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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只是天地寂靜無聲。

    然后驟然勒韁停馬的老侍郎身邊,響起了一陣急促馬蹄聲,冪籬女子一騎突出。

    刀光一閃,一騎和持刀漢子擦身而過。

    冪籬女子似乎腰部被刀光一撞,嬌軀彎出一個弧度,從馬背上后墜摔地,嘔血不已。

    那漢子前沖之勢不停,緩緩放慢腳步,踉蹌前行幾步,頹然倒地。

    面目、脖頸和心口三處,各自被刺入了一支金釵,但是如同江湖武夫暗器、又有點像是仙人飛劍的三支金釵,若非數(shù)量足夠,其實很險,未必能夠瞬間擊殺這位江湖武夫,面目上的金釵,就只是穿透了臉頰,瞧著鮮血模糊而已,而心口處金釵也偏移一寸,未能精準刺透心口,唯獨脖頸那支金釵,才是真正的致命傷。

    冪籬女子搖搖晃晃站起身,摸了摸腹部,不知為何,那名江湖刀客在出刀之時,將刀鋒轉換為刀背,應該是為求傷人而不為殺人,隋景澄盡量讓自己呼吸順暢,耳中隱約聽到在極遠處響起輕微的砰然一聲。

    隋景澄轉過頭去,喊道:“小心!快下馬躲避!”

    有人挽一張大弓勁射,箭矢疾速破空而至,呼嘯之聲,動人心魄。

    隋景澄嘴角滲出血絲,仍是忍著腰部劇痛,屏氣凝神,默念口訣,按照當年高人所贈那本小冊子上所載秘錄圖譜,一手掐訣,纖腰一擰,袖口飛旋,三支金釵從官道那具尸體上拔出,迎向那枝箭矢,金釵去勢極快,哪怕晚于弓弦聲,仍是被金釵撞在了那枝箭矢之上,濺起了三�;鸹�,可是箭矢依舊不改軌跡,激射向高坐馬背上的老侍郎頭顱。

    隋景澄滿臉絕望,哪怕將那件素紗竹衣偷偷給了父親穿上,可若是箭矢射中了頭顱,任你是一件傳說中的神仙法袍,如何能救?

    隋景澄瞪大眼睛,眼淚一下子就涌出眼眶。

    生死關頭,可見誠摯。

    哪怕對那個父親的為官為人,隋景澄并不全部認同,可父女之情,做不得假。

    就像那件纖薄如蟬翼的素紗竹衣,之所以讓隋新雨穿在身上,一部分原因是隋景澄猜測自己暫時并無性命之危,可大難臨頭,能夠像隋景澄這樣愿意去這樣賭的,并非世間所有子女都能做到,尤其是像隋景澄這種志在長生修行的聰明女子身上。

    下一刻。

    一襲負劍白衣憑空出現(xiàn),剛好站在了那枝箭矢之上,將其懸停在隋新雨一人一騎附近,輕輕飄落,腳下箭矢墜地化作齏粉。

    又有一根箭矢呼嘯而來,這一次速度極快,炸開了風雷大震的氣象,在箭矢破空而至之前,還有弓弦繃斷的聲響。

    但是箭矢被那白衣年輕人一手抓住,在手中轟然碎裂。

    白衣劍仙望向箭矢來處,笑道:“蕭叔夜,你不是刀客嗎,怎么換弓了?”

    白衣劍仙一掠而去。

    隋景澄喊道:“小心調虎離山之計……”

    只是那位換了裝束的白衣劍仙置若罔聞,只是孤身一人,追殺而去,一道白虹拔地而起,讓旁人看得目眩神搖。

    隋景澄立即翻身上馬,策馬去往,一招手,收起三支墜落在道路上金釵入袖,對三人喊道:“快走!”

    隋家四騎飛奔離開。

    縱馬奔出數(shù)里后,猶然不見驛站輪廓,老侍郎只覺得被馬匹顛簸得骨頭散架,老淚縱橫。

    隋景澄高高抬起手臂,突然停下馬。

    其余三騎也趕緊勒緊馬韁繩。

    道路上,曹賦一手負后,笑著朝冪籬女子伸出一只手,“景澄,隨我上山修行去吧,我可以保證,只要你與我入山,隋家以后子孫后代,皆有潑天富貴等著�!�

    隋新雨臉色變幻不定。

    隋景澄冷笑道:“若真是如此,你曹賦何至于如此大費周章?就我爹和隋家人的脾氣,只會將我雙手奉上。如果我沒有猜錯,先前渾江蛟楊元的弟子不小心說漏了嘴,提及新榜十位大宗師,已經新鮮出爐,我們五陵國王鈍前輩好像是墊底?那么所謂的四位美人也該,怎么,我隋景澄也有幸躋身此列了?不知道是個什么說法?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那身為一位陸地神仙的師父,對我隋景澄勢在必得,是真,但可惜你們未必護得住我隋景澄,更別提隋家了,所以只能暗中謀劃,搶先將我?guī)ツ悴苜x的修行之地�!�

    曹賦收回手,緩緩向前,“景澄,你從來都是如此聰慧,讓人驚艷,不愧是那道緣深厚的女子,與我結為道侶吧,你我一起登山遠游,逍遙御風,豈不快哉?成了餐霞飲露的修道之人,彈指之間,人間已逝甲子光陰,所謂親人,皆是白骨,何必在意。若是真有愧疚,哪怕有些災殃,只要隋家還有子嗣存活,便是他們的福氣,等你我攜手躋身了地仙,隋家在五陵國依舊可以輕松崛起�!�

    隋新雨算是聽出這曹賦的言下之意了,直到這一刻才幡然醒悟,原來對方只計較隋景澄一人死活,女兒一走,隋家似乎要有滅頂之災?

    隋新雨破口大罵道:“曹賦,我一直待你不薄,為何如此害我隋家?!”

    曹賦微笑道:“隋伯伯待我自然不錯,當年眼光極好,才選中我這個女婿,故而這份恩情,隋伯伯若是沒機會親手拿住,我將來與景澄修行得道了,自會加倍償還給隋家子孫的�!�

    隋新雨氣得伸手扶住額頭。

    曹賦遠望一眼,“不與你們客套話了,景澄,我最后給你一次機會,若是自己與我乖乖離去,我便不殺其余三人。若是不情不愿,非要我將你打暈,那么其余三人的尸體,你是見不著了,以后如世俗王朝的娘娘省親,都可以一并省去,唯有在我那山上,清明時節(jié),你我夫妻二人遙祭而已�!�

    隋景澄摘了冪籬隨手丟掉,問道:“你我二人騎馬去往仙山?不怕那劍仙殺了蕭叔夜,折返回來找你的麻煩?”

