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有些人,只要他還身在江湖,那他每做一件事,就像手持江湖這酒壺,給旁人倒出了一杯酒,杯中滿是俠氣,能讓人接過酒杯,只管暢飲便是。
宋鳳山笑道:“爺爺也是對如今的江湖,沒有半點念想了,總說如今找個喝酒的朋友都難,才會如此。”
似乎說得有些沉重了,然后宋鳳山很快打趣道:“陳平安,可別因為爺爺這么灌你的酒,以后就不敢來我們的新莊子喝酒。說真的,也怪你,說什么馬上就要走,咱們爺爺自然不會真誤了你的事情,但是酒桌上嘛,老人都這樣,還當著家里晚輩的面,不好說半句軟話,就只能拉著你多喝一杯是一杯了�!�
陳平安笑道:“這個我懂�!�
宋鳳山說道:“實不相瞞,韋蔚昨夜突然飛劍至山莊柳倩手中,不過只是詢問你如今在不在莊子里,看樣子,如果如實回復(fù),她就會趕來這邊。我讓柳倩就假裝沒收到飛劍,等你離開了,再回信說確實來過,只是找我爺爺喝酒而已。”
陳平安抱拳感謝。
昨夜喝酒多了后,陳平安大致說了些與梳水國四煞中韋蔚的重逢,只不過沒提后邊那位山神的事情。
那是需要陳平安自己去收拾爛攤子的。
比如去往地龍山的仙家渡口后,找個機會,飛劍傳訊給披云山魏檗,詢問此事的大小,以及一般情況下,大驪駐守官員和當?shù)爻⒌囊恍┱7磻?yīng)。
魏檗是大驪北岳正神,遠在寶瓶洲中部的梳水國,自然并非北岳地界,也正因為如此,陳平安才會出劍那么直截了當,不然還真就手下留情了,換種更加含蓄的行事法子。
宋鳳山指了指小鎮(zhèn)方向,“蘇瑯已經(jīng)帶著那位捧劍侍女離開了。相信很快就會有一個驚世駭俗的說法,傳遍十數(shù)國江湖,蘇瑯與一位真正的山上劍仙,死戰(zhàn)一場,雖敗猶榮�!�
陳平安不計較什么以訛傳訛的風言風語,笑道:“我一直不太了解,為何會有劍侍的存在�!�
以前那位宮中娘娘是如此,青竹劍仙蘇瑯也是這樣。
宋鳳山有些神色尷尬。
陳平安問道:“宋大哥也有這份心思?”
宋鳳山低聲道:“就只敢在心里邊想想而已�!�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只是當他設(shè)身處地一琢磨,立即就理解了宋鳳山。
反正他陳平安是想都不會想的。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這個蘇瑯,實在有些糾纏不休了。
就在此時,那位姓楚的老人管家快步而來,站在小亭外,苦笑道:“青竹劍仙蘇瑯秘密而來,在大門外那邊,求見陳公子,說要斗膽麻煩陳公子一件事,將來必有厚報�!�
宋鳳山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關(guān)節(jié),冷笑道:“兩次得寸進尺了�!�
陳平安笑了笑,擺擺手道:“沒關(guān)系,一登門,就喝了莊子那么多好酒。”
宋鳳山搖搖頭,“兩回事!”
陳平安玩笑道:“宋大哥,你可攔不住我�!�
宋鳳山微笑道:“十個宋鳳山都攔不住,可是你都喊了我宋大哥……”
不等宋鳳山說完。
“走!”
陳平安已經(jīng)雙指并攏,往劍鞘出輕輕一抹,“記得別傷人,動靜可以大一些�!�
劍仙出鞘。
繞出了山水亭,直沖云霄,金線掛空。
劍氣所致,雷聲震動,劍氣山莊上空的云海稀碎。
偶爾那條金線會飛快靠近山主,只是很快就會繼續(xù)升空。
片刻之后,陳平安抬頭笑道:“回了�!�
那把如蛟龍翻云覆雨的長劍,如被仙人敕令,迅猛墜地,重新歸鞘。
宋鳳山呆呆無言。
知道如今的陳平安,武學修為肯定很嚇人,不然不至于打退了蘇瑯,但是他宋鳳山真沒有想到,能嚇死人。
陳平安手腕翻轉(zhuǎn),遞過一壺烏啼酒,忍著笑,“喝過了莊子的好酒,也喝喝我的,我可不是老前輩,騙人喝酒能解辣,這酒真的能夠以酒解酒�!�
宋鳳山揭開泥封,聞了聞,“地道的仙家釀,這才是好酒�!�
陳平安搖搖頭,“這樣的酒,也就只是好喝而已,我從不掛念,能喝就喝,沒有就不去想,但是宋大哥你們劍水山莊的酒,我想了好多年。”
宋鳳山提起酒壺,陳平安提起養(yǎng)劍葫,異口同聲道:“走一個!”
宋鳳山喝了半了壺酒,就不再喝,陳平安起身說要去瀑布那邊看看。
宋鳳山?jīng)]有同行。
一起離開山水亭,宋鳳山往回走,手里又多了壺據(jù)說是來自書簡湖的烏啼酒,將酒壺遞給了去了又來的老管家楚爺爺,說是陳平安送的,還要回頭再聊,喝完了再送,千萬別留著。當年就與陳平安關(guān)系很好的老管事,笑逐顏開,接過了酒壺,只要是當年那個少年送的酒,好壞都接,不用客氣。老管家說那青竹劍仙已經(jīng)走了,蘇瑯臨行前,對著山莊大門持劍作揖,行了一個大禮。
柳倩與宋鳳山和老管事半路相逢,喊了聲楚爺爺,老人笑著離去。
夫婦二人剛散步?jīng)]多久,宋雨燒就走了過來。
見著了自己爺爺,宋鳳山笑道:“爺爺你放心,我不會多嘴。”
宋雨燒這才拍了拍自己孫子肩膀,繼續(xù)前行,走向那座離著瀑布還有段路程的山水亭,坐下后,開始追憶往昔,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就容易如此,晚睡早起,年輕人總是不明白,其實一個老人想來想去,都是那些故人和故事,年輕人往往不愛聽,老人就只好自己想著念著。
陳平安在那邊水榭內(nèi),一拳打斷了瀑布,見到了那些字,會心一笑。
轉(zhuǎn)頭望去,便很快離開瀑布這邊,來到了小亭子外。
宋雨燒已經(jīng)走出涼亭,“走,吃火鍋去。”
陳平安有些震驚,“這一大清早的,酒樓都沒開門吧。”
宋雨燒笑道:“梳水國劍圣的名號,再不值錢,在家門口吃頓火鍋還是可以的吧,再說了,是你這瓜兒請客,又不是不給錢,事后掌柜在肚子里罵人,也是罵你�!�
兩人沒有像先前那般如飛鳥遠掠而去,當是散步行去,是宋雨燒的主意。
走到一半,楚老管家就追上了二人,帶上了陳平安留在屋內(nèi)的那頂竹斗笠。
陳平安問道:“趕人�。俊�
宋雨燒笑道:“早點走,下次就可以早點來,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似不似個撒子?”
