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352章
相處(二)
香蘭這一遭以林大奶奶名分回金陵,林錦樓為香蘭擺酒,在府里連開幾天宴席,一是請與林家交好,有權(quán)勢有頭臉的人家來,二是將族里幾戶常來往有頭臉的親戚請到府上,唯有族里一支“昭”字輩的夫人,喚做丁氏,人稱林五太太,卻不曾到。
這丁氏原也是累世簪纓官宦之后,唯到她父親那一輩家中落敗,她容貌平平,卻極擅針指女紅,為人要強能干,做姑娘時便有名聲,遂嫁入林家一支,不料丈夫英年早逝,家中漸漸艱難,這丁氏竟堅心不改嫁,把一雙兒女拉扯大,有族人欺侮她寡婦失業(yè)的,丁氏手執(zhí)兩把菜刀上門去理論,驚動族長,方才討了公道,自此名聲鵲起,因她有才干,族里妯娌姊妹姻親之間大事小情也由她張羅,連秦氏也敬她三分。后她娘家復有振興之象,兒子又中舉做官,給母親討了誥命,丁氏便愈發(fā)有威嚴了。
吳媽媽這廂跟著香蘭等人回來,她是老人兒,府里府外消息活絡(luò),又是絕頂精明,耳聰目明之輩,悄悄對香蘭說:“五太太跟顯國公夫人好著呢,當日顯國公閨女鄭靜嫻跟宋家少爺小兩口夫妻不和,顯國公夫人便說是……說是奶奶勾引爺們,后來又攀高枝兒跟大爺,狐媚魘道的性子到哪兒都改不了。鬧得丁氏也覺著奶奶是狐貍精,提起來滿口沒一句好話,當初大爺整了《蘭香居士傳》出來,五太太瞧出大爺要娶奶奶的意思,便說那戲本子上多是編造,奶奶決計嫁不進林家,說甚一個丫頭奴才賤出身的,癩蛤蟆吃天鵝肉,沒得敗壞門風,還特地給咱們老太太去信,老太太知道大爺?shù)男宰�,一見這信,生怕大爺知道惱起來,再鬧僵這門子親戚,趕緊把信給燒了。大爺這回請親戚們來,多少人勞動去請丁氏,丁氏也不肯來……這一樁事告訴奶奶,便是讓奶奶心里有數(shù)�!庇职参肯闾m道,“奶奶放寬心,日后也碰不上面,總臉上維持個體面也便罷了�!�
香蘭怔住,吳媽媽再想說幾句寬心的話兒,只見香蘭笑了笑道:“我省得,她都給老太太去信,私底下更不知說了我多少是非,說心里一丁點不舒坦都沒有,那是瞎話,可媽媽知道,我到底是經(jīng)了多少事才到今日,活在這世上,總有人將你說得一文不值,千夫所指,卻也百口莫辯�?勺约旱降资窃鯓�,豈是他們說幾句酸損誅心的話便能改的�!�
吳媽媽沒料到香蘭想得灑脫,不由嘆道:“不錯,本該如此的。人言可畏,不知逼死多少英雄漢,更別說小女子了。想想何必呢,為著幾句話搭上好日子�!�
香蘭道:“我那時候不諳世事,旁人酸自己一句,損自己一句,或是冤枉委屈了自己,即便嘴上不說,心里也恨著,更不用說逮著還嘴,總要言辭比他更厲害才覺出氣,后來漸漸覺著何必,不辯不爭,眼界有高低,知事有深淺,不過但憑著一顆好心做事罷了。聽人說了甚,再難聽的也笑笑而已,幾句話都放不下,將來遇著大事還能怎么著呢?”
吳媽媽笑道:“我的乖乖,不瞞奶奶說,底下多少癡心妄想的丫鬟們羨慕嫉妒,酸溜溜說奶奶不過有張爹媽生的好臉,她們哪知大爺見的美人多了,最終在這里癡情,還不是因為奶奶心里有這樣的丘壑�!�
香蘭忍不住笑道:“我多少斤兩,旁人不知,莫非媽媽也不知?都是尋常人,我其實懦弱狹隘得緊,當初剛來府里,一心一意覺著自己比旁人高出一頭,自己處處都是不甘愿,可是美玉蒙了塵,落在這樣是非泥淖里。吃了多少虧才知誰都不得小看,為人終究要謙卑平和些�!�
吳媽媽抬起頭,只見香蘭膚光勝雪,如明珠生暈,不由暗嘆誰能想到這鮮花嫩柳一樣的姑娘短短幾年歷經(jīng)多少坎坷,如今穩(wěn)重知事,心胸只怕也是讓委屈撐大的。
這事便從此揭過,無人再提。
卻說白駒過隙,日月如梭,一晃便過了一年。林錦樓成親以來再無別項貪求之心,千辛萬苦想得到的人,終于跟他互訴鐘情,每日回來都圍著他團團轉(zhuǎn),他便心滿意足。他每日推脫應(yīng)酬,早早回家,跟香蘭一處說話取樂,或他去批閱公函,香蘭便捧著書蜷在貴妃榻上看,時不時過來給他添茶,兩人默默無言,卻靜謐恬淡。香蘭偶教他畫畫兒,寫累了他便提了燈,拉香蘭到院子里散散,夜色里偷香她幾口,將她攬在懷里,聞著她發(fā)香,便覺著一切很圓滿,仿佛活了將要三十年,才剛剛吃了顆定心丸,快活得讓他有些恍惚。
香蘭心里也暗暗驚奇,林錦樓原是個應(yīng)酬極多,積年里風月中行走之人,自成親后,外頭的應(yīng)酬竟一概免了,推脫不過也早早回來,極樂意在家似的,得了閑兒常帶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到戲園子里聽戲、上酒樓里吃席、到好景致地方看景兒,時不時還去莊子上住幾日�?扇允莻頤指氣使的壞脾氣,說一不二,可氣頭過去,瞧她真委屈不搭理自己了,便又厚著臉皮回來猴在她身上,裝傻充愣,仿佛剛才沒那回事似的,讓人哭笑不得。香蘭心里明白,這霸王一輩子也當不成溫柔小意、謙和體貼的小郎君,還時不常的欺負她,硬要她依著自己的意思來,可她瞧見那混蛋卻心里頭歡喜,說不出的踏實。
這一日,林錦樓同香蘭往世交家中做客,途經(jīng)泰裕樓時,林錦樓記著這家做得六樣素點,味道獨特,便遣人去買,香蘭坐在轎上等,掀開一道縫向外看,有個高瘦男子迎面走來,瞧著面熟,走進了才發(fā)覺竟是夏蕓。只見他一身青色袍子,穿得樸素寡淡,兩頰凹下去,雖不落魄,卻滿身憔悴,神色茫然,絕非舒心之相。
待他走過去,香蘭還在愣神,桂圓看在眼里,湊上前道:“奶奶認識這人?”香蘭道:“他是小夏相公,我同他有舊,也不知他過得如何了�!�
桂圓記在心上,問了夏蕓住處,真?zhèn)兒去打聽了一番,回來對香蘭道:“這位夏相公剝了功名,后來更名換姓在外省考試,不過只中了秀才,不曾再中舉了,因名聲不好備受擠兌,只靠教幾個小孩子開蒙,替人抄書賺幾個錢。前年他在外省考試,他爹家中重病,銀子使得跟流水似的,卻總不能好。他二嫂受不得,攛掇她爺們,兩人竟在夜里偷偷把老爹單獨關(guān)個屋鎖起來,起先聽鄰居說,老頭兒還在屋中罵,后來漸漸沒了聲兒。夏蕓回來開門看,只見骨瘦如柴,不成人形,屎尿遺了一地,竟是活活餓死的。縣令大人把他二兄弟一家拉去判了個斬立決,旁的兄弟姊妹都挨了板子,唉,可憐,可憐,聽說他也寒了心,這幾日打點行裝,要撇開家里人往北上謀個出路�!�
香蘭聽了默默無言,畫扇抓了把錢給桂圓,親自送出門,低聲道:“外頭柜子里有包點心,拿去吃�!惫饒A就著拿錢去捏畫扇的手,笑道:“還是畫扇妹子心疼咱�!碑嬌鹊闪怂谎�,要笑不笑的,一甩辮子進了屋。
晚上,夫妻二人都肩并肩躺在床上,錦樓一下一下?lián)嶂闾m的頭發(fā),懶洋洋的,和香蘭有一句每一句的說話。他自己的事原不愛跟婦人們多講,覺著女流之輩素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又愛沉溺于情,口舌亂嚼挑弄是非,一句話都能計較半晌,針鼻兒大小的事都能哭天搶地,他實在懶得搭理。香蘭卻不同,她說話軟軟的,聲音柔柔的,聰慧明理,從不說人是非,寬和處想事,和她說話好似吃了一劑清涼藥,心里頭敞亮,將他白日里公務(wù)里的憂惱煩躁漸漸平消下去。床笫之歡固然說不盡濃情蜜意,可這夜半私語,溫馨安穩(wěn),更讓他覺著心里熨帖。
香蘭同林錦樓說起夏蕓之事,林錦樓玩著香蘭的手指頭道:“聽說你當日還給他磕頭來著,他如今這樣也是因果報應(yīng),你怨氣消了罷?”
香蘭唏噓道:“他雖有些自命清高,卻不是壞人,只是沒托生好,可見家不怕貧,但怕門風不正了。當初因他,我爹險些丟了性命,我是極恨他的,后來什么恨啊仇啊早就都淡了,都快想不起這個人……你不曉得,他原還是個挺整齊的小后生,如今滿面風霜,老了十歲不止,看模樣便知歷經(jīng)坎坷了。大爺,這舉人的功名還了他罷。”
林錦樓微微皺起眉:“功名還他?”
“嗯,寒窗苦讀才搏這么個功名,總是有真才實學�!毕闾m枕在林錦樓手臂上,手放在他胸膛,“他那名聲,即便得了公明日后也難做官,總比如今這樣強些。你恨我,我恨你的,害來害去,把仇怨往深處結(jié),實在沒什么趣兒。再說都過去這么久了,當初的事也不全然怪他�!�
第353章
口舌
林錦樓握住香蘭的手,在掌心親了一記:“你就是軟心腸,說好聽些是心胸寬,難聽些是太容易吃虧了,得多少人惦著占你便宜。”
香蘭低聲笑了笑道:“凡事總先算算自己是不是吃虧了,那個計較的心多少煩惱呢,老天爺算的加減乘除比咱們都清楚,算計太精福氣就少了,自在些好�!彼f著打個哈欠,眼睛漸漸要合上,忽聽林錦樓道:“夏蕓那小子跟你結(jié)仇,還真是他運氣�!�
香蘭忍不住笑出來:“這是什么話?結(jié)仇還結(jié)出運氣了?”
林錦樓道:“放下了,心寬了,便知天地之寬無有窮盡,大凡人都是知道理兒,但能做得灑脫的委實不多,夏蕓那小子命好,找了個心胸寬的人家結(jié)仇�!�
香蘭坐起來,詫異的瞠大眼看著林錦樓,又做出向窗外張望的形容,道:“我明兒個得仔細瞧瞧,是不是太陽要從西邊升起來了?”