    曹賦捻出幾張符箓,胸有成竹道:“你如今算是半個修道之人,張貼此符,你我便可以勉強御風遠游。”

    隋景澄翻身下馬,“我答應你�!�

    曹賦伸出一手,“這便對了。等到你見識過了真正的仙山仙師仙法,就會明白今天的選擇,是何等明智�!�

    兩人相距不過十余步。

    驟然之間,三支金釵從隋景澄那邊閃電掠出,但是被曹賦大袖一卷,攥在手心,哪怕只是將那熠熠光彩流溢的金釵輕輕握在手中,手心處竟是滾燙,肌膚炸裂,瞬間就血肉模糊,曹賦皺了皺眉頭,捻出一張臨行前師父贈送的金色材質符箓,默默念訣,將那三支金釵包裹其中,這才沒了寶光流轉的異象,小心翼翼放入袖中,曹賦笑道:“景澄,放心,我不會與你生氣的,你這般桀驁不馴的性子,才讓我最是動心�!�

    曹賦視線繞過隋景澄,“只是你反悔在先,就別怪夫君違約在后了�!�

    曹賦愣了一下,無奈笑道:“怎的,我身后有人,景澄,你知不知道,山上修行,如何知命順勢,是一門必須要懂的學問�!�

    只是隋景澄的神色有些古怪。

    曹賦猛然轉頭,空無一人。

    隋景澄一咬牙,一身積攢不多的氣府靈氣,全部涌到手腕處,一只手掌,筋脈之中白光瑩瑩,一步向前掠出,迅猛拍向曹賦

    后腦勺。

    卻被曹賦轉過身,反手探出,攥住隋景澄那只運轉靈氣、掌心脈絡靈氣盎然的白皙手腕,往自己身前一抓,再一肘砸中隋景澄額頭,曹賦重重往下一拽,隋景澄癱軟在地,被曹賦一腳踩中那條胳膊,俯身笑道:“知不知道我這種真正的修道之人,只需要稍稍凝神看一看你的這雙秋水長眸,就可以清楚看到我身后有無人出現(xiàn)了?之所以轉頭,不過是讓你希望再絕望罷了�!�

    曹賦一擰腳尖,隋景澄悶哼一聲,曹賦雙指一戳女子額頭,后者如被施展了定身術,曹賦微笑道:“事已至此,就不妨實話告訴你,在大篆王朝將你評選為四大美人之一的‘隋家玉人’之后,你就只有三條路可以走了,要么跟隨你爹去往大篆京城,然后被選為太子妃,要么半路被北地某國的皇帝密使攔截,去當一個邊境小國的皇后娘娘,或者被我?guī)囔魢吘车膸熼T,被我?guī)煾赶葘⒛銦捴瞥梢蛔钊硕t,傳授還要你一門秘術,到時候再將你轉手贈予一位真正的仙人,那可是金鱗宮宮主的師伯,不過你也別怕,對你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有幸與一位元嬰仙人雙修,你在修行路上,境界只會一日千里。蕭叔夜都不清楚這些,所以那位偶遇劍修,哪里是什么金鱗宮金丹修士,唬人的,我懶得揭穿他罷了,剛好讓蕭叔夜多賣些氣力。蕭叔夜便是死了,這筆買賣,都是我與師父大賺特賺�!�

    曹賦感慨道:“景澄,你我真是無緣,你先前銅錢算卦,其實是對的�!�

    曹賦將隋景澄攙扶起身,捻出兩張符箓,彎腰貼在她兩處腳踝上,望向隋家三騎,“不管如何,都是個死。”

    就在此時,曹賦身邊有個熟悉嗓音響起,“就這些了,沒有更多的秘密要說?如此說來,是那金鱗宮老祖師想要隋景澄這個人,你師父瓜分隋景澄的身上道緣器物,那你呢,辛苦跑這么一趟,機關算盡,奔波勞碌,白忙活了?”

    曹賦苦笑著直起腰,轉過頭望去,一位斗笠青衫客就站在自己身邊,曹賦問道:“你不是去追蕭叔夜了嗎?”

    那人說道:“陰神遠游,你自詡為真正的修道之人,這都沒見識過?”

    曹賦無奈道:“劍修好像極少見陰神遠游。”

    那人點點頭,“所以說江湖走得少,壞事就要做得小�!�

    曹賦還要說話。

    已經后仰倒地,暈死過去。

    陳平安一揮手,打散曹賦施加在隋景澄額頭的那點靈氣禁制。

    又一揮袖,道路上那具尸體被橫掃出大道,墜入遠處草叢中。

    極遠處,一抹白虹離地不過兩三丈,御劍而至,手持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飄落在道路上,與青衫客重疊,漣漪陣陣,變作一人。

    只是青衫客手中多出了一顆頭顱。

    陳平安對隋景澄說道:“你這么聰明,決定以后的路該怎么走了嗎?”

    隋景澄跪在地上,開始磕頭,“我在五陵國,隋家就一定會覆滅,我不在,才有一線生機。懇請仙師收為我徒!”

    陳平安瞥了眼那只先前被隋景澄丟在地上的冪

    籬,笑道:“你如果早點修行,能夠成為一位師門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如今一定成就不低。”

    ————

    夜幕沉沉,一處山巔,曹賦頭疼欲裂,緩緩睜開眼后,發(fā)現(xiàn)自己盤腿而坐,還捧著一件東西。

    低頭望去,曹賦心如死灰。

    抬起頭,篝火旁,那位年輕書生盤腿而坐,腿上橫放著那根行山杖,身后是竹箱。

    沒了冪籬遮掩那張絕美容顏的隋景澄,就坐在那人附近,雙手抱膝,蜷縮起來,她在怔怔出神。

    曹賦捧著那顆蕭叔夜的頭顱,不敢動彈。

    陳平安問道:“詳細講一講你師門和金鱗宮的事情�!�

    曹賦沒有任何猶豫,竹筒倒豆子,將自己知道的所有內幕和真相,一一道來。

    他不想跟蕭叔夜在黃泉路上作伴。

    師父說過,蕭叔夜已經潛力殆盡,他曹賦卻不一樣,擁有金丹資質。

    陳平安又問道:“再說說你當年的家事和五陵國江湖事�!�

    曹賦依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隋景澄在曹賦第一次開口的時候就已經回過神,默默聽著。

    曹賦說完之后,那人說道:“你可以帶著這顆頭顱走了,暗中護送老侍郎返回家鄉(xiāng)后,你就可以返回師門交差�!�

    隋景澄欲言又止。

    那人沒有看她,只是隨口道:“你想要殺曹賦,自己動手試試看�!�

    曹賦臉色微變。

    曹賦最后竟然真的沒有死,只是帶著那顆頭顱離開了山巔。

    下了山,只覺得恍若隔世,但是命運未卜,前程難料,這位本以為五陵國江湖就是一座小泥塘的年輕仙師,依舊惴惴不安。

    篝火旁。

    隋景澄突然說道:“謝過前輩。”