陳平安無言以對。
到了小鎮(zhèn)那邊,尚無炊煙,唯有三兩聲雞鳴犬吠,顯得愈發(fā)寂靜。
宋雨燒使勁敲開了酒樓大門,不再
是當年那個陳平安熟悉的老掌柜,而是個睡眼惺忪的中年漢子,只是見到了宋老劍圣,笑道:“老莊主這是?”
宋雨燒指了指身邊頭戴斗笠的青衫劍客,“這家伙說要吃火鍋,勞煩你們隨便來一桌�!�
漢子臉上和心里,都沒有半點埋怨,酒樓與莊子的交情,是他父輩就傳下來的,雖說如今他爹過世了,據(jù)說莊子也要搬遷,可是漢子還是念著莊子和老莊主的好,便笑道:“得嘞,這就給老莊主準備去,剛好,這會兒二樓可清凈,沒別的客人。”
宋雨燒帶著陳平安依舊去往那個二樓靠窗位置落座。
酒樓這邊熟悉宋老劍圣的口味,鍋底也好,葷菜蔬菜也罷,都熟門熟路,挑最好的。
很快桌上就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火鍋開始熱氣騰騰。
宋雨燒跟酒樓要了兩壺酒,一人一壺,對陳平安說道:“今天咱倆就意思一下,少喝酒,多吃菜。”
陳平安點點頭,宋雨燒瞥了眼桌對面陳平安調(diào)配出來的那只調(diào)料碗碟,挺鮮紅啊,光是剁椒就半碗,不錯,瓜娃兒很上道。
陳平安比起昨天,更加言語無忌諱,多聊了些山上事。
其中就有彩衣國那邊朦朧山之行。
宋雨燒今天喝酒很節(jié)制,多是小口抿酒,聽完了陳平安在朦朧山那邊的破山水陣,拆祖師堂,微笑點頭,“如此一來,祖師堂才是真斷了香火,父子從此反目成仇,即便一時半會兒不會翻臉,說不定還要各訴苦衷,事后臉上笑呵呵,假裝那父慈子孝,但是那呂云岱和呂聽蕉,雙方實則心知肚明,再難父子同心了,你這一手,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師堂更管用。瓜娃兒,可以啊,不殺人只誅心,跟誰學的?”
陳平安也抿了口酒,“跟山上學了點,也跟江湖學了點�!�
陳平安又聊了那漁翁先生吳碩文,還有少年趙樹下和少女趙鸞,笑著說與他們提過劍水山莊,說不定以后會登門拜訪,還希望山莊這邊別落了他的面子,一定要好好款待,省得師徒三人覺得他陳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其實與那梳水國劍圣是個屁的忘年交朋友,一般的點頭之交而已,就喜歡胡吹法螺,往自己臉上貼金不是?
宋雨燒哈哈大笑,幫著涮了一塊牛毛肚,放在陳平安碗碟里。
一頓火鍋的配菜吃了個精光,一壺酒也已喝完。
宋雨燒再次將陳平安送到小鎮(zhèn)外,只是這一次陳平安酒量好了,也能吃辣了,再不像當年那么狼狽,這讓老人有些失望啊。
陳平安戴著斗笠,站定抱拳道:“前輩,走了�!�
宋雨燒點點頭,最后來了一句,“長得也不英俊,斗笠遮掩什么�!�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一本正經(jīng)道:“這可說不準,男子相貌如何,得女子說了才算�!�
宋雨燒笑罵道:“算個錘兒的算,么椽子!”
陳平安笑著轉(zhuǎn)身離去。
宋雨燒一直到陳平安走出去很遠,這才轉(zhuǎn)身,沿著那條冷冷清清的街道,返回山莊。
老人獨自走過那座原先蘇瑯一掠而過、打算向自己問劍的牌坊樓。
有些話呢,陳平安想問又不好問,那小子就在飯桌上歪來彎去,說了些看似題外話的言語,比如他在朦朧山的風光。
他宋雨燒劍術(shù)不高,可這么多年江湖是白走的?會不知道陳平安的秉性?會不知道這種多多少少有顯擺嫌疑的話語,絕不是陳平安平時會說的事情?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要他這個老家伙寬心,告訴他宋雨燒,若是真有事情,他陳平安如果真開口問了,就只管說出口,千萬別憋在心里。可是從頭到尾,宋雨燒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等于告訴了陳平安,自己就沒有什么心事,萬事都好,是你這瓜娃兒想多了。
宋雨燒雙手負后,抬頭望天。
日高萬里,晴朗無云,今兒是個好天氣。
希望那個小子,以后的江湖路上,天天如此。
————
這天正午時分,已是陳平安離去山莊的第三天。
劍水山莊來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踩著雙繡花鞋。
見著了柳倩和宋鳳山,一聽那個陳平安竟然走了,頓時哀怨不已,說他們夫婦不厚道,也不知道幫著挽留幾天。
柳倩覺得有些奇怪,問她山頭那邊,是不是出了事情,想要讓陳平安幫著解決?然后柳倩正色道:“你與山神之間的恩怨,只要你韋蔚開口,我們劍水山莊可以出力,但是山莊卻絕對不會讓陳平安出手。”
韋蔚臉色古怪,“這位大劍仙,就沒跟你說古寺那邊的事兒?”
柳倩疑惑道:“說了啊,說了你還敢重操舊業(yè),當年在我們爺爺手上吃了苦頭,還是不長記性,又去古寺那邊拐騙男人的陽氣。怎么,其實你們碰頭后,還有什么隱情?”