林錦樓笑道:“好哇,你敢笑我�!闭f著伸手將香蘭壓在身下咯吱她。
香蘭左躲右閃,最不耐癢,咯咯笑了幾聲,覺著不像,怕丫鬟們聽見,貝齒咬唇,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不由告饒道:“饒命,饒命,投降了。”
林錦樓這才住了手,居高臨下看著香蘭:“還敢不敢了?”
香蘭笑得臉紅紅的,將臉上散著的青絲撥開:“我這不是稀罕么,大爺從來都是相中的東西一早兒就得捏在手里,什么時候竟也知道放下舍得了?”
林錦樓哼道:“你家爺自然明白取舍�!眳s俯下身子,額頭抵著香蘭的額頭,熱氣呼在她臉上,半晌說:“就對你不行。”
香蘭本還想取笑,可聽了這話眼眶一下便熱了,她悄悄伸出胳膊環(huán)住林錦樓的脖子,林錦樓嘴唇早已貼上她的。
孰料夜半八百里加急傳來機密消息,林錦樓立刻動身去了兵馬司,差人送信這幾日不回家。香蘭白天起來只覺身上發(fā)沉發(fā)懶,渾身酸疼,像是要染風寒似的,沒精打采,看了一回書,胡亂和小鵑等人說笑一回便早早熄燈歇了。轉(zhuǎn)天上午,香蘭只覺病又重了,正逢林府一門走動極近的姻親,長子孫有了弄璋之喜,林錦樓便派人捎了口信,讓香蘭代他登門瞧瞧,香蘭強打著精神便換了衣裳,命人備了禮,前去探望。
主人家正是一派喜氣,上門道喜的絡(luò)繹不絕,各房女眷七七八八來了不少。主家一見是香蘭到了,自然十分殷勤,特特從廳里請到廂房飲茶。廂房里皆是有些體面的女眷,知道香蘭來歷,雖個個好奇,卻也以禮相待。香蘭只淡笑應(yīng)對,坐了一回欲走,主家太太卻不讓,竭力留客,香蘭少不得再坐一時,吳媽媽和小鵑知她身上不舒坦,特特進來服侍。只聽人報說林五太太來了,香蘭心一提,只見有個十七八歲的美貌姑娘攙扶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婦,緩緩走進來。
香蘭還是頭一遭見著丁氏,只見她個頭不高,身量圓潤,細眼長鼻,卻極有氣勢。因她是長輩,香蘭起身行禮,丁氏佯裝看不見,只同幾位年長女眷問好,眼風都未掃香蘭一眼,一眾女眷爭相讓座。香蘭再去瞧那姑娘,只見中高身量,窈窕身段,生得杏眼桃腮,姿形秀麗,容光照人。香蘭對其點頭微笑,欲打招呼,卻見那姑娘也不瞧自己,徑自扶丁氏坐下了。
香蘭不由同吳媽媽對了個眼色,吳媽媽都覺尷尬沒臉,輕輕拍拍香蘭的胳膊,低聲道:“咱們便走罷�!�
香蘭低聲道:“別,再等一時罷�!�
丁氏雖不正眼瞧她,可眼風已掃了幾遭,她端足架子本就是等著香蘭上前同自己說話的,再拿捏幾分,有人再遞話打圓場,也便跟香蘭熟識了,卻能壓香蘭一頭。孰料香蘭本性散淡,加之身上不爽利,更不愛言語,且心里明知丁氏不喜歡自己,何苦熱臉貼冷屁股,只低首斂眉在一旁坐著。丁氏更添不悅,只同幾個老姊妹說話。跟著丁氏來的,乃是她侄孫女,閨名素煙,仔細打量香蘭幾遭,撇了嘴不做聲。
原來這里也有緣故,丁素煙也是大家閨秀一樣教養(yǎng),中饋女紅樣樣出類拔萃,琴棋書畫,能寫擅彈,為人干練,甚得林老太太歡心,提起來總沒口子夸。當日林錦樓同趙月嬋和離,林老太太本意相中了丁素煙做長孫媳婦兒,還特特叫到自己身邊同她提起來,丁氏聽了歡喜,奈何丁素煙不愿意。林錦樓長她十余歲,且風流好色,內(nèi)宅里多少姬妾不提,外頭青樓里仍有不少相好。她自覺美貌,閨閣中賢名遠播,父親又起復做官,上門求娶之人不斷,當中不乏青年才俊、大家公子,何愁尋不到如意郎君,遂擇了個同林家相當?shù)氖兰夜��?啥ㄓH不久卻聽說那公子雖有些才華,卻唯他母親馬首是瞻,家底殷實,可每個月到手的銀子不過五兩,多花一文都要向他母親交代。丁素煙便后悔了,幾次三番哭鬧要退親,做瞧右看,竟無一及得上林錦樓的,想他生得英挺,軍功顯赫,大筆銀子進項,家中長輩事少,因救太子升了高官,稱得上一方諸侯了,縱然風流些,可哪個有權(quán)勢男人不朝三暮四的。不由后悔錯過金山,想要回來�?闪指仙舷孪陆匀チ司┏�,見不著面,林錦樓又有意娶香蘭,丁素煙不由悔上加悔,纏著她姑祖母還欲同林家結(jié)親。
惱得丁氏罵道:“當初人家上趕著求你,你不應(yīng),如今倒要厚著臉皮回去,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丁素煙哭道:“當初誰長著前后眼呢,姑奶奶還得幫我。”
丁素煙父母自然也極鐘意林錦樓,知丁氏在林氏一族里素有威望,同林老太太交好,不由給丁氏送了許多貴重之物。丁氏便給林老太太和林長政都去了信,將香蘭惡形惡狀描述一遭,又婉轉(zhuǎn)贊丁素煙好處,見林長政回信措辭似是對香蘭極惱怒,便以為這事成了,未曾料林錦樓到底把香蘭娶了。丁氏惱起來,不敢再給林長政去信,知林老太太性子軟,便寫了一信言“卑下女,下作人也,賤性入骨,終其一生亦難改性也”云云,以泄憤恨,那信卻如石沉大海,再無聲息了。
丁素煙心里結(jié)了疙瘩,今日見了香蘭,見其顏若朝華,雙目猶如兩泓清水,滿身盡是秀雅,左右婢女環(huán)繞,另有一眾人圍著巴結(jié)逢迎,而自己退了親,如今年歲漸大,高不成低不就,再難尋林錦樓那樣的男子了,便愈發(fā)不舒坦,心里一股子氣激起來,暗道:“以色事人,不過是撿了我原不愿要的,我自幼八個老嬤嬤教出來的,家里多大的席面都操持過,持家也好,女紅也好,那一個都拔頭籌。林家是不怕笑話,她何德何能坐在這樣位子上,除了那張臉,會畫幾張畫,還哪一點出挑?聽說許還是個生不出來的……”
正想到這里,主家把孩子抱出來看。一眾人圍上前嘖嘖贊嘆,丁氏逗弄著孩子,對主家老太太說道:“還是你那孫媳婦兒有福,這才成親多久,便一舉得男了”
丁素煙鬼使神差說了句:“可不是,添丁進口才是家業(yè)興旺根本,就怕那等延不了香火的,豈不是白白坑騙人家無后么�!倍∷責熞仓约翰辉撨@般戳人痛處,可她瞧見香蘭一身氣派心里就不舒坦,就忍不住酸上兩句,說完這話,心里有些慚愧和不自在,可也有種說不出的痛快。抬起頭,有意無意看了香蘭一眼。
香蘭哪有不懂的,臉上一白。子嗣是她心底隱隱一塊病,縱林錦樓不介意,她仍盼著有個孩子能繞膝下,她心里也明白,倘若明后年她仍無產(chǎn)育,只怕林家長輩便強要林錦樓納妾,即便林錦樓為著她不答應(yīng),她在林家的日子也未必好過了,況,林錦樓哪里真不想要孩子,瞧他當初疼愛德哥兒和園哥兒的模樣便知道了。
丁氏自然也聽得明白,覺著侄孫女的話欠妥,可她正惱香蘭,成見甚深,佯裝聽不見,口中只管笑道:“今兒到這里不免多說幾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生不出是犯了‘七出’之過,小夫妻家家的,蜜里調(diào)油,無子倒不是什么罪過,怕就怕時日長了,嘖嘖,真為這個生怨呢。依我的意,自己肚皮兩三年沒動靜就該親自張羅納妾,或是壓根兒就生不出的,否則便是不賢良�?擅夹模苋讨拇罄掀乓膊欢�,聽說城郊住著的林四郎家里的老幺,原夫妻倆也好得跟什么似的,后來因無子,丈夫納了妾回來,自然有新歡忘舊愛,便鎮(zhèn)日不得安寧了,最后好好的夫妻反目,鬧得不可開交,他們家老幺竟休了妻把生了兒子的小妾扶了正呢�!�
這二人說的每句話都好似往香蘭心上捅一刀,尤以她今日身上難過,便益發(fā)難捱,偏這話含沙射影,自己心里的委屈還是說不得的,香蘭怕壓不住火氣同丁氏當面爭持,但坐在這里已再受不住,便“噌”一下站起來,往外面去。
第354章
留臉
香蘭走到院里,風一吹,心里的煩悶散了些,小鵑跟出來,臉上氣得通紅:“氣死我也,那老太婆滿嘴里嚼蛆,當旁人是傻子聽不出來呢,待會兒非把這口惡氣出了不行!”
