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俞真意微笑道:“我這次折返,回到南苑國京城,是一公一私,公事是想要跟種秋商量一下,讓他交出那部五岳圖集,我和湖山派可以遷入南苑國,并且不跟種秋爭搶國師之位。私事則是想問一問你手上,有沒有謫仙人所謂的神仙錢,雪花錢,小暑錢,谷雨錢,只要身上有任何一種,都可以,我愿意拿東西跟你交換,只要藕花福地有的,我都可以幫你找到�!�
陳平安反問道:“我如果真想要,難道我自己就找不到?”
俞真意搖頭道:“你何必虛耗光陰,我終究比你更熟悉藕花福地的四國江湖和廟堂,修道之人,光陰最值錢�!�
牯牛山一帶的靈氣匯聚,那是老道人以通天術(shù)法,將藕花福地的所有靈氣移山倒海而來,絕非常態(tài),可謂百年難遇,但是謫仙人的三種神仙錢,卻是天地靈氣的具象化,一心證道長生的俞真意急需此物,并且也只有他出得起價格。
俞真意指了指身后背負的琉璃飛劍,“陳平安,除了這把劍可以拿來跟你換神仙錢,我還可以親自幫你收集遺落在藕花福地的謫仙人遺物,甚至可以幫你拿來唐鐵意、云泥和尚等人,新獲得的法寶,而且你是純粹武夫,丁嬰的魔教三門,童青青的鏡心齋這些武林圣地,收藏了大量武學(xué)秘籍,說不定其中就有你能看上眼的�!�
陳平安問道:“你這次入京,肯定是先找的我,來談買賣,我可以確定,你俞真意是真心想要做成這樁買賣,但你也想要借勢壓下種國師吧?一旦我點了頭,種國師和南苑國就會有壓力。再者,你所謂的親自幫我搜集武學(xué)秘籍,何嘗不是以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名頭,以此壓下整座江湖一頭,任由你找尋那些謫仙人的術(shù)法殘篇?不然的話,你俞真意一人,哪怕實力再高,還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畢竟武瘋子朱斂和魔教丁嬰,都是前車之鑒�!�
俞真意沒有否認,點頭道:“可你還是會因此受惠,并且從頭到尾,根本不需要你拋頭露面,惡人我一人來做�!�
陳平安拔出那把狹刀停雪。
俞真意背后琉璃飛劍,嗡嗡顫鳴,亦是準備出鞘。
他臉色陰沉,沒有想到這個陳平安,如此不可理喻。
但是接下來陳平安用刀尖在地上,刺出兩個小洞,然后在兩點之間,劃出一條弧線,收刀入鞘后,問道:“初衷是好的,你所希冀的結(jié)果也是好的,但這是你不擇手段行事的理由嗎?”
俞真意瞥了眼陳平安腳下的那條弧線,收起視線,淡然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今日之失,他日之得,有大小之分,而且懸殊極大,我俞真意問心無愧,為何不做一做?在此期間,死了榜上幾個人,十幾個人?算得了什么?你知道因為謫仙人,這座天下,歷史上枉死了多少萬人嗎?不說那些慘絕人寰的戰(zhàn)事,只說你見過的榜上十人,春潮宮周肥,禍害了多少人?”
陳平安點頭道:“我翻了很多書,不敢說全部知道,但是知道不少,光是歷史上可能因為謫仙人而引發(fā)的戰(zhàn)事名稱,我現(xiàn)在就能報出六十多場�!�
俞真意不再說話。
道不同不相為謀。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蹲下身,用手指加了兩條線,一條直線,一條位于弧線和直線之間,弧度更小。
陳平安站起身后,“我不苛求你俞真意當?shù)赖率ト�,也沒這本事,目前都不好說你就是錯的,但是拋開這些不去管,我不會跟你做買賣,神仙錢,我有,而且不少,但是一顆都不會賣給你�!�
俞真意瞇起眼,“哦?”
陳平安笑道:“怎么,不爽了?很好,那么我現(xiàn)在挺爽的�!�
俞真意突然展顏一笑,“希望我們后會有期�!�
琉璃飛劍瞬間出鞘,懸停在他腳邊,踩上飛劍,準備御風(fēng)離開南苑國京城。
至于種秋,不用去找了,如陳平安所揭穿的那樣,只有他陳平安點頭答應(yīng),才有機會說服種秋。
俞真意腳下飛劍才剛剛升空一丈,就聽那人笑著說道:“矮冬瓜,還是別后會有期了�!�
俞真意猛然間殺氣四溢,調(diào)轉(zhuǎn)劍尖,冷冷盯著那個出言不遜的年輕謫仙人。
陳平安神色從容,問道:“你俞真意給人罵一句矮冬瓜,就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修了道法,當了神仙,了不起��?”