    殺一個曹賦,太輕松太簡單,但是對于隋家而言,未必是好事。

    蕭叔夜和曹賦若是在今夜都死絕了。

    會死很多人,可能是渾江蛟楊元,橫渡幫幫主胡新豐,然后再是隋家滿門。

    而曹賦被隨隨便便放走,任由他去與幕后人傳話,這本身就是那位青衫劍仙向曹賦師父與金鱗宮的一種示威。

    陳平安撥弄著篝火,“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省力�!�

    然后隋景澄看到那人從竹箱拿出了棋盤棋罐,然后并未像那行亭之中打譜下棋,而是開始駕馭出一口仙人飛劍,開始雕琢兩顆棋子,看他刻刀手法,隋景澄看出了是曹賦師父與金鱗宮祖師的名字與山頭名稱,分別刻在正反兩面,然后又是幾顆棋子,俱是雙方仙家的重要修士,一顆顆擱放在棋盤之上。

    隋景澄微笑道:“前輩從行亭相逢之后,就一直看著我們,對不對?”

    陳平安點頭道:“你的賭運很好,我很羨慕�!�

    隋景澄卻神色尷尬起來。

    自己那些自以為是的心機,看來在此人眼中,無異于稚子竹馬、放飛紙鳶,十分可笑。

    陳平安將相互銜接的先后兩局棋棋子,都一一放在了棋盤邊緣。

    陳平安雙手籠袖,注視著那些棋子,緩緩道:“行亭之中,少年隋文法與我開了一句玩笑話。其實無關對錯,但是你讓他道歉,老侍郎說了句我覺得極有道理的言語。然后隋文法誠心道歉�!�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隋景澄,“我覺得這就是一種書香門第該有的家風,很不錯。哪怕之后你爹種種想法、行為,其實有愧‘醇正’二字,但是一事是一事,先后之分,大小有別,兩者并不沖突。所以所以楊元那撥人攔阻我們雙方去路之前,我故意埋怨泥濘沾鞋,便退回了行亭。因為我覺得,讀書人走入江湖,屬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不該受江湖風雨阻路�!�

    隋景澄點點頭,好奇問道:“當時前輩就察覺到曹賦和蕭叔夜的到來?就已經知道這是一個局?”

    陳平安眺望夜幕,“早知道了。”

    隋景澄笑顏如花,楚楚動人。

    她以往翻閱那些志怪和江湖演義,從來不推崇和仰慕那種什么仙人一劍如虹,或是一拳殺寇。這兩種人兩種事,好當然是好,也讓她這樣的翻書人覺得大快人心,讀書讀至快目處,應當喝以茶酒,卻仍是不夠,與她心目中的修習仙法、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猶有差距。

    她覺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是處處洞悉人心,算無遺策,心計與道法相符,一樣高入云海,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真正高坐云海的陸地神仙,他們高高在上,漠視人間,但是不介意山下行走之時,嬉戲人間,卻依舊愿意懲惡揚善。

    陳平安緩緩說道:“世人的聰明和愚笨,都是一把雙刃劍。只要劍出了鞘,這個世道,就會有好事有壞事發(fā)生。所以我還要再看看,仔細看,慢些看。我今夜言語,你最好都記住,以便將來再詳細說與某人聽。至于你自己能聽進去多少,又抓住多少,化為己用,我不管。先前就與你說過,我不會收你為弟子,你與我看待世界的態(tài)度,太像,我不覺得自己能夠教你最對的。至于傳授你什么仙家術法,就算了,如果你能夠活著離開北俱蘆洲,去往寶瓶洲,到時候自有機緣等你去抓。”

    隋景澄換了坐姿,跪坐在篝火旁,“前輩教誨,一字一句,景澄都會牢記在心。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點道理,景澄還是知道的。前輩傳授我大道根本,比任何仙家術法更加重要�!�

    陳平安從袖中伸出手,指了指棋盤,“在我看來,興許沒有處處適用的絕對道理,但是有著絕對的事實和真相。當你先看清楚這些那些隱藏在言語、行為之后的人心真相,知道一些脈絡和順序,就會復雜事情變得更加簡單。道理難免虛高,你我復盤兩局棋便是�!�

    陳平安捻起了一顆棋子,“生死之間,人性會有大惡,死中求活,不擇手段,可以理解,至于接不接受,看人�!�

    他舉起那顆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橫渡幫胡新豐,就是在那一刻選擇了惡。所以他行走江湖,生死自負,在我這邊,未必對,但是在當時的棋盤上,他是死中求活,成功了的。因為他與你隋景澄不同,從頭到尾,都未曾猜出我也是一位修道之人,并且還膽敢暗中察看形勢�!�

    隋景澄問道:“如果他誓死保護我隋家四人,前輩會怎么做?”

    陳平安緩緩道:“那么五陵國就應該繼續(xù)有這么一位真正的大俠,繼續(xù)行走江湖,風波過后,這樣一位大俠如果還愿意請我喝酒,我會覺得很榮幸。”

    陳平安指了指兩顆尚未入局的棋子,“就憑他曹賦是一位山上仙師,還是憑蕭叔夜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真當山下江湖是處處是池塘了?一腳下去,就能見底?別說是他們了,我如此小心,依舊會莫名其妙挨人一記吞劍舟,會在骸骨灘被人爭奪飛劍,還差點死于金扉國湖上和崢嶸峰那邊。所以說,江湖險惡,不論好壞善惡,既然小心避禍都有可能死,更何況自己求死,死了,蕭叔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脖子不夠硬,扛不住別人的一劍劈砍�!�

    陳平安雙指捻住那枚棋子,“但是胡新豐沒有選擇俠義心腸,反而惡念暴起,這是人之常情,我不會因此殺他,而是由著他生生死死,他最終自己搏出了一線生機。所以我說,撇開我而言,胡新豐在那個當下,做出了一個正確選擇,至于后邊茶馬古道上的事情,無需說它,那是另外一局問心棋了,與你們已經無關�!�

    陳平安將隋家四人的四顆棋子放在棋盤上,“我早就知道你們身陷棋局,曹賦是下棋人,事后證明,他也是棋子之一,他幕后師門和金鱗宮雙方才是真正的棋局主人。先不說后者,只說當時,那會兒,在我身前就有一個難題,問題癥結在于我不知道曹賦設置這個圈套的初衷是什么,他為人如何,他的善惡底線在何處。他與隋家又有什么恩怨情仇,畢竟隋家是書香門第,卻也未必不會曾經犯過大錯,曹賦此舉居心叵測,鬼祟而來,甚至還拉攏了渾江蛟楊元這等人入局,行事自然不夠正大光明,但是,也一樣未必不會是在做一件好事,既然不是一露面就殺人,退一步說,我在當時如何能夠確定,對你隋景澄和隋家,不是一樁峰回路轉、皆大歡喜的好事?”

