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雖然母親從不肯提他,但幼年時期的半夏總在心底留著一點幻想。
她偶爾會偷偷收集那些關(guān)于小提琴家姜臨的報紙,新聞,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看。
總覺得這個是自己父親的男人,有一天會來到她們的身邊,笑著牽她的手,讓她親耳聽一聽父親的琴聲。
直到那一年,母親徹底地病倒在醫(yī)院,治不好,也沒錢治。
那時候才十三歲半夏,心慌成一片,就突然萌生了一個瘋狂地想法,想要找到那個男人,向他尋求幫助。
那時候他恰恰好在離半夏家鄉(xiāng)很近的地方開了一場音樂會。
近到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都能摸爬滾打著趕到那里。
半夏好不容易趕到當?shù)�,花光了自己一個月的伙食費,再沒有買門票的錢,便去音樂廳的后門幫忙卸貨。她搬了一整天的東西,老板把她叫了過去,給了兩張紙幣。
她和老板說自己不要錢。只是想聽一聽姜臨的演奏,沒位置也行,站著也行,隨便給她個角落讓她蹲著就行。那個好心的老板同意了。
演出開始的那一刻。十三歲的半夏躲在后臺的角落里,終于聽見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所謂的“父親的音樂”。
他和半夏想象得一樣,衣冠楚楚,站在聚光燈中,接受著無數(shù)的鮮花和掌聲。
舞臺下的第一排,坐著他年輕的妻子,和穿著漂亮小裙子的女兒。
他的妻子,比半夏的媽媽年輕很多,女兒才三歲,穿著粉撲撲的小裙子,像一個公主一樣。
演奏結(jié)束的姜臨,牽起那位公主的手,在半夏的注視下,微笑著離開。
“我是不是很傻?”半夏說到這里,對身邊的小蓮說,“媽媽危病在床,我卻沒守著她。一個人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找一個和自己本就毫無關(guān)系的人�!�
小蓮轉(zhuǎn)過身,用力地抱住了她,黑暗中暗金色的雙眸豎成了細細的一條線。
“我對那個男人,已經(jīng)沒有任何想法和感情。他就是一個和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罷了�!卑胂拈]上了自己的雙眼,“我只不過………替媽媽有些不值而已�!�
第43章
斷弦之痛
“我是不是搞砸了?”
舞臺上的半夏這樣想。
她手中拉著琴,卻幾乎可以感覺到小蓮擔憂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上。
在舞臺上那一道通往后臺的門縫里,小蓮想必很擔心自己吧?
半夏的琴聲還在繼續(xù),思緒卻不受控制地飄了。
真是狼狽啊,她想,昨天還大言不慚地在心上人面前說,絕不會因為遇到生父這么一點小事,影響到自己的比賽。
到了今天,正式蹬上初試舞臺的那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童年時期留在心底那點印記給自己帶來影響,遠比想象中要深得多。
一切自以為早就淡忘,不再介懷的回憶,在看到那個人出現(xiàn)的時候,突然在這樣重要的舞臺上膨脹繁衍,沖破了束縛,把自己的意志淹沒。
自從走上舞臺,她一眼都沒有看向評委席。
但那個自己永遠不想見到的人,還是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舞臺下第一排正中間的那個位置上,童年時期想象中的人影,和真實的血肉之軀重合了。
他就坐在那里,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就是所謂的父親。
無數(shù)回憶的畫面,在半夏腦海中無法遏制地輪番滾動,那些童年時期所聽過的惡毒言語。
自己和那些嘲笑母親的人扭打進泥潭里的畫面
小小的自己攥著緊有的一點錢忐忑地爬上通往城鎮(zhèn)的大巴。
失望而歸的她蹲在病房的門外,又累又餓地偷偷哭鼻子。
臨終前的母親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的模樣。