韋蔚嘿嘿笑道:“沒有隱情,就是他對我看上了眼,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其實也有些心動,就想著讓宋老爺子幫著說媒……”
宋鳳山嘴角翹起,什么混賬話,真是騙鬼。你韋蔚真正喜好什么,在座誰不知道。再者就陳平安那脾氣和如今的修為,當時沒一劍直接斬妖除魔,就已經(jīng)是你韋蔚命大了。
柳倩更是笑著直接拆穿韋蔚:“行了,這種嫌命大的玩笑話少說,真給我們爺爺或是陳平安聽了去,有你罪受!”
柳倩瞥了眼神色輕松的夫婦二人,皺眉問道:“蘇瑯該不會是一個走路不留神,在半路掛了吧,不來找你們山莊麻煩啦?不然你們還笑得出來?難道不該每天以淚洗面嗎?你柳倩給宋鳳山擦眼淚,宋鳳山喊著娘子莫哭莫哭,回頭幫你擦臉……”
宋鳳山受不了這頭梳水國女鬼的調(diào)侃,找了個借口起身離開。
柳倩便將蘇瑯被打退一事、以及后來登門求見又一事,都大致說給了韋蔚。
事實上,這些年劍水山莊都是她在勤勤懇懇打理事務(wù),所以該說不該說的,她心里有數(shù)。
不然爺孫二人,不會如此放心她持家。
韋蔚哦了一聲,竟是半點沒有奇怪,瞧見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視線,韋蔚這才哎呦一聲,捧住心口,“原來陳公子已是如此劍術(shù)超神了啊,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嚇死我了,我了個乖乖,早知道在古寺那邊,我就該自薦枕席的,哪怕不喜歡男子,眼一閉,也就過去了。”
柳倩丟了一把瓜子過去,“少說些不知羞的下流話!”
韋蔚突然說道:“我本該昨天就可以到,唉,咱們鬼魅勉強御風遠游,真是比不得一位劍仙御劍的風馳電掣,算了,不提這些,老娘苦苦修行幾百年,還不如一個男人游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傷心事。倩兒,我之所以晚了一天到你這里,是跑了趟州城,打算謀劃一樁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詳細的,就不與你說了,反正你遲早會知道,但是在這個過程里邊,我發(fā)現(xiàn)了橫刀山莊的身影,王珊瑚那個小婆娘,如今可是真趾高氣昂,隔著幾里路,我都聞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兒�!�
“應(yīng)該是這邊蘇瑯一吃虧,韓元善丟在小鎮(zhèn)的諜子,就飛劍傳訊了,所以橫刀山莊才會馬上有所動作�!�
韋蔚一手揉著心口,故作幽怨臉色,“你們可得早做準備,我那情郎陳平安如果還在山莊,自然無所謂,可如今這個……負心郎跑路了,萬一韓元善也跟著來了,到時候我可不會偏袒你們,最多兩邊不幫,姐妹情歸姐妹情,韓元善真要收拾你們,我就只好暗自飲泣了�!�
其實韋蔚很奇怪,為何韓元善如此不講情面,不顧大體,非要跟劍水山莊過意不去,逼著宋雨燒搬離山莊,要在此建造山神廟,那個給陳平安一劍挑死的山怪,就一直做春秋大夢,想著能夠一步登天,挪個位置,成為劍水山莊這兒的新山神。至于她沒有說的那件大事,當然就是籌劃著自己頂替坐上那頭畜生的山神座椅,她韋蔚可是一直與柳倩暗中較勁來著,世間姐妹,多是如此,好歸好,誰的日子過得更好,也要比,半點不含糊,韋蔚和柳倩曾經(jīng)都是梳水國四煞之一,你柳倩作為山澤精怪,都當上了劍水山莊的少夫人,我韋蔚憑什么不能當個山神,反過來高你一頭?
關(guān)于劍水山莊和韓元善的買賣,很隱蔽,柳倩自然不會跟韋蔚說什么。
掏心窩的話語,除了能夠少說就少說,也得看人。
不然掏出后,一副心肝,可就再放不回去了。
柳倩思量一番,小心醞釀措辭,緩緩道:“應(yīng)該不會是什么壞事,多半是陳平安的出手,讓韓元善心生忌憚了,以他的謹小慎微,多半不會親臨,只是讓他扶持起來的傀儡王毅然,來山莊回旋一二,不至于讓三方鬧得太僵。”
韋蔚一想,多半是如此了。
————
在當年曾有一老一少面對千軍萬馬的那座戰(zhàn)場上。
有個戴斗笠的青衫劍客,在他離開小鎮(zhèn),卻不是立即去往地龍山仙家渡口,而是問過了附近一位即將“升官”的山神,這才終于明白了一件宋雨燒、宋鳳山和柳倩都不愿說出口的事情。
為何宋雨燒會墜了那一口劍道宗師和純粹武夫的氣。
這是一樁劍水山莊都沒有幾個人知道的密事。
只是這位被梳水國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因為統(tǒng)轄一地氣數(shù),當時又運用了本命神通,才得以知道。
事情說大不大,沒有一個人死了。
事情說��?就小了嗎?
不小。
曾經(jīng)有一位遠道而來的中土武夫,到了劍水山莊,跟宋雨燒要走了一把竹劍鞘。
一開始說是買,用大把的神仙錢。
宋雨燒不肯。
理由很簡單,劍鞘要送給一個朋友,不賣。
然后那個武學境界高到無法想象的外鄉(xiāng)人,說讓宋雨燒考慮三天,三天后,就不是買了。
走的時候,那個男人瞥了眼宋鳳山和柳倩,滿是山巔之人看待螻蟻的冷笑,與宋雨燒換了措辭,兩條命,也還是算買。
宋雨燒沉默了三天。
宋鳳山和柳倩打定主意,竟是勸說他們爺爺,不賣就是不賣!
