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字二號中,殿內(nèi)被火龍熏得溫暖如春。
一襲碧衣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锃然的琴音,順著她手中的琵琶,流瀉而處。
正是這越秀樓的頭牌綠蕪姑娘。
對面一丈遠的地方,一青衣一墨衣男子,面對面坐著,正在對飲。
正是云清川與剛才那并肩而行的異族男子——
連雍。
“閣下將我們羌族失蹤多年的大將軍從獄中救出,此乃大恩,請云兄受連某清酒三杯,以表謝意。”
連雍三杯酒下肚,將外衫一脫,一派灑然。
“好酒!”
對面,云清川也飲了一杯薄酒,溫酒入腹時,腹中不適應(yīng)的感覺,讓他眉頭微皺,但還是一飲而盡。
他不喜酒,但也知道男人之間的友誼,都是以一杯酒開始的。
“連兄客氣了,云某救人,也并非不圖名不圖利,這三杯酒受之有愧�!�
連雍卻擺了擺手,笑得自在,“云兄,無論你圖的是什么,能將人救出,你就是我羌族的貴人!”
關(guān)押在地牢時,云清川隔壁的囚牢中,關(guān)了一位瘋言瘋語的老瘋子。
原本,云清川和旁人一樣,以為這是在地牢里待了太久,精神錯亂,變成了這樣滿口渾話。
可細聽下來他卻發(fā)現(xiàn),那老瘋子許多言語中,透露出來的關(guān)于城防和作戰(zhàn)之事,都是些隱晦秘而不宣的機密,這讓他升起了一絲疑竇。
一個月前,宮中生死劫難之后,他想通了很多。
從前一直堅守的東西,如今看來,不過爾爾。
所以,他用了魏王府的人情,找魏臨將這老瘋子撈了出來,但并未告訴魏臨實話,只說兩人在獄中頗有淵源……心生不忍。
將那老瘋子救出來后,老瘋子竟然難得清醒了,還給了他幾個人名和地點。
借此,云清川找到了羌族在京城的據(jù)點,成功地建立了地下隱秘的友誼。
羌族位于漠北,百年來,與云國紛爭不斷,彼此互為仇敵。
正經(jīng)官員,見了羌族,都恨不得退避三尺,以表清白,防止引禍上身。
但云清川卻抓住了這個機會,和羌族駐京的這位名義上經(jīng)商,實則為羌族密探的連雍,成為了朋友。
“云兄,你放心,你要的那一批皮草和貨物,后日便會送到你的店鋪之中�!�
連雍幾杯酒下肚,打開了話匣子,“從今往后,你便是我連某的兄弟了,大理寺那邊的主薄一職,需要從一些民間辦案經(jīng)驗豐富的狀師中甄選,連某在大理寺有些人脈,可以為云兄操作一番,不知云兄意下如何?”
云清川捏著酒杯的手頓住,眼底,滑過一抹自嘲。
想他寒窗苦讀數(shù)十年,從江南輾轉(zhuǎn)至京城,又經(jīng)歷牢獄之災(zāi)和生死之難,只為求得一席官爵,為絮兒遮風(fēng)擋雨。
不曾想,十年寒窗,比不過一通暗箱操作。
原來當(dāng)官這么容易。
云清川再抬起酒杯,沖連雍頷首,將自已和他綁到了一條船上。
“如此,便多謝連兄了�!�
……
另一邊。
云清絮也與玄翼對面而坐,彼此相顧無言,極為尷尬。
靡靡之音,隔著那半開的窗戶,從樓下傳上來。
露骨的歌詞,讓云清絮有些懊惱地別開臉。
第九十八章
絕筆
她后悔了。
這般尷尬之事,她應(yīng)該換了男裝自已來的。
就算叫人,剛才那個青衣書生都比眼前的玄翼要合適些。
他們這樣算什么?
同逛……秦樓楚館?
若被兄長知道……云清絮打了個哆嗦,兄長只怕會打斷她的雙腿!
