蠅頭小利�!�
陳對轉頭瞥了眼這位龍尾郡陳氏子弟,對于陳松風的“無心之語”,陳對不置可否。
馬上要進山了,陳平安停下腳步,陳對幾乎同時就開口說道:“劉灞橋,告訴他,只管帶路,越快越好。”
因為草鞋少年與搬山猿的小鎮(zhèn)屋頂一役,劉灞橋遠遠觀戰(zhàn)了大半場,回去之后就跟陳松風大肆宣揚了一番,當時陳對也在場,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將陳平安視為普通的市井少年。
所以到最后,陳松風淪為拖后腿的那個人。這位豪閥俊彥,雖然也喜歡登高作賦、探幽尋奇,但是比起其他四人,實在相形見絀,陳對是武道高手,劉灞橋是天底下所有練氣士當中,極為重視淬煉體魄的劍修,那對少年少女,更是能夠戲耍一尊肉身強橫至極的搬山猿。
山路難行。
尤其是春雨過后,泥濘地滑,加上時不時就需要跨越溪澗石崖,陳松風口干舌燥,汗如雨下。
再往后,哪怕劉灞橋幫陳松風背起書箱,陳松風依然氣喘如牛,臉色發(fā)白。
陳平安期間問過陳對一次,要不要放慢腳步。陳對的答復是搖頭。
在一行人需要在溪澗當中涉水而上的時候,陳松風踩在一塊長有青苔的石頭上,一個腳步打滑,整個人摔入溪水當中,成了落湯雞,狼狽至極。
陳對停下腳步轉身望去,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她臉色陰沉。
劉灞橋趕忙回身去攙扶陳松風起身。
陳松風歉意道:“我沒事,不用管我,肯定能跟上�!�
陳平安干脆摘下背簍,放在石崖凹陷處,說道:“休息一刻鐘好了�!�
寧姚當然無所謂,蹲在陳平安附近,百無聊賴的她雙手手心,分別抵住刀柄劍柄,輕輕下壓,刀鞘劍鞘尾端隨之輕輕敲擊青色石崖,一聲一聲,與溪水聲唱和一般。
陳對沉聲道:“繼續(xù)趕路!”
陳平安搖頭道:“進山不要一口氣用掉所有力氣,緩一下再繼續(xù),等到他逐漸適應后,是可以跟上我們的,他不是體力不濟,只是氣息亂了�!�
翻山越嶺涉水一事,陳平安確實是行家里的行家。
不曾想陳對根本不聽陳平安的解釋,直接對陳松風說道:“你回小鎮(zhèn)便是�!�
陳松風滿臉苦澀,看著不容置疑的年輕女子,他轉過頭對劉灞橋說道:“那接下來就勞煩你背書箱了�!�
劉灞橋大怒,拿下書箱摔向陳對,“老子還不伺候了!”
陳對臉色平淡,接過書箱后自己背起來,對陳平安說道:“走�!�
陳平安想了想,從背簍里拿出兩截竹筒,輕輕拋給劉灞橋,“回去路上餓了,可以填肚子。”
陳松風輕聲勸說劉灞橋,后者拿著竹筒,冷笑道:“才不受這窩囊氣,跟你一起打道回府,到了衙署那邊,要一桌子好酒好菜,大魚大肉!不比這舒服?”
陳對轉身繼續(xù)前行。
陳平安背起背簍后,有些不放心,看著劉灞橋問道:“知道回去的路嗎?”
劉灞橋笑了笑,“記得的。”
陳平安點點頭,和寧姚一起離去。
前方三人身影漸行漸遠,陳松風干脆坐在一屁股石頭上,苦笑道:“你這是何苦來哉,跟潁陰陳氏結下一些香火情,對你對風雷園,怎么都不是壞事,為何要意氣用事?”
劉灞橋打開一截竹筒,露出雪白的飯團,興高采烈道:“還是陳平安厚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陳松風知道劉灞橋的脾氣,不再勸說什么。
陳松風自嘲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劉灞橋嘀嘀咕咕道:“早知道應該讓陳平安留下一竹筒腌菜的�!�
他抓起一只飯團大啃起來,含糊不清問道:“你說得也不對,小鎮(zhèn)齊先生,當然還有齊先生的先生,就很厲害�!�
陳松風眼神恍惚,“你說齊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劉灞橋隨口答道:“天曉得�!�
陳松風伸手抖了抖濕透的外衫,唏噓道:“好一個‘天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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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畔鋪子,劉羨陽又睡去。
阮邛坐在床頭,眼神凝重。
高大少年每一次呼吸,綿長悠遠,這也就罷了,關鍵是每次吐出的氣息,似山間霧氣,似湖上水煙,白蒙蒙,它們并不隨風流散,而是一點點凝聚在口鼻之間。
最終少年臉龐之上,如盤踞有一條三寸長短的白蛟。
以夢境為劍爐。
一氣呵成神仙劍。
阮邛揉了揉下巴,贊嘆道:“原來走得是破而后立的極端路子,竅穴破盡,關隘無阻,雖然這副身軀徹底壞朽,可這劍,到底是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