但是宋雨燒最后那一天,交出了竹劍鞘,也沒收下那神仙錢。
在那之后。
老人就真的老了。
可是老人在孫子和孫媳婦那邊,主動找他們兩個晚輩喝了頓酒,甚至還給孫媳婦柳倩敬了一杯酒,說自己孫子,這輩子能找了你這么個媳婦,是咱們老宋家祖上積德了,以前是他這個當爺爺?shù)模瑢Σ蛔∷�,太小看了她。柳倩含淚喝下了那杯酒。最后老人安慰兩個晚輩,說沒事,真沒事,要他們不要放在心上,不就是一把竹劍鞘嘛,反正從來就沒跟陳平安那小子提過此事,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就行了。
此時此刻。
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朝那個青衫劍客緩緩駛來。
陳平安收起思緒,當時見過了本地山神后,要山神不用去山莊那邊提過雙方見過面了。
山神自然不敢,不過能夠與那位年輕劍仙坐在山巔,一起喝酒,這位梳水國山神老爺,還是覺得與有榮焉。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立即離去,又沒有返回劍水山莊,就是覺得心里不痛快,又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就一直在這邊打轉(zhuǎn),一個人想著事情。
然后就又遇到了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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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三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
陳平安只是打量了幾眼,就讓出道路。
行走江湖久了,山上修行的千奇百怪,人間王朝的世間百態(tài),見多了,眼力也就有了,見怪便不怪。
這支車隊既有梳水國的官家身份,輕騎護衛(wèi),背弓挎刀,箭囊尾部如白雪攢簇,也有氣勢沉穩(wěn)的江湖子弟,反向掛刀。
橫刀山莊獨特的佩刀方式,讓人記憶深刻。
其中一位背負巨大牛角弓的魁梧漢子,陳平安更是認得,名為馬錄,當年在劍水山莊瀑布水榭那邊,這位王珊瑚的扈從,跟自己起過沖突,被王毅然大聲呵斥,家教門風一事,橫刀山莊還是不差的,王毅然能夠有今日風光,不全是依附韓元善。
陳平安既然知道了劍水山莊與韓元善的買賣,加上蘇瑯問劍受挫,其實山莊大局已定,所以即便認出了對方,依舊沒有多做什么,不但讓出了道路,而且緩緩走向遠處山林,就像那些見官矮一頭的江湖游俠。
扈從馬錄克忠職守,瞥了眼那個過路客,仔細審視一番后,便不再放在心上。
一輛馬車內(nèi),坐著三位女子,婦人是楚濠的原配妻子,上任梳水國江湖盟主的嫡女,這輩子視劍水山莊和宋家如仇寇,當年楚濠率領(lǐng)朝廷大軍圍剿宋氏,便是這位楚夫人在幕后推波助瀾的功勞。
還有兩位女子要年輕些,不過也都已是出嫁婦人的發(fā)髻和裝飾,一位姓韓,娃娃臉,還帶著幾分稚氣,是韓元善的妹妹,韓元學,作為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學嫁了一位狀元郎,在翰林院編修三年,品秩不高,從六品,可畢竟是最清貴的翰林官,而且寫得一手極妙的步虛詞,崇尚道家的皇帝陛下對其青眼相加。又有小重山韓氏這么一座大靠山,注定前程似錦,
另外一位滿身英氣的年輕婦人,則是王毅然獨女,王珊瑚,相較于世族女子的韓元學,王珊瑚所嫁男子,更加年輕有為,十八歲就是探花郎出身,據(jù)說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不喜少年神童,才往后挪了兩個名次,不然就會直接欽點了狀元。如今已經(jīng)是梳水國一郡太守,在歷代皇帝都排斥神童的梳水國官場上,能夠在而立之年就成位一郡大員,實屬罕見。而王珊瑚夫君的轄境,剛好毗鄰劍水山莊的青松郡,同州不同郡而已。
這次三位女子之所以碰頭,楚夫人是專程從京城趕來湊熱鬧的,為的就是想要親眼目睹蘇瑯問劍后,劍水山莊的聲譽,在梳水國江湖上的一落千丈。王珊瑚本就跟隨丈夫待在附近,而韓元善的那位狀元郎夫君,即將補缺,有些特例,有可能不是留在京城六部衙署,而是去往地方州城擔任首縣縣令,作為衙門所在地與州郡府衙同城的附廓縣父母官,不管會不會做人,都是一樁勞心勞力的差事。
這次韓元善南下拜訪王珊瑚,當然是希望王珊瑚的丈夫,將來就會是自家男人的頂頭上司,能夠幫著照拂一二,不然一旦刺史不待見,太守又刁難,這個萬眾矚目的首縣縣令,能夠讓人冷板凳坐出個窟窿來,到了地方為官,原先的自身名望與家世背景,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官場上有一點其實挺像小孩子過家家,誰穿了新靴子,就要被你一腳他一腳,踩臟了后,大家都一樣了,就是所謂的和光同塵。
楚夫人有些愁眉不展,惹人憐愛,哪怕歲數(shù)不年輕了,可是保養(yǎng)得體,依舊風韻猶存,絲毫不輸王珊瑚和韓元善這樣的年輕婦人。
由不得楚夫人不自怨自艾,本來一場好戲,已經(jīng)敲鑼打鼓拉開帷幕,不曾想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瑯這個廢物,竟然出手打了兩架,都沒從劍水山莊那邊討到半點便宜,如今反而讓宋雨燒那個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王八蛋,白白掙了不少名聲。
