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鬼!鬼啊——!!”后面的人開始凄嚎,“殺不死的血鬼啊��!”
見鬼的尖叫聲嚇破了這些身負累累血債的古惑仔們的狗膽,人群開始驚惶而騷動。幾十號人排成長長地一串夾在小巷中,幾乎避無可避地被突襲而入的厲鬼挨個砍倒。擠在中間的人驚懼地聽著慘叫,看著刀光,鼻子里嗅見愈逼愈近、愈來愈濃的血腥氣息……
伴隨著滿地死傷者的哀嚎與飛濺在小巷墻上的血肉,那個渾身是血的鬼人終于出現(xiàn)在了他們的面前。身披淋漓鮮血的少年身上數(shù)十道撕裂的血口,衣衫被砍得破敗襤褸,但仍如厲鬼一般屹立不倒,一雙赤烏色的眼睛里滿是森冷的殺意,兩手分別提著一把長刀——刀刃已被砍得翻卷破敗,上面沾染著黏糊的血肉,暗紅的液體順著刀尖滴滴下淌。
先前問“要不要撤”的人腳下一軟,幾乎是一個跟頭跪倒在地。他去寺廟里拜過鬼神,曾見過這樣凌厲殺伐的神情,他扔開了手里的武器,哆嗦著匍匐在來人面前,“是修羅,是血修羅……饒命��!饒命�。 �
血修羅面無表情地跨過了他,在他身旁留下一個鮮血染成的腳印,朝他身后的襲擊者而去,毫無畏懼地迎著對方高舉的砍刀,整個人如箭般射入了對方懷中,向后退身時,隨著轉(zhuǎn)動的雙刀刀刃,絞出了一串血淋淋的腸子。
匍匐求饒的人目睹此景,被嚇得魂飛魄散,縮進墻角篩糠一般地狂抖,除了慘叫再也發(fā)不出完整的話來。他哆嗦著扭頭朝后看去:漆黑的夜色中,小巷里遍地都是翻滾掙扎的人體,空氣中彌漫著濃郁腥臭的血肉味道,入耳全是凄厲痛苦的呻吟……他哇地一聲狂嘔了出來,一直到嘔出餿臭酸腐的胃液。這人間地獄一般的場景如烙印般刻進了他的腦海,從此之后的每一天,當他想起那個名字,都會立刻嗅到那絕望而可怖的死亡氣息。
后來他才知道這個少年名叫六一。在這一夜,成就了“黑色兒童節(jié),雙刀血修羅”之名。
……
青龍嘶聲大喊著沖進了私家醫(yī)院的大門。護士們趕緊推來擔架車,將他橫抱著的血衣少年一路送往急救室。
青龍緊緊攀著擔架車的扶手,步伐踉蹌地隨著車向前跑去。被扣上氧氣罩的六一睜開眼睛,虛弱地看著他,在白霧籠罩的口罩中露出一個模糊的微笑。
青龍給了他一巴掌。很輕,掌心冰冷而顫抖。滾燙的眼淚一滴滴落在六一的臉頰上。六一的笑容僵住了,輕輕抬了抬手,似乎很想摸一摸以確認那淚水。然而護士們七手八腳地分開了他們倆,分別推入手術(shù)室處理傷情。
……
凌晨時分,六一從手術(shù)室里被推了出來。青龍屏退左右,獨自一人坐在他病床前。窗外透進熹微的晨光,少年睡臉平靜而安寧,仿佛昨夜那場血腥的廝殺只是一個被遺忘的夢境。
青龍輕輕地從被子底下摸出他的一只手。六一的手腕纏繞著繃帶,掌心與部分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全是成年累月刻苦磨礪而出的老繭——就連青龍自己年少時也不曾這樣拼命過。也許八年前的那一天青龍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對他而言就如天神降臨一般拯救了他。但青龍從不希望他的回報,更不希望是以這樣殘忍的方式。他為青龍豁出命去,他為青龍甘愿化身地獄厲鬼。他才十八歲。
青龍握著他的手,痛苦地垂下頭去,被難以言喻的悲傷與心疼沉重地沖擊著胸膛。他早就知道六一的心意,這些年來,他何嘗沒有過剎那間的心動。他只是不能,他只是不敢。
他猶豫而顫抖地,微微直起身,最終輕吻了少年的額頭。
天亮以后,收到消息的小滿也趕到醫(yī)院。六一渾身上下橫七豎八地被砍了數(shù)十道刀口,裹得像顆粽子,只露出一張慘白的小臉,從頭頂?shù)目p縫里冒出一小撮頭毛,一丁點都看不出她靚仔弟弟的影子了。她抱著這顆丑陋的粽子嚎啕大哭,青龍去輕輕拉扯她,讓她小心六一的傷。她趕緊松開了六一。少年被她擠壓醒了,睜開眼睛看見她,還傻乎乎地沖她笑。
小滿抱著他腦袋又開始哭,眼淚稀稀糊糊地黏在他臉上。
“哎呀,姐,你可真是個水做的人�!绷贿有閑心虛弱地開她玩笑,“我要吃蛋糕,快回去給我做蛋糕�!�
“吃個屁啊,衰仔,”小滿哭著說,她難得罵臟話,“養(yǎng)傷要喝湯啊�!�
……
青龍留他們倆姐弟單獨說話,自己悄無聲息地出了病房。轉(zhuǎn)身帶上房門,他眼角余光瞥見了跪在門外的阿應。
阿應昨日被青龍訓斥后,半夜心煩氣躁地獨自出門喝酒消遣,誰也沒有告訴,因此逃過一劫,卻也給青龍帶來了一劫。他得到消息后第一時間趕到醫(yī)院,已經(jīng)不知道在這里跪了多長時間。
青龍長嘆一聲,“阿應,起來吧�!�
阿應神色悲哀而糾結(jié),跪著挪上前來,一聲不吭地抱住了青龍的腿。
“你起來�!鼻帻埲允菄@道。
阿應地垂著頭,“我錯了,大佬。我知道錯了。但是你不會原諒我了,是不是?”
“我現(xiàn)在沒有心情說這些,起來�!�
阿應爬了起來,沉默地站在青龍面前�!盎厝フ覀安全地方休息吧,”青龍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阿應識趣地未作糾纏,依言而去。面色鐵青地步入電梯,他的眼神里滿溢的不僅有悔恨,還有嫉恨。他知道這件事會成為扎在青龍心里的一根刺,成為他與青龍間的一道深深的溝渠。他感到深深的焦慮與嫉妒。躺在病床里的那個人,舍命相救的人,本該是他,本該一世都是他。
……
房中,六一和小滿還在手牽手地低聲說著話。六一虛弱地哄勸著哭泣不止的小滿,“姐,你應該高興啊。小時候你和阿大保護我,現(xiàn)在我長大了,能保護你們啦,嘿嘿嘿。姐,我想吃蛋糕……”
“不準吃�!�
“就吃一小塊……”
“不能吃�!�
“一小小塊……”
六一軟磨硬泡地給自己要到了一小小塊蛋糕的許諾。小滿擦干凈眼淚準備回家去給他煲湯及做蛋糕。出了房門,她見青龍安靜地站在門外,已經(jīng)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
“阿大,”她輕聲說,“我回去煲湯,你陪陪他好不好?”