陳平安雙手已經(jīng)按住癡心劍柄和停雪刀柄。
俞真意冷哼一聲,御劍攀升,化作一抹長虹破空而去。
陳平安轉(zhuǎn)身走回巷子,那邊一個探頭探腦的家伙,趕緊掉頭就跑。
小女孩一邊跑一邊惋惜,要是兩人打得都死翹翹了,該有多好。
陳平安回到院子,關(guān)了門,灶房門口那邊,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歪著腦袋裝睡,曹晴朗則已經(jīng)熄燈睡覺。陳平安進入屋子,摘下刀劍,開始翻書,翻看那些有關(guān)橋梁建筑的事項。
之后一直太平無事,南苑國京城是如此,整個天下好像也差不多,就這樣從夏天最后一個節(jié)氣,在陳平安的翻書聲中,慢慢悠悠到了立秋。
老道人不來找他,陳平安就只能等著。
家鄉(xiāng)那座驪珠洞天,曾經(jīng)是一顆懸掛在大驪版圖上空的珠子。
倒懸山那座破碎不堪的黃粱福地,也是神仙難尋入口處,天曉得藕花福地到底是什么,在桐葉洲的哪里。
巷子附近那座學(xué)塾還是沒有開門。
枯瘦小女孩死皮賴臉在這邊待著,倒是學(xué)會了每天挑水掃地,雖然還是偷工減料,能偷懶就偷懶。
一般來說,立秋之后,市井人家,就可以盼著中秋月圓了。尤其是孩子,都開始眼巴巴等著,掰著手指頭算著時日。闔家團圓,吃著月餅,望著掛在天上的那個大圓盤,歡聲笑語。
陳平安這天夜里在院中乘涼,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曹晴朗,小女孩,好像都不會期待那個中秋節(jié)。
不過這段時間,曹晴朗笑容多了許多,他有些時候,會真的很煩那個嘴巴跟吃了砒-霜一樣毒的小女孩,但是煩過之后,該怎么相處還是怎么相處,他不記仇。偶爾還會跟她吵架幾句,可曹晴朗哪里是她對手,有一次還給罵得眼眶發(fā)紅,氣得嘴唇顫抖,可當晚她跟他討要瓜子,曹晴朗還是默默拿出來給她,說就剩下這么多了,她一句沒了就趕緊去買啊,恁大個人了,還要我教你買東西��?又讓曹晴朗悶悶不樂了老半天,一晚上沒跟她說話,小女孩哪里會在乎這個,自顧自嗑瓜子,與他聊天,從來不管他搭不搭話,她只講自己想要說的。曹晴朗自翻白眼,最后實在受不了,就去屋子看書了,壯起膽子回頭瞪了一眼她,可她一瞪眼,作勢起身要拎著板凳揍人,就嚇得他趕忙跑進屋子關(guān)了門。
趴在窗口那邊,當曹晴朗看到陳平安瞥了一眼那個壞丫頭,她就趕緊端正坐好,解釋說我跟曹晴朗鬧著玩呢,咱倆關(guān)系可好了。
曹晴朗便開心笑了起來,開始挑燈看書。
這也是陳平安沒有趕走小女孩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清晨,突然下起了雨,小女孩拎著不知是井水還是雨水的半桶水,滿臉諂媚,回到院子后跟陳平安說學(xué)塾開了。
陳平安這一天,撐著油紙傘,陪著曹晴朗一起去學(xué)塾。
兩人走在小巷中。
原本待在屋檐下躲雨的枯瘦小女孩,小跑到院門口,她看到陳平安撐著那把雨傘,悄悄歪斜向那個曹晴朗,兩人好像聊著天,曹晴朗說得多一些,陳平安就微微笑著,看著曹晴朗。
她在院門口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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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丟出觀道觀
人心不是街面,能夠一場大雨過后,就一下子變得干干凈凈。
京師那場帝王將相和販夫走卒眼中,皆是神仙打架的風(fēng)波,依舊漣漪不斷,當時陳平安幫著種秋給閻實景他們教拳,當時少年那些湊熱鬧的朋友,就是漣漪之一。老將軍呂霄走下城頭后,跟孫子孫女吹噓自己跟陳平安是忘年交,也是,狀元巷附近許多戶人家的搬遷,更是。
丁嬰一死百了,俞真意御劍遠去,只留下種秋收拾殘局。
送了曹晴朗去學(xué)塾,陳平安原路返回,撐傘行走在依然寂寥冷清的大街上,隨著朝廷逐漸放松對這座坊市的戒嚴,街道上已經(jīng)可以見到稀稀疏疏的路人,但人氣還是很淡,多是一些膽子較大的江湖人士,來此瞻仰戰(zhàn)場,對著街上那條被鳥瞰峰劍仙劈出的溝壑,嘖嘖稱奇。
至于牯牛山一帶仍是禁地,被圈禁起來,朝廷下令越過雷池者殺無赦,出現(xiàn)了許多欽天監(jiān)官員的身影,俞真意留下的那棟簡陋茅屋,也未拆掉。
一些武林豪俠瞧見了陳平安,只當是跟他們一樣來此仰慕宗師風(fēng)采的人物。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去往那座武館,登門拜訪,門房見他不像“挑館子,砸招牌”的角色,又氣質(zhì)不俗,便不敢怠慢,很快去跟館主通風(fēng)報信,教拳的老師傅親自來迎接陳平安,聽說后者是慕名而來,頗為自得,隨從弟子亦是覺得臉面有光,主要是關(guān)于武館授拳的章法路數(shù),陳平安說得頭頭有道,寥寥幾句,就說到了老人心坎上,顯然事先是確實聽過武館名聲的,京城武館,真正的收入,還是撈到幾條憧憬江湖且兜里有銀子的大魚,有了這些不愁吃喝的富家子弟撐腰,武館才能有油水,吃得住苦、有天賦的弟子,是里子,來武館混個熱鬧的公子哥,是面子,兩者缺一不可。
老師傅在正廳款待陳平安,讓弟子端上了茶水,開始閑聊。
聊到了涉及武學(xué)根本的校大龍一事,老人沒有深談,也不會這么不講究,隨便外傳細節(jié),只是感慨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好苗子,運氣好,四年五載,收到這么個得意弟子,運氣不好,十年都碰不著一個。
老師傅還說練拳不單單是強身健體,更像是給學(xué)拳之人遞兵刃之舉,首重武德,不然教出來的弟子武藝越高,若是心性不佳,就喜歡仗勢凌人,就越能闖禍,一言不合,三兩拳就打死了人,最后還不是要連累門派和武館。
陳平安又問了一些外家拳拳理,老師傅起先藏藏掖掖,面有難色,陳平安故作恍然,說自己忘了正事,掏出了二十兩銀子,放在手邊茶幾上,說打算近期在武館學(xué)拳,但是不保證每天都來武館,老師傅眼前一亮,這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跟陳平安說起了那些最爛大街的拳理。