    隋景澄輕輕點頭。

    陳平安身體前傾,伸出手指抵住那顆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第一個讓我失望的,不是胡新豐,是你爹�!�

    隋景澄疑惑道:“這是為何?遇大難而自保,不敢救人,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俠,覺得失望,我并不奇怪,但是以前輩的心性……”

    隋景澄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怕畫蛇添足。

    陳平安收起手指,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隋新雨在行亭之中,一言不發(fā),是老成持重的行為,錯不在此。但是我問你,你爹隋新雨是什么人?”

    隋景澄沒有急于回答,她父親?隋氏家主?五陵國棋壇第一人?曾經的一國工部侍郎?隋景澄靈光乍現(xiàn),想起眼前這位前輩的裝束,她嘆了口氣,說道:“是一位飽腹詩書的五陵國大文人,是懂得許多圣賢道理的……讀書人�!�

    陳平安說道:“更重要的一個事實,是胡新豐當時沒有告訴你們對方身份,里邊藏著一個兇名赫赫的渾江蛟楊元。

    所以那個當下對于隋新雨的一個事實,是行亭之中,不是生死之局,而是有些麻煩的棘手形勢,五陵國之內,橫渡幫幫主胡新豐的名頭,過山過水,有沒有用?”

    隋景澄赧顏道:“自然有用。當時我也以為只是一場江湖鬧劇。所以對于前輩,我當時其實……是心存試探之心的。所以故意沒有開口借錢�!�

    陳平安說道:“因為胡新豐生怕惹火燒身,不愿點破楊元身份,表現(xiàn)得十分鎮(zhèn)定。對你們的提醒,也恰到好處。這是老江湖該有的老道經驗。是用命換來的。所以我當時看了一眼老侍郎。老侍郎見我沒有開口借錢,如釋重負。這不算什么,依舊是人之常情。但是,隋新雨是一位讀書人,還是一位曾經身居高位、以一身圣賢學問報國濟民的讀書人……”

    說到這里,陳平安伸出兩根拇指食指,輕輕彎曲,卻未并攏,如捻住一枚棋子,“圣人曾言,有無惻隱之心,可以區(qū)別人與草木畜生。你覺得隋新雨,你爹當時有無惻隱之心,一點,半點?你是他女兒,只要不是燈下黑,應該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

    隋景澄搖搖頭,苦笑道:“沒有�!�

    隋景澄神色傷感,似乎在自言自語,“真的沒有。”

    “所以說一個人路上慢行,多看多思量,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看多了人和事,也就是那樣了。”

    那人卻神色如常,似乎司空見慣,仰起頭,望向遠方,輕聲道:“生死之間,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芥子之惡驀然大如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人,可能不會太多,可一定會有那么一些人,在那些明知必死的關頭,也會有星星點點的光亮,驟然點燃。”

    “行亭那邊,以及隨后一路,我都在看,我在等。”

    “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燈火就行,哪怕那一點點光亮,被人一掐就滅�!�

    “但是這種人性的光輝,在我看來,哪怕只有一粒燈火,卻可與日月爭輝�!�

    陳平安收回視線,“第一次若是胡新豐拼命,為了所

    謂的江湖義氣,不惜拼死,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我就不用觀看這局棋了,我當時就會出手。第二次,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觀,卻依然有那么一點點惻隱之心,而不是我一開口他就會大聲責罵的心路脈絡,我也不再觀棋,而是選擇出手。”

    陳平安笑了笑,“反而是那個胡新豐,讓我有些意外,最后我與你們分別后,找到了胡新豐,我在他身上,就看到了。一次是他臨死之前,懇求我不要牽連無辜家人。一次是詢問他你們四人是否該死,他說隋新雨其實個不錯的官員,以及朋友。最后一次,是他自然而然聊起了他當年行俠仗義的勾當,勾當,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

    隋景澄輕輕說道:“但是不管如何,前輩一直都在看,前輩為何明明如此失望,還要暗中護著我們?”

    “道家講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佛家說昨日因今日果,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其實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有他們在,本就難講的道理愈發(fā)難講。”

    陳平安說道:“可你們在那個行亭困局當中,是弱者。我剛好遇見了,仔細想過了,又有自保之力,所以我才沒有走。但是在此期間,你們生死之外,吃任何苦頭,例如一路淋雨逃命,一路提心吊膽,還有你被人一記刀背狠狠砸落馬背,都是你們自找的,是這個世道還給你們的。長遠來看,這也不是什么壞事。畢竟你們還活著,更多的弱者,比你們更有理由活下去的,卻說死就死了�!�

    弱者苛求強者多做一些,陳平安覺得沒什么,應該的。哪怕有許多被強者庇護的弱者,沒有絲毫感恩之心,陳平安如今都覺得無所謂了。

    隨駕城一役,扛下天劫云海,陳平安就從來不后悔。

    因為隨駕城哪條巷弄里邊,可能就會有一個陳平安,一個劉羨陽,在默默成長。

    若說禍害遺千年,世道如此,人心如此,再難更改了,那好人就該更聰明一些,活得更長久一些,而不是從心善的受苦之人,反而變成那個禍害,惡惡相生,循環(huán)不息,山崩地裂,遲早有一天,人人皆要還給無情的天地大道。

    隋景澄默默思量,丟了幾根枯枝到篝火堆里,剛想詢問為何前輩沒有殺絕渾江蛟楊元那幫匪人,只是她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jié),不再多此一問。

    一旦打草驚蛇,曹賦和蕭叔夜只會更加耐心和謹慎。

    隋景澄又想問為何當初在茶馬古道上,沒有當場殺掉那兩人,只是隋景澄依舊很快自己得出了答案。

    憑什么?

    那兩人的善惡底線在何處?

    隋景澄伸手揉著太陽穴。

    很多事情,她都聽明白了,但是她就是覺得有些頭疼,腦子里開始一團亂麻,難道山上修行,都要如此束手束腳嗎?那么修成了前輩這般的劍仙手段,難道也要事事如此繁瑣?若是遇上了一些必須及時出手的場景,善惡難斷,那還要不要以道法救人或是殺人?

