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墨熄面無表情道:“是。他是你的副帥�!�
顧茫眼中閃動著些渴望:“那他人呢?他是不是也在重華?”
墨熄把臉轉(zhuǎn)過去看著軒窗,窗外有鵲鳥啁啾,天光透過纏枝紋窗欞斑駁散落,碎了一地。他說道:“你再也見不到他了。也不用去想他�!�
顧茫怔了一下:“為什么?”
墨熄神情冷淡而刻薄,輕描淡寫地說了三個字:“他死了�!�
幾許靜默,顧茫茫然地:“什么?”
“死了。頭首分尸,東市處刑,尸首掛了三日。”
不知是怎樣的仇恨讓一向清正的男人如此惡毒,汩汩的毒汁從心底漫上來,淬在唇齒之間。
墨熄不去看顧茫的臉,他依舊望著窗戶和窗戶下散落的光斑。他說:“真抱歉,世上早沒這個人了。你想也是白想。平白浪費你自己的感情和腦子�!�
顧茫睜大眼睛。
他如今已會了很多的詞句,所以他聽懂了墨熄全部的話。
可是這一刻他忽然希望自己還是落梅別苑里那個只能明白最簡單句子的人,他一點都不想懂得墨熄的意思。
顧茫嘴唇動了動,想說話,心口卻是割裂的疼。
他并沒有太多的驚愕,好像潛意識中就是知道陸展星已經(jīng)死了,好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這樣的離別與痛楚。
但他沒有料到這塊血肉糾結(jié)的舊傷疤會被墨熄重新挖出來而后毫不留情地撕裂刺穿——他驀地低下頭,眼前有些模糊了。
墨熄倏地回過臉來,咬牙道:“你哭什么?”
“我……不知道……”
“都過去這么久了你還要再為他難過?”墨熄的胸腔里血流翻涌,他仍壓制著自己,但眼眶已泛起了血絲,“顧茫,你他媽的,瘋了吧�!�
顧茫只抱著頭,喃喃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我不懂什么?!”顧茫這種本能的袒護讓墨熄心口一窒,驀地震怒了,他嘩地掃翻了床幾上的碗盞,碎瓷乒乒乓乓砸了滿地。
墨熄倏地起身,提著顧茫的發(fā)髻,強迫他抬頭一轉(zhuǎn)也不能轉(zhuǎn)地看著自己。
“你知道陸展星是什么東西嗎?”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你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一個廢物嗎?!”
“……”
“是,他是你的兄弟。”墨熄的目光幾乎要這樣探下去,將顧茫的心肝腸肺盡數(shù)掏出,揉碎在自己掌心里,不讓他再為旁人難過。
他那么恨,那么渴,那么無所適從。
以至于他的手都有些抖了,墨熄低怒道:“可也就是你的這個好兄弟,是他當年在沙場上一時沖動斬了來使,是他釀成大禍點燃了其余中立兩國的憤恨,是他把禍水東引讓重華當年腹背受敵多少人無辜受累身死��!”
“這些你都想不起來了是吧?好!我來提醒你!我告訴你�。 �
“你的!我的��!我們的袍澤因為他的意氣陷入重圍!重華百萬臣民為了他的憤怒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你的兄弟��!都是你慣的!你護啊�。�!”