陳平安一一記在心中,嘗試著跟《撼山拳譜》相互佐證,聽過了這些粗淺拳理,陳平安終于下定決心,搜集這方天地的武學(xué),從低到高,不用太多,以后練拳之余,可以隨手翻翻,說不定可以有意外之喜,就像之前撼山拳的六步走樁,融合種秋的頂峰大架,就成功讓陳平安一舉破開四境瓶頸,而且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尤其是那種丁嬰走入白河寺大殿、種秋第一次露面走向自己的“氣勢”,此方天地所謂的天人合一,陳平安覺得大有玄機,說不定返回浩然天下后,還有額外的裨益。
而且極有可能,將來五境破六境,契機就在這其中,陳平安猜測離開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后,自己會陷入泥濘境地,狀況有點類似樊莞爾當初在白河寺大殿外,就是那種身負重石、拖泥帶水的遲滯感覺,又有點像是楊老頭當初在自己手腳上嵌入的四張真氣符。
這是陳平安練拳以來,第一次活了,開始嘗試著自己去想得失,迎敵期間,悟得種秋的頂峰大架就是例子。
一開始練習(xí)撼山拳,為了吊命,那是埋頭苦練,按部就班,不敢有絲毫偏差,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一遍又一遍,幾乎都要被他把拳架子給打爛了,爛熟于心,融入魂魄。哪怕后來在竹樓被崔姓老人授拳,還是老人教什么,我陳平安就學(xué)什么。
不是說這不好,而是拳練到這一步,若是崔姓老人看在眼中,叫半死不活,已經(jīng)殊為不易,只是還不夠,想要更進一步,更非吃得住苦就能成,需要機緣去開竅,外人不能說,說了反而不靈。
但是陳平安沒有意識到,他練拳百萬之后,才有此開竅,可練劍一事,他卻早早學(xué)會了活學(xué)活用,齊先生在古寺那破開粉袍柳赤誠一劍,劍靈在山水畫卷“出鞘”一劍,自己劈向穗山一劍。
都已經(jīng)是他陳平安的劍。
阿良曾說他陳平安練劍一定比練拳更有出息。
便是此理。
教拳或者教劍之人,拳法太高,劍術(shù)太高,學(xué)拳學(xué)劍之人就越難由死到活。
其中艱辛坎坷,鄭大風(fēng)就是一例明證,天資足夠好,境界已經(jīng)足夠高,堂堂九境武夫,可直到老龍城,在那生死一線,才因為旁人陳平安的言語,悟出“弟子不必不如師”一理,才破開瓶頸。
練拳要修心,陳平安兩次詢問種秋最得意的小弟子閻實景,為何不敢出拳。
為何種秋沒有對閻實景太過失望,并非種秋對這位少年沒有寄予厚望,而是陳平安本身已經(jīng)給出過答案,種秋可說“拳高莫用”四字,閻實景暫時說不得做不到,一樣的道理,“迎敵三教祖師,撼山拳意不可退”,陳平安經(jīng)過千錘百煉之后,說得到也做得到,但是閻實景如今抓不住其中精髓,不用強人所難。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需要自己出拳百萬、自己行走江湖,才能真正勘破。
通過閻實景和他小師妹的對話,陳平安已經(jīng)明白自己的“不同尋�!�,種秋弟子這樣的天之驕子,魔教鴉兒和簪花郎周仕,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竟然都不如他,但陳平安目前仍未看清楚自己在藕花福地的舉世無敵,好在陳平安已經(jīng)模模糊糊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跡象,這就是踏踏實實的一步,這是純粹武夫的一大步,浩然天下許多八境、九境武夫都不會有的心境機緣。
陳平安離開武館后,回到住處,枯瘦小女孩在屋檐下發(fā)呆,滂沱大雨轉(zhuǎn)為淅瀝瀝小雨,她見到了陳平安后,咧嘴一笑。
陳平安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些濕漉漉的雨水,假裝沒有看到,拿了裝有那架琵琶的包裹,要去找姓蔣的寒士書生,離這里隔著三座坊市,并不算近。
等到陳平安離開院子,剛剛走出巷子,鬼鬼祟祟的小女孩便趕緊拴上院門,在屋檐下有模有樣“練拳”,是偷學(xué)陳平安模仿丁嬰和目盲道人的雷法架子,一手攤開朝天,一手握拳在身前,緩緩而行。
兩者門檻都極高,一個是這座天下的天下第一人,一個涉及了練氣士的雷法,陳平安暫時都只有粗劣架子而無幾分真意,更別提一個連拳都沒有學(xué)過的小女孩。她學(xué)了這套“拳法”之后,便覺得有些無趣,改為其它架勢,都是當時她在大街上偷師而來的,有種秋的某一次出拳,陸舫劈開街道的一劍,陳平安的六步走樁,小女孩歪歪扭扭,不得其門而入,當然全部學(xué)得皮毛都沒有。
胡亂折騰了半天,小女孩呼喝聲中,來了一個氣勢洶洶的回旋踢,結(jié)果把自己給摔得不輕,起身后就覺得餓了,一瘸一拐去灶房那邊偷吃東西,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學(xué)得了一身高明武藝,打算等到曹晴朗回來后,先拿他練練手,當然前提是陳平安不在場。
陳平安在一座屋頂上看著她的胡鬧,皺了皺眉頭,默默離去。
昨夜跟她聊天,問她幾歲的時候,她說自己九歲,還隨隨便便伸出了雙手,其中一只手掌彎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余四根手指極其筆直。
而且她從水井那邊拎桶而回的時候,陳平安細致觀察過她的呼吸和腳步。
陳平安撐傘走在街上,決定以后不在小院練習(xí)走樁。
蔣泉是一位寒族子弟,寒窗苦讀十數(shù)載,腹有詩書,是在家鄉(xiāng)郡縣是公認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輸了在科舉制藝上,如今雖然落魄,可并未怨天尤人,與同鄉(xiāng)學(xué)子合租了一棟宅子,每日依舊勤勉讀書,只是眉宇之間,愁緒淡淡,每天讀書疲乏之后,都會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兩位同鄉(xiāng)知曉蔣泉的心結(jié)所在,今天便帶著他去臨近一座坊市購買書籍,說是購買,其實三人都囊中羞澀,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圣賢書籍,遠遠瞅幾眼如絕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饞罷了。
在掌柜不耐煩的眼神當中,三人悻悻然走出書鋪,看到外邊站著一位持傘背行囊的年輕男子,望向蔣泉,問道:“是蔣泉嗎?我是顧苓在京城的親戚,有事找你。”