她哀愁不已,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心口,自己真是命苦,這輩子攤上了兩個負心漢,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一個為了顧全大局,得了她的人,還得了那筆相當于小半座梳水國江湖的豐厚嫁妝,竟然是個慫包,死活不愿與宋雨燒撕破臉皮,總要她一等再等,好不容易等到楚濠覺得大局已定,結(jié)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鳩占鵲巢的韓元善,比楚濠這個窩囊廢還不要臉,當年得了她的身心后,竟然直接告訴她,這輩子就別想著報仇了,說不定以后兩家還會經(jīng)常走動。
好在這次蘇瑯要問劍,韓元善倒是沒拒絕她的離京看戲,但是要她承諾不許趁火打劫,不許有任何擅自行動,只準隔岸觀火,不然就別怪他不念這些年的魚水之歡和夫妻情分。
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
韓元善這些年靠著楚濠的身份,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如今都是梳水國皇帝之外最有權(quán)勢的男人了,還是對她如此刻薄無情。
不過獨處的時候,偶爾想一想,若是韓元善沒有這般梟雄無情,大概也走不到今天這個煊赫高位,她這個楚夫人,也沒法子在京城被那些個個誥命夫人在身的官家婦們眾星拱月。
這點道理,她還是懂的。
韓元學見著了楚夫人的心情不佳,就輕輕掀開車簾,透透氣。
自從哥哥當年失蹤后,小重山韓氏其實被殃及池魚,遭了一場大罪,風聲鶴唳,父親下令所有人不許參加任何宴席,家族閉門思過了兩年,只是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覺得家里男子又開始在朝堂和沙場上活躍起來,甚至比起當年還要更加風生水起,她只知道位高權(quán)重的大將軍楚濠,好像對韓氏很親近,她也曾見過幾面,總覺得那位大將軍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可又不是那種男人相中女子姿色,反而有些像是長輩看待晚輩,至于在京城最風光八面的的楚夫人,更是經(jīng)常拉著她一起踏春郊游,十分親昵。
這次聽聞蘇瑯問劍失敗后,楚夫人其實第一時間就想要返京,但是她和郡守府各自得了一封京城密信,于是才有這趟出門。
楚夫人收到的那封家書,韓元善措辭凌厲,在信上要她主動去拜訪劍水山莊,不然以后就別想著在京城當那脂粉堆里的“誥命班頭”了。既然當初從江湖里來,那么就滾回江湖去。
楚夫人又驚又俱,肝腸寸斷,如何能夠不愁緒滿懷。
好在王珊瑚和韓元學兩個晚輩,對她一直敬重有加,總算心里稍稍好受些。
陳平安突然停步,很快山林之中就沖出一大撥江湖人士,兵器各異,身形矯健,蜂擁而出。
車隊那邊也察覺到山林這邊的動靜,那隊披掛制式輕甲的梳水國精騎,立即如撒網(wǎng)而出,取下背后弓箭。
橫刀山莊子弟更是絲毫不懼,圍在那輛馬車四周,嚴陣以待。
陳平安不知這撥“刺客”的根腳,大致掂量了一下雙方,不好說是什么以卵擊石,但是必敗無疑。
可能是“楚濠”這個認祖歸宗的梳水國大將,竊據(jù)廟堂要津,口碑實在不好,給江湖上的俠義之士認為是那禍國之賊,人人得而誅之,只是殺楚濠難如登天,殺楚濠身邊親近之人,多少有點機會。“楚濠”能夠有今日的廟堂氣象,尤其是梳水國成為大驪宋氏的藩屬后,在梳水國朝野眼中,楚濠為了一己之私,幫著大驪駐守文官,打壓排擠了許多梳水國的骨鯁文官,在這個過程中,楚濠當然不介意拿捏分寸,順便假公濟私,這就愈發(fā)坐實了“楚濠”的賣國賊身份,自然也結(jié)仇無數(shù),在士林和江湖,清君側(cè),就成了一股理所當然的風氣。
楚夫人抬起手,打了個哈欠,顯然對于這類飛蛾撲火,早已習以為常。
韓元學埋怨道:“這些個江湖人,煩也不煩,只知道拿我們這些婦道人家撒氣,算不得英雄好漢�!�
這些年里,小重山韓氏子弟遇襲,已經(jīng)不是一兩起。就連珊瑚姐姐的夫君,就因為與楚濠和大驪蠻子走得近,也遭遇過一次江湖刺殺,如果不是有大驪武秘書郎的護衛(wèi),珊瑚姐姐可就要變成寡婦了。所以韓元學一想到自己夫君也要離開京城,同樣有可能遇到這類莫名其妙的仇怨,就十分憂心。
王珊瑚眼神熠熠,躍躍欲試,只是下意識一探腰間,卻落個空,十分失落,嫁為人婦后,父親便不許她再習武佩刀。
上次她陪著夫君去往轄境水神廟祈雨,在打道回府的時候遭遇一場刺殺,她如果不是當時沒有佩刀,最后那名刺客根本就無法近身。在那之后,王毅然仍是不準她佩刀,只是多抽調(diào)了數(shù)位莊子高手,來到青松郡貼身保護女兒女婿。
那些立誓要為國殺賊的梳水國仁人志士,三十余人之多,應(yīng)該是來自不同山頭門派,各有抱團。
陳平安的處境有些尷尬,就只能站在原地,摘下養(yǎng)劍葫假裝喝酒,以免大戰(zhàn)一起,兩邊不討好。
至于阻攔這些人舍身取義的事情,陳平安不會做。
大概是陳平安的一動不動,十分識趣,那些江湖豪客倒也沒有與他計較,有意無意改變前進路線,繞路而過。
突然一名已經(jīng)越過陳平安的中年劍客大聲喊道:“劍水山莊在此誅殺楚黨逆賊!”
陳平安有些無奈。
這是明擺著要將劍水山莊和梳水國老劍圣逼到死路上去,不得不重出江湖,與橫刀山莊拼個魚死網(wǎng)破,好教楚濠無法一統(tǒng)江湖。
既是陰謀,也是陽謀。
只要今天這邊雙方死了人,劍水山莊就是黃泥巴粘褲襠,不是屎也是屎,死人越多,劍水山莊就會被架到江湖這座大火堆上去,與整座梳水國朝廷站在對立面。梳水國的江湖和士林,到時候一定會打了雞血似的,為劍水山莊和宋老前輩拼了命鼓吹造勢。
陳平安別好養(yǎng)劍葫,身形微微后仰,瞬間倒滑而去,剎那之間,陳平安就來到了那名江湖劍客身側(cè),抬起一掌,按住那人面門,輕輕一推,直接將其摔出十數(shù)丈外,倒地不起,竟是直接暈厥過去。
然后陳平安繼續(xù)倒掠而去,最終剛好身形飄落在雙方之間,無形中既攔阻身后車隊的精騎,也攔住了那伙江湖義士的慷慨赴死。
數(shù)枝箭矢破空而去,激射向為首幾位江湖人。
陳平安一揮袖子,三枝箭矢一個不合常理地急急下墜,釘入地面。
一位少年停步后,以劍尖直指那個斗笠青衫的年輕人,眼眶布滿血絲,怒喝道:“你是那楚黨走狗?!為何要阻擋我們劍水山莊仗義殺賊!”