墨熄積壓了那么多年的怒火一夕盡燃,那怒焰幾乎要將顧茫燒穿。
“什么兄弟……為了一時痛快,不顧你的命令斬殺了談判的使臣,這是兄弟?�。“涯阃鹂永锿俗屇銉�(nèi)外交困,這是兄弟?�。∧阋惠呑拥馁碓妇褪窍胍`也能出頭也能建功立業(yè)你努力了那么久,風里來雨里去,生死徘徊,他一個沖動就把你的努力全部葬送,這他媽的是什么兄弟?�。 �
墨熄說著,手上青筋暴突,臉龐也激著血氣,脖頸的血管突突直跳著。
他抵著顧茫的眼睛,他死死地盯住他,把奔流的仇恨與不甘都傾瀉于他——墨熄怒喝道:“顧茫,你給我記清楚了,沒有他這個孽畜當年什么事都他媽的不會發(fā)生!士族不會抓到把柄鼓動唇舌,君上不會有機會削你的權(quán)!那么多無辜的修士……百姓……都他媽的不會死�。∧阋膊粫阋膊粫�
他喘息著,陡地說不下去了。
他慢慢地松開捏著顧茫的手,眼中既是滔天恨火,又是無盡汪澤。他轉(zhuǎn)開臉,迅速抹了眼前的濕潤。
喉嚨里的苦,把剩下的句子都堵住了。
這些年,熬的太苦,忍得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如果沒有陸展星。
你也不會,被逼得走投無路。
不會投敵燎國,獻軀魔道。
我們也不會……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就這樣了……你還忘不掉他。你還當他是兄弟。”墨熄臉上一層薄薄的嘲諷,把那些悲傷都覆壓下去。他低喃道:“你還不讓我罵他�!�
“行,我知道了。”墨熄垂落睫簾,輕輕嗤笑著,“過去,現(xiàn)在,以后,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他做的錯還是對,無論他活著還是死了,我都……我都……”
我都比不過他。
嘴唇顫抖著,驀地抿起,就此失語。他那么高傲,已經(jīng)挖心挖肺付出了所有,還是被甩了。還是慘淡地成了顧茫人生里的一枚棄子。他要怎么才能重新鼓起勇氣,對顧茫說出自己完整的心意。
墨熄竭力壓下自己戰(zhàn)栗的情緒,生怕再說下去自己會愈發(fā)地失控。他喉結(jié)滾動,半晌,低緩沙啞地吐出一句話來,近乎是嘆息地:“顧茫。他是你的兄弟,那我呢……”
那我呢?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你曾經(jīng),為了你的兄弟拋下我。
為了你的理想舍棄我。
為了你的袍澤你把我推到地獄深處去。
七年了。
我在這生死不能的地獄里徘徊了七年——你為了他們孤注一擲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
你是要我與曾經(jīng)最愛的人刀劍相向,還是要我跟你一起遠走高飛拋下墨家世代守護的重華?
你為了他們怒而離去的時候,你有沒有顧慮過我該怎么辦�。�!
就因為我在乎你,我珍惜你,所以你不惜一次次傷害我,一次次把我放在該考慮的最末。
是嗎?
顧茫看著男人盡力支撐著,卻幾乎已經(jīng)神情破碎的臉龐,內(nèi)心說不出是什么感受。
只覺得好難過。
聽到陸展星死,他很難過。聽到夢里那些將士喚他顧帥,他很難過�?墒强粗ìF(xiàn)在的樣子,他心里又有一種截然不同的痛楚。
這種痛楚讓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來,猶豫著,終歸還是顫抖地捧住了墨熄的臉龐:“不是的。你是我的……”
我的什么?
答案仿佛就在唇邊,卻傾吐不出。
好像他們昨日的親密記憶就在心里,卻挖掘不到。
墨熄側(cè)過臉來,似在等著顧茫把這一句話說全,可是良久的四目相對后,顧茫的喉頭仍是阻鯁著的,什么也沒有說。
墨熄便在這樣的沉默與等待里,慢慢地,眼圈濕紅了。
他推開顧茫的手,說:“你不用再苦思冥想了。我替你說�!�
“我對你而言什么也不是,我們從前也什么都沒有,只是你逢場作戲,我人傻年少�!币蛔忠蛔滞鲁鰜�,他雙目赤紅地盯著顧茫的臉,語氣和神情都是那么狠戾,可一句一句扎著的,卻都是自己的心。
“陸展星是你的兄弟,我不是�!�
“建功立業(yè)是你的夢想,我不是。”
“袍澤萬千是你的心頭血,是你的執(zhí)念,是你永遠不能拋棄你放不下的過去,我不是�!�
顧茫微微搖頭,他望著這個極度強大卻又極度孤獨的男人,心里的那種痛楚越來越深刻,越來越鮮明。
“你說的,不對……不是這樣的……”
墨熄陡地握著他的手腕,眸光顫動地,盯著他的臉:“那還能是什么?”他把顧茫的手帶過來,力氣大的駭人。
他把顧茫的手強行按在胸膛左邊,靠近心臟搏動的位置。
“你知道嗎。我這里,有一道疤。是你給我留下的�!�
顧茫微微睜大眼睛。
墨熄幾乎是自虐地在輕笑著:“顧茫,我一直很想問問你,如果當年攔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陸展星,那這一刀,你還刺得下去嗎�!�
“我……傷過你?”
