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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顧茫能感覺到,自己曾是想信的。

    想到發(fā)痛,想到發(fā)顫,想到支離破碎,想去握住墨熄的手,想豁出去了不管不顧就信了他愛了他。

    可是臨到了頭,還是怯的。

    墨熄是天之驕子,是重華貴胄,是四代將門之后。

    而他只是一個小人物,這份愛意太沉重了,他到底還是承受不起。

    他知道墨熄總有一天會成長,會懂事,會明白對他的感情不過是年少韶華的一時沖動,一輩子很長,能陪他走下去的不會是一個蹩腳又卑賤的奴隸。

    不過這些話,自己當(dāng)年都好像沒有和墨熄傾吐過,而現(xiàn)在他回憶起來了——原來他那時候是在害怕。

    好像說了,就輸?shù)锰珣K了,他有的本就很少,不能再把一顆真心賠進(jìn)去。

    他的心對于貴族而言或許并不算什么,可以傷害可以玩弄可以拋棄甚至可以將之踩為齏粉。

    但對于他而言,這一顆小小的心臟,便就是這一輩子,他全部的家當(dāng)。

    所以墨熄可以愛,可以一時沖昏了頭跟他玩禁忌。

    但他是愛不起的,命有貴賤,他雖不想承認(rèn),可人生如此,并非閉上眼睛就能回避真實。

    他的命太薄了。

    墨熄要的,他給不起。

    墨熄給的,他承受不住。

    他最好的位置,就是如現(xiàn)在一樣,站在瑤臺邊上,一個陰暗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去看一眼與自己無關(guān)的風(fēng)花雪月,兒女情長。

    然后笑一笑……

    可是顧茫笑不出來,他隱約知道自己應(yīng)該一笑釋然,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本能在保護(hù)著他,可他畢竟不是從前的顧帥了。

    他笑不出來。

    他別過頭,不敢再看露臺上的情形,轉(zhuǎn)身逃也似的走到了流水宴臺邊,站在這里緩了緩自己陣陣抽痛的心。

    過了一會兒,來赴宴的人越來越多,顧茫一個重犯之身,直愣愣地孤身一人杵在那里,不免引起了許多人的側(cè)目。有幾個與顧茫有血仇的,眼睛直掛在顧茫身上,若不是場合有礙,他們恐怕都要沖上去將他生吞活剝。

    顧茫慢慢緩過來之后,覺著有些不對了。他往周圍望了一圈,舉目望去盡是一張張冰冷仇恨的臉,于是他手忙腳亂地從流水臺上胡亂抓了些東西揣懷里,像一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倉皇逃竄,最后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蹲了下去。

    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抓的東西不好吃。

    他的覓食能力當(dāng)真十分糟糕,滿桌肴饌,他拿的居然只是兩塊蔥油燒餅。

    有蔥,還是冷的……

    但到了這地步,也挑揀不得了,顧茫低頭小口小口地啃餅,正默默吃著,忽有個溫沉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顧茫?你怎么在這里�!�

    顧茫叼著燒餅回頭,瞧見江夜雪坐在木輪椅上,正略有詫異地看著他。

    是替他戴上“項鏈”的男人……

    顧茫松了口氣,他對這人并沒有太多的惡意,甚至覺得親切,于是咬著餅子,小聲道:“這里不礙眼。”

    江夜雪想也知道其他人對他會是怎樣一個態(tài)度,嘆了口氣:“羲和君呢?”

    “他在陪公主�!�

    “原來如此。難怪了,他會丟你一個人……”

    顧茫咽下一口燒餅,低聲問道:“你為什么也來這里了?你也不討人喜歡嗎?”

    江夜雪笑道:“算是吧。”

    他瞥了一眼遠(yuǎn)處,岳辰晴正在笑嘻嘻地跟他四舅講東西,眉飛色舞的樣子,但慕容楚衣照例還是不搭理他,一臉淡漠地,也不知道聽沒聽進(jìn)去。

    江夜雪看了一會兒,將目光轉(zhuǎn)開了,說道:“我確實也是不討人喜歡的。”

    顧茫就挪了挪位置,給他也騰了個地。

    兩人默默無聲地看著窗外飄著的細(xì)雪,顧茫忽然瞥了瞥他的腿,問道:“你為什么一直坐著?”