青龍在她頭上撫了一撫,點點頭。
小滿離開后,青龍進了病房,與六一相面而坐,沉默不語地看著六一。六一被他看得有些發(fā)慌,小心翼翼地問,“阿大……你生氣了?”
他腦子里有一張青龍流淚的臉,總覺得是他昏迷前的幻覺。他又開心,又膽怯,總覺得青龍會氣到再扇他幾個巴掌,或者又將他關(guān)個一年半載。
青龍沒回答。六一又大著著膽子微微抬起手,去碰青龍的手,“你受傷了嗎,阿大?”
青龍垂眼看著六一包裹著紗布的手,竭盡全力地壓制著緊緊擁抱六一的沖動。他做不出來,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少年,是一個男人,他不能對一個男人產(chǎn)生兄弟之外的情感,他不能毀了六一的聲譽,讓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被江湖人笑稱“兔二爺”,讓人鄙夷、調(diào)笑、挑釁、甚至游街審判……
“以后別這樣了,”他看著六一的眼睛,哀痛道,“我養(yǎng)你不是為了讓你報恩,我用不著你的命。以后別這樣了�!�
“我救你也不是因為報恩,”六一回看著他,在心里想,“不僅僅是因為報恩�!�
但這番話六一說不出口,永遠都說不出口。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男人,是養(yǎng)育他的兄長,是驍騎堂的龍頭大佬,他絕不能毀了青龍在江湖上的名聲,他必須把他的戀慕狠狠地壓到心底,永遠不能見天日。
他們久久沉默地對視著,洶涌的情感激蕩著他們的胸膛,但他們都看上去那么的平靜。近在咫尺的一只手與另一只手,毫無相觸的可能。他們當中沒有人能夠輕輕地移動手指,跨過那條鴻溝。
番外三:兄弟(10)
蛟龍城寨從清政府時期起就屬于“三不管”地帶,清廷(以及后來的南京、北京政府)、英政府、港英政府都對其沒有或無法實施管轄權(quán)。這場夜戰(zhàn)加起來總共死傷了七十余人,因發(fā)生在城寨地界,沒有探長會前來追查。但“三不管”不代表無秩序,城寨中的各方勢力始終需要對這件大事擺個說法。
三日后,青龍參加了與各方大佬一起的所謂“江湖大會”。在會上青龍冷靜自持地解釋了此事的來龍去脈——在他的說法里,阿應殺廖家堂大佬是因為對方挑撥爭搶在先,即使做過頭了,也是事出有因;而夜戰(zhàn)中六一不論導致死傷多少,都是為了自衛(wèi)。
他這么一說,自然有跟驍騎堂表面交好而假惺惺地表示贊同的,也有拍桌而起十分不服的。
“青龍大佬,江湖上都說你最講道義,我怎么覺得你他媽的最會護短?這么說你這幫手下是一點錯處都沒有?”
雙方唇槍舌戰(zhàn)激戰(zhàn)不休,后來由幾位江湖中德高望重的大長老出面,將爭論按了下來,最終的結(jié)果是由阿應出錢妥善安置死傷者們的喪葬及安家費,廖家堂剩余人員該散就散,此事就此了結(jié)。
總數(shù)巨大的安家費讓阿應徹底破產(chǎn),重歸光棍。但青龍仍念在舊日情誼及他苦跪悔過的份上,沒有削去他“紅棍”之職,并幫他添補了一部分費用。阿應經(jīng)此一役,收斂了九分囂張氣焰,夾起尾巴重新做人,平素里大事要事必請令青龍,小事瑣事則作出寬容以待的姿態(tài)。他就連看見六一和小滿也多了幾分客氣;六一養(yǎng)傷期間,他還時常帶著有名的跌打師父上門,替六一揉筋散結(jié);又四處托人去尋訪好參好藥,一堆一堆地送到別墅里來。
兩年下來,阿應整個人仿佛煥然一新,刻苦勤奮,任勞任怨,漸漸還居然在長老們那邊獲得了“沉穩(wěn)懂事”的評價。就連青龍也漸漸放下了對他的失望,重新提拔他參與幫中的重要事務,甚至讓六一時常跟隨他做事,“跟著應哥去看看”。
阿應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個和藹可親的大哥哥,而六一早就學會了在他面前裝乖賣巧。二人兄友弟恭,一起接連辦成幾樁大事,阿應更大膽地向青龍?zhí)嶙h,將生意漸漸做出了城寨之外。年底算盤一捻,幾位長老都對阿應和六一贊賞有加。
小滿也漸漸出落得更加秀雅動人。城寨里的女孩子,很多十幾歲就被許了人家。小滿二十出頭,正是花樣年華,也是該嫁人的年紀了。城寨里有那垂涎小滿美貌的,也有那想與驍騎堂結(jié)盟的,各路人士絡繹不絕地遣派媒人上門說親。就連探長們那邊都有人蠢蠢欲動地想為兒子或侄子作打算。一個又一個媒人坐在別墅大廳里天花亂墜地吹捧著一個又一個英俊瀟灑的小伙子,小滿卻連見人家一面都不愿意。
這天夜里,兄妹倆一人一張大躺椅,齊齊躺在小滿房間的陽臺上看月亮。新來的媒婆正在樓下客廳里對著青龍嘰嘰喳喳,其聲之聒噪,有穿墻破壁的魔力,在樓上都聽得一清二楚。六一翻了個身面向小滿,揉了揉耳朵,嘆道,“姐,你是不是不想結(jié)婚�。俊�
小滿偏過頭看看他,柔柔地道,“你呢?你想結(jié)嗎?”
六一啞然了一會兒,“我不結(jié)婚,我一輩子守著你,守著阿大�!�
小滿也側(cè)過身面向了他,“我也一輩子守著你,守著阿大�!�
“你是女仔,你總是要嫁人的。”六一忐忑道,“你不會是像東東那樣?呃,你喜歡東東嗎?”
小滿溫柔地笑了,又搖搖頭,“東東是好人。”
六一只來得及在心里為好友新收的這張好人卡默哀了一秒,就見小滿微微紅著臉,接著低聲道,“其實我……我喜歡阿大,我這輩子只想嫁他一個人。我不想離開他,離開你。我們?nèi)齻就這樣一輩子,多好啊�!�
六一呆呆地看著她。這么多年來他對小滿的心意隱約有所察覺——就是在感情上再愚鈍如他,也看得出來——但聽見內(nèi)向害羞的她親口說出來,那種沖擊依舊如山傾海覆。
他不知道要怎樣解釋自己心里難以言喻的酸澀,他輕聲問,“那你會跟他說嗎?”