墨熄側(cè)過臉貼近他耳邊,輕聲道:“你差點,就要了我的命。”
就因為我當年,是那么不畏生死地愛著你。
顧茫像被燙著了似的,想把手抽回來,可是墨熄按得那么重,他移不開,他只能感受著掌心下心跳怦怦的搏動。
他怎么會想殺他呢……
明明在他的記憶里,他看到他們是那么無間親密,自己怎么會是逢場作戲呢。雖然許多事情他都記不全了,可是弱冠夜的那種開心,那種溫熱的情感他都能回憶起,怎么就會是假的。
“很茫然,對不對?”墨熄貼著他的耳廓,呼吸便在咫尺,濕潤沉熾,“其實我也想不明白。七年前你推我入地獄,我想了整整七年,到今天我依然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能那么心狠�!�
他的嗓音那么低,咬牙切齒的恨意卻是那么高,“我不懂你啊,顧茫,你是覺得我會一次次毫無底線地原諒你,所以才踐踏我。還是因為——”
他頓了頓,喉頭滾動:“其實你心里,根本就沒有過我�!�
所以可以把我的心當做爛泥一樣踩在腳底,無所謂我腹背受敵,抉擇兩難,恩義不能全。
顧茫被這些鮮血淋漓的質(zhì)問逼得無路可退,他覺得自己可憐的腦子快要轉(zhuǎn)不過磨來了。他只有一瓢的回憶,可墨熄卻要從他這里舀出一海的情衷。
“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說,“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你知道的,這個答案就埋在你心里�!蹦ǖ吐曊f,“我留著你,等你想起來的那一天。我會讓你跪在我面前,給我一個答復,一個道歉�!�
他說完這句話,秀長冷白的手一松,將緊攥著的顧茫的發(fā)髻松開,而后滿是脅迫地拍了拍顧茫的背。
“我的耐心其實沒比慕容憐好到哪里去。”
“……”
“所以。”他慢慢拉開和顧茫的距離,長夜無極的眼眸盯著顧茫的臉,手指尖在顧茫額側(cè)點了點,低聲道:“師哥,別讓我等你太久�!�
作者有話要說:
《比慘大會》
顧茫茫:大家好我叫顧茫,我是個一出場就入獄的男子。
慕容憐:大家好我叫慕容憐,我是個一出場就拉仇恨的男子。
茜茜公主:大家好我叫墨熄,我是個一出場老婆就跑了的男子。
江夜雪:大家好我叫江夜雪,我是個一出場老婆就死了的男子。
陸展星:大家好我叫陸展星,我是個還沒出場就已經(jīng)死亡的男子。
眾:……那還是陸哥你最慘,陸哥穩(wěn)了,陸哥贏了,陸哥勇奪第一。
陸展星:可是得到這個大會的冠軍并不能讓我感到絲毫的快落……
第63章
澤公主
這天之后,
顧茫對墨熄有了新的認識。
盡管墨熄無時無刻不透著一種冷淡且強大的氣場,且在大事面前處變不驚。但隨著他們之間的接觸變多,
顧茫回憶起來的往事變多,他便隱隱覺得不是這樣的。
墨熄一直在壓抑著很多情緒,這些情緒都被他掌控下來,卻排遣不去。以至于墨熄的脾氣總是很焦躁,
一個人站在廊廡下看雪出神的時候,
眼神也都復雜得令人心驚。
更別提他對自己說話時那種時不時變化的語氣,前后打臉的矛盾,
簡直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瘋子,快要被自己的內(nèi)心折磨死了,卻還戴著一張冷冰冰的假面。
顧�?傆幸环N感覺,他覺得在這張面具之后藏著的臉,
其實很脆弱。
因為這種直覺,他甚至沒有辦法去記恨墨熄之前打他嫌他,他骨子里好像有一種無法磨滅的習慣,
這種習慣讓他能夠輕易捕捉到墨熄眉眼之間細微的痛楚,
這種習慣讓他本能地想要保護他。
真的奇怪。
墨熄分明是一個強大到令人無法想象他失敗的男人。比他高,比他強健,比他尊貴,也比他聰明。
自己這是怎樣的妄自尊大,
才會升起這樣自不量力的保護欲呢?