吳媽媽走到香蘭身邊,從荷包里拿出個銅胎掐絲的小瓶兒,擰開蓋道:“奶奶要是頭沉,沾點薄荷膏子在太陽穴上,再聞一聞,肯定醒腦了。”又嘆道:“以大爺?shù)捏w面,一個五太太壓根算不得什么,可她在族里女眷里頭還有些分量,且又是長輩,真當面起爭執(zhí),只對奶奶名聲不好。如今奶奶就吃虧在剛進門太生嫩,她才欺上一頭,等再過兩年,奶奶真真兒立穩(wěn)了,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了�!�
香蘭心里明白,不單是她剛進門,更因她出身太低,吳媽媽話里話外勸她忍了。她兩道長長的眉微微蹙起:“媽媽的意思我明白,其實幾句話我也不當什么,原先吞的委屈還少了�?扇缃癫煌酝�,我出來便是林家的臉,是大爺?shù)哪�,今兒五太太那幾句話投石問路,在問我脾氣呢,如今族里體面人家全在廂房里坐著,甭看一個個都跟聽不見看不見似的,其實耳朵支得比誰都高,今兒一遭軟了,只怕立時便能傳出去,我自己沒臉不怕,怕就怕我日后在家里掌事,便能冒出來欺主的奴,更有甚,趕明兒個就有人能把妾送家去。”
吳媽媽想了想,嘆一口氣說:“是這個理兒,可如今也沒辦法……只是為著那老貨,讓奶奶賠了名聲不值當?shù)�,更何況有人還在外頭傳奶奶閑話�!�
小鵑兩眼冒光道:“奶奶甭怕,待會兒就讓我出頭替奶奶罵她幾句,把該說的話說了,回頭再讓奶奶做好人,當眾罵我一通就是了。橫豎我是個丫頭,她能如何?只要我張嘴,她們就該明白奶奶是不好欺負的了,用我的臉換個太太的臉,倒也劃算�!�
香蘭聽這話心里暖洋洋的,這些年不管她起落,身邊這幾人始終是真心實意為了她好,這也讓她尤其感恩知足,她伸出手握了握小鵑的,笑道:“就算在家里我都舍不得罵你一句,更勿論在外頭呢,你這法子雖好,可當眾給五太太沒臉,只怕她記恨,仇就結(jié)深了�!�
小鵑道:“這事起爭持,橫豎都得鬧沒臉呢。”
香蘭道:“心里再惱,也要當眾給人留臉,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嘴上軟,哪怕做了硬事,日后也有回轉(zhuǎn)余地,怕就怕自己把話說絕了,落了把柄就難回頭了�!毕肓讼雽菋寢尩溃骸斑@事還得勞動您這老將出馬了�!睂菋寢屝÷暯淮环瑓菋寢屄犃诵睦镌趪@,臉上卻有些為難道:“我雖同五太太有舊交情,可這一遭事也保不齊辦不妥……”
香蘭笑道:“我曉得,這一遭成與不成我都記著你的情呢�!�
得了這句話,吳媽媽方才放心去了。
這廂在屋里,主人家已把孩子抱了去,屋中任誰都知方才香蘭出去是惱了丁氏的話,幾位太太、奶奶們心領(lǐng)神會,互相使眼色,又好似沒方才這檔子事,只是三三兩兩吃茶說笑,一時香蘭進屋,自顧自坐下來,小鵑尋了壺給香蘭添茶,香蘭便捧著茗碗,神色淡淡的。
丁素煙給丁氏使眼色,朝香蘭那里努嘴,小聲道:“姑奶奶,她到底是林家長孫媳婦兒……”。
丁氏氣定神閑,拍拍丁素煙的手,讓她附耳過來,低聲道:“她就是個奴才出身的,無甚靠山撐腰,為著這事跟樓哥兒訴苦,更顯她多事了,況咱們方才也沒說一句落人把柄的話呢。你瞧她小門小戶,縮手縮腳,說她幾句,就算她眼淚汪汪忍著氣也得白受著,否則生出事,跟咱們鬧了別扭,讓旁人怎么想她呢?只怕要處處說她不是了。瞧瞧,方才這不讓咱倆給攆跑了�!�
丁素煙聽了這話心里便篤定了,小聲說:“可不是,姑奶奶方才進屋,屋里人哪個不上趕著來說話兒,偏她擺譜,也該給她個下馬威知道厲害,要不日后翅膀再硬了,更不把長輩放眼里了�!�
丁氏點了點丁素煙的鼻尖道:“你個機靈鬼兒,就是這個理。”
兩人剛說完,只見吳媽媽進來,往丁氏那里去說話。吳媽媽是個頗有體面的老人兒,不單是林錦樓奶娘,更在秦氏跟前得用,林老太太也高看一眼,原丁氏為娘家奔走,還曾去林府曾塞好處給吳媽媽請她往里帶話兒,兩人有舊交,見面亦有兩分親熱,互問寒溫,說了幾句閑散話。吳媽媽一扯丁氏衣袖道:“五太太,老奴同你有幾句梯己話兒說,可否借一步?”言罷往門外丟個眼色。
五太太口中應(yīng)著,起身和吳媽媽走出去,二人至廊下,吳媽媽笑道:“五太太,今兒老奴多嘴說幾句,到與不到,五太太還多包涵我這張嘴�!�
丁氏是個精明人,已隱隱猜出來些,臉上笑著:“你說。”
吳媽媽道:“自打我們奶奶當初進府做丫頭時,我便一路看著她過來的,不知五太太瞧沒瞧過《蘭香居士傳》那出戲,咱今兒個不打妄語,那戲文里的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否則她這樣出身的,豈能當上林家長孫媳婦兒,不單府上長輩全答應(yīng)了,還蒙太后召見,成親那天,大爺派了一百甲士接她進門。這等風光,除了皇帝女兒出嫁,還有哪個及得上了?甭說別的,自打她來,我們家爺一雙眼睛就黏在她身上,腿都拔不動。”
丁氏挑起眉,微微冷笑道:“你到底想說什么呢?這些都與我有什么相干?”
吳媽媽意味深長道:“老奴不敢,也沒旁的意思,五太太,甭管她什么出身,之前有什么說不得的事,如今她到底是林家大奶奶了,她心里不舒坦,回去要是跟大爺告狀……您也知道,我們大爺最是個護短的,這日后還走動么?我們奶奶好性兒,多半不會吹枕邊風,可日后她真?zhèn)兒跟你互相不搭理,擱誰心里都不好受罷?”
丁氏聽說要給林錦樓告狀,心里已有兩分怯了,臉上卻不帶出來,反又添了兩分氣,冷笑說:“她要告我什么?我方才說什么了?不過說說見聞,這就能治我的罪?我可指名道姓說了她了?真是冤枉天冤枉地,沒得栽贓治罪。啊,我曉得了,這是借題發(fā)揮,惱我當日不去林家呢!你也不必說了,她惱我,只管拿出去讓她老太太和婆婆評理。她一個晚輩,竟要將長輩不放眼里了!”說著轉(zhuǎn)身便要走。
吳媽媽上前伸手攔住,臉上笑意淡了些,卻仍笑笑著:“五太太,屋里都是明眼人,咱們也不說氣話。說到長輩晚輩,五太太,真論起來,我們大奶奶是從一品的誥命,按著禮法,合該您先給我們奶奶行禮,都是先國法再家法不是?可這么說不就生分了么。方才您在屋里說的那話,就算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可到底傷人了不是?”頓了頓道,“當初我們奶奶當丫鬟時不知受多少擠兌欺負,只有幾個人跟在身邊知疼著熱,如今奶奶一朝風光,這些人全都揚眉吐氣沾了光。原那些看著奶奶當日生嫩好欺的,如今都不知上哪兒悔去呢!外頭如今是有些風言風語,可誰說日后大奶奶生不出來呢?有句老話用在這里不妥當,可也是這個意思——‘莫欺少年窮’呀。”
丁氏眼皮子一跳,道:“我當日沒沾她的光,日后也沒處求她�!�
吳媽媽道:“人和人在一處無非你給我臉,我給你臉,您素來是個老奴敬仰的聰明人,能轉(zhuǎn)得開這個心思,我既然來,便是搭梯子遞臺階,下與不下,五太太自然有個英明決斷。”言罷福了一福,道:“老奴先告退了�!�
香蘭見吳媽媽進來便以眼色詢問,吳媽媽過來低聲說:“先前轉(zhuǎn)著彎兒說,她嘴硬不肯回轉(zhuǎn),后來只好挑明了,她是個臉兒小的人,身段端得高,方才并沒說軟和的話�!�
香蘭點點頭。
片刻,只見丁氏進來,仍坐下來吃茶,同左右說話。香蘭也不急,慢慢將這茶品完一杯,抬起頭,目光正與丁氏相撞,二人對視,香蘭先微微一笑,頷首致敬,卻見丁氏臉上柔軟,竟也與她笑起來。又過片刻,二人便坐在一處說話,幾句過后,竟然極親熱,丁氏拉著香蘭的手道:“你這鮮花兒一樣的人,怎就嫁給那霸王了呢?日后他要欺負你,你只管告訴我,我們這些人可都不饒他�!毕闾m抿嘴笑:“成,我可記住了,回去就告訴他,我可給自己尋了個好靠山,以后他膽敢對我不好,我便找您哭去�!蔽堇锶瞬挥啥夹ζ饋�,口中打趣,卻彼此使著眼色,暗暗納罕,方才一個說話指桑罵槐,一個含怒負氣出門,怎轉(zhuǎn)眼間就好得跟什么似的了?
唯有丁素煙不高興,臉上帶了出來,丁氏瞧在眼里,暗中踢了她一下,丁素煙方才好了些。
香蘭心里明白,方才她讓吳媽媽去當說客,就是從中斡旋,有些話是她教吳媽媽說的,既表達她心里不滿,讓對方警醒,又不把話說絕,歸根結(jié)底便要二人把這件事揭過去,到底是多個朋友比多樹敵要強,可到底如何翻篇,卻要看丁氏表現(xiàn)。方才丁氏說這話就是服軟,給自己刺兒她賠不是了,可見此人精明、識時務(wù),在下人跟前端著不掉價,可轉(zhuǎn)回頭又能屈能伸,明明厭惡自己,卻能裝得百般慈愛親切,怪道一介寡婦卻能在族里有立足之地。
丁氏臉上雖笑,心里卻不是滋味。她知道香蘭如今做得正房奶奶絕非單憑一張臉,可如今一遭,卻覺出她軟中帶硬不好相與,尋常人要么忍了,要么鬧僵起來,香蘭在旁人面前給她留臉,私下底卻讓老奴出面敲打,擺明利害,有些話顯見不是吳媽媽之輩能說得出的,必然是她在背后指點,過后主動示好,當做無事一般笑談。難怪陳香蘭左右逢源,撈上宋家小子,轉(zhuǎn)頭又攀上林錦樓這根高枝兒,自她進府,林錦樓那些美貌姬妾一個兩個全都沒了,如今獨寵她一個,當真是好忍耐好手段!
勞心半日,香蘭早已神思倦怠,小鵑見香蘭臉色蒼白,不由蹙起眉,擔憂道:“咱們要不家去罷?找個大夫瞧瞧,何苦在這里聽那老娘們吃甜咬脆,說什么咸的淡的。”
香蘭點點頭,起來卻覺頭暈,小鵑忙攙住她,早有機靈的小丫頭報與主人家,家里太太立刻過來,親自讓出女兒臥房,張羅扶香蘭過去歇,又道:“正巧大夫來給媳婦兒診脈,要他過來瞧瞧,總好放心不是?”說著便出去請大夫。
片刻大夫到了,皺眉捻胡子診了一回,復又將眉頭舒展開,起身拱手笑道:“恭喜賀喜,這是有了喜了!”
香蘭在帳里聽了,不禁坐起來,失聲道:“什么?”
吳媽媽上前問:“真的?真的?真是喜脈?”
大夫笑道:“按之流利,圓滾如珠,正是錯不了,是喜脈,只怕已有將近兩個月了�!�
香蘭怔住,旋又大喜,卻要幾乎哽咽,只強忍道:“快賞!”
吳媽媽早已掏出一份極厚的紅封遞過去,那大夫一捏,登時眉開眼笑,拜年話說了許多,又道:“待會兒開一劑安胎的方子,回頭煎了吃�!�
大夫一走,吳媽媽打起簾子,見香蘭正坐在床上抹淚兒,吳媽媽又是快慰又是心酸,忍不住也落淚,只聽香蘭道:“回去再請大夫診一診,倘若是真的,先別告訴大爺,我,我親口與他說……”
小鵑進屋正巧聽見這句,不由也紅了眼眶,咬牙道:“如今看那些長舌婦們還胡吣什么!我這就出去用這事打她們臉!”