半夏不想在這個時候想這些,但人的大腦在很多時候并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越不愿意回憶,越是紛紛擾擾地涌現(xiàn)。
你不是挺厲害地嗎?半夏自嘲地想著,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很堅強,能把日子過得幸幸福福的了。沒想到骨子里還是當年那個沒用的可憐蟲。
舞臺下,觀眾席上,張琴韻身邊的朋友用手肘捅了捅他,露出一點詢問的眼神。
張琴韻回了他一個放松的神色。
臺上這位半夏剛上場,臺下的張琴韻便坐直身軀,端肅神色,露出如臨大敵的模樣。
但聽到這里,他卻松懈了緊繃的肩膀,在椅子上調(diào)整了自己的坐姿。
很一般,感覺還不如昨天在湖面聽到得好。張琴韻在心底松了口氣,他開始嘲笑自己的多度緊張。懷疑昨天那令人心頭顫抖的琴聲,是否只是因為景色宜人帶來的錯覺。
評委席上的老藝術(shù)傅正奇手中持筆,輕點著擺在桌上的報名表。
說的就是這個孩子了,半夏,預賽時一曲《流浪之歌》技驚全場。
當時她演奏中那種超越了年紀的成熟表達,甚至讓自己感覺看見了新一代演奏家的希望。
傅正奇甚至在看了她登臺后,發(fā)覺自己曾經(jīng)見過這個孩子。
不久之前,自己出差榕城,在街頭偶遇一個拉小提琴的小姑娘街頭賣藝。
那小姑娘站在路燈下,演奏一首廣為流傳的《野蜂飛舞》,雖然拉得很隨意,但曲風自成一格,帶著生機勃勃的野趣,令自己為之側(cè)目。
自己還為了鼓勵她,給她的琴箱里丟了一張百元鈔票。
到了比賽時他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小姑娘就是代表榕城音樂學院的參賽選手。
只是眼下這一場初賽,卻讓人有些失望。傅正奇皺起了花白的眉頭。
舞臺上女孩的演奏顯得中規(guī)中矩,雖然技巧依舊高超,但刻意中失了那股情緒飽滿的靈氣,流于平凡,遠遠不如預賽時那般驚艷了。
在傅正奇的眼中,她今天的協(xié)奏曲甚至比不上她那天夜里,在街邊即興演奏的曲目。
在他身邊不遠處,坐著昨天才剛剛抵達的姜臨。
一位評委正看手中比賽選手的資料,“半……夏,這個字是念半嗎?”那人喃喃自語。
“不,這個姓氏讀米�!苯R出聲告知。
“哦哦,原來是米夏。還是姜臨老師淵博啊�!�
姜臨淺淺一笑,倒也不是淵博,而是回想起了年輕時期的一件往事。他曾經(jīng)認識過的一個女孩,也姓這個姓。
那是自己的初戀。
或許對每一個男人來說,初戀都是一種美好的回憶。
他也確實為那位米姓女孩傾倒過。她眸色淺淡,身材纖細,天生帶一種張揚自信的傲氣,那種獨特的魅力,曾經(jīng)深深地吸引著年輕的自己。
當時年少,兩人你儂我儂,哄她初嘗禁果,也在她耳邊反復發(fā)過誓言,許下共渡一生的諾言。
終究還是怪那時太年輕不懂事了。
當年自己甚至還短暫地產(chǎn)生過為了她放棄出國,留在國內(nèi)的愚昧想法。
直到走出國門,見識到世界之廣闊,才想明白男人的目光該放在更廣闊的天地,不應困于小情小愛之中。
她當年,好像還懷了身孕?只是后來自己狠心和大洋彼岸的她斷了聯(lián)系,那個倔強的女孩也不曾對自己過多糾纏,就這樣退出了他的世界。
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再濃的青春,也在記憶中稀薄了。如果不是今日見到這個相似的姓名。他甚至都已經(jīng)淡忘了這段年輕時不小心犯下的錯。
初賽對演奏者的要求,是演奏一首完整的協(xié)奏曲。
一般來說,協(xié)奏曲時長更長,技巧展現(xiàn)得更為全面,能更好地表現(xiàn)出一位演奏者的水平。
半夏所演奏的柴可夫斯基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分為三個樂章。
才演奏到第一樂章尾聲,半夏心底已經(jīng)涌起了想要逃走的挫敗感。
雖然依靠著身體的熟練度,技巧上沒有出現(xiàn)錯漏。但她深知自己被雜念所惱,遠遠沒有在旋律中表達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情感。
穿著女王一般的裙擺,拿著傳世的名琴,肩負大言不慚的承諾,卻就這樣胡亂地演奏到結(jié)束,狼狽地從舞臺上逃走嗎?