    “……打仗時受了傷,再也站不起來了�!�

    顧茫沒有立刻說話,他又咬了幾口燒餅,實在受不了蔥油的味道,便忽然把餅子遞給江夜雪:“吃嗎?”

    江夜雪:“……”

    幾許沉默后,江夜雪嘆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顧茫微微睜大眼睛:“你以前也認(rèn)識我?”

    江夜雪笑道:“……天下誰人不識顧茫道:“我……聽太不懂。”

    “我以前確實認(rèn)識你。我、你、羲和君、陸展星,那時候時常一起配合著南征北戰(zhàn)�!苯寡┱f著,看了一眼顧茫手中的燒餅,“你那時候吃不掉的東西,也喜歡塞給我們。”

    顧茫怔忡地看著他:“這么說,你也是我的故人?”

    “是啊�!苯寡┑�,“一起生死與共過的�!彼p聲嘆道,“所以我恨不了你。”

    顧茫垂眸道:“可是墨熄恨我。”

    江夜雪輕輕笑了一下,望著夜幕的黑眼睛流淌著寧靜而通透的光澤:“話雖沒錯,可這世上最不想恨你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是嗎?”

    “是啊。”

    雪花伏在窗欞上,被殿內(nèi)流照的燈光浸成橘色。

    江夜雪整了整肩上披著的寒衣,和顧茫一同賞了會兒雪,說道:“他從前其實待你不薄�!�

    顧茫沒吭聲。

    江夜雪的嗓音和緩低沉:“你被困重圍了,他性命不要也要救你。你重傷昏迷了,他幾天幾夜都沒有沾過床守著你。你獲封嘉獎,他比自己得了功勛還要開心。你講笑話……他那么嚴(yán)肅的人,就一直坐在士卒之間看著你,看你眉飛色舞地講完,他第一個笑。”

    “但這些你都不記得了�!�

    到底是歷經(jīng)苦楚看透生死的人,他沒有什么濃墨重彩的感情摻雜其中,只是像與舊友心平氣和地談及往事。

    語氣和神情都是清淡的。

    可是顧茫在他的字句之間陷入怔忡,他仿佛能捕撈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一些過往的殘片——一個擁擠熱鬧的小酒館里,氣氛熱烈,將士喧鬧。

    他站在椅子上,笑嘻嘻地和下面的人吹牛聊天。

    視線倏地游曳過,下面歡騰吵嚷的臉龐,他都記不清了,可是一抬眼,卻瞧見酒柜旁邊坐著的那個青年。

    腰背挺直,目光溫柔,隔著熱鬧的人群專注地凝視著他。

    那一瞬的心跳,在此刻被再次喚醒。

    還有那些方才想起來的誓言,盡管從前的自己并沒有選擇相信,可不管怎樣,至少他能感覺到墨熄說的時候是真心的--

    “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會給你一個家的。”

    “你再等等我……”

    顧茫閉了閉眼睛,一時沒再吭聲。

    江夜雪道:“如果不是你拋棄他,傷害他,觸了他的底線和逆鱗,他又怎會恨你。一直以來他都在護(hù)著你,外面的風(fēng)雨他都愿意給你擋——但你卻在他的身下給他捅刀子。”

    顧茫心中一顫。

    是嗎?

    是這樣嗎……

    他想起墨熄緊攥著他的手,抵在胸口低訴的樣子。

    墨熄說,你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命。

    “人心都是肉長的,他護(hù)了太久,能付出的,都付出了。他是個貴族,是重華出身最高的公子之一,他的祖輩世代功勛,家族榮耀纖塵不染,但他為了你,當(dāng)年把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差不多做了個遍。”

    “是你最后給他的那一刀,讓他護(hù)不住了�!�

    從沒有人對顧茫說過這樣的話,更何況哪怕早幾年說了,他也不會信。可是這一段時日與墨熄的接觸,這些天想起的往事,讓顧茫在江夜雪的低訴中心亂如麻。

    顧茫的藍(lán)眼睛閃爍著:“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江夜雪道:“我曾是你的同袍,也是他的�!彼砸徽遄�,目光有些復(fù)雜,“我不是很想再見到你們彼此傷害。”

    顧茫發(fā)了會兒呆,像是在抓住最后的浮草來解釋自己曾經(jīng)的過錯。他幾乎是有些無助地說:“可他也……也很兇,他說我很臟……”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生平最恨的事情就是背叛�!�

    顧茫愣住了:“他為什么最恨這個?”