因為這些復雜的念頭,
恢復了一星半點記憶的顧茫,似乎比之前沒心沒肺的顧茫難受多了。
他經(jīng)常坐在碼好的柴堆上盯著自己的手掌心發(fā)呆。每一天每一夜都在回想自己重拾的那一點往事,
回想墨熄跟他說過的話,反反復復地想,來來回回地念。
墨熄警告他不許把“弱冠之夜”的事情告訴其他任何人,他也就沒有說。他希望靠自己梳理出一些過往,可他擁有的記憶太少了,他無法把往事串掇,到了最后他就只能抱著頭,茫然地在院子里待上好久。
他也試圖問過李微,陸展星是個怎么樣的人,他以前是個怎么樣的人,墨熄和他又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李微一概諱莫如深。
只說:“不該問的,你就別問了。有時候知道多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你看你之前,呆呆傻傻的多好。”
如此霧里看花水中望月,就在這樣的懵懂中,歲末除夕到了。
這一天,羲和府張燈結(jié)彩。傭人們在忙著換桃符,掛燈籠,炊房里裊裊熱氣白煙從早到晚就沒有停過。顧茫也跟著忙里忙外,跟著他們剁餡兒包餃子,起鍋炸春卷,熱熱鬧鬧大半天,忙得不亦樂乎。
糾結(jié)于自己回憶的顧茫在這片人間煙火里,難得又露出了最初的天真,他蹲在火塘邊往里面塞稻梗,然后搖著小扇子往里頭呼哧扇風。
稻草在爐膛內(nèi)燃起的樣子讓他眼睛發(fā)亮,為了多看幾次,他往里頭添了好多遍柴火。
然而并沒有必要。
廚娘一轉(zhuǎn)身,大驚失色地喊道:“七九零!你在干什么!��!”
七九零是顧茫脖子上掛著的奴籍編號,這些下人不習慣叫昔日顧帥的名字,所以都管他叫七九零。
顧茫從爐膛邊探出個腦袋,臉上熏著草木灰,花貓似的打了個噴嚏。
因為他亂添柴,廚娘的這鍋春卷算是炸廢了,膀大腰圓的女人怒氣沖沖地拉著他去找李微:“李管家,你能不能給他換個地方!他要是再留灶臺旁,咱們今晚的年夜飯就只能吃幾大盤子的焦炭啦!”
這女人生氣起來像眥毛的老虎,李管家立刻慫了,好言安慰了她半天,領(lǐng)著滿臉灰的顧茫去了后院,塞給他一只掃帚,說道:“你就在這里掃掃地吧�!�
掃地本來是最周全的活兒,但是顧茫這回也沒搗騰好。
按照重華慣例,除夕夜家家戶戶地上都要丟些花生桂圓之類的干果,討個富貴吉祥的彩頭。李微忙昏了頭,忘了跟顧茫叮囑,于是等他回來一看,顧茫把他們?yōu)⒃诨▓@里的吉祥彩頭全都掃了。
掃了就算了,還全倒了。
李微臉色發(fā)青,心道,不、不祥之兆啊。
生怕顧茫再因不懂規(guī)矩,觸了什么霉頭,于是干脆塞了他一本《三字經(jīng)》,這還是之前為了教顧茫認字,他特意上街買的。
李微把他拉到書房,讓他乖乖在書桌邊坐下:“算我求你了大爺,你哪兒都別去了,啥也別干了,你就在這里看書,等著吃飯就好�!�
顧茫倒是很講規(guī)矩:“我要做事的�!�
李微沒轍,給他弄了一疊紙來:“抄書,抄書總可以了吧?也算是做事了,抄完一百張,然后過來吃飯�!�
顧茫點頭道:“好�!�
安頓好了這個游走的搗亂鬼,李微松了口氣,哼哼唧唧地出去繼續(xù)忙活了。今晚的菜肴豐盛,而且全都歸他們這些仆伺享用,羲和君晚上是要去宮中赴年宴的,不與他們一起。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李微自然是十分快活。
正神清氣爽哼著小調(diào),拐角處卻撞見了那個黑袍及地的男人。
李微像被掐著脖子的鴨似的,嘎地一聲把小調(diào)生生碾滅在喉嚨口,趕忙換上熱氣騰騰的諂笑:“主上,您準備出門啦?”