“說什么?”
“跟阿大說,你喜歡他,想嫁給他�!�
小滿搖了搖頭,“我不敢。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他對我很好,好到我有時候想,他也許是喜歡我的吧。有時候又想,他只是對我好。他對你也好,對應哥也好,他對誰都好�!�
小六直起身抱住了她,“不是這樣的,阿大他……他一定很喜歡你。除了你還有誰呢?他身邊最親近的女人只有你。你不敢說,我去跟他說。我不告訴他你知道這件事�!�
小滿羞紅了臉,在他懷里點了點頭,發(fā)出了一聲憧憬的嘆息。
離開小滿的房間,六一回到自己房間的浴室里,在浴缸里蓄滿水,緩緩地將自己整個人都沉了進去。在水底悄無聲息地看向平靜的水面,耳膜里響著隆隆的波濤聲,世界是那樣模糊不清,無法動彈,無處可逃。
氣息被憋在了傷痕累累的身體中,他捂住了自己疼痛的胸口,那感覺鉆心刺骨,是他此生從未體會過的復雜而糾結(jié)的哀痛。
——我們?nèi)齻就這樣一輩子,多好啊。
是啊,小滿愛著青龍,青龍愛著小滿,他們結(jié)為夫妻,而他是他們共同的弟弟。他們?nèi)齻就這樣相伴一生,多好啊。
而他那卑微而畸形的愛戀,應該永遠沉于水底,永遠不見天日。
這是他們最好的結(jié)局。
他嗆了一口水,猛地坐了起來。濕漉漉的頭發(fā)遮擋了面容,絡繹不絕的水流劃過臉頰,滴落在浴缸中。他捂著嘴發(fā)出了壓抑而低啞的哭聲。
……
沒過多久就是六一二十歲生日,青龍計劃給他做大禮,在幫會祠堂中給他行加冠。生日之前,青龍問他想要什么生日禮物。
他對青龍說:“我想要小滿做我大嫂。”
他畢生都不能忘記青龍當時的神情。后來當青龍與小滿雙雙離世,當他從小居住到大的別墅被阿應燒毀,當他站在被燒得家徒四壁的房子里看著青龍的靈位,他都會想到青龍那震驚而壓抑的眼神。
青龍看了他很久,跟他說,“你想要什么,阿大都會給你……除了這個。”
他很驚訝,他不明白青龍為什么拒絕。這些年來,小滿學唱歌,學跳舞,學廚藝,學花藝,明明內(nèi)向文靜卻仍是努力在闊太太們舉辦的宴會與派對上積極地交際,她學得賢良淑德,溫柔大方,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她是一個完美的太太,是男人們心中的憧憬。
“我只想要這個。”他執(zhí)拗地說。
青龍皺起眉頭——而他并不知道青龍這個表情是因為什么。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青龍道。
焦躁與酸澀痛擊著他的胸膛,他急道,“她是我姐姐!她喜歡你!”
青龍卻問,“那你呢?”
“……”他呆住了,他不明白青龍的意思。
不,他沒那么傻。他看著青龍沉痛怨責的眼睛,突然就在那一瞬間,像響雷炸開在耳際——除了應酬,青龍從不出入煙花之地;這些年來,青龍身邊從未有過親密的女人;那些擁抱,那些關(guān)切,那個巴掌,那滴淚水,還有在他意識昏聵時隱隱約約仿佛幻境一般落在額頭的親吻…………過往的一幕一幕像膠片般回轉(zhuǎn),他終于意識到了什么!但他卻不敢相信!
他低頭看向自己顫抖的雙手,他已經(jīng)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他不敢相信。他怎么能相信?即使他相信了,又如何?
他痛苦地向后退了一步,“我……我是你的馬仔,是你拜過堂的門生。我認你作大佬,就會跟你一輩子�!�
他知道,這是他們最好的結(jié)局。
青龍也呆呆地看著他。
是啊,這是他們最好的結(jié)局。
……
六月一日的生日宴上,青龍向眾人宣布了自己與小滿的婚期。
除此之外,他還打了一對紋有精美龍紋的雙刀送給六一。生日宴尾,他將六一帶到長老們的桌前,對他們說,“這是我手下最得意的門生,也即將是驍騎堂最年輕的紅棍。從下個月開始,公司的生意我會交一部分給他打理。請長老們多多指教他,幫襯他�!�
長老們有些驚訝,但也不出所料,這便齊齊舉起杯為六一慶賀。而誰也沒有察覺,隔壁桌邊的阿應,悄無聲息地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從這一天起,四人交纏的命運開始滑向深淵。
番外三:兄弟(11)
生日宴后,青龍做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結(jié)婚,第二件是帶六一去泰國拜見金彌勒。金彌勒喜歡六一的聰敏機警,收他作了干兒子。
青龍的婚禮之后不久,六一以自己已是弱冠之年,且已經(jīng)成為獨當一面的“紅棍”作為理由,提出想要過私人生活,搬離別墅自己居住。小滿對這個要求十分驚訝,努力勸阻,而青龍卻同六一一樣沉默著。
六一最終還是搬了出去,在離城寨不遠的地方自購了一間上下兩層的小村屋。戶型、擺設都與當初他們?nèi)艘黄痖L大的那間村屋類似——那間村屋因為青龍父親死亡之夜沾過太多人血,早已經(jīng)被拆除了——從此一人獨居,獨自活在少年時的記憶中。
“血修羅”的名號漸漸在江湖上被“雙刀紅棍”所替代。這位年輕的紅棍身手過人,心思敏捷,作風雷厲風行,并不比他那些長輩們遜色。他的姐姐溫婉賢淑,姿色動人,也是江湖上廣為人知的“青龍夫人”。驍騎堂在性情謹慎內(nèi)斂的青龍大佬的帶領(lǐng)下,不動聲色地成為了城寨里一支不容小覷的力量,勢力遍布雞竇、粉檔、賭檔及其他各類娛樂場所。
1987年,六一二十二歲時,港英政府與北京政府達成了蛟龍城寨的清拆協(xié)議。雖然有城寨中各方勢力的阻攔,清拆工作在之后的幾年間都毫無進展,但這一協(xié)議仍然重重震蕩了城寨內(nèi)外。城寨中的部分居民開始緩慢而陸續(xù)地向外流動。在此逍遙了數(shù)十上百年的江湖幫派們?yōu)榍笊�,也加快了向城寨外發(fā)展的進程。
在這一年,青龍命阿應在旺角開設了驍騎堂旗下第一間迪斯高。副堂主元叔在年底因中風導致行動不便,自請辭去副堂主一職,隱居幕后作大長老。在青龍的建議下,時年三十二歲的阿應被提拔為新任副堂主,城寨之外的擴張與發(fā)展統(tǒng)統(tǒng)由他領(lǐng)軍負責。