    江夜雪沉默片刻,道:“今夜我本只是想與你閑說幾句,但是……”

    他頓了頓,還是嘆了口氣,“罷了。說都說一半了,也無妨。我且問你,你知道他父親弗陵君是怎么犧牲的嗎?”

    顧茫搖了搖頭。

    “是因為一個叛徒�!�

    江夜雪說著,回頭看著他:“弗陵君當(dāng)年與燎軍作戰(zhàn),卻不料副帥投了敵,反水將駐地圍城逼至絕境。他為了讓百姓撤離,被那叛徒活捉�!�

    顧茫睜大眼睛:“然后呢?”

    “那個叛徒為了討燎君歡心,將昔弗陵君親手殺害,割了他腦袋,奪了他的靈核,獻(xiàn)與敵國,并因此大獲封賞——而后那人和你當(dāng)年一樣,直接被封了將軍�!�

    字句血腥入耳,扎入肺腑。顧茫的手微微顫抖著。

    “更為諷刺的是,在弗陵君未來得及寄出的家書中,他竟還在夸那個叛徒重情重義,說有此兄弟,家人不必?fù)?dān)心�!苯寡┩约旱南ヮ^,低嘆道,“他還在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

    “弗陵君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了對方,可他的兄弟連一具完整的軀骸都沒有給他的家人留下。棺槨入城的時候,弗陵君骨血破碎,肢體分離,死無全尸�!苯寡┺D(zhuǎn)頭看著面色蒼白的顧茫。

    “那一年,墨熄只有七歲�!�

    顧茫像被塊壘噎住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茫,現(xiàn)在你知道羲和君為什么那么痛恨背叛了么?”

    江夜雪頓了頓,說道。

    “你和他的殺父仇人做了差不多同樣的事情。”

    顧茫呆呆地看著他,只覺得骨縫里都竄著寒意:“……”

    “你捫心自問,你自己想想�!苯寡┹p嘆一聲,“他要怎樣圣賢,才能對你毫無芥蒂�!�

    第65章

    妹能喝

    當(dāng)墨熄和夢澤從外面回來的時候,

    大殿內(nèi)已盡是賓客了。公主宴平瞥見他們,立刻奔來,

    言笑晏晏,甜甜地道:“姐姐,姐夫!平安喜樂呀!”

    夢澤輕咳一聲道:“小丫頭別胡說。”

    墨熄瞥了宴平公主一眼。

    回城那日,宴平勾搭他的事情還近在眼前,

    這妮子如今就能充作個沒事人似的,

    臉皮也確實厚的驚人。

    宴平?jīng)_他嫵媚地眨了眨星眸:“嘿嘿,羲和君可是無時無刻不惦念著我姐呢,

    你們倆也就差個指婚了,我叫聲姐夫怎么了�!�

    夢澤:“……宴平!”

    “好啦好啦,不打擾你們了�!毖缙秸f完朝墨熄拋了個媚眼,“美人兒姐夫,

    回見哦�!�

    她一陣香粉跑沒了影,留得墨熄和夢澤面面相覷萬分尷尬。墨熄頓了頓,看了眼水滴漏,

    說道:“君上差不多就快來了,

    我送你入席�!�

    夢澤笑道:“不用,我還得去和幾位姐妹們說說話,打個招呼,羲和君自己去忙吧。”

    她說罷便走了,

    墨熄原地站了一會兒,

    環(huán)顧四周,卻沒有瞧見顧茫的身影,

    不由微微蹙起眉頭。這人去哪兒了?

    雖然可以用鎖奴環(huán)感召,但墨熄對那奴隸環(huán)扣多少有些排斥,于是邁著大長腿四下里找了一遍,最后在一個幽僻的角落里找到了正在和江夜雪說話的顧茫。

    “你們怎么在這里?”