香蘭有孕這消息一經(jīng)傳出,立刻便有人進來道喜,香蘭卻是一刻都不愿多呆了,立刻動身回家。臨行前與眾人告辭,丁氏臉上雖笑,卻神情復雜,倘若不是她方才同香蘭打了圓場,只怕這會子就真真兒的鬧出大沒臉了,可心里卻禁不住又驚又惱又妒又恨自己侄孫女不爭氣,這榮華富貴本是他們攥在手心的呀!她瞧了瞧目瞪口呆的侄孫女,搖了搖頭,頹然癱在椅上。
第355章
有孕
卻說香蘭回府又請來一直給府里請平安脈的羅神醫(yī)診脈,這一遭正是坐實了有孕,府里上下不由喜氣洋洋。桂圓趕著給陳萬全夫婦送信,不多時他夫婦二人便到了。
原來陳萬全欲把原先那處宅子賣了,再到林府邊上再置一處,離閨女近些,林錦樓聽說便道:“費這個勁作甚?家里房子多得是,白閑空著,昨兒太太來信,他們要在京里久居,讓咱們搬他們住的那宅子里,小三兒不是讀書的料,家里給在京里捐了個官兒,虛銜掛著,留家里料理外務(wù),前兒個還派人來,將他一應(yīng)用具都讓帶到京城去,說把夢芳院打掃出來住。他在這里的臥云院空著,雖不大,可前廳后舍俱全,還有通街角門,獨門獨院了,不如讓你爹娘搬來住�!�
香蘭聽林錦樓這樣說不由歡喜,又擔憂道:“爹娘只有我一個女兒,應(yīng)是我時時跟著盡孝的,怕只怕搬進來,還住三爺?shù)脑鹤印?br />
林錦樓攬住香蘭的肩道:“哎喲,爺?shù)男∠闾m,你能停上一盞茶的功夫不擔心什么事兒么?二叔如今這個模樣,他們也回不來,我送了小三兒個鋪子,京里那處宅子又把夢芳院打掃出來與他們夫婦住,一瞧就知道不打算回來了,三弟妹的娘家還在京城呢。你便放心罷,一切有我了�!彼齑虬l(fā)人將陳萬全夫婦接來,又命常隨、小廝等過去搬家。
陳萬全聽說要搬入林府自然是一百個樂意,想到那等風光顯赫令他走路都發(fā)飄,等東西收拾妥了,又開始患得患失,一時擔憂鎮(zhèn)日跟原先的主子們一處過日子,從頭到腳別扭;一時又怕自己言行失當給女兒添麻煩;一時又擔心住進林府一切嚼用打賞花費甚巨,反不如外頭節(jié)省,不由長吁短嘆一夜不曾好睡。第二日到林府,瞧見林錦樓,陳萬全話也不敢說,只一味傻笑,幸而薛氏口齒伶俐,是個場面人,口中稱謝不住,又把林錦樓從頭到腳一頓猛夸。夸得林錦樓都有些不自在,斜眼瞥見香蘭站在一旁抿著嘴樂,他瞪了香蘭一眼,可心里又美滋滋的,背過身也忍不住笑了。
香蘭恐父母不自在,私下言:“都在一個府里,往來就便利了,要不我回娘家一趟,又是車又是人又是侍衛(wèi),勞師動眾的,也不好總?cè)ヌ酵銈�。在這里爹娘一切開銷有我,方是長久之計,少與府里人說是非,獨門獨院,關(guān)起門來過自己日子,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跟我說。屋里三爺?shù)臇|西都收走了,擺放的都是從庫里拿出來的,爹娘只管放心用。”
陳萬全皺著臉道:“我跟你娘還是搬出去罷……”
薛氏瞪了陳萬全一眼道:“渾說什么呢?費了多少功夫搬進來,別糟蹋了孩子心,再讓姑爺嫌你事多!”
一提到威風八面的姑爺,陳萬全“嘎登”閉嘴了。
待香蘭走了,薛氏忍不住摸這瞧那,看那床上簇新的粉紅色如意云紋緞褥,官綠色大條被,銀鉤掛著的藕紗幔帳,海棠幾子,粉彩龍膽瓶,黃銅獅子爐,黑檀鑲螺鈿的大屏風。薛氏坐在椅上,長長吐出一口氣:“這地方原做奴婢時也常見,可不曾想自己竟能當主子住進來。”
陳萬全把多寶閣上的玩器一樣一樣拿下來看,聞言扭頭斥道:“瞧你這點出息,可不興再說什么做奴婢,沒得讓人聽見再笑話閨女!”
薛氏翻翻眼道:“奴婢怎么了?奴婢不也正正經(jīng)經(jīng)、風風光光的當了林家的大奶奶?當初我就說咱們香蘭不凡,你說什么來著?如今真?zhèn)兒當了官老爺太太,出門大馬大車,吃香喝辣,八個丫鬟伺候,還讓你這老東西住進林家,你就做好夢罷!”
陳萬全頓時樂得見牙不見眼。
自此陳氏夫婦便搬進林府,將原先那處房子賃了。陳萬全每日仍去古玩鋪子,早出早歸,得了閑或在茶館吃茶消遣,或與人街頭下棋,或回府里養(yǎng)鳥取樂,薛氏每日在家針黹,或去香蘭那里說話兒,或上廟里念佛,倒也十分樂業(yè)。這臥云院同府里隔了房舍,又有通街的門,每日把通著林府的門關(guān)上,便真像是個單獨門戶似的。夫妻二人便安頓下來。
這廂兩人聽說香蘭有孕,喜得跟什么似的,趕忙去探望,又忙忙的備了吃食、藥材等物,薛氏雙手合十,喜氣洋洋道:“阿彌陀佛,可算有動靜了,不枉費我這一年半載的到送子觀音那里求,明日我就跟你爹便去廟里給你還愿,再捐筆香油錢。”
陳萬全一聽薛氏要捐錢,不由肉疼,剛要皺眉反駁,想到如今這是女兒頭一遭有孕,也保不齊真是什么菩薩保佑了,當時那算卦的仙姑不還算準了自己女兒飛黃騰達么?可見這事有幾分可信,方才忍住不說,只對香蘭噓寒問暖。
等父母走了,香蘭躺在床上抱著被想:“大爺你怎么還不回來呀?”
香蘭又等了幾日,林錦樓仍未歸家,這一天她同薛氏到靜月庵進香還愿,回來時報兒來送信道:“大爺說明兒就回來了�!比缃窳皱\樓已放了報兒的奴籍文書,賞了一大筆銀子,提攜他當了個親兵,如此前程便大不同了。報兒感恩戴德,十分盡心盡意。
香蘭聽了不由歡喜,賞了報兒一把錢,又將從廟里求來的各色護身符等分發(fā)眾人,命雪凝和蓮心將衣柜打開,把不穿的衣裳或賞人或拿出來曬,又將這些時日畫的畫兒整集了,自己喜歡的便留下,折好了放進匣子或畫筒,另有些不留的便放在一旁。
小鵑、畫扇、靈素等人見香蘭收拾畫兒,趕忙圍上去指著那疊另放的畫兒道:“賞了我們罷�!�
香蘭笑道:“喜歡便拿去�!�
小鵑忙張羅靈清、蓮心、雪凝等人過來挑,展開畫兒看了看,又笑道:“奶奶,這畫兒沒有印,你可別哄我,我可知道,這畫兒要不蓋印不題字便不值錢了�!睌x掇畫扇跟她一道甜言蜜語,把印泥朱砂捧出來讓香蘭蓋印。
香蘭捏了小鵑一把,忍不住笑道:“你個機靈鬼兒,成天吃的點心合著都長心眼子了�!�
小鵑小心把香蘭蓋了印的畫兒收好,笑嘻嘻道:“如今奶奶的畫兒外頭見得少了,這一幅兩幅的可值錢了�!�
如今香蘭已不靠著“蘭香居士”的名聲賣畫了,可世人或懂風雅門道,愛她畫技高超,配色雅致,愿得一幅欣賞;或因《蘭香居士傳》香蘭名聲鵲起,畫作又曾進貢太后,有人便覺奇貨可居,求一幅彰顯身價;亦有人為奉承巴結(jié)林錦樓,重金求畫,實則行賄。香蘭怕給林錦樓招惹麻煩,索性不再出售,唯親朋好友間走動,方才贈幅小畫兒聊表心意。
香蘭忙了一回便倦了,中午吃了飯,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睡熟了。不知過了多久,傳來林錦樓說話聲,香蘭睡眼惺忪,剛睜開眼,卻見林錦樓正坐在床邊,一身戎裝,頭發(fā)以赤金蝙蝠吐珍珠簪束起,雙目熠熠生輝,顯見是剛回來,看見香蘭醒了不由笑起來,伸手來拉她。
香蘭不禁微笑,伸了手過去,林錦樓將她拉起來,摟在懷里便親了一口。香蘭還未全然清醒,趴在林錦樓懷里,懶洋洋道:“什么時辰了,不是明兒才回來么?”卻覺得身上一輕,林錦樓竟將橫飽起來,大步走出去,口中道:“走,到園子里散散�!�
香蘭臉色通紅,想掙扎又怕傷了肚子,低聲道:“這成什么體統(tǒng),快放我下來�!�
林錦樓低頭瞧見她羞澀的小模樣,不由心情大好,低頭在她臉上親一記,笑道:“這里沒別人,你臊什么�!笨谥杏中跣鯁枺骸爸形绯粤嗣�?這會兒餓不餓?”
香蘭道:“出來時喝了一口湯,夾了點小菜吃�!�
林錦樓皺眉道:“怎么吃這么少?剪秋榭里讓人備了酒菜,咱們過去吃�!北е闾m大步往前,香蘭偷眼瞄,只見周遭果然沒旁人,只有幾個丫鬟提了東西在后頭遠遠跟著。不多時到了水榭,林錦樓將她放在貴妃榻上,笑道:“多吃些,別餓著我兒子和兒子他娘�!�
香蘭一驚:“你知道了?”
林錦樓笑得春風得意,伸手在香蘭鼻尖上擰一記:“道喜的都跑營里去了,我這才知道怎么回事,打發(fā)人問了才知道你故意想瞞著呢,可你什么事兒能瞞得住爺?我聽了這事,趕緊把事趕著應(yīng)對了家來,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香蘭本想親口告訴他,見他如此不禁有些賭氣道:“不知道�!�
“又驚又喜,又喜又驚,簡直美得快發(fā)瘋了。歡喜得不知該怎么著,給侍衛(wèi)和府里的下人們?nèi)p了銀子�!绷皱\樓一面說一面忍不住又大笑起來。他知道這事整個人都懵了,站定了半晌沒緩過勁兒來,過一時,滿腔的歡喜將要沖出肺管子,讓他心都要炸裂開,他哈哈大笑,真想原地蹦上一圈兒。溫如實那幾個小子們還以為他魔怔了,目瞪口呆的瞧著,大眼瞪小眼,他合都合不籠嘴,一行往外走,一行道:“就算天上下刀子爺也得家去了,如今事也差不多妥了,剩下的你們操持著辦罷�!�
第356章
袒露
香蘭鼓起腮幫子:“我特特忍了好幾天都沒寫信與你說,就想親口告訴你呢,這事大爺該佯裝不知情,等我告訴你,你再好好歡喜才對!”
“傻妞兒,這事怎么假裝得起來……”
香蘭用力絞著手,臉漲得通紅:“大爺你總這樣,焚琴煮鶴煞風景,連哄我一回,順我一回意都不行。”
“你這不冤枉人么,我怎么沒哄你了�!�
“哄我也是讓我遂你的意�!�
林錦樓心虛的摸了摸鼻子:“誰說的?��?再說咱們倆還分什么彼此,遂誰的意不都一樣么。再說,這事知道了就知道了,又不是壞事,藏著掖著作甚?”