不能的,不甘心。
樂章演奏到華彩部分,繃緊的琴弦,飛快躍動的手指,來回飛揚的琴弓……炫技將樂曲推至高潮,琴弦窒息般地發(fā)出高亢尖銳的音符。
在那一切繃到極致之時,小提琴的E弦嘣地一聲斷了,細細的琴弦抽到了半夏的臉頰,在白皙的臉頰流下一小點血痕。
狠狠地讓她浮躁的心頭痛了一下。
大廳內(nèi)頓時靜了下來,演奏的時候斷弦是不常見的事,觀眾席上大家面面相覷。
舞臺上的琴聲也停頓了一瞬。
在那一瞬間,半夏腦海里響起小蓮昨夜和自己纏綿時說得那句話,“我不怕疼,疼痛有時候反而令人印象深刻。”
對了,小蓮。
我這是在干什么?她在斷弦?guī)淼奶弁粗型蝗磺逍堰^來。
從前,拉不好柴小協(xié)的時候。是那只小小的蜥蜴蹲在自己面前羞澀地告訴自己,可以試著用初嘗情愛的心情,來表達這首曲子。
于是自己嘗了情,識了愛。把他翻來覆去地欺負,從頭到尾細細品嘗。
將兩人從初識到相戀之間,那一份纏綿之情,點滴搓磨愛欲,全都融在這首曲調(diào)之中。
這般幾經(jīng)雕琢方才成就了一首自己滿意的協(xié)奏曲。
這首曲子,代表得是自己和小蓮之間的愛,卻竟然被自己這樣在舞臺上無端辜負了。
就因為一個從不曾在自己生命里出現(xiàn)過,八百年前就該被丟進垃圾桶忘掉的所謂父親?
自己現(xiàn)在這樣的琴聲,聽在小蓮的耳中,也不知道他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半夏斷了一根琴弦,只是一瞬間的事。
臺下的觀眾只看見聚光燈下,身著黑色裙擺的演奏者微微愣了愣,動作并未有所停頓。
那激越飛揚的琴聲便再一次響起。
“天吶,E弦斷了,她是還想要繼續(xù)嗎?”
“雖然理論上可行,但這也太瘋狂了。”
臺下的觀眾忍不住開始悄聲議論。
小提琴由四根弦組成,如果演奏時斷了一根,理論上是有可能由剩下的三根弦補上。
只是要在演奏現(xiàn)場臨時更換指法,還要兼顧演奏的表演性,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魏正奇不斷點著紙面的筆尖頓住了,白花花的眉毛抬了起來。
斷了弦算不了什么大事,斷了弦之后反倒拉得好多了,就可真是有意思了。
張琴韻的朋友付在他耳邊輕聲道,“演奏現(xiàn)場,臨時變換指法,真的做得到嗎?即便能勉強做到,也難以完美詮釋吧?看來我們的擔心是多余的,這個人不可能是你的對手�!�
但朋友心目中的這位提琴王子,卻在琴聲中慢慢皺起雙眉,身體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舞臺上的演奏者。
第一樂章結(jié)束,舞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這種掌聲大多是出于對表演者勇氣的鼓勵。
鼓勵這位演奏者敢在斷了一根琴弦的時候,還勇于站在臺上繼續(xù)演奏。
半夏在掌聲中轉(zhuǎn)身進了后臺,放下手里的阿狄麗娜,取出自己的那把舊琴。
她提著琴從新上場的時候,抓住了待在門邊的小蓮,狠狠地按著他吻了一下。
第二樂章的音符響起,聽眾很明顯地察覺到,舞臺上這位演奏者新?lián)Q的備用琴,音色遠遠不如原來那一把幽遠透徹。
但舞臺中心的她卻穩(wěn)穩(wěn)地站在燈光中,似乎自己手中不論是廉價的練習琴,還是精心制作的古琴,都對她來說毫無區(qū)別。
她只沉醉于自己的音樂之中,絲毫不被這樣的意外所影響。
旋律緩緩響起,帶著點淡淡的憂傷,勾得人心頭微微一顫。
那曲調(diào)如歌,仿佛讓人看見了清新的樹林。林中,帶著一身芳草甜香的情人從濃霧中走來。
欲近又不得,欲疏卻不舍,宛轉(zhuǎn)反復,幾番折磨著人心。
終究有人一把扯下這朦朧面紗,強勢逼近。
音樂的節(jié)奏驟然歡快,既激烈又甜蜜。飽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張力。
臺上鋼琴伴奏的老師看了身前的演奏者一眼,心底暗自罵了一聲,認命地追趕起這臺風突變的小提琴聲。
有如在荒野之間,捕獵者捉住了美麗的馴鹿。
咬住它的脖頸,將它細細舔砥,百般玩弄�?粗谧约鹤ο聮暝硌剩瑲g喜雀躍地將它慢慢品嘗。
聽眾的心被前期的柔情似水吊得高高地,又伴隨著終章沖上云端的歡欣快樂起來。
原來柴小協(xié)還可以這樣詮釋嗎?不少人在心底這樣想。
年輕的聽眾因為音樂引起的共鳴感到興奮。
幾位保守的評委卻皺起眉頭,在心底琢磨怎么給分,始終拿不定筆下的分數(shù)。
昨天在湖過聽過這首曲目的幾個男孩,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暗暗吃驚。
這曲子確實和昨天聽得大不相同,難不成是一夜之間,臨上場前,才做了新的詮釋?