    江夜雪回頭,瞧見了他,溫和道:“碰巧遇到,閑聊而已�!�

    “……你和他有什么好聊的�!�

    江夜雪笑了笑,倒是直言不諱:“聊了你。”

    墨熄把目光投落在顧茫身上,但見顧茫低著頭,手指不安地搓著袖角,正想說些什么,忽聽得背后傳令官吊著嗓子喊了聲:“君上到——”

    墨熄于是便沒再多說什么,沖顧茫淡道:“走了,跟我回坐席�!�

    君上一到,除夕夜宴便正式開了,自然是琳瑯豐盛,祝酒頌宏,賜菜賞舞,四處盡是絲竹之聲。

    一番禮數(shù)盡后,宴會便喧嘩熱鬧起來,各家相互祝酒,彼此攀扯,許多人臉上都帶著熏熏然的笑意。

    君上閑適地靠在王座椅背上,懶洋洋地笑道:“諸君,今夜孤對你們只有一個要求。高興�!�

    眾臣祝酒謝過,祝國祚繁昌,一派融融其樂的景象。

    酒過三巡,賓客之間便開始相互走動相敬。

    慕容憐歪在椅靠上抽著水煙,桃花眼低垂著,臉上帶著三分醉意,七分慵倦,墨熄轉(zhuǎn)頭掃到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也瞇著眼睛盯著顧�?矗敲悦傻难凵裰兴坪醪刂┱f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情緒。

    “來,羲和君,我敬你一杯�!�

    長豐君攜著他那位得了狂心癥的小女兒來了,墨熄將目光收回,敬了一盞千秋歲,照例與長豐君說了幾句祝詞,便問道:“令嬡可好些了?”

    長豐君摸著小女蘭兒的頭,笑得眼尾堆起褶子:“好些了,姜藥師回城之后一直在照看她,多虧了藥師啊�!�

    蘭兒小小的身子,站在酒席前也就和桌案差不多高。她見了顧茫,眼睛一亮,小聲歡欣道:“大哥哥!”

    顧茫的藍(lán)眼睛眨了眨,眉眼像是春葉舒展,笑了起來:“小蜻蜓。”

    “嘿嘿,我叫蘭兒,我……”

    但是話沒能說下去,筵席上人多口雜,與這樣一個眾矢之的多言總歸是不好的。長豐君按住了小女兒的頭,示意她別再多言。

    蘭兒茫茫然地:“爹?”

    顧茫卻不再似從前那么懵懂,他如今也明白自己是個“叛徒”,而叛徒是可恥的了。更別提方才江夜雪點醒他的那一番話。

    他從前對“背叛”這兩個字,并沒有太直觀而深刻的感受,只知道每個人在他面前說起它的時候,眼里都裹挾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恨意。而墨熄提到這兩個字的時候,除了恨,似乎還有比海還深的痛苦。

    七歲。

    就像還不會狩獵的幼狼崽子,父親就因為兄弟的“背叛”,落得一個尸骨分離的慘境。

    自己原是做了和那個人相同的事情。難怪所有的人都惡心他,唾棄他——叛群的狼合該落個被生吞活撕的下場。

    “大哥哥,你不開心么……”

    顧茫的眼神黯淡下來,他低了頭,陷入了思忖,默默地沒再多言。

    蘭兒年幼,不杳世事,還以為他也因為自己的狂心癥而不愿搭睬自己了,眼眶里不禁盈了些淚花:“大哥哥,我們之前一起玩過的,我——”

    “好了蘭兒�!遍L豐君強(qiáng)笑著打斷她,把她往自己膝邊帶了帶,“羲和君,我們先去別家敬酒了。羲和君平安喜樂啊�!�

    說罷帶著那一步三回頭的女兒,匆匆地去了。

    墨熄覺出了顧茫的不對勁,轉(zhuǎn)頭看向他:“你怎么了?”

    “沒什么�!鳖櫭N宋亲樱瑢δㄕf道,“新年快樂。我也……”他學(xué)著其他人從桌子上端起酒盞,“我也敬你一杯�!�

    墨熄:“…………”

    江夜雪那個多事的濫好人,絕對是和顧茫多說了些什么。

    墨熄沒有去接顧茫遞上的濁酒,而是盯著他透藍(lán)的眼睛,似乎要這樣筆直地看到顧茫的骨髓血肉里去。

    他咬牙道:“你到底聽說了什么?”