陳平安嘆了口氣,“回吧,下次再要殺人,就別打著劍水山莊的旗號了�!�
一位老者突然高聲道:“楚越意,你身為楚老管家養(yǎng)子,更是宋老劍圣的不記名弟子,為何不愿與我們一起殺敵?罷了,你楚越意志在劍道登頂,我們可以體諒,可是我們不懼一死,所以今日不求你與我們并肩作戰(zhàn),只要讓出道路即可!”
陳平安哭笑不得,老前輩好手段,果不其然,身后騎隊一聽說他是那劍水山莊的“楚越意”,第二撥箭矢,集中向他疾射而至。
尤其是策馬而出的魁梧漢子馬錄,沒有廢話半句,摘下那張極其扎眼的牛角弓后,高坐馬背,挽弓如滿月,一枝精鐵特制箭矢,裹挾風雷聲勢,朝那個礙眼的背影呼嘯而去。
那位曾與“劍仙”有幸喝酒的本地山神,在山神廟那邊,一頭汗水,都有些后悔自己運轉(zhuǎn)巡狩山河的本命神通了。
當年那次也差不多,那位大駕光臨劍水山莊的中土武夫,從頭到尾,完全不在意他的窺探,只是那位境界高深莫測的純粹武夫,在拿到手了那把竹劍鞘后,御風遠游之際,毫無征兆地一拳落下,將山神廟周邊的一座山頭峰頂,直接打了個碎裂,嚇得這位梳水國神位不低的山神,差點沒破了膽。
在這位神位僅次于梳水國五岳的山神看來,大將軍楚濠的家眷和親信,加上那些喊打喊殺的江湖人,雙方都是不知死活的玩意兒,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誰。
蘇瑯如今是梳水、彩衣在內(nèi)十數(shù)國的江湖第一高手,又如何?真當自己是劍仙了?難道就不知道山外有山?切記這世上,還有那冷眼俯瞰人間的修道之人!
所以結(jié)果如何,在小鎮(zhèn)牌坊那邊,面對青竹劍仙,就是人家一拳的事情。這位年輕劍仙甚至都沒出劍,至于之后蘇瑯跑去劍水山莊補救,放低身架,好不容易求來了那么大的動靜,不過是年輕劍仙賣了個天大面子給蘇瑯罷了,不然蘇瑯這輩子的名聲就算毀了。
山神打定主意,堅決不趟這渾水。
娃娃臉的韓元學扯了扯王珊瑚的袖子,輕聲問道:“珊瑚姐姐,是高手?”
王珊瑚點頭道:“說不定有資格與我爹切磋一場�!�
王珊瑚斬釘截鐵補充了一句:“當然,肯定無法讓我爹出全力,但是一個江湖晚輩,能夠讓我爹出刀七八分氣力,已經(jīng)足夠吹噓一輩子了。”
韓元學很當真,驚訝道:“可是那人瞧著如此年輕,到底是怎么來的本事?難道就如江湖演義那般所寫,是吃過了可以增長一甲子內(nèi)功的奇花異草嗎?還是墜下山崖,得了一兩部武學秘籍?”
王珊瑚啞口無言。
真正的純粹武夫,可沒有這等美事。
山上的修道之人,才會有這些羨煞旁人的無理機緣,所以才會如此盛氣凌人,一個比一個鼻孔朝天,小覷江湖。
便是她爹這般氣度的大英雄,提及那些紅塵外的神仙中人,也頗有怨言。
韓元學的幼稚言語,楚夫人聽得有趣,這個韓氏閨女,沒有半點可取之處,唯一的本事,就是命好,傻人有傻福,先是投了個好胎,然后還有韓元善這么個哥哥,最后嫁了個好丈夫,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于是楚夫人眼神游移,瞥了眼聚精會神望向那處戰(zhàn)場的韓元學,真是怎么看怎么惹人心里不痛快,這位婦人便琢磨著是不是給這個小娘們找點小苦頭吃,當然得拿捏好火候,得是讓韓元學啞巴吃黃連的那種,不然給韓元善知道了,膽敢陷害他妹妹,非要扒掉她這個“元配夫人”的一層皮。
楚夫人哈欠不斷,瞥了眼那些江湖豪杰,嘴角翹起,喃喃道:“真是容易咬鉤的蠢魚兒,一個個送錢來了。夫君,如我這般持家有道的良配,提著燈籠也難找啊�!�
雙方陣營也不見那年輕游俠如何出手,三枝箭矢就給他握在了手中。
橫刀山莊馬錄的箭術(shù),那是出了名的梳水國一絕,聽聞大驪蠻子當中就有某位沙場武將,曾經(jīng)希望王毅然能夠割愛,讓馬錄投身軍伍,只是不知為何,馬錄依舊留在了刀莊,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一樁潑天富貴。
一名輕騎頭領(lǐng)高高抬臂,制止了麾下武卒蓄勢待發(fā)的下一輪攢射,因為毫無意義,當一位純粹武夫躋身江湖宗師境界后,除非己方兵力足夠眾多,不然就是處處添油,處處失利。這位精騎頭目轉(zhuǎn)過頭去,卻不是看馬錄,而是兩位不起眼的木訥老者,那是梳水國朝廷按照大驪鐵騎規(guī)制設(shè)立的隨軍修士,有著實打?qū)嵉墓偕砥分龋晃皇桥阃蛉穗x京南下的扈從,一位是郡守府的修士,相較于橫刀山莊的馬錄,這兩尊才是真神。
其中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修士,這一路騎馬,好像骨頭隨時都會散架,驟然間氣勢如爆竹炸開,腰間長劍顫鳴不已。
與車隊“隔岸”對峙的江湖眾人當中,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滿臉絕望,顫聲道:“是那山上的劍仙!”
只見那人不可貌相的老人輕輕一夾馬腹,不著急讓劍出鞘,錚錚而鳴,震懾人心。
老者策馬緩緩向前,死死盯住那個頭戴斗笠的青衫劍客,“老夫知道你不是什么劍水山莊楚越意,速速滾開,饒你不死。”
陳平安微笑道:“神仙下了山,那就入鄉(xiāng)隨俗,好好說人話�!�
老者哈哈大笑,“著急投胎?”
一個小小梳水國的江湖,能有幾斤幾兩?