城寨外自然有城寨外的勢力,怎容得別人家的衰小子來踩踏自己的地盤。在青龍的默許下,阿應漸漸釋放出了狠辣囂張的本性,重操起打砸搶燒的舊業(yè),為驍騎堂在外開疆辟土,拋灑熱血——當然,在這途中為自己謀求一點小小的私利,也不在話下。
1988年,青龍又命當時已被提拔為驍騎堂“掌柜”的崔東東在九龍?zhí)灵_設了一間高級商務會所,取名為“檀香閣”,專用于招待與驍騎堂來往的各類江湖大佬,以及與多年來庇佑驍騎堂“生意”的各類“上流”人士。
驍騎堂的枝枝葉葉愈是向外生長,得罪的愈不僅僅是江湖人士;警方的視線同樣開始聚焦于這支新興的力量。時勢日漸變化,隨著租界租期截止之日的步步趨近,英國當局對香港的控制日漸減弱;市民民主意識高漲,要求直接選舉產(chǎn)生立法會議員的呼聲愈演愈烈;廉政公署多年來的接連重擊亦令香港政府的腐敗之局大大扭轉(zhuǎn),探長們的“關(guān)照”愈來愈力不從心,勢弱的幫派紛紛被警方重創(chuàng)甚至瓦解……
在這一系列壓力與變化下,青龍漸漸意識到“社團”的局限與未來的死局,他萌生了洗白之意。而驍騎堂洗白最大的阻礙,則是其最大的合作對象——金彌勒。這位隱居泰國的毒梟以一箱不要本金的貨物為始點,一手培植驍騎堂至如今枝繁葉茂的地步,又怎么會輕易放棄他在亞太地區(qū)最主要的分銷渠道之一。
1989年初,青龍開始暗地里著手調(diào)查金彌勒的弱點,調(diào)查其生平履歷——而這一切,為保安全,他連阿應與六一都沒有提及。當查到金彌勒十幾年曾在香港逗留過一段時日的經(jīng)歷時,他想起了從他父親手里遺傳下來的那本龍頭賬冊——內(nèi)含驍騎堂多年來的重大交易記錄以及上貢記錄。
他在第一頁第一條中找到了疑似他父親與金彌勒的第一次“合作”,并且無意之中從賬冊封面的夾縫里拆出了一張舊時照片。正是這次“合作”與這張照片,讓他隱約猜測到金彌勒與父親“金蘭兄弟”關(guān)系的由來,并因此對當年父親的離奇身死產(chǎn)生了懷疑。
當年之事只有當時人最為清楚。他帶著那張照片去找了已經(jīng)退居養(yǎng)老的元叔——這位性情寬厚穩(wěn)重的大長老曾是他父親最信任的弟兄,在他父親身死之后力排眾議將年輕的他挺上龍頭寶座,并一直盡心盡力地引導與輔佐他。他信得過這位最親近的長輩。
而這位最親近的長輩對這張照片表示十分震驚,從未見過,并讓他稍安勿躁,說自己將去暗中查證,請他等候自己的消息。
兩天之后,這位最親近的長輩背著青龍,在暗夜之中敲響了阿應宅邸的大門。
阿應親自給他開了門,環(huán)顧左右,除了元叔再無他人。
元叔拄著拐杖,半歪著身,微伸頭顱朝他身后空蕩蕩的屋子看了看,然后平靜地、仿佛只是稀松平常與他嘮家常一般問道:“許應,你想不想做龍頭?”
阿應呆愣地看著他,在片刻之后,面色轉(zhuǎn)為一片森冷,“元叔,我敬您是長輩。但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元叔垂眼看了看他伸向腰間匕首的左手,毫不在意地道,“你敬我是長輩,不請我進去再說?”
阿應鐵青著臉,猶豫良久,最終向后退了一步,讓開了房門。
……
元叔坐在阿應家的沙發(fā)上,端詳著滿屋看似低調(diào)卻其實十分昂貴的裝飾與收藏�!拔矣浀媚菚r候青龍要你獨力承擔小六砍傷的所有人的安家費,搞得你住了整整兩年破租屋,是吧?”
“當時那些人是為了殺我,因此牽連了青龍和小六。是我的責任,我對不起他們倆。”
元叔搖搖頭,嘆道,“那些廖家堂的人為什么殺你,是因為你殺了他們的大佬。你為什么殺他們大佬,是為了幫青龍開疆辟土。你本是一片忠肝義膽,為什么最后錯處反而都在你一個人身上?”
“……”阿應陰沉著臉不發(fā)一言。
“你跟了青龍多少年?十幾年?”
“二十年。”
“二十年,你幫他殺了多少人,為他受了多少傷,他感激過你沒有?”
“我是他的副堂主,他最信任的兄弟�!�
元叔又搖搖頭,呵呵地笑了起來,“小應啊小應,我今晚敢到你這里來說這番話,你又有什么不敢對我說的呢?我一個糟老頭子孤身一人來到你這里,難道還打得過你嗎?你自己心里清楚,他這幾年最信任的人是誰。不說遠的,就說說當下。城寨外的事向來歸你管,可是我最近聽說他要把新開的夜總會給小六�!�
“……”阿應仍是沉默著。
“你還不知道吧,老葛怕是沒跟你提過,怕傷了你的心。當年青龍帶小六去泰國見佛爺之前,曾跟我們幾個老家伙說過:‘小六有勇有謀,可堪大用。許應心機太深,不可全信’。這幾年來,他一直防著你呢。不然為什么明明你是副堂主,但他每次去見佛爺卻只帶小六呢?”
阿應的手掌握緊了腰間的匕首,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這么多年來,你為他付出了這么多,為他上刀山下火海,我們這些老家伙都看在眼里,都替你不值。你是要等到他對你徹底厭煩,等到小六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徹底替代你的那一天,還是先下手為強,親手拿回本該屬于你的東西?”
元叔盤著手里的拐杖頭,看著阿應愈發(fā)難看的神色,悠然地補上了最后一刀。
“說句難聽話,我最近聽到些風聲。小六那個小東西,打小就對女人沒興趣。幾年前他‘包養(yǎng)’過的一個妓女告訴我,他去她那里都是為了裝裝樣子。她懷疑他啊,喜歡男人�!�
阿應猛然抬頭,將尖銳的目光瞪向元叔。元叔面不改色,嘴角帶著諷刺的微笑,繼續(xù)道,“前一陣我讓成大嘴給那位‘青龍夫人’介紹了一位英國來的心理醫(yī)生。那西醫(yī)跟我說,青龍夫人和青龍的性生活很不協(xié)調(diào),平素青龍對她也從未有過什么欲望,導致夫人長期處在自我懷疑與壓抑中。據(jù)那西醫(yī)推測,青龍如果不是不舉的話,就是對女人沒有太大興趣……你想想看,青龍娶了長得跟小六相似的他姐姐,為了什么?他們倆若真是這種關(guān)系,你還憑什么比得過那小子,你還有出頭之日嗎?”