    但顧茫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又有一茬人過來祝酒。墨熄不便在人前與他談?wù)撍绞�,只得先行�?yīng)酬。

    他是重華為首的貴胄將領(lǐng),這一晚來與他攀談敘事的人著實不少,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墨熄雖然想抓著顧茫細(xì)問,但是漸漸地就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想法實在是太過天真。

    “羲和君,平安喜樂啊�!�

    “來來來,喝了這盞酒,祝羲和君來年再建奇功�!�

    重華的貴族那么多,一個一個過來,一人一盞也足夠他喝到眩暈了。墨熄的酒量還算不錯,不像另一位望舒君,慕容憐是直接已經(jīng)喝醉了,歪靠在座上,咬著煙嘴目光癡癡地啜著浮生若夢。

    但是到了華宴的后半旬,墨熄也有些支撐不住了,偏生還有老士族前來相敬。那些都是胡子花白的叔伯長輩,墨熄不能不給面子,于是強(qiáng)忍不適,陪他們推杯飲盞。

    英雄席上北境軍的幾位高階軍官遙遙看過來,不由地小聲嘀咕:“他們這是要把后爹灌暈過去啊�!�

    還有人幸災(zāi)樂禍地笑道:“噗,以前羲和君征戰(zhàn)在外,除夕都是在駐地過的,他是老大,誰給他敬酒他都不喝,有一年還頒了禁酒令,現(xiàn)在回了帝都,倒是身不由己啦,哈哈哈,蒼天繞過誰!”

    更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眼冒精光地說:“你們猜,后爹今晚會不會喝醉��?”

    “哇!那場面一定很精彩!”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后爹喝暈過去的樣子呢,你們說他會不會發(fā)酒瘋?”

    “我覺得他會直接昏睡過去!”

    “來啊來啊,不如來賭�。∥屹咱們后爹喝暈了會直接睡過去!”

    “那我賭他喝醉了之后會丟火球砸人!”

    “買大買小,買定離手啦!”

    這群軍痞子不懷好意,灌墨熄酒的老貴族們也并沒有什么好心。他們雖然和墨熄一樣都是貴族出身,沒有什么階級矛盾,但是家族仇恨與妒忌心理卻是半寸也不會少。

    試問同樣都是佩藍(lán)金帛帶的高貴血統(tǒng),憑什么墨熄如今就要比他們的兒子孫子高出那么一大截?

    這個人明明早死了爹,母親當(dāng)年還和亡夫兄弟搞在了一起,家族丑聞一件接著一件,墨家本來早該完球了的�?烧l知道墨熄這個倔狠性子,竟能把這些凄風(fēng)苦雨都忍下來,熬到了現(xiàn)在這樣權(quán)傾朝野的地步。

    憑什么?

    更令他們意難平的是,墨熄不但戰(zhàn)功顯赫,人品還極其端正。與他們那些個嬌生慣養(yǎng)的同輩公子簡直是云泥之別。

    老君上就不用說了,就連新君提起他都是滿口褒贊,貴族家庭出身的公子哥兒們,哪個沒被拎出來羲和君比較過?就連這些老頭老太之間互相攀比兒女,到最后也都會扯到墨熄頭上——

    有人說:“哎呀,我家兒子越長越俊俏了呢�!�

    對家就酸道:“呵呵,沒羲和君好看�!�

    有人說:“犬子天賦了得啊,十三歲就點爆學(xué)宮的測靈之柱了,哈哈哈!”

    對家就酸道:“呵呵,羲和君十歲就爆過了,十根石柱全部燃斷,令郎做得到么?”

    還有人說:“我家小兒別的不行,但貴在人品清雅,這不朝會上還被君上褒獎呢,我這當(dāng)?shù)囊埠苄牢堪��!?br />
    對家就酸道:“呵呵呵,比得過羲和君清水芙蓉?”

    真是奇了怪了,這個人又不是神仙,成日介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難道他真的渾身上下沒有半點污泥,不會犯下一星半點的過錯?