“時辰也差不多了,該去宮內(nèi)了�!蹦_步?jīng)]停,一邊走,一邊整頓著自己的袖口褶皺,“備車�!�
“哎,好勒�!崩钗�,正準備走,卻被墨熄叫住了。
“等等�!�
“主上還有何吩咐?”
“你把顧茫叫過來,讓他跟我一起去。”
李微一聽,先是微怔,繼而大喜過望。
微怔是因為雖然每家貴族都會帶上一兩個親衛(wèi),但他沒想到墨熄居然愿意把顧茫帶過去。大喜則是因為顧茫吃得很多,留在府上會跟他們搶糧,帶走了正好省去一張嘴。
不過如此自私的想法是一回事,李管家畢竟還是個稱職的管家,他不忘盡忠職守地問道:“主上,這大過年的,你帶這么一個……叛徒過去,別家會不會看了不高興啊�!�
墨熄眉宇間隱有黑氣:“君上昨日點了名要把他帶過去,看看他如今被訓的怎么樣了。不然你以為我愿意?”
“哦,哦,原來如此�!�
墨熄蹙眉道:“他人呢?你讓他捯飭好了來大廳見我,隨我一道進宮�!�
李微忙不迭地應道:“是!”
于是顧茫書還沒抄幾句,就被李微拽過去梳頭換衣然后塞進了羲和君的馬車內(nèi),李管家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手腳麻利干得極快。
太開心啦!把主上和飯桶都送走啦!
李微內(nèi)心砰砰放著燦爛的煙花,臉上卻不無恭敬,朝著絕塵而去的馬車沉穩(wěn)道:“恭送主上�!�
太好啦!!年夜飯大家可以撒歡撒野盡情地吃啦��!
重華的除夕晚宴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菜肴是早就在流水臺上布好了的,貴胄們來的或早或晚,也都沒有關(guān)系。
墨熄到的時候,大殿內(nèi)還沒有太多的人,但宮人已將金鑾殿布置的極為華美堂皇,宮廷內(nèi)上千盞福壽花燈照徹長夜,地上鋪著厚重的紅色繡牡丹長毯,靈力化成的彩蝶和雀鳥在空中翩躚,羽翼上散落點點華光。
墨熄來的雖然低調(diào),但他寬肩窄腰大長腿,旁邊還帶著眾人矚目的叛徒顧茫,自是十分吸睛。大殿內(nèi)來了的貴胄都依次過來與他招呼。
“羲和君,今日來的好早啊�!�
“羲和君新春快樂啊�!�
禮數(shù)雖然是向墨熄盡的,十雙眼睛卻有九雙往顧茫身上瞄。
那些眼睛或是好奇,或是憎恨,或是嫌惡,看得顧茫有些不太自在。墨熄一一應酬著,岳辰晴也來了,回頭看到他,連蹦帶跳地躥過來——
他今日倒是好看,束了一個金冠,雪白的岳家袍服熨燙妥帖,倒也襯得少年人英姿勃發(fā)。
“墨帥!你來啦!新年快樂新年快樂!”
墨熄一看他這興高采烈精神旺盛的樣子,就知道他四舅肯定也來了,不然岳辰晴這個懶鬼不會開心地滿場轉(zhuǎn)。果不其然,目光越過岳辰晴,他就看到不遠處慕容楚衣一襲銀邊白袍,束帶銀流,正站在流水臺邊提著一壺桂花酒打量。
感覺到了墨熄的目光,他微側(cè)過頭來,和墨熄點了點頭,這就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后又管自己挑酒去了。
癡仙清冷不守規(guī)矩,果然名不虛傳。
正在心中這么想著,忽聽得岳辰晴道:“對啦!夢澤姐姐也來啦!”
夢澤二字入耳,像是一根柔軟的小刺扎了墨熄的心口。他先是怔了一下,而后道:“……她回來了?”
“回來了呀,前幾天就回來啦�!痹莱角缯A苏Q劬Γ婀值�,“咦?她沒有和你說嗎?”