……
深更半夜,阿應親自開車將元叔送回了住宅。獨自一人狂飆在夜半無人的街道上,他狠狠將油門踩到最底,凌冽的風從大開的車窗外摜入,刀片一般切割著他的面容。
轎車風馳電掣地駛向青龍在半山腰的獨棟別墅的方向。然而他最終在半路山道上狠狠地一腳踩下剎車,車轱轆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他被安全帶拉扯著重重地砸回座位。
他扔開安全帶,跳下車去,拔出匕首瘋狂而兇狠劃向了自己的車!直到將這輛他開了八年仍舍不得更換的舊款轎車劃出萬千道疤痕,面目全非!
那是八年前青龍許諾送他的車,卻因為夏小六那個下賤的小子向青龍告密他“黑吃黑”,被青龍折算錢款抵給他,以示警告。他用那筆錢還是買了青龍許諾給他那一款車,就算青龍對他的信任與情義已經(jīng)變了質(zhì),他還是認青龍這個大佬!他還是愿意為青龍赴湯蹈火,為青龍豁出命去!
就在剛才,就在他聽到元叔說青龍背棄他的剛才,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仍然是要找青龍報信,說元叔圖謀不軌,說元叔攛掇他犯上篡位!
而青龍呢?!而青龍呢?!他喜歡男人!他是兔二爺!他甚至看上了夏小六這種下賤胚子!
什么狗屁永結(jié)金蘭,什么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還比不上那個乳臭未干的臭小子!還比不上那個半道里插出來的臭小子!
“啊——�。“ 。�!”阿應瘋狂地大吼著,將匕首狠狠地刺向轎車的后視鏡,玻璃發(fā)出猙獰的破碎聲,映出他扭曲變形又破碎成千千萬萬片的臉。他扔開匕首,搬起路邊一塊大石,狠狠地砸向轎車,將它的車窗,將它的前蓋、后廂,砸得凹凸不平、破敗不堪!
“是我的——!是我的——!!”他狂怒地咆哮,“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番外三:兄弟(12)
1989年7月的一夜,被偷換抑郁藥而導致精神日漸崩潰的小滿在夫妻爭執(zhí)之中,持刀捅傷青龍,并絕望地從別墅樓頂跳下。
失血昏迷的青龍被送往醫(yī)院。當時大哥大仍未普及,六一在檀香閣中戴著耳機聽著音樂,與陪酒女小荷假意“春宵一夜”,并沒能注意到BP機瘋狂的震鳴聲。當天夜里,最先趕到青龍病房的,是雙手提著青龍雙刀的阿應。
夜還深沉,緊閉的窗簾從縫隙里透進了一絲月光。阿應在昏暗之中一步一步走近了床前。青龍從麻醉中醒來,微微睜了眼,在模糊中看見了床邊高立的人影與他手中的雙刀。
青龍輕輕嘆了口氣。他還不知道小滿已跳樓身亡,耳邊仍回蕩著她絕望而痛苦的哭聲。
一個深愛了他十年的女人,不明白為什么丈夫總是只給自己關(guān)愛卻給不了真正的愛;到頭來發(fā)現(xiàn)他原來深愛著她的親弟弟,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懷有同樣的情意,她只將這視作變態(tài)的、畸形的、如她的親生父親對她弟弟一般的猥褻與傷害。她難以相信自己的丈夫竟然懷有這般下流的念頭,她絕望而崩潰——也許她傷害自己丈夫只是為了保護自己那可憐的弟弟。
青龍深深地理解她,也深深地愧對她。他不怪小滿這差點奪去他性命的一刀,只希望能向她好好解釋,向她好好道歉。
他也愧對站在他床邊的“六一”。是他的軟弱令當年的他答應了六一幼稚而懦弱的請求,是他的愚昧令他相信這是他們?nèi)俗詈玫慕Y(jié)局,是他放棄了自己真正的感情,也背叛了自己結(jié)婚之時在牧師面前許下的誓言,是他沒有照顧好小滿。
他虛弱地在黑暗中發(fā)出聲音,“小六,是我的錯,你不要自責……”
“小六”靜默地低著頭看向他。絲絲縷縷的月色落在刀刃上,映出慘白的反光。
“你提著刀……是來殺我的嗎?”他輕聲問。
對方仍是沒有回答。
青龍悔恨地闔了闔眼,嘆道,“我應該好好照顧小滿,我應該愛她……可是我做不到……這么多年了,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可是做不到……”
“我在想,我是不是錯了?……我那時候,不該答應你娶她……”
他緩緩地抬起手,微微顫抖地摸向那冰涼的刀刃。壓抑多年的痛苦與求而不得,像一塊毒瘡一般日漸腐蝕著他的心臟,苦澀的氣息充斥著他的心肺,他想起小滿方才絕望而瘋狂的神情。
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與一生的勇氣,他在顫抖的氣息聲中坦言道,“小六,我喜歡的是你……很多年以前,就喜歡上你了……”
“是嗎?”熟悉而森冷的聲音問道,“你真的喜歡他嗎?”那聲音冷笑了兩聲,“我真傻,我剛剛進來時還在想,這不是你的錯,是那小子哄騙了你,他們姐弟倆就是兩只小狐貍精,把你騙得團團轉(zhuǎn)。我還在想,要不然偷偷把你帶出醫(yī)院吧,弄具死尸躺在這里燒上一燒,誰也認不出來。然后我們就可以每天都待在一起了,一起吃飯,一起玩,一起上街劈友,一起被人劈,就像二十年前那樣。那樣的話,說不定過上一陣子,你就把那兩只小狐貍精給忘了,你就可以變回從前的青龍……哈!哈哈哈!原來都是我癡心妄想!”
青龍認出了那個聲音,他震驚地從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氣音,然而還未成話,青龍刀劈開了冰冷的空氣,在雪光一般的月色中滑入了他的胸膛!
青龍的氣息頓時被斬斷在了肺腑之中,他瞪大眼睛看向阿應俯身逼近的面容。他看到他的結(jié)拜兄弟臉上的怨毒、嫉恨、失望與瘋狂。
他張了張嘴,竭力想說出什么。然而阿應面目猙獰地注視著他的眼睛,緩緩地將另一把刀鋸入了他的肚腹。
兩把刀被壓至最深,刺穿床板,透入空洞的床下。鮮血從青龍的嘴角滿溢了出來,他死不瞑目地瞪視著他的兄弟。而阿應俯下臉去,貼在他耳邊輕聲道,“你放心,既然你真心喜歡他,作為義弟,我該成全大哥。我很快就送他下去陪你�!�
……
阿應松開了手。在黑暗中木然地看著青龍漸漸散去了最后一絲氣息。濃郁的血腥氣彌漫在空氣中,黑色的液體順著床單滴滴下淌,濡濕了他的鞋底。
他面無表情地抬起腳來,在青龍的被角上蹭了蹭鞋。又拉起被子,蓋住了插在青龍體內(nèi)的雙刀。
平靜地走出病房,他回身關(guān)上房門,對等候在外的下屬們道,“去找夏小六。找不到他,就通知他的馬仔去找他。務必要盡快把他引到醫(yī)院來�!�
“是!”