    于是日積月累的,墨熄就成了這些長輩心里一個解不開的心結(jié),許多人嘴上雖然都是捧著他的,心里卻一個個巴不得瞧他出些差錯,鬧些丑聞,這樣自家寶貝兒小心肝被打壓多年的苦楚,才能一口氣舒坦地吐出來。

    才能感慨備至且自命不凡地說一句:“嘿嘿,我早說呢,這羲和神君,到底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啊�!�

    所以這會兒他們趕著勁兒地給墨熄灌酒,也是這個道理。原本這些老東西也就只是圖個熱鬧,但一來二去的,壞心就上來了。

    老東西們想,人一喝醉就容易做錯事,說錯話,羲和君的大毛病他們現(xiàn)在是攥不到了,但小缺點暴露一些也不錯。

    假清高個什么嘛。

    幾個老狐貍眼神一對,話都不用說,彼此都是福至心靈心照不宣,開始車輪戰(zhàn)似的給墨熄去敬酒。

    “羲和君,再來一杯,哈哈哈,平步青云,升官發(fā)財!”

    “我可一直在教我小兒,處處都要跟羲和君學(xué)著呢,來來!給羲和君滿上!”

    墨熄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若是平輩或晚輩來,他自是可以拒絕,但這些人都和他父親一個年歲,又都捧著張熱氣騰騰的笑臉,于情于理他都沒法兒拒絕。

    一來二去的,鳳眸的眼眶都有些被酒氣熏紅了。

    北境軍的軍痞們在喃喃:“我看后爹再喝兩杯就該倒了�!�

    “兩杯?我覺得一杯就夠�!�

    “后爹好像真撐不過去了……”

    但墨熄撐著,又喝了整六輪。等第七杯酒推過來的時候,他的臉都青了,近乎是反胃地:“抱歉,秦叔,我——”

    那秦叔小眼晶晶,情深意切道:“熄兒啊,我當(dāng)年跟你爹可是同袍兄弟,出生入死啊,這杯酒,我敬你父親!你可千萬不能推脫,替他一口悶了!”

    其他人也跟著起哄道:“喝了喝了!虎父無犬子!”

    “替你爹和他的老友來一盞!”

    到了這份上,墨熄又怎么會不知道他們這是在輪番灌他,要看他的笑話?但墨熄便是鐵鑄的硬脾氣,不看出他們的心思倒還好,一看出來就愈發(fā)不可能服輸。他眼前暈暈乎乎地,盡是咧嘴笑著的肥膩臉龐,一束束兀鷲撲食般的目光。

    他胸腔中一陣血氣翻涌。

    他父親……這些人怎么有臉再在他面前提他父親?

    當(dāng)年他爹去世之后,伯父弄權(quán),母親改嫁,這些人是怎么對他的?一個個都趨避于他,恨不能將他像鞋底的爛泥一樣碾掉蹭掉,如今卻一口一個“舊友”“故人”掛在嘴邊,還說小時候抱過他,教他騎馬打獵過……

    墨熄心口燙的厲害,眼眶愈紅,他陡升一股強(qiáng)烈的怒焰與倔意。

    “喝啊——喝��!”

    “哈哈哈,墨家的酒量向來不好,讓我想到故弗陵君啦,也是酒水不能沾的人啊�!�

    “熄兒和弗陵太像了。”

    他們怎么配再提——!

    這些嘴臉像是枯草團(tuán)在他心里,一壺酒,一抔火,滾油四濺,驀地火起��!墨熄忽然站起來,眼睛死死盯著面前的男人們。

    大抵是他雙目赤紅的樣子實在駭然,那些長輩的臉色微變,笑容有些僵住了。

    墨熄若是發(fā)火,他們還是忌憚的。立刻有人強(qiáng)自鎮(zhèn)定道:“羲和君,不喝就不喝了吧,你爹他其實也不愛喝酒,你和他……”

    話未說完,“砰”地一聲!

    墨熄單手拍開了桌幾旁的一壇烈酒,目光半寸也沒有從對方臉上移開。他臂上青筋暴突,將酒壇粗暴提起,抵到了對方懷里。自己則又開一壇。

    那老貴族面上肌肉抖動,怵然強(qiáng)笑道:“羲和君這是什么意思?”