倏地,云清絮想到了自已今日的目的,不再坐著跟玄翼大眼對小眼,而是快步起身,走到那窗戶旁邊,往外看去。
一層到五層的風(fēng)光,盡收眼底。
她細細尋找,不錯過每一道身影,可找來找去,沒找到兄長,倒發(fā)現(xiàn)一位熟人。
林從鶴。
他在三樓最寬敞的露臺中,翩然端坐。
身周圍了一圈身著錦衣綢緞的男男女女,卻默契地沒有打擾他。
他正在作畫。
畫中,十二位容貌各樣的女子,衣衫翩纖,舞姿輕盈,正在起舞。
若細看便能發(fā)現(xiàn),畫中的女子,正是這越秀樓的十二個頭牌。
她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裙,美的各有風(fēng)姿,正中之人,赫然是剛從云清川房中出來,為他們演奏完畢的綠蕪姑娘。
云清絮居高臨下,將那快要完成的畫作盡收眼底。
眼底,閃過一抹復(fù)雜之色。
怎么說呢,她對林從鶴的感情很復(fù)雜。
剛認識時,覺得他是輕浮浪,蕩之人。
后來為了救兄長,她主動上門,后者無私相助,她對他生出許多感激,也愿意迎合他的喜歡,完成自已當(dāng)初的承諾。
她聽許多人說過,林三爺才華橫溢,風(fēng)流灑脫。
如今看到他做的這幅畫,才知道所言不虛。
畫布……靈動飄逸。
畫中之人……是備受爭議的賣笑女子。
可在他筆下,卻又……圣潔而美麗。
也許,在林三爺心中,無論是朝堂里那些權(quán)臣,還是這些賣笑的底層,都是蕓蕓眾生的一個,都值得被繪畫和記錄。
身旁的“權(quán)臣”打斷了云清絮的遐想。
語氣中,帶著一抹醋味,“原來,你今日非得過來,是為了看他作畫�!�
“呵呵,看他這熟絡(luò)的樣子,想必日日流連此處吧,畫中女子惟妙惟肖,他肯定看了不止一兩眼�!�
“不似本王,頭回來此,連人都認不全。”
云清絮嘴角抽了抽,忍住沒開口。
……
下方,在眾人的圍觀中,那副畫作終于添了最后一筆墨,宣告完成。
林從鶴取出自已的私印,蓋在那畫作上,眼底閃過滿意之色。
那抱著琵琶的綠蕪姑娘,掠過人群時,人群紛紛為她讓路。
她走到林從鶴面前,看向那畫中的自已,眼底流露出一抹感動之色。
對著林從鶴,盈盈做拜。
聲音嬌柔似黃鶯,身姿弱柳扶風(fēng),我見猶憐。
“綠蕪謝過公子贈畫之恩,綠蕪近日新作了一首琵琶曲,總覺得有幾個音節(jié)不太完美,不知林公子是否有空,到綠蕪房中小坐�!�
此話一出,周圍一片艷羨。
那可是綠蕪姑娘啊,一首曲子幾百兩都請不出來,如今,竟主動邀請人去她房中。
不曾想,林從鶴竟推拒了。
“抱歉�!�
林從鶴拱手道,“今日作畫,是為了償還前些日子,樓里諸位姑娘為林某生辰做宴之恩情,并無他意。”
“此畫……便當(dāng)作林某在這里的絕筆吧�!�
“往后若非必要,林某不會再來此處為你們寫詞作畫了�!�
此話一出,對面的綠蕪臉色立刻變了。
“公子……”
為何?
林從鶴想到和綠蕪相交多年,也不打算瞞她,實話實說,“林某有了心儀的女子,過些時日,侯府會向她府中正式提親�!�
“從前獨身一人,留些浪,蕩的名聲,倒還說得過去�!�
“往后成家立業(yè),若還經(jīng)常來此的話,只怕她心里吃味,與我生了隔閡�!�
“所以……抱歉了�!�
對面的綠蕪,面白如霜,眼底閃過一抹神傷。
“不知何人有幸……能嫁與三爺。應(yīng)該是同三爺一樣的高門貴女吧?”