    那人似乎看穿了隋景澄的心事,笑道:“等你習慣成自然,看過更多人和事,出手之前,就會有分寸,非但不會拖泥帶水,出劍也好,道法也罷,反而很快,只會極快�!�

    他指了指棋盤上的棋子,“若說楊元一入行亭,就要一巴掌拍死你們隋家四人,或是當時我沒能看穿傅臻會出劍攔阻胡新豐那一拳,我自然就不會遠遠看著了。相信我,傅臻和胡新豐,都不會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陳平安看著微笑點頭的隋景澄。

    先前她跪在官道之上,再次開口祈求,“隋景澄想跟隨前輩修行仙家術法!”

    他問了兩個問題,“憑什么?為什么?”

    “我自幼便有機緣在身,有修行的天賦,有高人贈送的仙家重寶,是天生的修道之人,只是苦于沒有山上明師指路。修成了仙法,我會與前輩一樣行走江湖!”

    兩個答案,一個無錯,一個依舊很聰明。

    所以陳平安打算讓她去找崔東山,跟隨他修行,他知道該怎么教隋景澄,不但是傳授仙家術法,想必做人亦是如此。

    隋景澄的天賦如何,陳平安不敢妄下斷言,但是心智,確實不俗。尤其是她的賭運,次次都好,那就不是什么洪福齊天的運氣,而是……賭術了。

    但這不是陳平安想要讓隋景澄去往寶瓶洲尋找崔東山的全部理由。

    觀棋兩局之后,陳平安有些東西,想要讓崔東山這位弟子看一看,算是當年學生問先生那道題的半個答案。

    陳平安祭出飛劍十五,輕輕捻住,開始在那根小煉如翠竹的行山杖之上,開始低頭彎腰,一刀刀刻痕。

    在隋景澄的目力所及之中,好像一刀刀都刻在了原處。

    隋景澄一言不發(fā),只是瞪大眼睛看著那人默默在行山杖上刀刻。

    一炷香后,隋景澄雙眼泛酸,揉了揉眼睛。

    約莫一個時辰后,那人收起作刻刀的飛劍,劍光在他眉心處一閃而逝。

    陳平安正色道:“找到那個人后,你告訴他,那個問題的答案,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回答問題之前,必須先有兩個前提,一是追求之事,必須絕對正確。二是有錯知錯,且知錯可改。至于如何改,以何種方式去知錯和改錯,答案就在這根行山杖上,你讓那崔東山自己看,而且我希望他能夠比我看得更細更遠,做得更好。一個一,即是無數(shù)一,即是天地大道,人間眾生。讓他先從目力所及和心力所及做起。不是那個正確的結果到來了,期間的大小錯誤就可以視而不見,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好事,不但需要他重新審視,而且更要仔細去看。不然那個所謂的正確結果,仍是一時一地的利益計算,不是天經地義的長久大道�!�

    隋景澄一頭霧水,仍是使勁點頭。

    陳平安沒有著急將那根行山杖交給隋景澄,雙手手心輕輕抵住行山杖,仰頭望向天幕,“修行一事,除了抓機緣、得異寶和學習術法,觀人心細微處,更是修道,就是在磨礪道心。你修行無情之法,也可以以此砥礪心境,你感悟圣賢道理,更該知曉人心復雜。人身一座小天地,心思念頭最不定。此事開頭雖難,但是只要迎難而上,僥幸成了,就像架起第二座長生橋,終生受益�!�

    隋景澄看到那人只是抬頭望向夜幕。

    陳平安突然說道:“在去往綠鶯國的仙家渡口路上,關于隋家安危,你覺得有沒有什么需要查漏補缺的事情?你如果想到了,可以說說看,不用擔心麻煩我。哪怕需要掉頭返回五陵國,也無所謂�!�

    陳平安雙指并攏,在行山杖上兩處輕輕一敲,“做了圈定和切割后,就是一件事了,如何做到最好,首尾相顧,也是一種修行。從兩端延伸出去太遠的,未必能做好,那是人力有窮盡時,道理也是�!�

    隋景澄想起登山之時他直言不諱的安排,她笑著搖搖頭,“前輩深思熟慮,連王鈍前輩都被囊括其中,我已經沒有想說的了�!�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著急下定論,天底下沒有人有那萬無一失的萬全之策。你無須因為我如今修為高,就覺得我一定無錯。我如果是你隋景澄,身陷行亭之局,不談用心好壞,只說脫困一事,不會比你做得更對。”

    最后那人收回視線,眼神清澈望向她。

    隋景澄從未在任何一個男人眼中,看到如此明亮干凈的光彩,他微笑道:“這一路大概還要走上一段時日,你與我說道理,我會聽。不管你有無道理,我都愿意先聽一聽。若是有理,你就是對的,我會認錯。將來有機會,你就會知道,我是不是與你說了一些客氣話�!�

    “那么有我在,哪怕只有我一個人在,你就不可以說,天底下的所有道理,都在那些拳頭硬、道法高的人手中。如果有人這么告訴你,天底下就是誰的拳頭硬誰有理,你別信他們。那是他們吃夠了苦頭,但是還沒吃飽。因為這種人,其實人生在世,被無數(shù)無形的規(guī)矩庇護而不自知�!�

    “何況,我這樣人,還有很多,只是你還沒有遇到,或者早就遇到了,正因為他們的講理,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你才沒有感覺�!�

    那人站起身,雙手拄在行山杖上,遠望山河,“我希望不管十年還是一百年之后,隋景澄都是那個能夠在行亭之中說我留下、愿意將一件保命法寶穿在別人身上的隋景澄。人間燈火千萬盞,哪怕你將來成為了一位山上修士,再去俯瞰,一樣可以發(fā)現(xiàn),哪怕它們單獨在一家一戶一屋一室當中,會顯得光亮細微,可一旦家家戶戶皆點燈,那就是人間星河的壯觀畫面。我們如今人間有那修道之人,有那么多的凡俗夫子,就是靠著這些不起眼的燈火盞盞,才能從大街小巷、鄉(xiāng)野市井、書香門第、豪門宅邸、王侯之家、山上仙府,從這一處處高低不一的地方,涌現(xiàn)出一位又一位的真正強者,以出拳出劍和那蘊含浩正氣的真正道理,在前方為后人開道,默默庇護著無數(shù)的弱者,所以我們才能一路蹣跚走到今天的。”

    那人轉過頭,笑道:“就說你我,當個聰明人和壞人,難嗎?我看不難,難在什么地方?是難在我們知道了人心險惡,還愿意當個需要為心中道理付出代價的好人。”

    隋景澄滿臉通紅,“前輩,我還不算,差得很遠!”