蔣泉滿臉驚喜,雀躍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蔣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國京師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親戚借錢后,就沒了消息,加上他所住臨近巷弄還死了人,衙門那邊當時態(tài)度惡劣地驅(qū)散了旁觀眾人,卷了鋪蓋將尸體帶走,只聽說是個死相凄慘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測定然是死于恩怨仇殺,這讓蔣泉擔憂已久,日復(fù)一日,這些天連書也看得靜不下心。
那人淡然道:“我們顧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門庭,雖說顧苓這一房顧氏在地方上,仕途不振,聽說還有人混了江湖,已經(jīng)好些年沒臉皮跟我們聯(lián)系,這次她主動找上門,一開口就是借錢,家里長輩不太高興,倒不是在乎這點銀子,只是覺得有辱門風(fēng),不愿認這個親戚,顧苓執(zhí)意要借銀子,還信誓旦旦說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還上銀子,那人還會將她明媒正娶,家里長輩深知科舉不易,豈會相信一個窮書生,可以考中進士,便跟顧苓要了這把琵琶,才愿意借錢給她,同時要求她答應(yīng)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進士,才答應(yīng)你們見面,如今她已經(jīng)在返鄉(xiāng)路上,也絕對不會與你書信往來。”
那人摘下行囊,遞給蔣泉,還掏出一只鼓囊囊的錢袋,“里頭有銀子五十兩,還有兩張銀票,節(jié)省一點開銷,足夠你撐到下一次春槐了,你蔣泉要是沒信心考中,我其實也可以捎話給顧苓,你們倆私奔了便是,一個舍了家風(fēng),一個舍了圣賢書,好歹能夠在一起過日子,我覺得總好過苦熬三年,到時候被家里長輩光明正大地棒打鴛鴦。對了,家里長輩氣憤她鉆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后有機會,可以再給她買一把新的�!�
蔣泉愣在當場。
窮書生相信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富貴門庭走出的世家子弟。
其實他內(nèi)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蔣泉有些自慚形穢。
他怯生生問道:“你為何幫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幫顧苓,不是幫你�!�
蔣泉抱過琵琶,卻沒有接過錢袋子,好奇問道:“你不是顧家子弟嗎?為什么愿意偏袒顧姑娘?”
“既然顧苓那么喜歡你,我就想來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個人�!�
那人沉默片刻,緩緩說道:“書上說兩情若是久長時�!�
蔣泉會心一笑,心里有了點底氣,像是在鼓勵自己,使勁點頭道:“又豈在朝朝暮暮!”
然后蔣泉搖頭道:“錢我就不要了,出去擺攤子,幫人寫家書,寫對聯(lián)什么的,總能養(yǎng)活自己,沒理由收了這錢,讓顧姑娘在家族里受氣,白白給人看輕了,不過還要麻煩你回家后,寫封信給她,就說只管等我考中進士!”
說到這里,蔣泉燦爛笑道:“說不定將來還能有一個誥命夫人呢�!�
蔣泉趕緊擺擺手,“這句話你莫要在書信上說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里,真有那一天,我再來帶她來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兒就有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個怪人,仍是將錢塞給蔣泉,說了句怪話,“錢,你一定要收下,這是顧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干凈的銀子了�!�
其余兩位同鄉(xiāng)也勸說蔣泉收下。
那人轉(zhuǎn)身離去。
蔣泉高聲問道:“小兄弟,考中之后,我該怎么找你��?”
那人轉(zhuǎn)頭道:“你如果考中了,自會有人找你,告訴你一切�!�
一場小雨又來到人間。
蔣泉與兩位好友離開坊市,遠處,那個送信人,就撐傘站在街邊一處屋檐下,目送窮書生漸漸遠行。
老道人出現(xiàn)在陳平安身邊,笑問道:“怎么不直接告訴他真相?”
陳平安輕聲道:“什么都不告訴他,什么都告訴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蔣泉有沒有考中,都讓種國師幫我告訴他,我覺得第三種選擇,對他和對顧苓,都會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問了個問題,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種選擇,你心里會最好受?”
陳平安回答道:“進入藕花福地之前,會選第一種,行走江湖,誰都應(yīng)該生死自負。這會兒,應(yīng)該是第二種,可以求一個最簡單的問心無愧,不會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于為什么選第三種,我也不知道,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對是錯�!�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對錯是吧?”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陳平安肩頭,說道:“接下來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曉時分,旭日東升,南苑國京城的宮門之前,皇宮的開門人,重重吆喝一聲。
老道人笑問道:“知道為何有此傳統(tǒng)習(xí)俗嗎?無論是浩然天下,還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這樣。”
只得收起傘的陳平安搖頭。
老道人說道:“皇宮需要借著曙光降臨的時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覺得是誰的冤魂?”