“……”
那根柔軟的刺往心里越扎越深。
夢澤公主對于墨熄而言,意味著一種極特殊的感情。
他說不上那是什么,應當是愧疚混雜著感念,濃到極處,便成了一種比愛戀更細水長流的情誼。
這世上曾有兩個人,只要他們一句話,墨熄便會獻上自己的性命。
一個是他的顧師兄。
還有一個便是慕容夢澤。
顧師兄是他深愛著的人,但最后卻辜負了他。而慕容夢澤是深愛他的人,卻被他給辜負了。如今墨熄已再沒有顧師兄了,他自以為的軟肋便只剩了夢澤長公主一個。
夢澤從很早之前就一直喜歡墨熄,但那時候墨熄年少輕狂,不懂得姑娘的心意,拒絕的十分干脆,講話硬邦邦的,一點情面也沒有給人家留,一點溫和也沒有給人家存。好在夢澤是個知書達理的女性,骨子里很要強,被傷著了,沒有一句抱怨,也沒有多做糾纏。只退到一個打擾不到他的角落里,十年如一日地默默待他好。
墨熄的性子雖冷,但他并不是真的鐵打的心。
那么多年她對他的情意,他都看在眼里。
從前她身子骨好的時候,明是個金枝玉葉,卻一心要跟他一塊兒上戰(zhàn)場。她不肯說是放不下他,只說是自己想要歷練,巾幗不讓須眉。
她為他療傷,替他上藥。燈火朦朧里,總想溫言說兩句,那時候的墨熄卻只給她一張疏冷的臉。
她看進了心里,于是不再多話。
慕容夢澤太過隱忍克制,以至于當年甚至給了墨熄一種錯覺,好像她已經(jīng)不再喜歡他了,好像她的喜歡很淺,被拒絕幾次,也就散了。
可直到那一年,他被顧茫重傷。他的心被顧茫捅了個血窟窿,靈核崩散,是慕容夢澤率著藥修援軍奔襲趕至。
是那個,他本以為,喜歡他喜歡得很淺的姑娘,死死抓住他的手,把他從生死邊緣帶了回來。
他曾以為他與顧茫相愛篤深,而慕容夢澤的喜歡很淺。
其實不是的。
他把一切都獻給了顧茫,換不來顧茫的一個回頭。
而她什么都不要,便把自己的靈核之力盡數(shù)渡給了他,只希望他能活著。
當年為了救他,她受了很重的傷,為了讓他的心脈不停,靈核不碎,她竟用了自己的畢生之力來換——從此,她再也沒有了一具康健的身子。再也不能施強力的法術(shù)。
她曾經(jīng)笑著說過,想要“以女兒之身,戰(zhàn)遍九州,橫掃天下。”
如此愿景,都再也不能成真了。
“這世上還有很多美好之事,可喜之人。你總會遇到�!碑斈昴ㄐ艳D(zhuǎn)之后,得知夢澤以自己的靈核,守護他的靈核時,他到她的病榻前,他那時候真的是崩潰的,被深愛之人背叛,辜負了暗慕自己的深情。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不知道顧茫為什么能這么狠,夢澤為什么能用情那么深。
他在夢澤床邊問她為什么那么傻。
她嘴唇蒼白著,卻仍笑著:“不要再為一時意氣,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不求你能夠喜歡我�!彼贮c了點墨熄的胸口,“我只求你下次沖動的時候,能想一想我的心。這就夠了�!�
她也確實如她所言,從此只字不提自己為墨熄獻出靈核一事。
“你不必因為感恩和愧疚而勉強自己。我知道你仍是不愛我的,我看得懂你的眼睛�!�
所以病愈之后,她還是像以前一樣,隱到不起眼的地方,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照顧著他,追隨著他。哪怕重華所有人都覺得墨熄應該識趣,應該和她終成眷屬,但是夢澤自己始終很清醒。她從不攪擾他本就已經(jīng)很煩亂的心。
可是她愈忍,他對她的愧歉就愈深。
她雖未成為他喜愛的人,也沒有嫁作他的妻子,卻終究在這十年如一日的深情付出里,成了羲和君在這世上唯一珍視,唯一憐惜的姑娘。
她到底是特殊的。
岳辰晴看他臉色似有悵然,問道:“羲和君,你怎么了?”
墨熄回過神來:“……沒什么。她人呢?”