……
阿應的計劃成功了一半。六一在第二天凌晨被引至醫(yī)院,阿應順利地將青龍之死栽贓在他頭上。六一跳窗逃跑,阿應發(fā)布了江湖通緝令,懸賞十萬要六一小命。一時之間,江湖宵小傾巢而出,甭管為義還是為錢,總之殺了夏小六這個謀殺大佬、背信棄義的撲街要緊。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不僅夏小六遲遲沒有落網(wǎng),而且他也遲遲找不到那本記載了驍騎堂多年以來的交易記錄、代表龍頭權(quán)力移轉(zhuǎn)之一的龍頭賬冊。重選龍頭的龍頭杖也遲遲不肯現(xiàn)世——他不知道幾位長老中的哪一個是持棍人,他最懷疑元叔,當然,也有可能持棍人就是逃跑的夏小六。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他愈發(fā)覺得哪里不對勁。他雖然作為代堂主執(zhí)掌幫務,但沒有賬冊,亦找不到公司的印章,完全無法行事。當初信誓旦旦保他上臺的元叔態(tài)度愈發(fā)曖昧,幾位長老也表示不太相信被青龍一手養(yǎng)大的六一會殺死青龍,要求放六一活命,聽六一親口交代事實。金彌勒那邊也對他的通報毫無回應。之前答應支持他上臺的肥七和華探長,雖然仍舊與他保持聯(lián)系,但因他手腳受限無法作為,二人也開始顯露出失望冷落的跡象。
度日如年的兩個禮拜之后,他終于獲得了六一的消息。下屬來報,一個曾經(jīng)與六一有過來往的學生仔偷偷帶著一包血衣想扔出城寨,被巡邏看守的驍騎堂手下逮個正著。
阿應親自接見了這位學生仔。少年生得細胳膊瘦腿,小臉瘦而蒼白,完全還沒長出個男人形狀,抱著血衣畏畏縮縮地躲在墻角,瞧起來像只受驚的小綿弟弟仔,不要怕�!卑蜌獾馗f,“告訴大佬,這包衣服是誰的?你身上沒有傷,這肯定不是你的吧�!�
學生仔怯生生地看他一眼,說,“我,我阿爸胃不好,這是他吐的……”
話沒說完就被阿應的一個馬仔掀了個跟頭!“他媽的哄誰呢?!你爸吐一次吐兩斤血?!他那是個胃還是個血葫蘆?!”
學生仔可憐巴巴地爬起來,腦袋磕到一旁的桌角上,額頭上腫起一塊大包。他被嚇得眼淚都團起來了,水汪汪地說,“真的是我,我阿爸……�。。 �
馬仔一拳喂進了他的胃里!學生仔哀鳴著捂著肚子栽倒在地,霎時間疼出了冷汗,嘶著氣抬頭望向眾人,他聽見馬仔惡狠狠地道,“這他媽才是胃不好!你想吐幾斤?!”
“行了,”阿應擺擺手讓馬仔退下,摸出一把匕首,擺在了桌上,“弟弟仔,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沒有時間跟你慢慢聊天。你再說一句謊話,我就劃開你的肚子,把你的胃扯出來給你看看�!�
……
學生仔老老實實地交代了一切,說“雙刀紅棍”躲在他家里已有一段時間了,委托他將血衣扔到離城寨最近的一處碼頭,偽裝成已經(jīng)出海潛逃的樣子;又說“雙刀紅棍”今天早上向他問了路,好像是想找一條偏僻的小路偷偷去城寨里的驍騎電影公司。
阿應心知六一去那里肯定是為了找重要的東西,不是賬冊就是龍頭棍。不,龍頭棍救不了他的小命,必是賬冊無疑。他立馬親自帶人守在驍騎電影公司,果不其然,在當天晚上逮住了偷遁回那里的六一。
一場激烈的爭執(zhí)與打斗之后,阿應發(fā)現(xiàn)自己中了埋伏。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六一原來是故意引他到電影公司,目的是讓幫里的眾長老、眾兄弟們看清他的真實面目。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的馬仔已紛紛被人用槍抵住。元叔被崔東東攙扶著,帶著一大群人從門口走了進來。
而阿應在看到元叔的一瞬間,心頭狠狠一沉,頓時明白了。
——元叔根本不是為了扶他上位。
他性情囂張跋扈,我行我素,一直以來除了青龍誰也壓制不了他。元叔如此老謀深算,暗中把控青龍多年,怎么可能扶植這樣一個不會聽話的人做龍頭?
元叔是要利用他殺死青龍,挑撥他與六一互相殘殺,自己在旁坐山觀虎斗。如果六一死了,元叔會揭穿他殺害青龍的事實,順道將他一并除去,另選一個傀儡做龍頭。而如果六一僥幸未死,元叔依然會揭穿他殺害青龍的事實,然后扶持六一上位——年輕青澀、幼稚輕信的六一才是元叔的首選!
而他就算現(xiàn)在揭發(fā)元叔,也只會被所有人看作走投無路后開始瘋狗一般地反咬元叔,不會有任何人相信他的話!
原來這場戲,從始至終,他都只是一個被人利用的跳梁小丑!
他萬念俱灰,絕望至極,恨意也燒至極致,他想拉著六一一起死,黃泉路上給他墊腳!卻遭到六一反擊,自己反而身中了一槍!他被一群人按倒在地,元叔抽出龍頭杖中的短刀扔給他,要執(zhí)行家法,讓他自己三刀六洞,自我了斷。
三刀六洞,他怎么服氣?!
他抓起短刀奮力一擊,要殺了元叔這個罪魁禍首。然而卻被元叔身旁的崔東東踹翻在地,六一撿起短刀刺入了他的胸膛,將他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他瞪大眼睛面色猙獰地看著六一,二人帶著極端恨意的眼神在空氣里交刃而過。他太恨了,他看著這張蠱惑人心的臉,同樣是過人的相貌,他也不差,為什么青龍會喜歡這個小子?為什么青龍會為了這個小子而冷落他,而背棄他?
他有過私心,他貪過利益,但他對青龍的忠誠與情義天地可鑒,日月可證。二十年風雨同程,一個人的一生有多少個二十年?青龍憑什么說他“心機太深,不可全信”?!憑什么將本該全部屬于他的信任全部給了這個半道里插出來的小子?
明明在天地面前一起磕頭飲血的是他與青龍,這小子憑什么站在了青龍身邊,擠去了原本是他的位置?