    那人瞇眼而笑,“嗯,這個馬屁,我接受�!�

    隋景澄愕然。

    那人繼續(xù)眺望遠方夜幕,下巴擱在雙手手背上,輕聲笑道:“你也幫我解開了一個心結,我得謝謝你,那就是學會了怎么跟漂亮女人相處,所以下一次我再去那劍氣長城,就更加理直氣壯了。因為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我見過不少了,不會覺得多看她們一眼就要心虛。嗯,這也算是修心有成了�!�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應該說些忠言逆耳的言語,怯生生道:“前輩,這種話,放在心里就好,可千萬別與心愛女子直說,不討喜的。”

    那人轉過頭,疑惑道:“不能說?”

    隋景澄使勁點頭,斬釘截鐵道:“不能說!”

    那人揉著下巴,似乎有些糾結。

    隋景澄神色開朗,“前輩,我也算好看的女子之一,對吧?”

    那人沒有轉頭,應該是心情不錯,破天荒打趣道:“休要壞我大道�!�

    隋景澄不敢得寸進尺。

    可對于自己成為十數(shù)國版圖上的“隋家玉人”,與那其余三位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并列,她身為女子,終究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她心弦松懈,便有些犯困,搖了搖頭,開始伸手烤火取暖,片刻之后,回頭望去,那根行山杖依舊在原地,那一襲青衫卻開始緩緩走樁練拳?

    隋景澄揉了揉眼睛,問道:“到了那座傳說中的仙家渡口后,前輩會一起返回南邊的骸骨灘嗎?”

    那人出拳不停,搖頭道:“不會,所以在渡船上,你自己要多加小心,當然,我會盡量讓你少些意外,可是修行之路,還是要靠自己去走。”

    隋景澄欲言又止。

    那人說道:“行山杖一物,與你性命,如果一定要做取舍,不用猶豫,命重要�!�

    隋景澄無奈道:“前輩你是什么都知道嗎?”

    那人想了想,隨口問道:“你今年三十幾了?”

    隋景澄啞口無言,悶悶轉過頭,將幾根枯枝一股腦兒丟入篝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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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

    夜幕深沉,熬過了最困的時候,隋景澄竟然沒了睡意,演義上有個夜貓子的說法,她覺得就是現(xiàn)在的自己。

    那本小冊子上記載的吐納之法,都在正午時分,不同的節(jié)氣,白日修行的時辰略有差異,卷尾有四字極其動人心魄:白日飛升。

    先前在官道離別之際,老侍郎脫下了那件薄如蟬翼的竹衣法袍,還給了女兒隋景澄,依依惜別,私底下還告誡女兒,如今有幸跟隨劍仙修行山上道法,是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庇護,所以一定要擺正姿態(tài),不能再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架子,不然就是糟蹋了那份祖宗陰德。

    那人始終在練習枯燥乏味的拳樁。

    隋景澄起身又去四周拾取了一些枯枝,有樣學樣,先在篝火旁烘烤,散去枯枝蘊含的積水,沒直接丟入火堆。

    這些年她的修行,跌跌撞撞,十分不順,由于沒有明師指路,加上那本小冊子所載內容,除了駕馭金釵如飛劍的一門實用神通,讓隋景澄學了七八成,其余文字,都是仿佛一本道經開宗明義的東西,太過提綱挈領,凌空虛蹈,使得摸不著頭腦,就像那人先前隨口而言的“道理難免虛高”,又無人幫她復盤,破解迷障,所以哪怕從識文解字起,隋景澄自幼就苦苦琢磨那本小冊子,依舊覺得始終不得其法,所以三十歲出頭的年紀了,依舊還是一位二境瓶頸練氣士。

    隋景澄其實有些猶豫,要不要主動拿出那竹衣、金釵和冊子三件仙家之物,若是那位神通廣大的劍仙前輩看中了,她其實無所謂,但是她很怕那人誤以為自己又是在抖摟小機靈,而她弄巧成拙可不止一次了。

    陳平安停下拳樁,坐回篝火旁,伸手道:“幫你省去一樁心事,拿來吧。”

    隋景澄從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三支金釵,一本光亮如新、沒有絲毫磨損的小冊子,古篆書名《上上玄玄集》。

    隋景澄輕聲道:“前輩,釵子有些古怪,自幼就與我牽連,別人握住,就會燙傷,早年曾經有婢女試圖偷走金釵,結果整只手心都給燙穿了,疼得滿地打滾,很快就驚動了府上其他人,后來哪怕手上傷勢痊愈了,人卻像是得了失魂癥,時而清醒時而癡傻,不知何故�!�

    “沒事�!�

    陳平安一手接過冊子,一手攤開,隋景澄輕輕松手,三支寶光流轉、五彩生輝的金釵落在了陳平安手心,金釵微顫,但是陳平安手掌安然無恙,陳平安端詳片刻,緩緩說道:“金釵算是你的本命物了,世間煉物分三等,小煉化虛,勉強可以收入修士的氣府竅穴,但是誰都可以搶奪,中煉之后可以打開一件仙家法器的種種妙用,就像……這座無名山頭,有了山神和祠廟坐鎮(zhèn),大煉即是本命物。贈送你這三份機緣的世外高人,是真正的高人,道法不能不說十分玄妙,最少地仙無疑了,說不定都可能是一位元嬰修士。至于此人為何送了你登山道緣,卻將你棄之不管三四十年……”

    一直豎耳聆聽的隋景澄,輕聲道:“三十二年而已。”

    那人笑道:“幾個月要不要也說說看?”

    隋景澄神色尷尬。

    陳平安先將那本冊子放在膝蓋上,雙指捻起一支金釵,輕輕敲擊另外手心的一支,清脆如金石聲,每一次敲擊,還有一圈圈光暈蕩漾開來,陳平安抬起頭說道:“這三支金釵,是一整套法寶,看似一模一樣,實則不然,分別名為‘靈素清微’、‘文卿神霄’和‘太霞役鬼’。多半與萬法之首的雷法有關�!�

    隋景澄一臉匪夷所思,由衷感慨道:“前輩真是見多識廣,無所不知!”

    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三支怎么看都毫無差異的金釵,竟然連名稱都能一口道破天機?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金釵上有銘文,字極小,你修為太低,自然看不見�!�

    隋景澄臉色僵硬。

    陳平安將三支金釵輕輕拋還給隋景澄,開始翻閱那本名字古怪的小冊子,皺了皺眉頭,只是翻了兩頁就立即合上。

    這本《上上玄玄集》書頁上的文字,當自己翻開后,寶光一閃,哪怕是陳平安的眼力和記性,都沒能記住一頁文字的大概,就像一座原本井然有序的沙場戰(zhàn)陣,瞬間自行散亂開來,變得無序雜亂。不用想,又是一件隋景澄本命物,極有可能不單單是隋景澄打開才能看見正文,哪怕陳平安讓她持書翻頁,兩人所見內容,依舊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招手讓隋景澄坐在身邊,讓她翻書瀏覽,隋景澄迷迷瞪瞪,照做而已,陳平安很快讓她收起小冊子,說道:“這門仙家術法,品秩不低,只是不全,當年贈書之人,應該對你期望極高,但是無法又讓你的傳道人,又當你的護道人,所以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隋景澄一手攥金釵,一手握書,滿臉笑意,心中欣喜,比她得知自己是什么“隋家玉人”,更加強烈。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yǎng)神,雙手輕輕扶住那根小煉為青竹模樣的金色雷鞭。

    “青竹”之上,并無任何文字,唯有一條條刻痕,密密麻麻。

    隋景澄突然問道:“那件名為竹衣的法袍,前輩要不要看一下?”