本來這事也沒什么,只是林錦樓這態(tài)度沒得讓人生氣,香蘭不由氣結(jié),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扭過臉不理他。林錦樓趕緊把她攬在懷里,道:“我是歡喜懵了,旁的就沒顧上。我這三十上頭才得個孩子,心里頭能不歡喜么,本來我都不想這一茬了,真就跟老天爺?shù)魝大餡餅‘吧唧’砸頭上似的�!�
香蘭聽他這樣說,心軟下來。仍背對著他,眼睛卻向后溜去,正跟他眼神對上,林錦樓對她擠擠眼,香蘭哼一聲又把臉扭過去。林錦樓嘿嘿笑道:“別慪氣了,今兒這樣好的日子,來,先吃些菜,別餓著我兒子和兒子他娘�!币恍姓f,一行拿起筷子,殷勤的夾了香蘭慣愛吃的菜放進小碟兒里,端著喂過來。
香蘭睜著清亮的眼睛瞪著他,見他美滋滋的模樣有點憨憨的,哪有一點往日里殺伐決斷的威嚴,她有些想笑,心里又有些發(fā)酸,不禁張開嘴,將那一筷子菜吃了。
林錦樓又給她夾別的菜,香蘭本來想說我自己來,可又不愿動,這樣靜靜看著他,吃他喂給自己的各色菜肴,聽他口里面噓寒問暖,看他笑得像個傻小子似的,心里一下寧靜平和下來,這樣知足寬慰,仿佛過去也曾有過,仔細回憶,原她前世和蕭杭在一處,今生和宋柯在一起時也是這樣的心情。那又短暫又美好的片刻,曾是她在困頓中拼命抓牢的稻草,她萬萬不曾想過,這樣的幸福滋味竟然在林錦樓身上,絕非像原來那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淺嘗輒止,而是靜好安然,全數(shù)傾注。
這是個初秋的下午,香蘭向窗外望去,只見云如枯骨,細細白白,蒼穹寂寥,清風徐來,吹得她松散的鬢發(fā)拂動。剪秋榭周遭池水碧綠清澈,半池荷葉掩映,遍插芙蓉,岸邊怪石嶙峋,盡植名花異卉,正是開放之時,爛如錦屏,一花未謝,一花又開,濃艷繽紛。又是一年,物是人非,多少更迭,當初她命運在林府里第一遭轉(zhuǎn)折便是在這水榭里的一場宴,曹麗環(huán)偷下桃汁,她向秦氏的心腹告發(fā)。世事無常,當初她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她會這樣錦衣華服的坐在這里,萬萬想不到。
林錦樓喂香蘭吃了一回,直到香蘭搖頭不吃了,又半哄半命令的讓她吃了碗粥,方才拿起筷子自己狼吞虎咽吃了一氣。當下小鵑、畫扇撤下殘席,又擺了新果子糕餅上來,沏好熱茶,又給香蘭披一件玉色雙喜臨門暗地織金襖。
他二人便在水榭里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不像樣的話,斷斷續(xù)續(xù)說這幾日家中情形,給人道賀之事,又說林東繡來信了。林東繡懷胎十月生了個女兒,雖心里失望卻也極愛寵孩子,將日�,嵥閷懪c香蘭看,又在信的末尾提到姜曦云。
那姜曦云確有幾步好運,當了填房嫁入望族,只是家里人口紛繁,從上到下沒一個好相與的,夫君還有姬妾,前房留了兒女,婆婆聽過風聞,對她并不歡喜,奈何兒子愿意,也只好答應(yīng)了。然,仍瞧她不爽利,新婚里就給兒子房里塞了兩個嬌媚姬妾。姜曦云嘴里甜,行事硬,上下周旋,左右逢源,拉攏裝傻,打壓排擠,手段高明,事事算計,皆在掌控,嘴上手上從不吃虧,又得了夫君寵愛,跟婆婆、小姑、妯娌勾心斗角,事事穩(wěn)壓一頭,在府內(nèi)站穩(wěn)腳。只是這樣焉有不樹敵的,前兩個月她坐馬車回娘家,不知誰悄悄使人在馬耳里放了麥粒兒,馬瘙癢難忍,奔騰狂躁,把她甩下馬車,當場滑了胎,大夫說這一遭見紅兇險,保住性命實屬不易,只怕日后有子嗣便難了。
香蘭頓了頓,喟然長嘆道:“繡姐兒最后寫說‘由此可知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因果報應(yīng)循環(huán)不爽’這也便是我想說的話了。”
林錦樓摸了摸香蘭的臉兒,讓她靠在自己懷里,說:“腳下路皆是自己走的,她為人處世太著緊自己,也難怪如此。”
兩人久久無言,只聽紅泥小火爐上的鐵壺咕嘟咕嘟作響。
林錦樓把玩著香蘭腕上的鐲子道:“年底二弟便要再娶了,別忘了備份禮到時候打發(fā)人送去�!�
香蘭一怔:“軒二爺再娶?娶誰?”
林錦樓道:“剛訂下來的,是個舊交的女兒,后來爹死娘嫁人,家里落敗,折騰精窮了,投靠了親戚,聽說是吃過不少苦,長得整齊白凈,性子和順,寡言少語,她兄長有志氣,中了舉人,做了老頭兒的門生,品行忠厚。老太爺親自瞧過那姑娘便定下了,嘖,二弟是個喜好譚氏那樣風流賣俏的,這個老實巴交的也不知他可心不。”
自那回變故后,林錦軒大病一場,身子時好時壞,好容易好些,整個人卻頹唐下去,別人尚可,林老太太不免日夜長吁短嘆的惦心,林錦樓卻笑說:“二弟這病,我曉得怎么治,納個美貌的妾一準兒好了�!毕闾m沒忍住白了他一眼,林錦樓卻沖她擠眼。林老太太當了正經(jīng),滿府里看丫鬟堆里沒得可心的,便化銀子從外頭買回來個絕色擺在林錦軒房里。沒過幾日,林錦軒就精神了,飯多用一碗,再過幾日,香蘭聽丫鬟們說,林錦軒已溫柔體貼握著筆管教她寫字了。臥房里原掛著一幅香蘭給譚露華畫的一幅肖像,林錦軒每日必要相對,垂淚懷念,如今也悄悄撤下,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香蘭只是唏噓,想來尋常男女情分到底也便如此,癡情不渝、天荒地老乃是人間罕有,故一經(jīng)出現(xiàn)便是千古佳話。情濃也好,癡心也罷,大多到底不堪時間歲月消磨,新人笑靨如花,舊人便只漸漸淡成了影子,最后只剩一點漣漪,漸漸蕩漾不見,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香蘭微微嘆氣,道:“譚露華還在廟里關(guān)著,再過個一兩年,她要愿意,也放她找個尋常人家嫁了罷�!�
林錦樓夾了塊芙蓉糕放在小碟兒里推到香蘭面前,道:“你還為她擔心?人家比你有心眼子,庵里的老尼漸漸管不甚嚴,她早就收拾妥了涂脂抹粉,跟在庵里借宿的書生眉來眼去,只是如今還不敢罷了,老太爺?shù)囊馑�,再過個三五載的自會放她去,如今還不行。”抬頭瞧著香蘭目瞪口呆的模樣,像個瓷娃娃那么呆,那么可人兒,又忍不住想笑,在她鼻尖上擰一記,“普天之下也就你最傻了�!�
香蘭把林錦樓的手拍開,乜了他一眼:“這是大智若愚,化繁為簡�!�
林錦樓嗤兒一聲笑,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一口,香蘭見他笑得又可恨又得意,見四下無人,也不禁摟住他脖子,在他臉上親一口。林錦樓登時愣住,又笑道:“啊呀呀,了不得,你這小酸儒竟在臥房之外的地方親了爺一下,今兒莫不是在做夢罷?”
香蘭紅了臉,松了手,佯裝聽不見。林錦樓見她羞答答模樣又想打趣她,可轉(zhuǎn)念想真把香蘭惹惱了可不妙,萬一以后再外頭死活也不肯親自己了呢,遂忍住,只笑嘻嘻的又給她夾菜,道:“兒子都要給我生了,臉兒還那么小,我這回走之前,晚上跟你說了什么話兒還記著么?”
香蘭臉上更紅,瞪了他一眼,又不禁問:“要是生女兒呢?”
林錦樓喜滋滋道:“女兒也好,你生的我都愛,生兒子好跟長輩們有交代罷了,省得回頭念三音�!�
香蘭臉上也笑起來,方才放了心,吃了半塊糕,想起什么道:“爺前兩天來信,說中元節(jié)各廟做水陸法會,讓府上支銀子去給先人亡者做功德,已在賬上支了銀子去了,可我看超薦單子上還有三姑娘的名字……莫非她真的死了?前些天我出門,我還在街上看見個穿著杏黃衫兒,赭色裙兒的婦人走過去,背影跟三姑娘一樣的形容,只可惜不是她�!�
林東綾音信渺茫,有人說在青縣見過她農(nóng)婦打扮坐在趕集的大車上,或有說在揚州青樓巷陌里瞧見過她濃妝艷抹坐在欄桿前頭招手,或有說她在保定做了個員外的干女兒,或有說她在京郊一處人家里當了媳婦,種種不一而足,林家一一派人去瞧,卻總也不是。林東綾自私任性,手里還捏著人命,終是被王氏寵溺壞了,香蘭對其并無好感,可如今又不禁憐憫她一些。
林錦樓仰面望天,面露沉思之色。自林東綾跑丟,林家明里暗里沒少遣人去找,丟的第十日,九城兵馬司打發(fā)人來報,說從北護城河的草蕩里勾出個年輕女尸,仵作驗尸說此女乃先奸后殺。林錦樓親自前去辨認,只見已爛得不成樣,瞧不清面目,因半身浸在水里泡起來,已辨不出身量,衣裳早已碎裂,可看著顏色與林東綾丟時穿的有幾分相似。林錦樓不敢斷定,依舊將尸首領(lǐng)走,點了一處穴埋了,回家卻也不說,恐王氏知道有個好歹,遂埋在心里。
第357章
天燈(結(jié)局)
他開口道:“無論是生是死,三妹妹這樣一個女孩兒流落在外,既無頭腦又無一技傍身,只怕得不了好兒。我如今只當她死了,做功德也好,超薦也罷,都是盡盡心意罷了。這話不要同二嬸說,只怕她受不住�!�
香蘭點點頭,不由輕輕嘆了一聲。
一時二人說話閑談。林錦樓將外面的見聞?chuàng)煊腥さ闹v給香蘭聽,又道:“我有東西給你看�!闭f著吩咐下去,命人捧了一只匣子來,打開一瞧,只見當中一摞紙,或是往來書信,或是折起未曾裝裱過的小幅字畫,不一而足,香蘭展開看,赫然發(fā)覺那些書信、字畫竟都是她前世祖父和父親留下的。香蘭一驚,猛抬頭看林錦樓。
林錦樓道:“沈公字好,當日留他幾封書信是為了當字帖兒的,后來沈家出了事,家中與其往來的書信等大多付之一炬,長輩獨獨忘了我那里還有些,時日久了,我也扔腦后去,這些便放匣子里落灰。前幾日收拾書房才得見天日了�!�
只見香蘭翻看書信,忽淚盈于睫,垂下眼簾,捏著那信道:“都給我罷,這也是唯一一點念想了……”
林錦樓看著她不做聲,香蘭抬頭道:“想聽我和沈家的淵源?”