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滔天的怨恨之中夾雜的酸澀、悔恨與悲哀是因為什么。
他想起青龍臨死之前的眼神:震驚的,痛苦的,難以置信的。青龍沒有想過會死在他的刀下,青龍沒有想到他的怨恨與惡毒。
青龍真的說過那句話嗎?
青龍臨死前悔恨說不該娶小滿,那句臨死的告白,說明他與六一從未真正心意相通過,說明他與六一并沒有發(fā)生過真正的情人關(guān)系。如果這不是真的,那青龍那句“許應心機太深,不可全信”的評價,會不會也只是元叔為了離間他,而編出的謊言?
會不會青龍自始自終,其實都深深地信任著他,就算喜歡著六一,也還是對他留有一份超越旁人的情義?
青龍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究竟是什么?
他永遠都聽不見了。
他掙扎著將雙手扣向六一的喉管。六一按著染血的刀柄,狠狠一轉(zhuǎn)!他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詭異的咕嚕,雙手顫抖著在六一脖子上留下十道染血的指印,“夏……小……六……”
他附在六一耳邊,惡狠狠地說,“我要你永遠都不知道……青龍是怎么死的……
他要六一知道,青龍不僅僅是他害死的,找到害死青龍的其他人,殺了他們。黃泉路上,他會等著他們,然后提著他們的頭,一起去見青龍。
不,或許青龍下輩子,下下輩子,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都不愿再見他這個兄弟了。畢竟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畢竟他是這樣一個差勁而卑劣的弟弟。
他們曾約好同日生,同日死,他最終還是晚到了。
他猛地向上一撞,將六一手中的刀刃整個撞入自己體內(nèi)!一口血噴出滿天紅霧,他帶著悔恨與不甘,終究咽了氣。
臨死前的最后一瞬,他見到青龍奔跑的背影。那是青龍父親被害的那夜,他孤身一人闖入青龍家救人,他們被堵在狹窄逼仄的小道,他替青龍擋了一刀,青龍背著他向前奔跑。風聲,心跳聲,青龍的喘息,那個夜晚是那樣該死的美好。他趴在青龍背上,輕輕地將臉貼近青龍的后頸。
如果他的生命在那時就終結(jié),死在青龍最最喜歡他、最最心疼他的那一天,那該多好啊。
……
兄弟,END。
番外四:城寨往事
初遇時的場面還算平和。傍晚時分,崔東東帶著幾個靚妹在九龍城一處“賽車道”嬉戲玩鬧——車道只是一段僻靜少人的正常馬路罷了,被各路喜好賽車的古惑仔們一齊霸占了下來,每天固定時段,連過路行人都識趣地繞道——有個沒戴頭盔的小子騎著一輛時下最新的機車出現(xiàn)了,也沒什么動靜,遠遠地觀望著他們。
崔東東不以為然地掃了他一眼,將自己的頭盔戴上,笑嘻嘻地讓靚妹們給她頭盔上加持幾個“甜蜜蜜”。靚妹們紛紛踮起腳尖撅起嘴唇,給她白色的頭盔各處“啵�!绷撕眯﹤口紅印。
然后她攜著芬香靚麗的紅唇上了路。夜風掠過耳際,洶涌起伏的坡道,火辣刺激的急轉(zhuǎn),遠處數(shù)不盡的霓虹燈紛繁的色彩,油門一壓到底,酣暢淋漓的沖刺!
她毫無懸念地第一個沖過了紅線,輕輕松松地調(diào)頭回來,將等在盡頭的一位素不相識的靚妹裁判員一摟上了車,哈哈大笑著摘下頭盔,把對方壓在車上來了個法式深吻。圍觀者都“噢!噢!”地起哄。一吻初畢,靚妹裁判員眼眸濕潤,滿臉潮紅,嬌羞不可方物。
不久之后,靚妹裁判員坐在她后座上,兩人一騎一起回了始發(fā)處。別的車手仍在爭賽不休,她卻跟靚妹你親親我、我逗逗你,熱火朝天地浪了起來。
正親得“嘖嘖”作響之時,一個突兀的聲音道,“我想跟你來一場�!�
崔東東不耐煩地抬起頭——嘴角還帶著靚妹的口紅,猩紅濃赤的,像個剛進過食的俊帥吸血鬼�!笆裁矗俊�
那個從未在車場上見過的少年靚仔道,“這個場上你最厲害,我想跟你來一場�!�
“沒看見我沒空嗎?”崔東東摟著靚妹道,又不屑地瞥了一眼他的車,“新車?回去開過光再來吧,這里最差的車都比你那輛跑得快�!�
少年低頭看看自己的車,沒說什么。騎上車扭頭走了。
崔東東對他毫不在意,許是附近哪戶人家的小少爺過來看看熱鬧,半秒就把這小插曲拋到香江之外,與靚妹你儂我儂地商量起一起“過夜”的事了。
……
三天以后,她又在車場上遇到這位少年。對方胯下機車從變速箱離合器到油箱引擎通通作了一番大膽又昂貴的改換。只是對外觀沒做其他大的改動,并沒有如別的車手一般搞些什么貼金箔、鑲牛角、整昆蟲大眼等等夸張的變化。
崔東東圍著他的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著他那臺價值相當不菲的六缸引擎,心想,“我操,還真是個不愁錢的少爺。要不今晚綁架他要個贖金?”
這個合乎情理的念頭在她得知對方是那位“青龍大佬”所收養(yǎng)的弟弟、是驍騎堂的三少爺之后,被深感遺憾地取消了。
要賽車就賽吧。車場上都簽生死協(xié)議,就算這個小土豪被摔成七八段,青龍也拿不出道理找她生事。
豪華配件頂個鳥用,小土豪果然在他們那段刁鉆的賽道上摔得亂七八糟。騎在前頭的崔東東聽見后面尖銳的剎車聲響與碰撞聲,回過頭一看,少年在人車共毀之前及時棄車而逃,仿佛坐蹦蹦床一般從車里彈到地上又從地上彈到路邊的灌木叢里。好在穿戴了一套同樣昂貴的護服與頭盔,過了一會兒,昏頭轉(zhuǎn)向地從灌木叢里自己爬出來了,瞧著居然屁事沒有。
但他那車一個猛子撞在路邊一塊大石護欄上,車頭和引擎都撞得稀爛。
少年摘下頭盔,一瘸一拐地去扶自己的破車。臉色雖然蒼白,但絲毫畏懼后怕都沒有,也顧不上檢查自己,只蹲在地上緊張地摸索那輛車。
她調(diào)頭騎了回去,坐在車上問,“喂,小子,你是來找死的嗎?”
少年一聲不吭地將車扶了起來。崔東東上下看看他,覺得應該沒受什么要命的重傷,于是調(diào)頭要走。少年卻又出聲叫住她,“喂,你很厲害,可以教我嗎?我拜你為師�!�
崔東東摘下頭盔,沖他假兮兮地一笑,露出兩排大白牙,“我不收徒弟。不過如果你出五百萬入股我的‘檀香堂’,我可以免費教你。”
少年蹙起眉頭,“我沒有錢�!�
崔東東樂了,“沒有錢你這套德國進口的六缸引擎怎么換的?”