    “替先父敬秦叔�!蹦ㄒ蛔肿忠а�,空著的那只手抬起來,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對方皺紋橫生的臉,輕聲道,“我干了。秦叔最好也一滴別漏。誰慫,誰孫子�!�

    說罷提壇仰首,閉著眼睛將那足足整壇酒灌下!

    這回別說羲和君座旁的一圈人了,幾乎整個殿的人都被這樣的豪飲吸了目光,瞠目結(jié)舌地扭頭看著這邊斗酒。

    秦叔看著墨熄以壇痛飲,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比臉盆還大的酒壇子,不禁吞了吞口水,背后發(fā)涼。但礙于周圍人都在看熱鬧,他丟不起這人,也只得把心一橫,仰頭灌了下去——可他畢竟沒有墨熄這么強(qiáng)韌的心氣,喝了一半,便受不住了,彎著腰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瓷器碎響,酒壇子在地上砸個粉碎。

    秦叔勉強(qiáng)抬起頭來,對上墨熄睥睨而下的狠戾眼神,染著酒氣的,鳳目通紅的,卻仍能靠意志撐著清醒的。

    那雙刺刀般的眼。

    墨熄濕潤的唇齒森然輕扣:“秦叔叔還喝么?”

    秦叔驀地打了個寒噤:“不喝了,不喝了……”

    他不喝,卻有其他人覺得墨熄再來一點就該摧折了,懷著不能半途而廢的心思來應(yīng)戰(zhàn)。眼見著又一壇烈酒送上,墨熄待要再去接,手臂卻被另一個人止住了。

    墨熄暈暈沉沉地,眼眶洇紅,側(cè)目看去。

    他看到顧茫站起來,神情清明堅定,竟讓人分不清是當(dāng)年的顧師兄,還是如今破碎的那個俘虜。

    顧茫把酒壇提過來,說道:“你們一群人,為什么要欺負(fù)他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最希望頒布的禁令是什么?》

    熄妹:禁酒令

    顧茫茫:禁止虐待動物令

    江夜雪:禁止欺負(fù)殘疾人令

    慕容楚衣:禁止岳辰晴尾隨令

    岳辰晴:禁止四舅不理我令

    阿蓮:隨便你們八,反正別頒布禁煙令就好=

    =

    姜拂黎:禁什么我都無所謂,反正禁什么我都能擺平,只要國家給我減稅令就好。唉,錢多真煩。

    第66章

    不配

    墨熄頭痛欲裂,

    卻仍是咬牙把他掙開,低聲道:“不用你管。你給我坐下�!�

    “為什么要在過節(jié)的時候,

    提他爹爹?”顧茫卻不聽,不知是不是墨熄的錯覺,那雙向來空濛的藍(lán)眼睛里,此時竟有他從未見過的憤怒。顧茫緊緊攥著墨熄的手腕,

    像是愧疚,

    又像是要贖罪。怎么也不肯松開。

    “你們不知道他爹爹很早就過世了么?為什么——要讓人傷心?”

    老東西們臉上掛不住了,口出惡語:“你這個惡心的孽畜,

    你還敢殿上沖撞貴胄?!”

    “腦子壞了就來撒野?滾開!沒你說話的地兒!”

    顧茫不滾,他盯著他們,忽然抬手狠狠扯開自己的領(lǐng)口,露出蒼白脖頸上勒著的鎖奴環(huán)。他戴著這樣恥辱的烙印,

    卻用那樣強(qiáng)悍的姿態(tài)站在墨熄面前。

    看他的樣子,圍觀的眾人甚至有一瞬恍惚。

    好像昔日氣吞山河指點江山騙人騙鬼勢吞天下的神壇猛獸,又回到了這具破爛的殼子里一樣。

    顧茫道:“我是羲和府的奴仆。他是我的主人�!�

    墨熄眼前暈的都快倒地了,

    全靠意志才勉強(qiáng)站著,

    他閉了閉眼睛,沉聲道:“顧茫,你給我……”

    滾還沒說出口,顧茫就打斷了他。

    “這壇酒,

    我替他喝�!�

    他說著,

    也學(xué)著墨熄之前的樣子,沉著臉拍開封口,

    但他還沒開始喝,就被盛怒的老貴族當(dāng)胸踹了一腳:“沒學(xué)會規(guī)矩嗎?!”