林錦樓一怔,點了點頭。
“我前世就是沈家的嫡長孫女,叫嘉蘭的。當日我與你說過,并非只是荒誕不經(jīng)取笑而已�!�
“當真?”
“當真。當日祖父獲罪,抄家落難,家族傾覆不過一夜之間,第二日我得信兒時,婆家也已被官兵重重圍滿了。后被押到大牢,我母親、妹妹她們已在另一間牢房里了,我不敢說話呼喊,后頭獄卒呼和甚厲,只好眼巴巴的回頭張望,可憐我當日尚存天真,還以為總能再見親人一面,熟料那一眼便是永別了�!�
“聽說沈氏母女是在教坊司自盡……你沒去教坊司?”
“沒有,我跟婆家一道充軍發(fā)配。還記得啟程那日便聽說祖父他們已午門抄斬了。那一天正是愁云慘淡,我臉上的淚便沒有干過,后來半途在個破敗了的觀音小廟里休息,我跪在觀音菩薩跟前,一心一意說,誰能替我沈氏一門收尸,讓先人魂歸幽冥,有處可居,我來世為奴為婢,結(jié)草銜環(huán)來報。”說著看了看林錦樓,喟然長嘆,“原我也不懂為何這輩子在你家當了丫鬟,后來瞧見家里的祖墳,方才恍然了。”
“后來呢?”
“后來我那一世的丈夫在途中病死了,不久我也貧病交加死在路上了�!毕闾m猶豫片刻,終未說宋柯便是蕭杭,“我似醒非醒再睜眼的時,就成了陳家的丫鬟了。有時想起前生,也覺著是不是自己長長做了場夢,只是夢里頭太入戲,便認作是真的。”
“原來如此�!�
“你信我?”
“信,怎么不信,你說什么我都信�!绷皱\樓看著香蘭,滿面堅定神色。心道,難怪香蘭特意祭拜沈家祖墳,沈家的舊事都如數(shù)家珍,且字體畫風與沈閣老當年是一個稿子,若非蒙祖父親自開蒙,誰能得這樣真?zhèn)�。原他還奇怪,為何陳萬全那樣的夫婦竟能養(yǎng)出這樣的女兒,琴棋書畫、女紅針線,吃穿舉止,氣度做派,為人處世都不同,原來根兒在這里。有些小官吏后來發(fā)跡家里有女兒,或有些宅門里丫頭楞充小姐,只不過學了個拿腔作勢、吃穿用度,大世家上百年的積蘊,骨風教養(yǎng)皆在血肉里,哪是表皮兒學像了就是了。
香蘭聽了林錦樓的話,勉強笑笑,一雙小手塞到他的手里,仿佛便有力量傾注在身上似的:“最初還想著祖父他們?nèi)粝裎乙粯哟松賮恚d許今生還能相見,后來才知有隔世之迷,況人海茫茫,人生究竟是無常,前生一起的人,今生縱遇應(yīng)不識,即便相識,也不知是福是禍了。我只是抱憾罷了,終究連至親之人最后一面都未曾見到�!�
林錦樓見香蘭惆悵向窗外望,眉籠清愁,如芙蓉含露,他心里說不出是何滋味,香蘭同他將最隱秘的事傾訴出來,便是全心全意的信他,他既心疼,卻又有幾分釋懷,展臂將她攬在懷內(nèi),半晌才道:“你是丫鬟出身的也好,是沈家小姐也好,于我來說,你就是你,是我媳婦兒,無甚分別,可你吃了這么多苦,倒讓人心里難受。沈家如何沒的,如今尚是個忌諱,東宮曾私下嘆過,當日對沈家未免殺伐過厲。日后新君登基,必會給沈家正一正名聲。”
他說完,香蘭卻久久沒有動靜,半晌他低下頭看,只見她安安靜靜窩在他懷內(nèi),早已淚流滿面。
林錦樓拿了帕子將她臉上的淚擦了,抱著她輕輕搖了一回,從窗向外望去,只見天色已暗,竟已是掌燈時分了,他開口道:“今兒盂蘭盆節(jié),不出去散散?外頭有廟會,熱鬧得緊�!�
香蘭啞著嗓子道:“可外面人多,再擠著……”
“怎能帶你去人多的地方?走罷,帶你去個妙處�!�
他說完命人準備應(yīng)用之物,香蘭正心里郁結(jié),也實在想出去散一散心,二人皆換了外出的衣裳。香蘭乘了轎子從府里角門出去,一路經(jīng)過市集街道,正是熱鬧非凡,兩行販賣聲不絕于耳,轎子一徑兒抬到不遠處一個小山丘上,林錦樓早已命兵將侍衛(wèi)等凈山開路。
香蘭下了轎,林錦樓牽著她的手,二人一并沿著青石臺階往上走,沒多久山腰處便有一座涼亭。靈清、靈素、雪凝早已在那里,燭臺燃著數(shù)根紅燭,另有纖巧宮燈懸在頭頂,石凳上鋪了閃緞大厚坐褥,石桌上銀鎏金獸耳爐里燃著熏香驅(qū)蚊的香餅兒,青煙裊裊,另擺放時令水果,并用粉白的官窯小碟兒擺了各色蜜餞糕點,杏仁、半夏、砌香、橄欖、薄荷、肉桂、山藥糕、菱粉糕、蛤蟆酥、羊乳酪、玫瑰蜜餞等不一而足。靈素見他二人來了,忙沏好熱茶,茶香四溢,熱氣氤氳。見林錦樓揮手,三人都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如何,這里不錯罷?原我就盤算著中元節(jié)帶你過來賞月來著。”
“確實是個好去處�!毕闾m點頭。
他二人只是并肩站在那里,耳邊唯有秋蛩鳴叫,只見山丘下正是喧囂集市,燈火通明,宛若白晝,往來行人絡(luò)繹不絕,而天幕低垂,夜色已濃得化不開,但見繁星稀疏閃爍,一輪冰魄掛在天際,宛如玉盤,人間天上兩相輝映,竟有出世之感。這里分明在凡塵,而又遺世獨立,恰一方小小的所在,仿佛天地間只剩他們兩人。
林錦樓伸手攬住香蘭,香蘭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兩人靜悄悄的,誰都沒有說話,皆沉溺于如此默契溫情的親密中。
不多時,耳邊若隱若現(xiàn)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林錦樓皺皺眉道:“繞過這涼亭往上有個玩月樓,有旁的達官貴人在那里賞月取樂,定是他們叫戲子過來唱的�!�
香蘭笑道:“唱得挺美,還是《留夢》一折呢�!�
林錦樓摸了摸鼻子,嘟囔道:“好端端的,非要唱這一出�!痹瓉怼短m香居士傳》在民間傳唱后,有人將原先十二折戲擴寫到十八折,故事添了幾處,竟有香蘭先前同一個小書生兩情相悅,林錦樓棒打鴛鴦救了香蘭的父親,以此要挾她入府等回目,又重新譜了曲兒,改叫《蘭香緣》,因唱詞清麗典雅,曲子動人,竟極快傳唱開來。惹得林錦樓知道后臉黑了好幾天,可如今那戲已家喻戶曉,竟比先前的《鴛鴦夢》還要出名。香蘭忍著笑道:“改之后的也并非不是實情,大爺何必煩惱�!绷皱\樓只恨恨道:“讓爺知道是誰胡編亂造,非得滅了他!”見香蘭抿嘴忍著笑的模樣,又不由悻悻的。如今這一出《留夢》便是林錦樓強命香蘭入府當妾那一折。
那唱腔千回百轉(zhuǎn),仿佛訴盡她當日進府心底的不平之意,如今再入耳,往事便如潮水蜂擁而至,時光倒流她當丫鬟進入林家那一天,遭遇惡主,頻受刁難,后訣別前情,救父為妾,又遭陷害,處處違心,每每到絕境,以為要過不下去,流了許多眼淚,做許多蠢事,卻又能堅強起來,步步血淚,卻也愈發(fā)步步堅穩(wěn),每跨一道坎兒便能成熟知事一些,最終蛻掉滿身的臃腫和棱角,將粗陋驕慢之心慢慢打磨成明珠美玉,退回到最初,以最大善意,謙卑圓融看待世間。
林錦樓忽開口問道:“當初我那樣對你,想想也真是混蛋�!�
香蘭訝異,轉(zhuǎn)過頭來看他,燭光下他的臉忽明忽暗,香蘭道:“之前你待我不好的事我早已慢慢忘了。”她伸出手將林錦樓的大掌拿過來蓋在自己腹上,看著他的雙目,“日后才是長長遠遠的,更何況,我們還有他呢�!闭f著又釋然灑脫一笑:“當初種種坎坷,不過因我業(yè)障未消。”
這淡淡一笑遠比一笑嫣然更動人心魄,林錦樓臉色微變,有些感動,有些傷感,還有些喜悅,他直直看著香蘭的雙眼,仿佛要看到她魂魄里,把她刻在自己的骨血里。
他握住香蘭的手說:“你來�!崩�?jīng)鐾ね�,命人呈上個托盤,指著道:“今日按風俗要到河里放蓮燈的,只是這里沒有河,咱們便放這個替代罷,這是祈天燈,許愿放晦氣的。”那天燈以紅色紙糊就,足有半人多高,極碩大,他二人雙雙拽住,林錦樓取出火折子,將天燈里的油紙點燃。
燈內(nèi)火光閃閃,將香蘭白玉一樣的臉兒愈發(fā)顯得星眼流波,桃腮欲暈,林錦樓幾要看癡過去,片刻才回神道:“松手�!眱扇税咽忠环牛菬舯泔h飄悠悠飛到天上去了,林錦樓再同她點燃下一只。
他二人一并點了十個天燈,又命侍衛(wèi)、丫鬟們點了四十余盞。月色如水,灑下一片銀光,那天燈飛到天幕里,星星點點,明亮如金,甚為壯觀。山丘下不少百姓見了,紛紛駐足伸手點指。
香蘭贊嘆,仰頭看個不住。
林錦樓笑問道:“喜歡?”
香蘭點點頭。
林錦樓又拿了個白色天燈:“這燈是為亡者放的,你想同前世親人說什么,都寫在上頭,人都說故去的親人地下有靈都會瞧見的�!�
香蘭便拿起筆,想了一回,刷刷點點,腹內(nèi)百轉(zhuǎn)柔腸,落筆卻也只有寥寥幾句:“陰陽兩隔,刻骨懷念,眼淚潸然。前世今生恐再不相見,卻永不相忘。吾安好,望珍重。”后親手將這盞燈點了,同林錦樓一并將它推上天。
香蘭仰面望著那燈越飄越遠,夜風起,吹得她鬢發(fā)有些散亂。
林錦樓將大氅脫下披在她肩上,攬著她一并遠眺,問道:“你方才都寫了甚?”
“沒有什么,只說我如今很好,也盼著他們都能好好的�!�
“心里舒坦些了?”