    陳平安睜開眼,臉色古怪,見她一臉誠摯,躍躍欲試的模樣,陳平安無奈道:“不用看了,一定是件不錯的仙家重寶,法袍一物,從來珍貴,山上修行,多有廝殺,一般而言,練氣士都會有兩件本命物,一主攻伐一主防御,那位高人既然贈送了你三支金釵,竹衣法袍多半與之品相相符。”

    隋景澄有些后知后覺,臉色微紅,不再言語。

    沉默片刻,那人不再練拳走樁,卻開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綿長,隱隱約約,隋景澄只覺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層層光華流轉,一明亮如燈火,一陰柔如月輝。隋景澄只當是這位劍仙前輩是得道之人,氣象萬千,哪怕她微末道行,也能看出蛛絲馬跡,實則是隋景澄確實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看不見金釵銘文,是目力所限,當下看得見陳平安那種異象,則是她天賦異稟,對于天地靈氣的感知,遠勝尋常下五境修士。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猶豫了許久,仍是覺得事情不算小,只得開口問道:“前輩,曹賦蕭叔夜此行,之所以彎彎繞繞,鬼祟行事,除了不愿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國皇帝的注意,是不是當年贈我機緣的高人,他們也很忌憚?說不定曹賦師父,那什么金丹地仙,還有金鱗宮宮主的師伯老祖,不愿意露面,亦是類似攔路之時,曹賦讓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試探劍仙前輩是否隱匿一旁,是一樣的道理?”

    陳平安再次睜開眼,微笑不語。

    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山上修士,一旦結仇,很容易糾纏百年。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規(guī)矩,江湖有江湖的規(guī)矩,曹賦蕭叔夜打心底輕視江湖,覺得一腳踩在山下,就能在江湖中一腳到底,全是些小魚小蝦,可是對于山上的修行忌諱和形勢復雜,他們不懂,他們的幕后主使也會一清二楚,所以才有這么一遭。他們如今忌憚我,曹賦只是忌憚我的飛劍,但是幕后人,卻還要多出一重顧慮,便是你已經想到的那位云游高人,若是你的傳道人,只是一位外鄉(xiāng)地仙,他們權衡之后,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筆更大買賣的,但如果這位傳道人為你派遣出來的護道人,是一位金丹劍修,幕后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和家底了,到底經不經得起兩位‘元嬰修士’的聯(lián)手報復�!�

    隋景澄睫毛微顫。

    那人說得直白淺顯,又“暗藏殺機”,隋景澄本就是心肝玲瓏的聰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獲,只覺得心目中那幅風景壯闊的山上畫卷,終于緩緩顯露出一角。

    隋景澄問了一個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言語,“前輩,三件仙家物,當真一件都不要嗎?”

    陳平安搖搖頭,“取之有道。”

    隋景澄會心一笑。

    陳平安突然問道:“沒有更多的想法了?”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搖頭道:“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曹賦先前以蕭叔夜將我調虎離山,誤以為穩(wěn)操勝券,在小路上將你攔下,對你直說了隨他上山后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確實心有余悸。什么被曹賦師父煉化為一座活人鼎爐,被傳授道法之后,與金鱗宮老祖師雙修……

    隋景澄雖然一心向道,卻不是成為這種身不由己的可憐傀儡。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你有沒有想過,贈送你機緣的高人,初衷為何?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萬一此人修為比曹賦幕后人更高,用心更加險惡,算計更加長遠?”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隋景澄不用太過害怕,輕聲說道:“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為何他敢贈送你三件重寶,既給了你一樁天大的修道機緣,無形之中,又將你置身于危險之中。為何他沒有直接將你帶往自己的仙家門派?為何沒有在你身邊安插護道人?為何篤定你可以憑借自己,成為修道之人?當年你娘親那樁夢神人懷抱女嬰的怪事,有什么玄機?”

    隋景澄伸手擦拭額頭汗水,然后手背抵住額頭,搖頭道:“都想不明白。”

    陳平安點點頭,“世事大多如此,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臉茫然。

    這段時日,顛沛流離好似喪家犬,峰回路轉,跌宕起伏,今夜之事,這人的三言兩語,更是讓她心情大起大落。

    陳平安說道:“我在你決定了去寶瓶洲之后,才與你說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舍,應該如何對待那位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出現(xiàn)、可能就在今夜現(xiàn)身的云游高人。假設那位高人對你心存善意,只是在你修行之初,對你太過照拂,以免拔苗助長,只是如今尚未知曉五陵國和隋家事,畢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閉關一事,越是不知人間寒暑。那么你可以暫時去往寶瓶洲,卻不可匆匆忙忙拜崔東山為師。若是那人對你一開始就用心不良,便無此顧慮了,可畢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確定事情的真相。怎么辦?”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問道:“怎么辦?”

    陳平安氣笑道:“怎么怎么辦?”

    隋景澄抹了一把臉,突然笑了起來,“若是遇見前輩之前,或者說換成是別人救下了我,我便顧不得什么了,跑得越遠越好,哪怕愧對當年有大恩于我的云游高人,也會讓自己盡量不去多想�,F(xiàn)在我覺得還是劍仙前輩說得對,山下的讀書人,遇難自保,但是總得有那么一點惻隱之心,那么山上的修道人,遇難而逃,可也要留一份感恩之心,所以劍仙前輩也好,那位崔東山前輩也罷,我哪怕可以有幸成為你們某人的弟子,也只記名,直到這輩子與那位云游高人重逢之后,哪怕他境界沒有你們兩位高,我都會懇請兩位,允許我改換師門,拜那云游高人為師!”

    陳平安點點頭,“正理�!�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陳平安其實看得出隋景澄這些言語,說得誠不誠心。

    有些言語,需要去看而不是聽。

    這就是山上修行的好。

    所以陳平安感慨道:“希望先前猜測,是我太心思陰暗,我還是希望那位云游高人,將來能夠與你成為師徒,攜手登山,飽覽山河�!�

    隋景澄偷著笑,瞇起眼眸看他。

    陳平安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無聲言語,瞪了她一眼,“我與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轍,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聲,難得孩子心性,開始環(huán)顧四周,“師父,你在哪兒?”