陳平安還是搖頭。
老道人說道:“歷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鯁之臣,死諫而死的國之棟梁。”
之后,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年之間。
下一刻,老道人帶著陳平安,見到了一位窮首皓經(jīng)的老夫子,下筆如有神,對于子孫卻約束不多,去世的時候,畢生心血被子孫四處兜售無果,氣憤之下,干脆付之一炬。
還見到了一位總算在晚年,寫出了真正富貴詩詞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譏諷為穿金戴銀穿草鞋。
見過了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樞重臣,兩袖清風(fēng),有口皆碑,地方上的親戚,卻欺男霸女,人人家纏萬貫,他寫出的每一封家書,卻都苦口婆心,告誡家人要勤儉持家,要道德傳家,書信內(nèi)容現(xiàn)世之后,在當世后世皆傳為美談。
一位大雪天在課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晉國皇子。
一個在外橫行無忌、惡貫滿盈的紈绔子弟,到了家,孝順奶奶,默默幫長輩捂好被角。
一位勵精圖治、變法改革的松籟國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當中,有大半數(shù)假借變法之名,謀取私利,排除異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結(jié)黨,最終變法失敗,那位重臣入獄之后,猶然慷慨,只恨壯志未酬身先死。
一位走投無路的江湖少俠,父母死于仇殺,此后十數(shù)年歷盡坎坷,忍辱負重,復(fù)仇之時,殺盡了仇家上下數(shù)十口人,快意恩仇。在少俠已成大俠的男子離開后,有一位小女孩帶著一個年紀更小的孩子,姐弟二人當時剛好捉迷臧,躲在夾壁之中,逃過一劫,最后兩個孩子在墳頭磕頭,立志要報仇雪恨。
同樣是兩次關(guān)于折箱遞本的事故,同樣是牽涉其中、需要被朝廷問責(zé)的縣令,一位縣令私底下,對那驛卒馬夫授予錦囊妙計,謊報說是路途上遭遇匪寇,還讓那驛卒自己以刀割傷自己,最終蒙混過關(guān),騙過了兵部審查此事的朝廷官員。另外一位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驛卒為了完成任務(wù),強行渡河才遞本溺水受損,縣令據(jù)實上報,結(jié)果驛卒被杖一百,流千里,縣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評為下評,五年之內(nèi)升官無望。
之后更是詭譎,光陰長河開始倒流。
看到了游俠兒馮青白與唐鐵意的稱兄道弟,在邊關(guān)城池上,兩人對坐飲酒,拍膝高歌。
陳平安還來到了南苑國京城外,見到了那位名叫顧苓的女子,見到了她與書生蔣泉的初次相逢,看到了他們的相逢相識,相親相愛。入京之前,下了一場大雪,剛剛完成一樁刺殺的顧苓陪著書生去趕赴科舉。
女子獨自站在大雪中,這一年,她遇到了一個讀書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當中,就像又下了一場雪,大地茫茫干干凈凈,讓她誤以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雖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還是那個壞女人,可是能夠有這么一場相逢,都算老天爺沒虧待她。
看到了一個枯瘦小女孩,偶爾會去城外看幾眼某個小土包,青草依依。
陳平安最后看到了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兩次去往私人書樓翻書看,家中藏書數(shù)萬卷,大半都是嶄新無比,許多書籍過了好些年,翻開后依然墨香依舊,那么多圣賢道理和美好的詩篇,無人領(lǐng)略。
站在了小巷外院門口,抬起手臂又放下手臂,幾次不敢敲門。
他與曹晴朗撐傘去往學(xué)塾的時候,小女孩站在院門口,死死盯著他們的背影,滿臉雨水,渾然不覺。
最終,陳平安獨自站在屋檐下,手中還拿著那把陪他度過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紙傘,大街上還下著小雨。
老道人已經(jīng)不在身側(cè)。
對與錯,好與壞,是與非,善與惡。
陳平安看了許許多多。
沒有看出一個覺得天經(jīng)地義的道理來,反而以往許多堅持的道理,都沒了道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桂花島風(fēng)波過后,見到了那位當年為陸沉撐船泛海的老舟子,看著自己說了一句,“你想要壞我大道”。
在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兇手,他仍然下定決心,按照種秋事后說法,如果真有那五個名額,就用其中一個,直接將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殺。在這之前,他對那個枯瘦小女孩充滿了厭惡,卻不知道為何,甚至不愿深思多想。不過也不是沒有半點收獲,他開始覺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錢,哪怕那枚雪花錢,挨著書中那句他認為極其優(yōu)美的詩句。
雨后天晴,陳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里低頭望向井底。
正在此時,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頭看著刺眼的太陽。
觀道觀,道觀道。
老道人坐在天上,看著兩人。
與藕花福地銜接的蓮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著三人。
按照某位弟子的說法,他只是閑來無事,便看看別人的小道而已。
陳平安突然收回視線,笑了起來,離開水井旁,雖然什么都沒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個惹人厭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為人的道理,從最簡答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還是沒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還是要教的,教過之后,她最少知道了何謂善惡,再為惡,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臉色陰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著要將陳平安丟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沒能贏了老秀才。
于是他一揮衣袖,陳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是桐葉洲北晉國外的驛路上。
身穿法袍金醴,腰懸養(yǎng)劍葫,唯獨沒有了背后的長氣劍。
不過武道境界已是五境,并未與藕花福地一樣憑空消失。
而且心意相通的飛劍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養(yǎng)劍葫內(nèi)。
陳平安趕緊四周張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遠處,蓮花小人兒在探頭探腦,顯然小家伙比陳平安還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邊,“按照約定,你可以帶走藕花福地的五個人,其中四人,我?guī)湍氵x了�!�
老道人手中拿著五支畫軸,隨手丟開,在陳平安身前依次排開,懸�?罩�,其中一幅畫卷自行打開,上邊畫著一位端坐的龍袍男子,“這是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
一位負劍女子,“隋右邊,舍棄武學(xué),一樣有劍仙之姿�!�
“魔教鼻祖盧白象�!�
“朱斂。”
“這四人擁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這之前,你就用谷雨錢養(yǎng)著他們,每天丟入畫中即可,遲早有一天,他們吃飽喝足了,就可以走出畫卷,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于之后他們的武道境界如何,還是轉(zhuǎn)去修道,成為練氣士,就看你陳平安這個主人的本事了。當然,前提是你養(yǎng)得起他們。”
老道人顯然不愿與陳平安多說什么,更不給陳平安插話的機會,一股腦說了這么多。
不等陳平安詢問最后一人是誰,老道人伸手一抓,已經(jīng)扯出一個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后腦勺,她摔了個狗吃屎,撲倒在道路上,抬起頭后滿臉茫然。
陳平安望向這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問道:“長生橋怎么辦?”
老道人臉色漠然,“底子已經(jīng)打好了,之后自己摸索。”
陳平安再問道:“那把長氣劍?”