“嗯,舒坦多了�!�
“那從此以后甭再抱憾了,就把這個當做同前世親人道別罷,以前的事風也好雨也好凄慘也好,趕緊的都通通翻篇兒……日后你有我了�!绷皱\樓說著低下頭,吻吻她的額角。
香蘭只覺有些東西悶在胸口,前情舊事仿佛真的一下子變得極淡,脆得風一吹就要碎。她有滿腹的話要對林錦樓傾吐,可是哽在喉頭,卻一句都說不出,只是怔怔的看著他。
林錦樓正色肅容,以沉穩(wěn)聲音開口:“我再也別無他求�!�
她也別無他求。
她看著他,兩人靜靜相對。
在這一方天地間,喧囂熱烈,滿是天燈,滿是唱腔,滿是天籟,滿是山下熱鬧噪雜的集市人群,紅塵萬千,皆是煙火之氣;可全世界又如此寂照沉默,靜若山巒,靜若翠微,靜若秋風,靜若樹梢上那一輪如霜的滿月,萬物涅槃,已入無生之境。
風起吹動香蘭的衣袂裙裾,讓她一瞬恍惚,全然不知夢里夢外,前世今生,全然不知自己身處何方,而四面八方只有這個人在她的眼中,再塞不下旁的,她在全然已物我兩忘的境界里,心中不斷呼喚著愛人的名字。
(正文完)
番外
袁承德
我的生母在我還在襁褓中便去世,她的死因,整個侯府中諱莫如深。我剛記事時,中午似睡非睡,奶娘在我身邊,摸著我的頭,口中一長一短的跟丫鬟們嘆:“別看德哥兒生在富貴家,可也是個可憐的,他娘真狠心,這樣賭氣走了,讓這孩子日后可該怎么辦呢,侯爺再疼他,可也是個男人,終有一番事業(yè)要立在外頭,哪里時時顧得上他,嘖嘖”
我中午起來便去問父親我娘的事,什么是“賭氣走了”,爹素是個慈祥愛笑的人,那是我第一遭瞧見他冷眉立目,寒聲問:“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在哥兒面前嚼蛆!”命人把我領(lǐng)出去玩,我悄悄溜回來看見奶娘和丫鬟們跪在我爹面前自己掌嘴,之后再也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我娘的事。過了兩三日,爹領(lǐng)著我去他書房,看墻上掛著的一幅畫,那畫上有個穿著淡綠衣衫的女子,鴉髻粉面,低頭含笑,手里捏著一枝荷花,爹說“她就是你母親”便說不出話,臉上滿是傷心悵惘的神色,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我滿腹的話不敢問,只是愣愣看著那畫的女子,想不出她曾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有哥哥姐姐,皆待我極冷淡,不理不睬,整個府里只有我爹和身邊伺候我的仆婦們待我最好,我在心里悄悄把奶娘當娘,把貼身伺候我的丫鬟碧蟬當娘,可又覺著不對,她們和畫里那女子半分相像的地方都沒有,直到我見到林叔叔的小妾陳香蘭,一顆心這才四平八穩(wěn)的落下來——我娘合該是她這個模樣。
香蘭待我極好,溫溫柔柔的跟我說話,關(guān)心體貼寒溫,親手給我做衣裳鞋帽,還教我寫字讀書,聽我說心事。有一回前房嫡出的二哥欺負我,罵我是:“奴才生奴才養(yǎng)的,親生的娘也是下賤種子!”我聽了大怒,因打不過他,趁他不備便撿了塊石頭拍在他頭上,他疼得當場大哭,丫鬟婆子趕緊給拉開,父親不在家,大哥過來評斷此事,因二哥也不占理,我年紀又小,便不了了之。
我將這事興高采烈的講給香蘭聽,本想讓她夸我,熟料香蘭竟肅著臉,道:“去墻角面壁思過去�!�
我懵了,眨著眼,癟著嘴,不知自己錯在哪里,只好用可憐巴巴的小眼神看著她。香蘭說:“你好生想想自己哪兒錯了,待會兒我有話問你。”
香蘭在我心里就是母親,我不想惹她生氣,只好小小嘆了口氣,把手里拿著的小木刀放下來,頭低得不能再低,凄凄慘慘,垮著肩膀,勉強拖著步子往前走,腳上好像拴著兩道鐵鏈,每一步都無比沉重。我走得夠慢,走兩步還用期待的小眼神兒回頭看看,見香蘭挑著眉沉著臉,才噘著嘴扭過頭,整個人垂頭喪氣,萎靡不振的耷拉著腦袋,把頭抵在墻上,沉在陰影里。
不知多久,只聽香蘭說:“好了,過來罷。”
我松口氣,轉(zhuǎn)過身跑來抱香蘭的胳膊:“方才我沒說話,也沒動,乖得很!”
香蘭摸摸我的頭:“德哥兒最勇敢,像男子漢大丈夫一樣,自己做錯了自己扛。”
我一聽便開心了:“真的?就像我爹那樣?”
香蘭立刻點頭:“不錯,德哥兒是個小老爺們兒了。”
“噢!”我立刻挺起肩膀。
“那你告訴我,你錯哪兒了?”
一聽這個,我又垂下頭,兩只手絞來絞去,我實在不覺得自己有錯,憋了半天才也說不出話,只聽香蘭道:“你錯在本是口角的事,卻動手傷人。今**要記住,無論日后旁人說話再如何難聽,也要克制住自己,不能生氣,不能大打出手,倘若因一時沖動,失手傷人,闖下大禍,到時候便后悔莫及了。”
“可他罵我娘,我忍不住。”
香蘭把我拉到跟前,看著我的雙眼道:“閑言碎語都是人家的嘴,咱們管不住。萬丈高山,就算再多毀罵,也不會減高一寸;千里大海,就算再多誹謗也不會減少一滴。只有小樹葉兒,尋常人吹口氣便飛跑了。你要把心定下來,像高山,旁人說什么都能如如不動,像海水,再難聽的皆能容納。不能聽到旁人說幾句酸損的,整個人都跳起來拔劍弩張,看似是不吃虧挽回顏面,實則信心與定力不夠。你連幾句酸話損話都堪不起,日后能做成什么大事?”
她一行說,一行親手絞了毛巾給我擦臉,低聲說:“你母親是個最要強最磊落的人,你爭氣了,她便歡喜了,倘若她還在,指定不喜歡你拿了石頭傷人的。旁人越故意酸損,你越不要理睬,越要心平氣和,越要自己爭氣,爭鋒不在嘴上和拳頭上,明白么?”
我靠在香蘭懷里,點點頭,感覺心一下子就熨平了。
香蘭伸出指頭,在我耳邊低聲道:“那咱倆約好了,下次不管聽見別人再說甚難聽的,都不能動手,更不能像潑婦似的罵人,嗯?”我“嗯”一聲,伸出小拇指和香蘭勾了勾。
后來每當聽見閑言碎語,我便想起香蘭的話,能迅速熄滅恨火,心平氣和的放下,只默默的爭氣,多少年后我回憶起來這件事,才恍然明白香蘭當日教會我什么。
再后來,我爹娶了林叔叔的四妹做填房,香蘭成了我的舅母。我跟繼母無甚感情,不過面子上應(yīng)承而已,她倒也不曾為難我,我們二人演不出母慈子孝,不過丟開手眼不見心為凈。舅母依舊惦念我,回到京城便把我接去,或打發(fā)人把我接到金陵一住半年。
我喜歡舅舅、舅母那里,恬淡又溫馨,舅舅那樣霸王似的人物,在舅母跟前就像只徜徉在陽光下的貓兒,舅母這一生給他生了兩男一女,舅舅一輩子也不曾納妾。記得曾有一次有個叫韓光業(yè)的下官送了絕色美人來,舅舅竟硬塞給我,還拍著我的肩膀感慨說:“小子,你也到了該知人事的時候了,你老子眼光不行,看你身邊的丫鬟長什么鬼模樣,舅舅疼你,給你個好的。”
我哭笑不得,尷尬到手足無措,語無倫次推脫道:“還是舅舅留著,舅舅留著”
舅舅嘿嘿直笑:“我留下,你舅母嘴上不說,心里指定難受�!庇珠L嘆,“你還沒上過疆場,你不懂,沙場上過命的交情是什么樣兒的,我跟你舅母就是過命的交情,何況我心里愛她呢,舍不得她難受。再說了,那些水蔥似的丫頭片子就圖個眼睛新鮮,人情世故、閱歷學問能說出個什么,也沒得意思,真要心里熨帖,還是屋里床前坐的那位,以后你小子找了個可心的人兒指定就明白了�!闭f著跟個情圣似的,又拍拍我肩膀,一副“我是過來人,你還太嫩,你不明白,沒人能懂我啊”的模樣,一行長吁短嘆一行顛顛兒的找舅母去了。
舅母生的長子叫林闊,長得跟舅舅一個稿子里脫出來的,性情倒是極內(nèi)斂穩(wěn)重,小小年紀竟也有不怒自威的架勢,習武讀書從不叫苦,后來接了舅舅的班,執(zhí)掌林家軍。闊哥兒八歲那年,舅母又生了個女兒,叫林君榮,生得玉雪可愛,舅舅稀罕得不得了,榮姐兒五歲時開蒙學琴,每日“嘈嘈切切錯雜彈”,每一記勾指,每一聲撕拉琴弦,都好像彈在太陽穴上,難聽得慘不忍聞,外頭彈棉花的都比她彈得好聽些,舅舅許是耳聾了,竟覺著榮姐兒彈的是人間仙樂,每日只要得閑兒,就讓榮姐兒“彈一曲讓爹爹享受享受”,常常大馬金刀坐在剪秋榭的太師椅上,手拍著腿拍子,搖頭晃腦。等榮姐兒彈得越來越像樣,舅母生了小兒子林閑。舅舅得意說:“我這倆兒子,林闊、林閑,有錢又有閑,這名字的寓意深了去了�!遍e哥兒卻自幼調(diào)皮得跟個猴兒似的,一刻都不得閑兒,長得像舅母多些,性情脾氣倒跟舅舅像了個十足,從小沒少闖禍,也跟個小霸王似的,人人都覺著淘小子出好將,保不齊林家日后再出個將軍,沒料到他后來卻讀書好像開了竅,日后一路官至布政司。
我同舅舅家三個孩子極親近,仿佛他們才是我的親弟弟、妹妹。榮姐兒出嫁那天,闊哥兒領(lǐng)兵在西南來不及趕回,我便以兄長身份背著榮姐兒送嫁,舅舅一直紅著眼眶,還偷偷摸摸擦眼角,舅母悄悄說,舅舅一宿都沒合眼,一直后悔當初合該找個倒插門的女婿,不該貪虛榮嫁探花郎。
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已經(jīng)做了從四品的指揮史,全然一刀一劍拼出來的功名。繼母想插手我的親事。我爹同她感情平淡疏遠,鎮(zhèn)日軍務(wù)繁忙,家都很少回,把我?guī)г谏磉呍谲娭袣v練。繼母也無法,她生了兩個女兒,好容易第三個生了兒子卻中途夭折,人人都勸她早作打算,自己能生出來再好不過,倘若日后生不出,總好在底下的孩子當中先挑選一個,日后認在自己名下。她挑來挑去選中我,又想給我尋個得力的岳家。舅母知道這事,親自相看張羅,將選中的人選讓舅舅捎給父親,父親當時便同意了。我娶了翰林院喬翰林的女兒,喬氏生得清秀俏麗,又極賢惠,活潑愛笑,經(jīng)史子集、琴棋書畫也都略通,婚后生活也十分如意。
就在我成親第二年,皇帝駕崩,東宮繼承大統(tǒng),不久,親自平反沈家冤案,將原先沈家抄沒財產(chǎn)盡數(shù)奉還。只是沈家的人已經(jīng)死絕了,最后這家產(chǎn)竟退到我的頭上。我爹神情復雜,終向我提及當年舊事,將生母追認為亡妻,母親的墳終于堂堂正正遷到袁家的祖墳里。父親親自主持遷墳之事,棺材起出,他輕輕摸了摸棺槨,滿目的傷心,嘴唇泛白,初春天氣不曾寒涼,父親竟渾身微微顫抖。
妻子輕聲對我說:“公爹這樣子是因著難過,聽說他書房里一直掛著婆婆的畫像呢,多少年了都如此,真是一片真心真情了。”言語中隱含羨慕之情。我默默給母親敬了一杯酒,灑在墳前,我想,母親在乎的該不是這個,不是死后平反極盡哀榮和父親幾十年的愧疚和真心,那可憐的女人該想如舅母那樣,夫君孩子,其樂融融的過日子,可惜她當初滿是絕望,不知這漫長的等待和煎熬究竟何時才是盡頭,所以她再也等不及,再也忍不住。如果她早知有一日沈家會平反,她會如何?如果她早知道我會如此爭氣,她會如何?是否還會狠心拋下我就這樣去了?