她強咽下苦澀,祝福道,“綠蕪愿三爺……與心儀之人相敬如賓,白首到老……”
她雖仍是干凈的身子,可她這樣的出身,到底配不上侯府公子。
縱然再有才情,可出身與富貴,才是婚嫁中唯一的籌碼。
心中,一片苦澀。
林從鶴想到云清絮,眼底閃過一抹溫柔,擺手道,“家世倒在其次,只是林某對她一見鐘情,這才非她不可。”
此話一出,綠蕪更是心酸,就連那手中的畫布,都拿不穩(wěn)了。
眸中隱有水光,正要跟林從鶴告別時,卻發(fā)現(xiàn)對面的林從鶴,猛地抬首,看向五樓包廂的位置。
砰——
云清絮猛地將窗戶合上。
抓在雕花圍欄上的雙手,微微攥緊。
剛才,一定被看到了。
她盯著看了那么久,林從鶴好像看感覺到了,直直望向她這邊。
雖然她關(guān)了窗,但卻遲了一步。
夜色深寒,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出現(xiàn)在這越秀樓的包廂之中,他會怎么想她?
云清絮咬著下唇,眼底閃過一抹慌亂。
剛才,林從鶴的那番剖心之言,讓她對他生出許多好感。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林三爺啊……
可……
“你就這么緊張他?”
玄翼的聲音,陰魂不散。
他低頭看著她,眸中隱忍著悲憤與怒意。
好聽話誰不會說,他甚至可以告訴對面的女子,若是她想當(dāng)皇后,他舍了這攝政王不當(dāng),謀權(quán)篡位也要給她戴上一頂鳳冠!
林從鶴能給什么?
一生一世一雙人?
若他手腳狠一點,給長春侯府蓋個謀逆的帽子,將長春侯府整個拆了,讓林從鶴這侯府公子成為淪落街頭的乞丐,他還能說出這等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之辭嗎?
玄翼氣到不行。
卻又不能將氣撒到云清絮身上,只能坐回自已的位置,猛灌了兩口清酒,朝那抱著古琴走進來的女子厲喝道。
“我最厭惡這些靡靡之音,莫要再進來彈這些無聊的曲調(diào)了,有多遠滾多遠去。”
那女子嚇得面色慘白,深一腳淺一腳的離開。
云清絮這才將注意力放到他身上,皺眉,“一群弱女子,你沖她們發(fā)什么脾氣?”
“你攝政王府滿院子的下人,還不夠你使喚處置嗎?”
玄翼心口一噎,愈發(fā)委屈了。
他,他……
第九十九章
買下她
三樓平臺上,林從鶴的面色緩緩沉落,眼底,帶著難忍的探究之色。
盯著那緊閉的門扇,一言不發(fā)。
綠蕪見他這樣,也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貼心地為他解釋,“三爺,那是天字一號房�!�
“往常都不開的,今日可能是來了什么重要人物吧�!�
“五樓一共有三間套房,往常能住一間就不錯了,不曾想,今日竟人滿了�!�
她剛才,便是從天字三號房下來的。
那位青衣公子她第一次見,但那位連雍公子,便是老熟人了。
這越秀樓每年的營收,有一半要交給那位連雍公子手下的人,可以說,是這越秀樓的半個主人了。
但天子二號房和一號房,則門窗緊閉,也不知誰在里頭。
莫不是……
林從鶴認識?
“公子,不如,綠蕪上去為他們演奏一曲……”
看看房里是誰,為林從鶴打探打探。
林從鶴知她好意,沖她感激一笑,卻拒絕了她的提議,“罷了,應(yīng)該是林某看錯了�!�
應(yīng)當(dāng)……只是相似之人罷。
絮兒,怎會來這種地方?