“去飛瑤臺啦,她說臺上的花燈好看,在那邊看燈呢�!�
墨熄皺起眉頭:“那么冷的天,她一個靈力虛弱之人,怎么……”他沒有再在大殿內(nèi)多作停留,徑直往飛瑤臺方向走去,說道,“我去看看她。”
作者有話要說:
夢澤公主:我覺得我還可以搶救一下,我想去言情組拿女主劇本。
宋秋桐:呵呵姐妹,我是從隔壁劇組來串門的,聽我一句勸,除了大屌女尊誰都不能拿到女主劇本,你還是和我一起來當女炮灰吧。
夢澤公主:本座貴為千金之身,怎會與你這種卑鄙小人同流合污。
宋秋桐:???姐妹你有沒有搞錯!我在隔壁劇組可是皇后娘娘!論輩分你還比我低好伐???
第64章
結(jié)
飛瑤臺上懸著錯落有致的花燈,
竹扎的,紙糊的,
像是星河燦爛流于長夜。細雪在燈火輝煌里簌簌而落,輕薄一層,覆積在朱漆雕欄上。
燈花雪色里站著兩個女子,一個穿著紅底繡蝶紋襖裙,
正巧笑嫣然地說著些什么,
而另一個則穿著鵝黃色繡梅竹小曲,正站在朱欄邊,
仰頭望著一盞輕盈的魚形燈。
雖然記憶缺失,但顧茫還是幾乎是立刻就辨出了后者才是慕容夢澤。
剛剛在大殿里他就覺得墨熄神色不對,認識墨熄這么久了,還從來沒有見他對誰那么上心過,
當時顧茫心里就覺得這個傳說中的“夢澤公主”應當是個極好看的美人。而此時于飛雪霓虹里瞧見她,卻覺得此人用“好看”形容,似乎是太淺了些。
慕容夢澤的身段并不出眾,
但她高挑清雅,
自有陽春白雪之意。燈花流照在她細膩白皙的臉龐上,散發(fā)著剔玉般的光澤。更別提她一縷白玉后頸,花莖般從領(lǐng)口里抽出,脖頸纖秀,
愈發(fā)襯得氣質(zhì)極佳。
“……夢澤�!�
慕容夢澤回過頭來,
怔了一下,隨后笑道:“啊,
墨大哥。好久不見�!�
她身邊跟著的那個穿紅衣的,是她的貼身侍女月娘。月娘也朝墨熄斂衽行禮,笑道:“見過羲和君,羲和君萬安�!�
墨熄朝夢澤走過去:“你怎么在這里站著。不冷么�!�
“我剛從湯泉宮休養(yǎng)好。那么好看的花燈,一年就這一次�!眽魸尚χf,“沒關(guān)系的。”
她既然都這么說了,墨熄也不知該如何勸。但這時候,忽有一只手抬起來,摸了摸她的耳鬢。
“回去吧,外面很冷�!�
夢澤畢竟萬金之軀,輕易沒誰敢這樣冒犯她,她下意識地就往后退了一步。而當看清跟在墨熄身后的那個人是誰時,她的臉色就有些變了。
“顧帥……”
作為曾經(jīng)重華最會討姑娘芳心的男人,顧茫骨子里仍殘存著些對女性的溫柔。所以盡管他心中隱約對墨熄和這個女人那么親近而有些莫名的不悅,但他仍是好心道:“那么大的雪,你的耳朵都凍紅了�!�
慕容夢澤一時有些語塞。
饒是她回來之前已經(jīng)知道了顧茫的情況,但陡然間和這個叛徒魔頭那么近的接觸,她還是有些接受不能。
月娘是潑張脾氣,眼里揉不得刺,朝顧茫怒道:“你這個叛徒狗賊,還敢把你的賤蹄子伸出來碰我家主上?當初要不是因為你--”
“好了�!蹦饺輭魸奢p聲打斷她,“別說了。”
月娘撇撇嘴:“公主,你怎么總是這么好脾性……我,我都替你委屈!”
“什么糊涂話�!蹦饺輭魸奢p輕地,但卻有幾分威嚴,“月娘你莫再胡鬧,先進屋去暖暖吧�!�
“……是……”月娘雖不情不愿地應了,但臨走前還是狠瞪了顧茫一眼,腮幫子氣得鼓起。
慕容夢澤遣走了月娘,轉(zhuǎn)頭問墨熄:“他如今……是住在你府上么?”