年邁的魏正奇扣住雙手十指,眼中亮起了興奮的光,幾乎想要擊掌贊嘆。
哈哈,果然沒有看錯。金子一般的琴聲,寶石一樣的心。多少年不曾在舞臺上見過的天才,今日竟然被我看見了。
就連到場之后,一直聽得很隨意的姜臨,都忍不住抬起了頭,開始認真正視臺上那位年輕的演奏者。
那人站在舞臺之上,像是立于雪峰之巔的捕獵者,露出了她尚且年輕的爪牙,淺淡的雙眸中不見初登舞臺的羞怯懦弱,反而飽含著興奮,自信和一種野望。
姜臨愣了愣,莫名覺得那張年輕的面孔帶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
他想了又想,心底隱隱升起一種不妙的感覺。
姓半?二十歲?這樣驚才絕艷的天賦,隱隱約約和自己記憶中淡淡的面貌重復的模樣。
應該只是一場巧合吧?
為了保險起見,他轉(zhuǎn)身對坐在身后的助理道;“有這位選手的詳細資料嗎?幫我去向主辦方要一份。特別是看一看她的籍貫在哪里,父母都是誰的名字?”
第44章
純真年代
演奏結(jié)束的時候,半夏閉上了眼睛。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間,她感到身體失去了界限,靈魂漂浮在一片海洋上,溫暖的海浪將她輕輕托起又輕輕拋下,快樂得無邊無際。
詮釋出心中最完美旋律的那一刻,身軀為之戰(zhàn)栗,心中的快樂登頂,那樣的奇妙的頂峰時刻難以用言語來描述,但半夏覺得這個世界上和她一樣在演奏中體會過這樣感覺的人肯定不少。否則不會有那么多的人這樣義無反顧地一生追尋著自己的音樂夢想。
此時此刻,臺下的掌聲和臺上的燈光,乃至比賽的名次似乎都不再顯得那么重要。她已經(jīng)得到了最好的回報。即便是深埋心中的那份痛苦執(zhí)拗,也在因為這份撫慰而淡化。
半夏睜開眼,看見了自己踩在燈光中的雙腳。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顆樹,已經(jīng)學會了怎么牢牢地將雙腿扎在這個世界的土壤之中。
即便世界還和從前一樣,有風雨有黑夜,但她明明已經(jīng)手握源泉,挺直了脊背,也就不再有所畏懼。
臺下的掌聲還在持續(xù)響著,半夏第一次將目光投向觀眾席,她的目光平靜地從評委席上掠過,躍向遠方更遼闊的天地,最后微笑鞠躬,持著自己老舊的小提琴轉(zhuǎn)身向后臺走去。
評委席的正中,姜臨也在抬頭看著舞臺上的女孩。
那位演奏者盡情詮釋了自己的音樂之后,深深呼吸,在雷鳴般地掌聲中閉上了雙目,享受著那份演奏出心靈之音時的快樂。
姜臨能理解她的那份愉悅。這個世界上,能真正在舞臺上體驗過那份快樂的人不多。他就是其中一個——曾經(jīng)是。
曾經(jīng),他還只是一個無人問津之徒,卻得到了音樂之神的眷顧,有著超脫凡俗的音樂天賦,常常能在演奏中感受到這份極少數(shù)人才能享受到的神之饋贈。
現(xiàn)如今,他功成名就,事業(yè)繁忙,全球各類演出邀約源源不斷。但不知為什么,曾經(jīng)的那種美好的體驗卻不曾再降臨過哪怕一次。
直至失去,方知可貴,如今再求,卻是難得。
這些年,他最為害怕恐懼的事,便是有人在身后說一句:姜臨的巔峰時期早就過了,這幾年技巧是一點沒有進展,反而退步了。
一聽到便讓他心底惱怒至極,卻還要死死按壓著絕不愿意承認。
舞臺上的少女睜開了雙眼,那雙目眸色淺淡,幽幽宛如一塘清泉,居高臨下地從臺上看下來。
只淡淡地在他身上打了個轉(zhuǎn),便瞥向遠方,仿佛姜臨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和自己毫不相關(guān)的人。
姜臨莫名打了個冷戰(zhàn),二十年前的記憶瞬間涌上心頭。