老道人望向遠處,“我自會還給陳清都�!�
陳平安將那四幅畫收入飛劍十五當中,與老道人拱手告別。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與福地接壤的蓮花洞天,那家伙已經(jīng)離開池畔。
老道人這才笑了起來。
陳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陳平安嘆了口氣,“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是個心大的,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拍了拍身上塵土后,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說了,我只有姓,爹娘沒來得及幫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個名字,一個字,就叫錢,我喜歡錢嘛�!�
陳平安問道:“姓什么?”
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邊有衣服的衣,聽爹說在家鄉(xiāng)是大姓哩!姓里頭有衣服,名有錢,多吉利�!�
陳平安一拍額頭。
姓裴名錢,裴錢。賠錢……
難怪自己不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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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畫中人
總算離開了深不見底的藕花福地,老道人離開后,陳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詢問北晉國現(xiàn)在的年份,他真怕書上所謂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然給老道人坑了十年幾十年的,又沒了長氣劍,估計想要報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跟北晉官道上的商賈問過之后,才松了口氣,從上次的光熹六年變成了光熹七年而已,這會兒桐葉洲也是秋季,與藕花福地的節(jié)氣大致相當,臨近中秋的樣子。
陳平安對北晉已經(jīng)有了心理陰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聞太平山的大名,還想著去遠遠瞧上一眼,現(xiàn)在已經(jīng)絕無此念頭,加上和春潮宮周肥、鳥瞰峰陸舫以及游俠兒馮青白這撥謫仙人,關(guān)系可不算好,陳平安現(xiàn)在就想著找一處仙家渡口,直奔寶瓶洲。
雖說當初離開家鄉(xiāng),楊老頭提醒過五年之內(nèi)不要返回小鎮(zhèn),但是不回家鄉(xiāng),還有許多地方可以去,比如范二在的老龍城,張山峰和徐遠霞游歷的青鸞國,老劍圣宋雨燒的梳水國,顧璨的書簡湖,李寶瓶他們求學(xué)的大隋書院,地方不少,
總之桐葉洲,不宜久留。
陳平安收起那把從福地隨手帶出來的油紙傘,兩人行走在官道旁,枯瘦小女孩一直在好奇張望,“這是哪里?不是咱們南苑國吧?”
先前陳平安與人問話,她一句話都聽不懂。
陳平安點點頭,多出這么個小拖油瓶,也是陳平安想要立即離開桐葉洲的原因。帶著她不比先前與陸臺結(jié)伴游歷,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澤野修,會很麻煩。不過一想到陸臺,陳平安心頭陰霾更濃,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
山上練氣士,尤其是躋身地仙后,往往可以神人掌觀山河,雖然不比老道人在藕花福地那么無所不知,無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么讓人感到輕松的事情。關(guān)于這門神通仙術(shù),將來回到家鄉(xiāng),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細詢問一番,有哪些門道和講究,又有那些禁忌和約束。
裴錢繼續(xù)問道:“是你家鄉(xiāng)?神仙居住的地方嗎?”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搖頭,“不是我家鄉(xiāng),也不是什么仙境。”
裴錢見他不愿多說的樣子,也就不再刨根問底。
她抬起雙手,揉了揉眼睛。
陳平安問道:“怎么了?”
裴錢揚起腦袋,燦爛一笑,“總覺得怪怪的,可是什么都記不起了,方才還在曹晴朗家里打掃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這里來了。”
陳平安瞥了她一眼。
裴錢立即改口道:“是打掃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兩人走出二十余里,小女孩已經(jīng)累得氣喘如牛,皺著臉苦兮兮,說腳底磨出泡來了。
陳平安在一座驛站旁租賃了一輛馬車,談妥了價格,往北而去,事先約好了在北晉的邊境郡城停馬,大概兩天路程。桐葉洲的北晉,跟藕花福地的北晉大不相同,久無戰(zhàn)事,無論是驛路管理還是通關(guān)文牒,都很寬松,只要兜里有銀子,哪怕不是官員,都可以下榻驛館。
裴錢是第一次乘坐馬車,感覺十分新鮮,坐在車廂里,晃晃蕩蕩,十分愜意,時不時就掀起車簾子望向外邊的風(fēng)景,入秋之后,官路不遠處,經(jīng)常能夠看到一片片金燦燦的柿子樹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讓陳平安要那車夫趕緊停下馬車,讓她去偷個十斤八斤回來。
陳平安趁著她往外張望的間隙,取出那四幅畫卷,軸頭都不一樣,一幅是防蠹的紫檀木,一幅白玉,還有兩幅材質(zhì)不明,畫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尋常的皇帝掛像坐姿,身穿金色龍袍,但是身材并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龍袍寬松,就顯得有些不搭。
飛升失敗的隋右邊,負劍之姿,英姿颯爽,畫中人如與看畫人對視。
魔教魁首盧白象,披掛鮮紅甲胄,雙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羨更像是一位人間君主。
死在丁嬰手上的武瘋子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后,瞇著眼,像是個市井坊間的小老頭兒。
這四幅畫卷,只吃谷雨錢?問題在于一幅畫卷的畫中人,想要他們某人走出來,得吃掉多少顆谷雨錢?再者,忠心耿耿這個說法,有待商榷。退一萬步說,陳平安一個純粹武夫,連法袍金醴和癡心、停雪,都被他視為身外物。
好在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帶著游歷天下,陳平安對世事人情了解更多,無形中對于寶瓶洲的“天下大勢”,以及驪珠洞天在大驪版圖的處境、地位,都開始用另一種眼光去看待,對于“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么極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氣,這四幅畫都有可能被陳平安直接以天價賣了。
裴錢伸長脖子看著隋右邊的畫像,輕聲道:“這位姐姐長得真漂亮呢�!�
陳平安不予理睬,輕輕收起四幅畫卷,沒有當著裴錢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暫時擱放在腳邊,心中感慨,這四位祖宗,太難養(yǎng)了。哪里有初一和十五好,有個養(yǎng)劍葫,別說是谷雨錢,相依為命這么久,多次并肩作戰(zhàn),一顆雪花錢都沒有花,煉劍、養(yǎng)劍,都無需陳平安花心思。
其實陳平安擁有一塊斬龍臺,是世間煉養(yǎng)飛劍的最佳磨石,只是陳平安哪里舍得那塊篆刻有“天真”“寧姚”的斬龍臺少去絲毫,好在初一十五對于此事,從未跟陳平安鬧過脾氣,不過打算日后返回龍泉郡,還是爭取向圣人阮邛購買一方小小的斬龍臺,總不能虧待了它們。
這筆開銷,陳平安不會節(jié)省,哪怕可能到時候就不是谷雨錢,而是要用上金精銅錢。
陳平安看著她。
裴錢也看著他,憂心忡忡,生怕他把自己一腳踹下馬車,人生地不熟的,她還不得給人欺負死?在南苑國京師,她好歹熟門熟路,哪些門戶的東西可以偷,哪家孩子的物件可以搶,誰不能招惹,誰需要討好,她心里都有小算盤,到了這邊,馬上就要入冬了,一場大雪嘩啦啦砸下來,她不餓死也會凍死,她親眼見過很多沒能熬過大雪天的老乞丐小乞兒,凍死的模樣,丑得很。
裴錢知道陳平安不喜歡自己。
就像她知道陳平安很喜歡曹晴朗一樣。
她也沒想要他喜歡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銀子,至于喜歡不喜歡的,值幾個錢?