……
“諸位——”
一樓那寬敞的舞臺上,身姿妖嬈的姚掌柜,遣散了那些跳舞的舞姬們,笑著介紹道。
“今日的重頭戲,正式開始。”
“咱們樓里,剛接了一批從教坊司出來的人�!�
“眾所周知,教坊司的姑娘們,可都是世家貴女,從小琴棋書畫六藝通達,溫柔知禮,端正大方……”
“跟樓里養(yǎng)大的姑娘,可完全不一樣!”
“而且……不瞞諸位,今日這批女眷中,還有一位身份尊貴,流著皇室血脈的郡主……”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
就連林從鶴都驚愕地站起來,看著那大放厥詞的掌柜,滿面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可能?
皇室血脈,怎可淪落至此?
……
天字一號房。
云清絮跟玄翼對視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錯愕之色。
“郡主?”云清絮不敢相信,“這樓里連郡主都敢售賣?”
玄翼卻似乎想起了什么,眸光微瞇,眼底泄出一點冷意來。
“若是郡主,那只會是那一位�!�
“怪不得本王的人找不到她的蹤跡,原來被賣到這里了�!�
“呵……”
云清絮聽的云里霧里,索性不再問他,而是快步走向那窗臺處,再次將窗戶打開。
……
天字二號房。
本應(yīng)該在深宮中安眠入夢鄉(xiāng)的林婉如,一身男裝,倚在窗前,看著那喧囂的人群,眸光閃爍。
身后,原本正在品茶的玄璟淵,也不喝茶了,眼中閃著熠熠的光芒,有些崇拜地看向林婉如。
“郡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今夜會有這種熱鬧,才帶朕出宮來此的?”
林婉如聞言,表情一僵,眼底閃過一抹尷尬之色。
她……
不是。
她只是心血來潮,想逛一逛這古代的青,樓罷了,自已一個人又唯恐出什么意外,便叫上了玄璟淵,不曾想,會碰上這般稀罕之事。
但此刻,面對玄璟淵崇拜的眼神,她又不好自已揭自已的老底,只能故作清冷地挺直了后背,幽幽道。
“陛下不必心急,且往后看便是。”
……
天字三號房。
云清川聽到姚掌柜的話后,也是面露錯愕之色。
但很快,他反應(yīng)過來什么一樣,看向?qū)γ嫔裆蛔�,依舊喝酒吃肉的連雍。
“連兄,這就是你今日說的驚喜?”
連雍擱下筷子,眸光幽深,“不錯。”
云清川有些不解,“可……何故非要帶上云某?若只是為了讓云某長長見識,那……”
連雍擺手,眼底帶著笑,“今日讓你過來……是為了讓你買下她。”
什么?!
云清川怔住。
……
天字一號房內(nèi),玄翼為云清絮解釋起那位郡主的來歷。
聲音溫和,徐徐道來。
“十年前,先帝身染重病,先帝異母同胞的弟弟,也就是當(dāng)時的趙王,為了謀權(quán)篡位,勾結(jié)了當(dāng)時的二皇子玄赫權(quán),對陛下逼宮。”
“豈料,這一切都是先帝設(shè)的局�!�
“自已的兒子,先帝不忍殺害,便將二皇子貶為墮王,扔到西南邊陲,命他永世不得進京�!�
“而趙王,則被全家抄斬�!�
“只有一個孤女,曾經(jīng)的蕈月郡主,在如今的嘉華太后的苦苦哀求之下,活了下來。”
“但卻被貶為奴籍,被秘密賣到江南,不知所終�!�
“這些年,太后一直在尋找這蕈月郡主的蹤跡,卻只是秘密行動,不敢大張旗鼓�!�
“若那位姚掌柜所言為真,想必,今日這位壓軸的姑娘,就是曾經(jīng)的蕈月郡主……”
玄翼話音剛落下,外頭的姚掌柜,便開始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