當年他遠飛國外之前,拉著那個女孩的手和她做最后的告別,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聲嘶力竭地和她做了各種保證,保證不會變心,保證時時聯(lián)系,保證將來讓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過上好日子。
那女孩也只是用這樣淡淡地眼神看了他,最終掙開他的手,一言不發(fā)率先轉(zhuǎn)頭離去,再也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仿佛早已看透他的心思,仿佛被放棄舍棄的那人是姜臨而不是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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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提著裙擺背著琴走出后臺,被一個同齡的男人攔住。
他看起來有些不太像音樂系的男孩。有著健康的膚色,時尚的打扮,陽光又得體的笑容。
如果說凌冬是榕音的高冷男神,那么這個人或許也會是哪所學校的提琴王子,兩人都屬于隨便往哪一站,便十分能夠奪人眼球,成為眾人視線中心的人物。
“你好,我是張琴韻,你這一場演奏真得很棒,令人驚嘆。”他保持著禮貌的社交距離,朝半夏伸出手,笑容得體,眼神中有一種自信的篤定。
他覺得至少張琴韻這個名字,對方應該有所耳聞。多次國內(nèi)青少年小提琴大賽的冠軍得主,學院杯奪冠熱門人選,下一屆梅紐因參賽選手。
無奈半夏卻只是一臉茫然地,“啊,謝謝。”
她是當真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她連課本上老師讓背的各位名家的名字都還沒記熟,更何況現(xiàn)實中的演奏者呢。
張琴韻郁悶了一下,卻保持著臉上笑容不變,“我和你們學校的尚小月在賽場上見過很多次�;蛟S她有和你提過我。這一次聽說她居然沒能參加學院杯,本覺得十分納悶�!�
他說話的時候,眉目間總是帶著笑,是一種天生不容易讓人反感的類型,“直到今天聽見了你的演奏,才知道尚小月輸?shù)貌凰阍D愎皇亲阋匀〈膭倮�。�?br />
半夏莫名其妙地扭頭看向他,“小月沒有輸給我�!�
張琴韻不解地挑挑眉。
“音樂不是體育比賽,沒有絕對的輸贏�!卑胂耐O履_步,認真說道,“小月有屬于她自己的音樂,很快就會登上屬于她自己的舞臺。相比起競爭,我們彼此在音樂上的合奏和配合才是最令人享受的事�!�
張琴韻就笑道,“不錯嘛,思想境界挺高。”
他這語調(diào)有些怪,實是明捧實貶,顯然是不相信半夏會真心這樣想。
“你沒有這樣的好朋友,不能體會到其中的樂趣,理解不到也正常�!卑胂挠靡桓蓖榈哪抗饪此�,“聽說男人都只會互相掐架,不像我們女孩子感情那么好�!�
張琴韻涵養(yǎng)再好,也差點被半夏氣噎到了。
眼前的女孩穿著一身星光點點的裙子,裙子的領(lǐng)口很簡約,露出一截雪肩和漂亮的鎖骨。詭異的是,一只黑色的蜥蜴趴在那雪白的香肩上,正豎著瞳孔回頭盯著他。
這副模樣,看起來神秘又動人。
像是從哪本故事書里突然冒出來的灰姑娘。
或許不該說是灰姑娘,她明明是一位氣勢奪人的公主,又或是一位即將登基為王者的女孩。
旁人或許還不曾有感覺,但張琴韻敏銳地在她的琴聲里聽見了對自己的威脅。
“你,你這就準備離場了嗎?”張琴韻喊住快走到出口的她,眉目帶笑的神色終于變得嚴肅認真,“我的比賽在下午。你不來旁聽嗎?我會告訴你,我不是尚小月,我是絕不會輸給你的�!�
半夏邊走邊沖他擺擺手,“不急,如果有機會,決賽的時候自然就聽見了�!�
離場回去的半夏,并不知道評委席為她的最終評分,起了一場不小地爭執(zhí)。
“技巧雖然是不錯,但曲子也改得太邪性了�!币晃辉u委連連搖頭,“我覺得不可以讓她進決賽,柴可夫斯基要是聽見柴小協(xié)被改成這樣,估計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
“笑話,這孩子不讓進決賽,將來被嘲笑的是我們評委組。聽聽觀眾席的掌聲吧,到現(xiàn)在還沒停,我強烈要求決賽的席位必須有她一份。”也有評委強勢反駁。
“忠于原譜才是對古典音樂最大的尊重,我們這樣的專業(yè)院校都培養(yǎng)出如此不尊重原譜的演奏者,還如何談得上復興古典音樂!”反對者拍案而起。
“天吶,所謂尊重原譜,難道就是毫無變化的刻板演奏嗎?對音樂有著自己的理解和真正地情緒傾注,才是真正地尊重古典音樂!反正無論如何,我是要給她高分的�!敝С终咄瑯优陌付稹�
這還是大賽進行到現(xiàn)在,第一次評委意見兩極分化到這樣的程度。爭論不休拿不出指導性的意見時,大家忍不住將目光投評委席上,最具有權(quán)威的兩位演奏家。
屹立演奏界多年,德高望重的傅正奇。
出國歸來,譽響全球的姜臨。
姜臨手握著筆在最終得分那一欄遲疑許久。筆尖遲遲寫不下去。沒人知道他此刻胸中既復雜又難以說出口的心事。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這孩子讓我想起當年的你�!�
姜臨回頭看去,看見了那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前輩。
“當年的舞臺上,也有一位天才像她這樣閃閃發(fā)光,用至純的心演奏出令我感動到落淚的曲調(diào),”滿頭白發(fā)傅正奇坐在他的附近,邊寫著評分表邊說著話,“可惜他如今名聲雖然叫得震天響,技巧卻在不斷倒退,再也沒有一次讓我聽見當初那種音樂�!�
姜臨知道他說得正是自己,在他還年輕無名的時候,傅正奇一度做過他的評委,對他也有過知遇之恩。只是后來兩人因意見不合而鬧僵,不再往來。
如今被他直白地說中內(nèi)心最隱秘的痛處,姜臨面部表情沒能控制好,額頭青筋跳了挑,最終冷淡地說道,“傅老師您還是和當年一樣,喜歡打壓后輩,說話做事毫不留情。當年你攔著我出國,如今你又想怎么對這個孩子?”
“當年勸你不要急著出國,不要急著滿世界去拿獎參賽,乃至早早簽下音樂公司,是因為覺得你還沒有完全找到自己的音樂�!备嫡嫠⒁幌聫椓藦検种械脑u分表,給姜臨看,“真正的天才,你即便給她壓力,她只會成長得更加茁壯,直到結(jié)結(jié)實實地成為一株令人仰慕的參天大樹。而那些耐不住寂寞,急著走捷徑的人,終究會自己嘗到后悔的苦澀�!�
他的評分表上赫然寫著代表著他態(tài)度的分數(shù),9.9分。
“想必你也察覺了,這個孩子,是一位真正的天才,我不知道你在猶豫什么。但不論你給她什么分數(shù),都不可能攔住她在將來被世人所看見,嶄露出她寶石一般的光芒�!�
姜臨面色發(fā)白,臉色陰晴不定,久久方才落筆,最終寫下自己的分數(shù)。
出了賽場的半夏不知道評委席上還發(fā)生了這樣的交鋒。協(xié)奏曲的演奏時間很長,四十個人全部演奏結(jié)束,得到比賽結(jié)果至少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她早早回到酒店,因比賽而沸騰的熱血卻還難以平息。于是不愿休息,只坐在酒店的落地窗邊慢慢拉一首簡單的小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