“我讓管家?guī)臀覔Q的,”少年說,有些緊張又有些茫然,“這個很貴嗎?多少錢?”
崔東東向這位明顯沒摸過算盤的少爺報了個數(shù),出乎意料的是他立馬露出了天崩地裂一般的神情,一臉“什么他們居然敢花這么多?!我要回去打人了!”的驚恐與憤怒。
“怎么?還不是個敗家子嗎?”崔東東心想,但看看少爺?shù)囊轮⑸硇团c氣色氣質(zhì),“確實一看就是青龍燒錢養(yǎng)出來的啊。”
少年氣呼呼地推著車回去了。過了一周又在車場上出現(xiàn)——這次含蓄了一些,只換了個四缸。
他自報姓名說他叫六一,卻沒有跟青龍姓,乃是姓夏。他今年十六歲,比崔東東要大幾個月——如果按照六月一日生日的話。崔東東不收他為徒,他也不氣餒,每天在車場上觀望,夜半無人的時候自己來來回回地練習。這位三少爺為人并不跋扈驕縱,也不懦弱嬌軟,講話雖然直來直去、略顯傻氣,但沒有任何心機與鬼主意——當然,更顯傻氣。崔東東覺得他有趣,他覺得崔東東厲害,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熟絡了起來。
……
這一天傍晚,六一在家多吃了兩塊蛋糕,遲了一陣到車場。發(fā)現(xiàn)崔東東正與幾個富家公子打成一團。對方帶了七八個不良少年,崔東東這邊卻只有四五個身材嬌小的小太妹。小太妹們雖然個個都如崔東東一般驍勇善戰(zhàn),但畢竟不敵體型與人數(shù)。
六一二話沒說跳下車來,沖上來一頭盔砸了其中一個不良少年一個趔趄。他彎腰又撿了塊磚頭,狂吼著加入了戰(zhàn)局。這支生力軍來勢兇猛,打起架來連抽帶踹,磚頭拍在對方腦門上連個猶豫都沒有。崔東東一方士氣大漲,與他并肩作戰(zhàn),沒幾分鐘就揍得不良少年們落荒而逃。
臨走時帶頭的還嘴賤,“他媽的!死變態(tài)!你給老子記��!”
“你他媽的說誰死變態(tài)!你老豆被驢操了才親自生出你這個沒屁眼拉不出屎從嘴里出來的撲街!”崔東東在后頭叉著腰,破口大罵。
人都跑遠了。六一抹了一把汗,問她,“他為什么打你們?”
“我睡了他女朋友�!�
“……”
“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勾引人家,那個女的自己貼上來的,我哪兒知道她有男朋友!”
六一無奈地又抹了一把汗,“你不是已經(jīng)有好多個女朋……好多個炮友了嗎?你就不能管管你的老二�!�
“什么老二?”崔東東莫名其妙地道,“我沒老二。”
六一驚訝地瞪著她。
兩人對視了七八秒,崔東東一碼袖子撲了上來!
這一架打得是棋逢對手,酣暢淋漓。原因是六一直到那一天還以為崔東東是男的。認識整整兩個月了,他都沒看出來。一直到崔東東暴起揮拳、他茫然抵抗、他們倆這場架都打完了,他都還是不知道崔東東原來是女的。
崔東東跟他互相揍得對方鼻青臉腫,誰也沒贏過誰,最后氣喘吁吁地一齊靠坐在樹下喘氣。
“你挺厲害�!绷徽f。
“你也挺厲害�!贝迻|東也說。
“可是你為什么打我?”
“你說我有‘老二’�!�
“這怎么了?”
崔東東無可救藥地嘆了口氣,爬起來掀開自己衣服,露出底下的胸罩,“我是女的�!�
“……”六一。
他滿臉漲紅,連滾帶爬躲出去三米遠。
“他媽的,你處男啊!沒看過女人��!”崔東東罵道,“認識這么久了還當老娘是男的,你瞎了眼嗎?”
少年綠著臉不說話。崔東東樂了,“你真是處男?車場上那么多靚妹,你從來沒勾搭過?”
少年結(jié)結(jié)巴巴,“你,你是女的,那你還跟女人……去,去開房……”
崔東東哈哈大笑,笑完臉色一變,“看不慣就滾!”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坐回她身邊,“我,我沒有看不慣。你是我第一個朋友,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崔東東那年也才十六歲,花季少男少女總是容易被“永遠”打動。她用小拳拳狠狠捶了捶六一的胸口,“哼!”
她沒有告訴六一,他也是她第一個朋友。
……
后來對六一日漸熟悉了解了,她才發(fā)現(xiàn)這小子是天然地不認臉也不認性別——人與人的美丑高矮胖瘦,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區(qū)別。一個直男會天然地在意美女的樣貌,一個基佬會天然地在意靚仔的身材,但對六一而言,男人女人他都看不出任何區(qū)別,他對雙方都沒有性趣,對美丑毫無審判。
“你這叫做無性戀�!贝迻|東斷言他。
六一對這個評價毫無反應,看不出失落,也看不出反駁。只是很認真地問她,“那有什么辦法能讓我對女人有反應嗎?”
“你想治陽痿?”
“不,我能,能那個。只是對女人沒反應,對別的男人也沒有�!�
“‘別的’男人?”
“……”少年發(fā)現(xiàn)自己傻不拉嘰說漏了嘴。他愣在當場,突然扭頭就跑!
“他媽的,怕什么呀!喜歡男人就說咯!你喜歡上哪一個啦?”崔東東追在后面喊。
“我沒有!我不是!”
少年逃出老遠。過了一會兒,又自己灰溜溜地回來了,垂頭喪氣地道,“東東,你,你腦子聰明,你幫我想想辦法……我喜歡的人,他想讓我跟女人在一起。他,他讓人帶我去雞竇‘開葷’……”
崔東東瞪大眼,“所以你就去了?”
“我被騙去的�!�
“然后呢?”
“然后我……我吐了�!�
“哈哈哈哈哈哈!”
六一瞪起眼睛要追打她,她笑得岔了氣,一邊躲一邊嗆咳,邊咳還邊上氣不接下氣地笑。
“你還是不是朋友?!”六一怒道,“幫我想想辦法!”
“你不行就不要硬來唄,”崔東東樂道,“你傻啊,你跟他直說不好嗎?說你喜歡他,說你不想跟女人‘開葷’�!�
六一使勁搖頭,“不行!不能說!他不喜歡男人!我不能害他!”
“他媽的,誰能害誰��!男人跟男人睡覺又不會死!”崔東東說,“怕得艾滋你們互相戴個套咯。他女人多嗎?性生活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