    酒壇子砸在地上,碎了滿地。

    那老貴族的兒子正是死于從前與顧茫的對決交鋒中,因此他氣得滿臉充血,手顫抖地指著顧茫:“你、你這個國賊!萬死難贖其罪!!你憑什么立在這里說話�。。 �

    局勢到此其實已經(jīng)失控了,但眾人一時竟也不知如何相勸。而君上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變態(tài),他恐怕是覺得除夕只是普通的吃吃喝喝沒意思,見人吵架反而來勁,居然沒有立刻喝止,還饒有興趣地支著下巴往這里看。

    顧茫倒也是個狠人。

    他沒有什么意識的時候,尚且能不管。

    但他如今恢復(fù)了一些回憶,還知道了一些自己從前對墨熄的虧欠,意識摻雜著本能,竟令他在氣勢上不遑相讓,盡管這種不遑相讓是如此的大逆不道。

    顧茫指著墨熄道:“我有錯。但他沒有。”

    “……”

    “你們一群人欺負(fù)他,就是不要臉�!�

    墨熄的眼前越來越暈眩了,他低低止住他:“顧茫,你別……”

    顧�;剡^頭,清亮的藍(lán)眼睛看了他一眼:“對不起。我知道你之前為什么說我臟了。你是好人。我不讓他們欺負(fù)你�!�

    說罷回頭狠狠盯著那些老東西。

    “來吧,你們這群……”他斟酌了一下,一時竟想不到合適的詞,于是隨口扯了一個道,“采花賊!”

    “………………”

    君上:“噗——!”

    原本劍拔弩張,可周圍的人聽到顧茫居然說了這樣一個字,不由一個個全都失笑出聲,岳辰晴嘴里的酒直接就噴出來了,拍著桌子大笑道:“哈哈哈哈哈�。。 �

    但那幾個老頭臉上愈發(fā)掛不住,抬手就要打人,這些人也真是氣瘋了,情緒和酒氣上頭,下手沒輕沒重的。

    墨熄努力眨了眨眼睛,甩了甩頭。

    他腦子亂作一團(tuán)糨糊,唯有一種本能,一線靈明。他想起顧茫脖頸上的紅蓮血咒,又看到顧茫被這些人毆打的模樣,他忽地生出一種強(qiáng)烈的不甘與痛楚。

    為什么��?

    為什么每個他喜歡的人,最后都會落到這樣一個支離破碎的地步?父親早亡,夢澤病重,顧茫再也不復(fù)從前……他是命主孤煞嗎?

    “別打他……”墨熄眼里爬著血絲,喉管里發(fā)出一聲含混的低喃,所幸他的低喃很輕,并沒有任何人聽到。

    就像他曾經(jīng)乞求過的地久天長一樣,上不通天,下不臨地,他的真心,誰也不相信,誰也不知道。

    “你們……別打……他�!�

    他幾乎是哽咽地,一把護(hù)住抱著頭被逼得幾乎猥瑣逃竄的顧茫。他的手在抖,嗓音在抖,眼里的世界是濕潤的,都在顫抖。

    他醉的有些不清醒了,動作的意圖也很模糊,雖然是在下意識地護(hù)著顧茫,不過其他人并沒有看出來異狀,只道這里居然打起來了,羲和君也被連累了進(jìn)去,一時都有些色變。但他們抬頭看看君上時,君上卻仍沒喝止,手里捏著一顆漿果,正瞇著眼睛瞧著這一團(tuán)亂狀,似有所思。

    先沉不住氣的是北境軍的幾個高階軍官。

    開玩笑,后爹也是爹啊,一起生死與共過,由得別人這樣為難?他們也懶得賭了,趕忙掠來,一邊笑嘻嘻地拉架。

    “哎呀,永樂君消消氣呀�!�

    “星河君不要動怒嘛,大過年的�!�

    一邊勸,給幾個老貴族飽以黑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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