若是松溪國蘇瑯和劍水山莊宋雨燒親至,他還愿意敬重幾分,眼前這么個年輕后生,強也強得有數(shù),也就只夠他一指彈開,只是既然對方不領(lǐng)情,那就怪不得他出劍了。只要不是劍水山莊子弟,那就沒了保命符,殺了也是白殺。楚大將軍私底下與他說過,此次南下,不可與宋雨燒和劍水山莊起沖突,至于其他,江湖宗師也好,四處撿漏的過路野修也罷,殺得劍鋒起卷,都算軍功。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對那些江湖擺擺手,耐著性子說道:“走吧,想必你們也看出來,這里已經(jīng)不是你們能摻和的了。我還是那些話,以后再要行俠仗義,誅殺什么楚黨,是不是會殃及無辜,你們多半不愿意多想一想,那就奉勸你們別扯上劍水山莊,江湖道義還是要講一講的,不是自認占了道德大義,就可以事事隨心�!�
那位始終騎馬緩行的修行老者,已經(jīng)越過騎隊,距離那青衫劍客已經(jīng)不足三十步,嗤笑道:“這些江湖爬蟲想走,也得能走才行,老夫點頭了嗎?知不知道這些家伙,他們一顆頭顱能換多少銀子?給你小子幫忙打暈的那個,就最少能值三顆雪花錢。那個眼力不錯,曉得敬稱老夫為劍仙的女子,你總該認得出來吧,不知道多少江湖兒郎,做夢都想著成為她
屁股底下的那匹馬,給她騎上一騎,這個小寡婦,丈夫是位所謂的大英雄,僅憑一己之力,親手殺死過大驪兩位隨軍修士,故而男人死后,她這個小寡婦,在你們梳水國極有威望,估摸著她怎么都該值個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聽著那老人的絮絮叨叨,輕輕握拳,深深呼吸,悄然壓下心中那股急于出拳出劍的煩躁。
離開落魄山之前,老人崔誠在二樓最后一次喂拳,除了向陳平安展現(xiàn)十境巔峰武夫的實力之外,還有一句分量極重的言語。
“陳平安,你該修心了,不然就會是第二個崔誠,要么瘋了,要么……更慘,入魔,今天的你有多喜歡講理,明天的陳平安就會有多不講理�!�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環(huán)首四顧,天也秋心也秋,就是個愁。
總得有個破解之法。
陳平安收回視線,望向那個山上老劍修,“既然有劍,那就出劍�!�
老者瞥了眼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游俠,然后將視線放得更遠些,看到了那個享譽一國江湖的女子,“老夫這就是劍仙啦?你們梳水國江湖,真是笑死個人。不過呢,對于你們而言,能這么想,似乎也沒有錯�!�
長劍鏗鏘出鞘。
勢如奔雷。
而老者依舊雙手握住馬韁繩,意態(tài)閑適。
一劍而去,以至于敵我雙方,耳膜都開始嗡嗡作響,心神震顫。
只是另外那名出身梳水國本土仙家府邸的隨軍修士,卻心知不妙。
只見那青衫劍客腳尖一點,直接踩住了那把出鞘飛劍的劍尖之上,又一抬腳,好似拾階而上,以至于長劍傾斜入地小半,那個年輕人就那么站在了劍柄之上。
出劍的老修士毫不猶豫抱拳道:“懇請前輩原諒在下的冒犯�!�
出劍快,低頭認錯也快。
其中玄妙,恐怕也就只有對敵雙方以及那名觀戰(zhàn)的修士,才能看破。
陳平安一腳跨出,重新落地,踩下長劍貼地,向前一抹,長劍劍尖指向自己,一路倒滑出去,輕輕跺腳,長劍先是停滯,然后直直升空,陳平安伸出并攏雙指,擰轉(zhuǎn)一圈,以劍師馭劍術(shù)將那把長劍推回劍鞘之內(nèi)。始終雙手抱拳的老劍修繼續(xù)說道:“前輩還劍之恩……”
陳平安馭劍之手已經(jīng)收起,負于身后,換成左手雙指并攏,雙指之間,有一抹長約寸余的刺眼流螢。
陳平安笑道:“必有厚報?”
老劍修面無表情,雙袖一震。
能夠成為一位觀海境劍修,哪怕在天才輩出的劍修當中,屬于資質(zhì)魯鈍之輩,可劍修就是劍修,心性,天賦,廝殺的手段,都必然是修道之人當中的翹楚。在山下,都講窮學文富學武,在山上,更有窮學百家富煉劍、一口飛劍吃金山的說法,世間劍修的本命飛劍,幾乎每一把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而這位觀海境劍修的那把本命飛劍,強不在一劍破萬法的鋒銳,甚至都不在飛劍都該有的速度上,而在軌跡詭譎、虛幻不定,以及一門好似飛劍生飛劍的拓碑秘術(shù)。
一瞬間。
那個以雙指夾住一把本命飛劍的青衫劍客四周,浮現(xiàn)出十二把一模一樣的飛劍,構(gòu)成一個包圍圈,然后懸停位置,各有升降,劍尖無一例外,皆指向青衫劍客的一座座關(guān)鍵氣府,不知道到底哪一把才是真,又或者十二把,都是真?十二把飛劍,劍芒也有強弱之分,這便是拓碑秘術(shù)唯一的不足之處,無法完完全全令其余十一把仿劍強如“祖宗”飛劍。
觀戰(zhàn)修士皺了皺眉頭,這一手,同僚從未展露過,應(yīng)該是壓箱底的本事了。
他作為更擅長符箓和陣法的龍門境修士,設(shè)身處地,將自己換到那個年輕人的位置上,估計也要難逃一個最少重創(chuàng)半死的下場。
明知自己是與一位劍修為敵,還敢如此托大,以雙指禁錮飛劍,那個年輕人實在是過于自負了。
他們這兩位隨軍修士,一個龍門境神仙,一個觀海境劍修,各自侍奉楚濠和青松郡太守,其實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尤其是后者,不過是一地郡守,簡直就是蒙學稚童的教書先生,是位學究天人的儒家圣人,但是如今大將軍楚濠權(quán)傾朝野,這可不是一位大公無私的人物,幾乎所有拔尖的隨軍修士,都秘密安排在了楚濠自己和楚黨心腹身邊,待遇之高,已經(jīng)遠遠超出梳水國皇室。
老劍修微微一笑,成了。
但是下一刻,老劍修的笑容就僵硬起來。
那年輕人負后之手,再次出拳,一拳砸在看似毫無用處的地方。
老劍修嘴角滲出血絲。
十二把飛劍,其中十把只靠神意牽連的飛劍,煙消云散,最后只剩下兩把,一把依舊被牢牢約束在那人左手雙指間,還有一把真正隱藏殺機而非障眼法的飛劍,卻被一身傾瀉流轉(zhuǎn)的拳意罡氣阻滯,而那個年輕劍客所穿青衫,分明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袍,靈氣凝聚在劍尖所指地帶,更是讓飛劍顫顫巍巍,拒之門外。
陳平安低頭看著指間那把本命飛劍,自言自語道:“是該去北俱蘆洲見識真正的劍修了。聽她說,那處苦寒之地,自古多豪杰。”
陳平安一甩手指,將手指中的那柄飛劍丟入養(yǎng)劍葫。
世間養(yǎng)劍葫,除了可以養(yǎng)劍,其實也可以洗劍,只不過想要成功清洗一口本命飛劍,要么養(yǎng)劍葫品秩高,要么被洗飛劍品秩低,剛好,這把“姜壺”,對于那口飛劍而言,品秩算高了。
當那把關(guān)鍵飛劍被收入養(yǎng)劍葫后,第二把如古畫剝下一層宣紙的附庸飛劍也隨之消失,重新歸一,在養(yǎng)劍葫內(nèi)瑟瑟發(fā)抖,畢竟里邊還有初一十五。
陳平安對那個老劍修說道:“別求人,不答應(yīng)�!�
然后轉(zhuǎn)過頭去,對那些梳水國的江湖人笑道:“愣著做什么?還不快跑?給人砍下腦袋拿去換錢,有你們這么當善財童子的?”