    天曉得會不會像當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劍仙前輩,可能遠在天邊,也可能近在眼前?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

    當然,隋景澄那個“師父”沒有出現(xiàn)。

    此后兩人沒有刻意隱藏行蹤,不過由于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時辰修行,去往五陵國京畿的路上,陳平安就買了一輛馬車,自己當起了車夫,隋景澄主動說起了一些那本《上上玄玄集》的修行關鍵,講述了一些吐納之時,不同時刻,會出現(xiàn)眼眸溫潤如氣蒸、目癢刺痛如有電光縈繞、臟腑之內瀝瀝震響、倏忽而鳴的不同景象,陳平安其實也給不了什么建議,再者隋景澄一個門外漢,靠著自己修行了將近三十年,而沒有任何病癥跡象,反而肌膚細膩、雙眸湛然,應該是不會有大的差池了。

    這一路,走得安穩(wěn),晝夜不停。

    就像當年護送李槐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不止有磕磕碰碰,融融恰恰,其實也有更多的雞毛蒜皮市井煙火氣。

    就像李槐每次去拉屎撒尿就都陳平安陪著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時分,哪怕是于祿守后半夜,守前半夜的陳平安已經沉沉酣睡,一樣會被李槐搖醒,然后睡眼惺忪的陳平安,就陪著那個雙手捂住褲襠或是捧著屁股蛋兒的家伙,一起走遠,那一路,就一直是這么過來的,陳平安從未說過李槐什么,李槐也從未說一句半句的感謝言語。

    可是鄉(xiāng)野孩子,的的確確是不太習慣與人說謝謝二字的。就像那讀書人,也確確實實是不太愿意說我錯了這個說法的。

    不過終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誰都看得出來,當年一行人當中,李槐對陳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這么多年過來了,在書院求學多年,李槐有了自己的朋友,可他對陳平安,依舊是當年那個窩里橫和膽小鬼的心態(tài),真正遇到了事情,頭一個想到的人,是陳平安,甚至不是遠在別洲的爹娘和姐姐,不過一種是依賴,一種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樣的深厚罷了。

    而隋景澄雖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了,依舊未曾辟谷,又是女子,所以麻煩其實半點不

    少。

    所以當陳平安先前在一座繁華縣城購買馬車的時候,故意多逗留了一天,下榻于一座客棧,當時風餐露宿覺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釋重負,與陳平安借了些銀錢,說是去買些物件,然后換上了一身新買的衣裙,還買了一頂遮掩面容的冪籬。

    不算刻意照顧隋景澄,其實陳平安自己就不著急趕路,大致行程路線都已經心中有數(shù),不會耽擱入秋時分趕到綠鶯國即可。

    所以一天暮色里,在一處湍流河石崖畔,陳平安取出魚竿垂釣,泥沙轉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釣起了一條十余斤重的螺螄青,兩人喝著魚湯的時候,陳平安說桐葉洲有一處山上湖泊中的螺螄青,最是神異,只要活過百年歲月,嘴中就會蘊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極為純粹,以秘術碾碎曝曬之后,是符箓派修士夢寐以求的畫符材料。

    隋景澄聽得一驚一乍。

    兩人也會偶爾對弈,隋景澄終于確定了這位劍仙前輩,真的是一位臭棋簍子,先手力大,精妙無紕漏,然后越下越臭。

    第一次手談的時候,隋景澄是很鄭重其事的,因為她覺得當初在行亭那局對弈,前輩一定是藏拙了。

    后來隋景澄就認命了。

    這位前輩,是真的只死記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罷了。

    所幸那位前輩也沒覺得丟人現(xiàn)眼,十局十輸,每次復盤的時候,都會虛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著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后還在一座郡城逛書鋪的時候,挑了兩本棋譜,一本《大官子譜》,以死活題為主,一本專門記錄定勢。當初前輩在縣城給了她一些金銀,讓她自己留著便是,所以買了棋譜,猶有盈余。

    在一次趕夜路,經過一處荒野墳冢的時候,前輩突然停下馬車,喊隋景澄走出車廂,然后雙指在她眉心處輕輕一敲,讓她聚精會神望向一處,隋景澄掀起冪籬薄紗,只見墳頭之上有一頭白狐背負骷髏,望月而拜。她詢問這是為何,前輩也說不知,見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蠱惑游學士子,這般背著白骨拜月的,他一樣還是頭回瞧見。

    馬車繼續(xù)趕路。

    聽聞動靜的白狐背負白骨一閃而逝,片刻之后,前邊路旁有婀娜婦人搔首弄姿,陳平安視而不見,坐在車廂外的隋景澄有些惱火,摘了冪籬,她露出真容,那婦人好似給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罵罵咧咧,轉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冪籬,雙腿懸掛在車外,輕輕晃蕩。

    陳平安笑道:“你跟一頭狐魅慪氣作甚?”

    隋景澄說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難怪市井坊間罵人都喜歡用騷狐貍的說法,以后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訓它們�!�

    陳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的,有些頑皮卻也心善。我還聽說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有一條天狐供奉,它為了感恩當年老天師以天師印鈐印在它狐皮之上,助她躲過了那場躋身上五境的浩蕩天劫,所以此后就一直庇護著天師府子弟,甚至還會幫忙砥礪道心�!�

    隋景澄將這樁比志怪還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記在心中,只是最后的念頭,是想著那頭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

    一天黃昏中,經過了一座當?shù)毓爬响魪R,相傳曾經常年波濤洶涌,使得百姓有船也無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紙上畫符,有石犀跳出白紙,躍入水中鎮(zhèn)壓水怪,從此風平浪靜。隋景澄在那邊與陳平安一起入廟燒香,請香處的香火鋪子,掌柜是一對年輕夫婦,后來到了渡口那邊,隋景澄發(fā)現(xiàn)那對年輕夫婦跟上了馬車,不知為何就開始對他們伏地而拜,說是祈求仙人捎帶一程,一起過江。

    陳平安點頭答應了,最后連同馬車在內,陳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對夫婦,乘坐一艘巨大渡船過江,上岸之后,馬車緩緩行出數(shù)里路后,年輕夫婦開口請求下車。隋景澄與那年輕夫婦坐在車廂內,略顯擁擠,發(fā)現(xiàn)了更多怪事,那夫婦二人在馬車與渡船一起過江之時,大汗淋漓,似乎隨時都會覆船沉江而亡,兩人相互依偎,手牽著手,視死如歸的模樣。這讓隋景澄跟著憂心不已,誤以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隨時會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劍仙前輩就在外邊坐著,也就安心許多。

    年輕夫婦下車后,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磕九叩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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