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后記
這本我原計劃一年寫完,不料竟用了將近三倍的時間。這不到三年的光陰,有時候覺得苦度春秋,日如長歲,有時更覺如白駒過隙,匆匆而已。
寫這本的時候,正逢我活到目前為止,最坎坷的時期,以往的人生簡單平靜,目之所及皆是笑臉,人性陰暗也多是在書本中得見,自己在腦子里演繹罷了。剛開始寫《蘭香緣》,是我真正開始社會這本大書的時候,且上來工作便連經(jīng)風雨,幾度逼到退無可退。記得那年春節(jié),我去探望母校的老校長,隨便說了些工作上的事,老校長忽然看著我的眼神變得很悲憫,說:“你才剛剛開始,每一天都是煎熬,日后該怎么辦?”原本我沒覺得自己說了很嚴重的事,只不過交流日常,但這一句關(guān)心,讓我當時就紅了眼眶。后來有頗具閱歷和社會地位的長輩跟我說:“這樣的人生風雨很多人都要經(jīng)歷,只是你這個年紀遇到太早了些�!�
經(jīng)歷的是早是晚我不太清楚,不過像老子說的那樣:“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現(xiàn)在回頭想,人有大的躍進并非來源于自我紀律,往往由于外界打擊。我飽嘗被擠兌和周遭滿是惡意的滋味,嘗到百口莫辯的滋味,嘗到背黑鍋被搶功的滋味,嘗到互相傾軋被算計陷害的滋味,看到人性的惡,明白有些事不是竭盡所能就可以完成,拼命掙扎就能夠得到轉(zhuǎn)機,這也是我最困惑迷惘的時候。我每天做完兩三個人的工作,深夜疲憊不堪開始寫《蘭香緣》的時候,就不斷在想。人真正的強大和成熟是什么,是不是鍛煉到八面玲瓏,城府極深,擁有不懼怕被一切人算計,甚至反能算計回去的心智和手段,這就是成功?不管里的人物多么快意恩仇,當現(xiàn)實落在自己身上。想到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像加害者一樣的施暴者。你算計我一尺,我回敬你一丈,卷入你爭我斗。以此來保護自己,我就覺得很痛苦。在矛盾和困惑里,《蘭香緣》的后續(xù)大綱一度進行不下去。
到底應(yīng)該怎么做?我開始琢磨“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德準則。都有一片難以把握善惡的灰色地帶,我想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最終的指導。我看了些哲學書,也開始深入的接觸宗教,然后我遇到了佛法。
這可能就是幾米說的:“在最深的絕望里。遇到最美的驚喜”。遇到佛法是我最最幸運的事,佛經(jīng)當中蘊含著無窮的智慧和思辨,好像一盞明燈。一下照亮了千年暗室。
聽了佛經(jīng)我開始明白,最終的強大和成熟是圓融寬厚。慈悲寬恕,堅守心中的善,可以放下自己的利益和執(zhí)著,在苦和惡當中做一顆明礬,讓其沉淀,而非做一根棍子,在苦惡當中攪拌,讓其飛揚�?煲舛鞒鹨�,慈悲寬容難。所以人們很容易欣賞針鋒相對,“你欠我的,我百倍千倍討回來”的潑辣痛快,卻很少能理解遇事容讓,甘愿吃虧,甚至以德報怨的寬容大度。大概是源于今天社會的形態(tài),讓很多人心生恐懼,只能接受競爭和惡性的生活,要以各種心計手段飛速武裝自己作為踏入殘酷社會的盔甲武器,卻不能接受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傳統(tǒng)君子之風,時時抱有懷疑,所以里一律將此類斥之為“圣母”“包子”,提醒人們必須開啟人與人相處間的警惕,在全面衡量自己利益得失后,或打擊報復或付出相應(yīng)的情意。
在回到《蘭香緣》上來,經(jīng)過佛法的洗滌,我再下筆時,心里就篤定了很多。如果說林錦樓是這本的精氣神,陳香蘭就是這本的魂,我遇到的人,看過的事,也全變成這本的素材。林錦樓其實很好把握,他身上有許多跟我性格里相似的地方,而且外放的人物總是鮮明好寫。陳香蘭卻有些難,性格內(nèi)斂的主角總是非常微妙,我想寫一個沉香細韻像蘭花一樣纖弱卻堅韌的女主角,就像《孔子家語》稱:“芝蘭生于深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困窮而改節(jié)�!鄙谧钣顾妆百v的境地,卻能開出最美的花。
香蘭出場時其實就像大多數(shù)的女主角,經(jīng)歷過一定坎坷,防備而潑辣,言語犀利,回敬起來并不饒人,對未來充滿希望,因為父母不得力,想擺脫世代為奴,嫁給奴才的命運,所以進入林府。像每個剛踏入職場的新鮮人一樣,想努力工作,找到靠山(好的上司或中層領(lǐng)導),受到器重,最后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可是現(xiàn)實總不能如愿�,F(xiàn)在流行的女主大多是鋼鐵女俠,不管遭遇什么,要么樂觀開朗,要么剛強超乎常人,牙根一咬,心理就能迅速平復,好像軟弱流淚就是“小白花”。能這樣寫的人,其實真正經(jīng)歷過絕望的并不多,所以才能描寫得云淡風輕,我更愿意展現(xiàn)的是經(jīng)歷磨磋時的怯懦和無助,眼淚和脆弱,對前途未知的恐懼,以及“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緒難以自控”的崩潰,人之常情而已,沒什么好丟人的。
姜曦云是我特意選出來的人物,她如果身披女主光環(huán),是大眾喜聞樂見的形象,現(xiàn)實、理性、世俗間的手段稔熟于心,會說話會討好,左右逢源,對同自己交好的人友善,對處在對立的人打擊從不手軟,雖然有善良之心,可事情一旦和自身絕對利益沖突,善良就可以理所應(yīng)當?shù)拇騻折扣,再以“我不是圣母”來原諒自己。世間大多是這種“不好也不壞”卻認為自己善良正派的人,十分典型。兩個人物形象分別代表了不同的價值觀,說到底是起心動念的不同。前者起心動念是“我”,“我的利益、面子、地位”“我以后的日子好不好過”“死道友不死貧道”;后者起心動念不單是“我”,還有“他”,“是否因為我的舉動會傷害別人”“我看到對方的不易,所以有些事情我愿意吃虧和原諒”,不同的思維方式,當兩個人共同遇到難以回避的難題,撕破溫情的相處,就會爆發(fā)劇烈的沖突。磨難往往是考驗,能毀了一個人也能成就一個人,要么被渾噩的現(xiàn)實拖下水,在人是我非里染濁,找到一些理由來原諒自己;要么在認識了一切丑的事物后依然能夠善良,甘愿犧牲掉一些來固守純真。
這是我想表達的。主角在一次次心性向死而生的磨練里,脫掉臃腫的清高和幻覺,從言語犀利,到不爭不辯,愛語柔軟,能夠越來越謙和、淡然、深邃,在經(jīng)歷后更懂得悲憫和勇敢,在走出泥沼后不記恨,不怨人,擁有宗教性的豁達和灑脫,讓世界坦率安然的出現(xiàn)在眼前。她的身份由低微到高貴,可心性卻由高傲到謙卑,一直低下隨順到泥土微塵中,不再有一絲張揚和潑辣,只有溫和包容。這就是我塑造這個人物的意義和理想。
有的讀者抱怨后文香蘭的蛻變,有讀者卻報以由衷稱贊,端看個人心胸境界,審美品位,生活閱歷。至于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把這個故事講完,心里還是滿意的。
有意思的是,當文里香蘭的際遇逐漸好轉(zhuǎn)的時候,我的工作狀況也在好轉(zhuǎn),幾位上司觀察一段時間后力排眾議提攜了我,我到了更好的地方,有了單獨的辦公室,如今的上司是位寬厚幽默的學者型領(lǐng)導�;剡^頭看,正是佛陀的教誨幫了我,讓我敬畏因果,度過那段艱難的日子,這也讓我堅信,靠手段算計得來的結(jié)果,即便得到,或很快失去,或是不圓滿的;但一步步秉良心有忍耐,看似委屈吃虧,可終將得到最圓滿的酬償果報。
《蘭香緣》之后我大概再也不會寫這樣長的了,大概也不會再寫古代題材,下一本我打算寫民國,是我心里存了很久的故事,民國之后,大概會去試試現(xiàn)代題材。我不是職業(yè)作者,也沒有勃勃雄心,只期望每寫一本都能突破自我,進步一些,就很知足了。
《蘭香緣》到這里就真的結(jié)束了,寫完這本書,感覺自己也完成了一次修行。在這里感謝陪我一路走過來的讀者們,特別要感謝晏山別院、禾晏山莊里的諸位,在我最艱難的時候給我最堅定的支持和幫助,因為一本結(jié)緣,是我寫這本書的最佳禮物。
啰嗦到現(xiàn)在,最后的最后,我想和大家一起分享一段寬如法師的開示,當時我聽到這段話的時候,還處在最迷惘的時期,這段話猶如醍醐灌頂,讓我百感交集,以至坐在佛堂里泣不成聲:
無論處境多么困頓,都不要自暴自棄,要忍耐,留住善業(yè)。
無論環(huán)境多么險惡,都不要放棄做一個純真的好人。
在滾滾紅塵中,堅持做一個清醒的人。
在物欲橫流中,堅持做一個干凈的人。
在眾人都說人心叵測時,堅持相信人性的善良。
在禮崩樂壞時,堅守心中的道德和理想。
在天下人都笑我傻時,堅持用簡單的心,天真的眼睛看世界。
堅持自己的心靈和信念,哪怕這堅持只剩下自己孤獨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