他指的是誰,自是不言而喻。墨熄“嗯”了一聲。
慕容夢澤垂下睫簾,嘆了口氣道:“……我也不想多說什么,你是受過傷的人,有些事情,自己要多留心�!�
“我知道�!�
顧茫沒太聽懂夢澤的言下之意,只覺得她沒有讓那個兇巴巴姑娘繼續(xù)謾罵他,那應當是個好人。恰巧這時一朵瑤臺邊的梅花落下,正掉在夢澤的發(fā)鬢間,于是顧茫伸手想替她摘掉……
可這次手還沒有碰到夢澤,就被墨熄握住了。
顧茫道:“她頭上落了一朵……”
墨熄打斷他,聲音聽不出任何波瀾,“這是夢澤公主。行禮�!�
夢澤道:“算了吧。他神識有損,行不行禮又有什么重要。”
顧茫沒吭聲,藍眼珠左右轉(zhuǎn)動著,看了看夢澤,又看了看墨熄。最后慢慢地把頭低了下來:“我只想幫個忙……”
“……”墨熄頓了頓,決定結(jié)束這個話頭,于是道,“你先回大殿去吧。我有些話要和她說�!�
她趕走她,他趕走他。
原來他也和月娘一樣,都是要被遣走的那一個?
顧�?粗ê蛪魸�,沒吭氣。過了一會兒,默默地轉(zhuǎn)了身。
他對姑娘一貫溫和忍讓,失去記憶前是這樣,如今也仍沒有變太多。
他總覺得她們羸弱、嬌嫩、漂亮,應該得到最好的庇護,而他自己皮糙肉厚,大老爺們,應當把好的都給她們,禮讓她們。
因此他覺得墨熄做的也沒錯,夢澤公主是公主,是非常了不起的雌性,更應該受到尊敬和照顧。
而自己是臟的,是奴隸。確實是不該對她動手動腳。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就是很難過,他回到了大殿內(nèi),搓了搓自己也有些凍紅的手指,又捂了捂耳朵……這時候殿內(nèi)已經(jīng)來了許多賓客,但是舉目望去卻沒有什么熟悉的人。
這種境況讓顧茫陡生出一種強烈的無助感,就好像把一條狗拋于荒野棄之而去,他本能地就回過頭想要再去找唯一可靠的墨熄,但回頭的一瞬,卻又意識到正是墨熄打發(fā)他離開的。
他無處可去了,于是只能呆站在露臺門邊,遙遙看著燈火中的兩個人。
花燈下,墨熄低頭對夢澤說著話,夢澤一直在笑,有時候咳嗽幾聲,后來墨熄似乎問了她一句什么,夢澤搖掩口咳嗽,而后搖了搖頭。
距離太遠了,顧茫什么也聽不見,但墨熄五官深邃,隔了那么遠的距離也能瞧清他的神情。
墨熄很明顯是嘆了口氣,然后他解下軍禮服的外袍,遞給了慕容夢澤。
他沒有親手給夢澤披衣,也沒有其他更多的舉動,可不知道為什么顧�?吹竭@一幕,心臟竟又是驀地一陣抽痛。
顧茫皺了皺眉頭,抬手摁在自己心口……還沒等他琢磨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他的腦海中就閃過一些陸離光怪的對話--
“師兄,我是真的喜歡你。”
是墨熄的聲音,和夢境里一樣的年輕而真摯。
“君上敕封我為羲和君了,以后我再不用看人眼色,答應你的我都會做到,我想和你名正言順的在一起。”
“顧茫,我會給你一個家的,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你相信我……”
心疼得越來越厲害,好像一根荊棘在里頭生根抽芽,又猛地拔出。
耳中舊言未散,眼前璧人成雙。
顧茫一時竟因痛心,身子都有些佝僂,他一把扶住露臺門框,低頭喘息著。
他并不能太明白自己忽然回憶起來的這些話語意味著什么,也想不起來當時的前因后果,盟約之景。
但這種痛……
以及當時的心情,卻如此清晰地刻在了骨髓里。以至于他竟連呼吸都有了些微的不暢。
他潛意識里覺得這種痛不是毫無預兆的,好像過去的他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天,好像他從來就沒有把墨熄以前的許諾當真過。
盡管墨熄給他描繪的未來是那么好,記憶里的那個年輕男人似乎要把自己的一輩子一顆心一個人一腔熱血和全部的愛意都在一瞬間許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