車夫是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陳平安和裴錢夜宿于一座驛館,車夫自己就在車廂對付一宿,陳平安要了兩間末等屋舍,裴錢住在隔壁,陳平安跟驛館購置了一些吃食,裝在包裹內(nèi),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書籍,否則出門在外,兩手空空,太惹眼。
給了裴錢一份食物,陳平安去自己屋子,摘下刀劍,點燃桌上那盞油燈,掏出刻刀和一枚翠綠小竹簡,開始以蠅頭小字記錄此次藕花福地之行的見聞。
敲門聲響起,陳平安過去開門,裴錢站在門外,怯生生道:“烏漆嘛黑的,有些怕。”
陳平安覺得有些好笑,心想你一個膽子大到敢爬富人家門口獅子背上睡覺的,住在屋子里,反而會怕?
不過陳平安還是讓她進屋子,她乖巧關(guān)上門,陳平安示意她坐在桌對面,緩緩道:“這里叫桐葉洲,是一個很大的地方,我們要去寶瓶洲,我家鄉(xiāng)就在寶瓶洲北邊,從明天起你開始學(xué)寶瓶洲雅言和我家鄉(xiāng)的大驪官話�!�
裴錢笑容燦爛,使勁點頭:“好嘞!”
不是她想學(xué)什么狗屁雅言官話的,而是眼前這個家伙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帶她去他家鄉(xiāng),這豈不是意味著自己一路上可以混吃混喝,衣食無憂?
但是下邊陳平安一番話,如冷水澆頭,讓枯瘦小女孩臉色陰晴不定,滿是腹誹抱怨,陳平安拿起刻刀,繼續(xù)在魏檗贈予的青神山竹簡上刻字,低下頭,一筆一劃,刻得一絲不茍,同時對裴錢說道:“從明天開始,除了教你雅言和官話,還會教你識字,如果我看你學(xué)得好,就能頓頓吃飽飯,學(xué)不好,就少吃�!�
她苦著臉,“我很笨的。”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我倒是可以省錢了�!�
裴錢偷偷瞥了眼陳平安,不像是在開玩笑,她立即笑道:“我會用心學(xué)的。”
說到這里,她趴在桌上,小聲問道:“能給我買幾件衣服嗎?”
陳平安頭也沒抬,“等到天冷了,會給你加一件厚些的衣裳�!�
她嘀咕道:“秋天了哎,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而且你瞅瞅,我鞋子都破了洞,真的,不騙你。要是我一不小心生病了,你還要照顧我,很麻煩的……”
說到這里,她抬了抬腳,鞋子是真破,果然露出了黑黝黝的腳指頭。
陳平安放下刻刀,用手指輕輕抹去那些細不可見的竹子碎屑,“回去睡覺,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裴錢不再說什么,默默起身離開屋子,回到隔壁后,關(guān)上了門,立即笑逐顏開起來,立即板起臉,不讓自己笑出聲,撲在被褥上,一通歡快翻滾,最后望向天花板,踢掉腳上的破鞋子后,想起陳平安那副模樣,學(xué)著他默念了一句“回去睡覺”,她沒敢說出聲,然后做了鬼臉。
睡覺前,她跳下床,去點燃了桌上油燈,這才一覺到天明。
不點燈白不點。
有錢人就該這樣。
陳平安在隔壁屋子里,在足足三塊竹簡上,寫了密密麻麻的“藕花福地之山水游記”,吹滅了燈盞,開始練習(xí)六步走樁,配合劍術(shù)正經(jīng)上的種種握劍手勢,依然是虛握。
步伐無聲無息,如魚在水,拳意盡收,神華內(nèi)斂。比起當初陳平安在龍須河畔打拳,一身拳意流淌全身,已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如今練拳,已經(jīng)完全可以分心想事。
撼山拳譜上在走樁和立樁之后,其實還有睡樁“千秋”,陳平安早已知曉拳理和架子,如今其實躋身四境后,就已經(jīng)覺得不難上手,關(guān)鍵是睡樁的精髓,偏偏在于一個“大夢如死”的四字說法上,會使得一個人的魂魄如古井死水,獲得徹底的修養(yǎng)生息,但是陳平安兩次出門遠游,一次比一次走得遠,陳平安都不敢睡得太死,所以一直耽擱下來,只能等回到龍泉再說。
這次離開藕花福地,實在是太倉促了。
不然陳平安一定會盡量收集那座天下的上乘武學(xué),如今回想起來,丁嬰走的武學(xué)路子,其實沒有錯,真正站在了群山之巔,堪稱藕花福地武學(xué)的最高峰,想要走到這一步,除了自身感悟,一樣需要觀看矮處山峰的風(fēng)光,相互佐證,查漏補缺,最終成為自身拳意,那才是真正的拳高天外。
這與讀書和道理,何其相似?