那撥原本視死如歸的江湖豪俠,頓時作鳥獸散,退回山林中去。
陳平安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無聊。
想必就算說給了宋老前輩聽,那位心氣已墜的梳水國老劍圣也不會在意了,多半會像上次酒桌上那樣,笑言一句:天底下就沒有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煩心事,如果有,那就再來一壺酒。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一直袖手旁觀的隨軍修士。
后者點頭致意,并無半點出手的意思。
陳平安最后也沒多做什么,就只是跟他們借了一匹馬,當然是有借無還的那種。一人一騎,離開此地。
那名丟了本命飛劍的老劍修,不知為何,沒敢開口,任由那個年輕人帶走自己的半條命,好像只要自己開口,僅剩半條命就會也沒了。
龍門境修士更是不會開口求情。
在山上,那些梳水國江湖人拼命狂奔。
也有些竊竊私語,有說那人高深莫測,莫不是駐顏有術(shù)的山上神仙?
也有些人腹誹不已,什么神仙,就算是,又如何,還不是跟那個給搶了飛劍的老劍仙一路貨色,黑吃黑罷了,這種人便是本事高了又如何,稱得上英雄好漢嗎?
但也有位少年,心生崇敬和憧憬,少年依然不喜歡那個人,但是向往那個人的風采。
還有位女子,幽幽嘆息。
有數(shù)人掠上高枝,查探敵人是否追殺過來,其中眼力好的,只看到道路上,那人頭戴斗笠,縱馬飛奔,雙手籠袖,沒有半點志得意滿,反而有些蕭索。
有人歪頭吐了口唾沫,不知是嫉妒還是憤恨,狠狠罵了句臟話。
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那位青衫劍客似乎心生感應(yīng),轉(zhuǎn)頭看來,嚇得枝頭那人一個站立不穩(wěn),摔下地面。
陳平安突然轉(zhuǎn)頭說道:“韋蔚,幫我捎句話給宋老前輩,就說那把被帶去中土神洲的劍鞘,以后我會用對方在劍水山莊講理的方式,還回去�!�
一抹淺淡青煙凝聚現(xiàn)身,跟隨一人一騎,她御風而行,正是腳踩繡花鞋的梳水國四煞之一,女鬼韋蔚。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再加一句,可能要等很久,所以只能勞煩宋老前輩等著了,我將來去中土神洲之前,一定會再來找他喝酒�!�
韋蔚嫣然一笑。
她懸停在空中,不再跟隨。
目送那一騎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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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江湖還有陳平安
女鬼韋蔚御風遠游,如縮地山河,自然要早于車隊到達劍水山莊。
韋蔚的去而復(fù)還,重返山莊做客,宋雨燒依舊沒有露面,依舊是宋鳳山和柳倩接待。
宋雨燒當年在古寺放過韋蔚一馬,不意味著這位梳水國老劍圣就待見她,即便是梳水國四煞之一的柳倩,作為自家的孫媳婦,宋雨燒當年何嘗就沒有心結(jié)了?只是當一位恪守老規(guī)矩的老江湖,年紀大了,將那家國天下,原路折返,走回家中,再有些自省,尤其經(jīng)歷過那次劍鞘的買賣一事,宋雨燒才徹底認可了柳倩“這個人”,由著柳倩持家,甚至還愿意為她將來成為山水神祇一事而奔波,主動與韓元善往來。不然宋雨燒已經(jīng)得了書院的青眼,本該板上釘釘?shù)钠凭骋皇�,也成了一場鏡花水月。
宋雨燒其實這次與陳平安重逢,尤為高興。不光光是親眼看到陳平安成為一位山上劍仙,更是陳平安的江湖路,像他宋雨燒。
一條路上,行人寥寥,偶然相逢,風雨之中,并肩而行,該有醇酒。
若說第一次相逢,宋雨燒還只是將那個背著書箱、遠游四方的少年陳平安,當做一個很值得期待的晚輩,那么第二次重逢,與頭戴斗笠背負長劍的青衫陳平安,一起喝茶飲酒吃火鍋,更像是兩位同道中人的心有靈犀,成了惺惺相惜。不過這是宋雨燒的切身感受,事實上陳平安面對宋雨燒,還是一如既往,無論是言行還是心態(tài),都以晚輩禮敬前輩,宋雨燒也未強行擰轉(zhuǎn),江湖人,誰還不好點面子?
在聽聞宋鳳山和柳倩再次接待韋蔚議事后,宋雨燒就來到了瀑布那邊的水榭獨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