與工部書籍上的建造橋梁,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覺,窗外天邊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
陳平安如今練拳一整晚,甚至都沒有出汗,這恐怕也是躋身五境后、魂魄大成的方便之處,不過身穿法袍金醴,出不出汗,都無所謂。
在陳平安練拳的時候,傷勢已經(jīng)痊愈蓮花小人兒,就坐在桌邊上打瞌睡,離開藕花福地后,小家伙好像有些心事。
陳平安停下拳,坐在桌旁,小家伙耷拉著腦袋。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它的腦袋,沒有說什么,安慰人,實在不是陳平安擅長的事情。
他又拿出四幅畫卷,攤放在桌上,開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押注”。
以往陳平安對于運氣一事,畏懼如虎。
如今心結(jié)解開不少,其實驪珠洞天破碎墜地后,尤其是被掌教陸沉算計了一次,與神誥宗賀小涼牽連在一起,大隋之行,否極泰來,運氣奇好,之后在鯤船上與賀小涼分道揚鑣,運氣依舊不差。
再者,如今他陳平安身家可不算薄,不說跟陸臺同行的巨大收益,只說老龍城與鄭大風(fēng)作伴的那尊陰神,花了整整十枚谷雨錢,向他購買了一支奮勇竹的小竹簡,好像就為了買上邊“神仙有別,陰陽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這句話。
所以陳平安不奢望能夠“養(yǎng)活”四幅畫,揀選其中一幅,好似那小賭怡情,還算妥當。
亂象已起,陳平安的確需要有些幫手,幫忙看護著家業(yè)。
崔姓老人,陳平安不敢奢望,一個教拳,一個學(xué)拳而已,再不能多求什么。
魏檗終究是山岳正神,有他自己的職責(zé)所在。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兩個小家伙,道行還淺,而且陳平安對待他們,更像是兄長看待兩個孩子,這是心性使然,與年紀無關(guān)。真攤上大事,陳平安非但不會讓他們涉險,只會讓他們遠離是非之地。
對于四位畫中人,陳平安就沒有這么多負擔。
至于相熟之后,如何相處,那就到時候再說。
四幅畫卷,陳平安不知道先選誰,但是很篤定先不選誰,就是那幅隋右邊畫像。
這要是以后給寧姚知道了,自己身邊跟著位從畫中走出的女子,而且花了不少谷雨錢,這還了得?
所以陳平安先將這幅畫收入飛劍十五當中。
然后將魔教開山之祖盧白象也收了起來,一看就是桀驁不馴之輩,而且開創(chuàng)了藕花福地最大的地下勢力,陳平安把他好不容易請出來后,萬一是那春潮宮周肥之流的梟雄魔頭,無視倫理,大逆不道,難道又把他關(guān)押回畫卷?
天底下沒有這么不把錢當錢的道理。
谷雨錢,可不是那雪花錢,何況哪怕是雪花錢也不行。
收起了第二幅,就只剩下魏良的老祖宗,和那個看似和藹的武瘋子朱斂了,后者曾是那頂銀色蓮花冠的主人,這讓陳平安有點心里打鼓,跟丁嬰一戰(zhàn),差點把命丟在牯牛山,那是陳平安生平最為兇險一戰(zhàn)。
陳平安盯著兩幅畫,猶豫不決。
蓮花小人兒默默坐在陳平安身前,一樣在認真打量著兩幅畫像。
陳平安拿不定主意,笑問道:“你覺得哪個順眼些?”
蓮花小人兒轉(zhuǎn)過頭,只有一條胳膊的小家伙,指了指畫卷,然后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詢問陳平安真的要他來挑選嗎?
陳平安笑瞇起眼,點點頭。
小家伙麻溜兒站起身,沿著兩幅畫卷的邊緣,瞪大眼睛,跑來跑去,還會趴在桌面上打量兩位畫中人,很是認真可愛。
看得陳平安自樂呵。
小家伙最后蹲在地上,指了指身邊的那幅魏羨畫像。
陳平安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
小家伙起身后,快步跑到桌沿,扯了扯陳平安袖子,有些擔心,應(yīng)該是害怕自己選錯了。
“沒事,反正都要選的,選錯了也沒關(guān)系。”陳平安伸出手指,撓了撓它的咯吱窩,小家伙咯咯而笑。
陳平安取出一枚谷雨錢,雙指捻住,輕輕放在繪有南苑國開國皇帝的畫像上,當谷雨錢觸及畫卷,立即如冰雪消融化開,畫卷表面很快鋪滿了一層谷雨錢的靈氣,霧靄蒙蒙,如湖澤水氣,然后猛然蕩漾四散開來,陳平安再看那魏羨畫像,多出了一分“生氣”,尤其是連經(jīng)斷緯的華貴龍袍之上,金光閃動。
只可惜看不出更多端倪,到底需要耗費幾顆谷雨錢,仍是一團迷霧。
陳平安打定主意,十顆谷雨錢丟入其中,如果還是沒有明確跡象,就當打了水漂。
小心翼翼收好畫卷,陳平安在腰間懸好癡心停雪,挎上那棉布包裹,出門去隔壁喊裴錢,繼續(xù)趕路。
敲了半天門,小女孩才磨磨蹭蹭,睡眼惺忪地打開屋門,看到陳平安后,有些不情不愿。
陳平安在她穿戴好后,見她走向自己,他指了指床鋪。
裴錢一臉茫然。
陳平安說道:“收拾好再走。”
裴錢委屈道:“咱們付了錢才在驛館住下的,你花了好多銀子哩�!�
陳平安沉默不語。
裴錢只得轉(zhuǎn)身去收拾被褥。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那盞油燈,皺了皺眉頭。
之后乘坐馬車一路往北,車夫熟稔路線,多是恰好了時間,讓兩位客人住在驛站和一些城鎮(zhèn)客棧,沒有風(fēng)餐露宿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