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訾玉:“那你應(yīng)該報警……”
“報警,你們會抓他嗎?”池小池一針見血,“他沒有得手,我沒有監(jiān)控,憑我,憑那個小男孩一張嘴,能證明什么?難道真的要等他得逞了,你們才能抓他?”
訾玉沉默了。
池小池微微昂起下巴:“就算沒了名聲,他只要主動辭職,跟著他的兒子搬到其他地方去,最多改個名字,就又能逍遙地過他的后半生了,是不是?”
訾玉的聲音痛心卻無奈:“……小池�!�
“正義既然不會伸張自己,那就我來�!背匦〕啬恳暻胺�,對著電話那邊說,“訾姐,再見�!�
他掛掉電話,提著一袋蘋果,敲響了朱守成的病房門。
開門的是朱守成的兒子,一個看上去挺憨厚的男人。
面對他問詢的視線,池小池溫馴地一彎腰:“叔叔,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朱老師的鄰居,聽說他受傷了,我來探望他。”
朱守成的兒子沒有起疑,把他迎了進來,自己則去外面的茶水間倒水。
“你好啊�!背匦〕卦谒策呑拢啊炖蠋��!�
躺在床上的朱守成,腫脹的臉上裹滿了紗布,紗布周圍滲出泛黃泛紅的藥水。
他看不清朱守成的表情,但這不妨礙他做出接下來的事情。
池小池掏出了一直隨身攜帶的小錄音機,平靜地按下了播放鍵。
“……老師手冷,不給老師暖暖嗎?”
第242章
完美新世界(六)
床上的朱守成有了反應(yīng),
喉嚨里發(fā)出破爛嘶啞的齁齁呼吸聲,
像頭四蹄被綁、動彈不得的豬。
池小池注視著他:“朱老師,怎么沒跟警察說是我打的呀,你不是看見我了嗎?”
朱守成從繃帶里斜過兩只細縫似的青黃色的眼睛,
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啊,
我忘記了,
那一帶沒有監(jiān)控,你沒辦法證明是我打的你�!背匦〕爻錆M遺憾地嘖了一聲,“真可惜,如果您去告我,我就能把這個錄音拿給警察了,
還有這個……”
池小池拿出一張洗好的照片,
在他面前輕巧一晃。
照片上還帶著新鮮的顯影水的味道。
朱守成“啊”的一聲叫出聲來,
既痛苦又著急,
但池小池已經(jīng)把照片重新收回,
貼著掌心輕輕敲打:“德高望重的老師,
深夜在小巷里猥褻學(xué)生,
這樣的消息,
可能比好學(xué)生入室盜竊墜樓身亡更值得八卦,您說是不是?”
朱守成連氣帶急,身體輕顫著,
熱血一波波朝受損嚴重的大腦襲去,
沖得他頭暈眼花:“啊——啊……”
池小池湊近病床,
把所有最糟糕的信息一股腦兒塞進他的腦袋:“你說什么?老師,
你說大聲點,我聽不見。……您希望我把照片貼到哪里去?是學(xué)校大門口的布告欄,還是發(fā)到您所有同事的手機上,或者,我做出幾千份傳單,在您學(xué)校門口分發(fā)給家長?讓他們看看,您這頭快要老死的牛,打算怎么吃嫩草?”
說著,他把照片放回了書包夾層里,妥善放好后,便轉(zhuǎn)過了臉來:“這兩樣?xùn)|西怎么派上用場,我還要好好盤算一下。您放心,在您病好之前,我會為您好好保管。要怎么使用,之后,我很想聽聽您的意見。”
在說到最后幾個字時,朱守成的兒子端著一大杯熱水進來了。
池小池便自然而然地轉(zhuǎn)了話題:“朱老師,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復(fù)。我會常來看你的�!�
他站起身來,面對朱守成的兒子,笑道:“叔叔,那我先走了�!�
朱守成的兒子對以前那起“入室盜竊”案的了解僅限于老父口述,而朱守成又不可能把他對警察的那套說辭告訴兒子,以免他跑去質(zhì)問池小池,反而暴露自己,因此他對池小池的印象相當(dāng)不壞:“麻煩你了,還帶東西。不過我爸他現(xiàn)在傷得很重,醫(yī)生講過只能吃流食,這蘋果你還是帶回去,免得壞掉了……”
池小池也不推辭,探手伸進網(wǎng)兜:“叔叔,我拿走一個吧。剩下的可以打成蘋果汁,和在流食里一起吃進去。蘋果對人身體好,讓朱老師多吃點,能長命百歲呢�!�
這樣的一句話,讓床上的朱守成急得渾身淌汗,只疑心那蘋果里有毒,偏偏有口難言,生怕兒子跑去警察局報案,讓錄音和照片一并敗露,一時頭痛得像是腦子里進了個搗蒜的舂。
而這樣的一張?zhí)鹱�,讓朱守成的兒子對這個孩子印象又好了幾分。
他把池小池送出了門去,還叮囑池小池,他工作很忙,如果老父還執(zhí)意留在這里,他會請一個保姆照顧他。到時候,還請池小池多去家里走動走動,替他照看父親的身體。
池小池真誠地笑道:“一定�!�
目送著朱守成兒子返回病房,池小池去了護士站。
護士站里,方才為他指路的蘋果臉小護士還在。
池小池的笑容很亮,直晃人眼:“護士姐姐,謝謝你�!�
“不客氣。”任誰都喜歡禮貌又好看的男生,蘋果臉小護士也不例外,她趴在自己的手臂上,身體前傾,問他,“所以他能給你看作業(yè)嗎?”
池小池挺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腦勺:“沒想到朱老師真的傷得那么重啊。”
“我騙你干嘛呀�!毙∽o士搖搖頭,“他傷成那樣,腦袋里水腫得厲害,什么都看不清的,你還說要給他看作業(yè)。別說字,老大個活人在他跟前晃悠他都未必看得清……”
正聊著,墻上的緊急呼叫器乍然響起。
小護士立刻中止了閑聊。
呼叫器那頭,是朱守成兒子焦急的聲音:“來人!快來人!我爸狀況不好了!”
小護士急忙起身,前去查看情況。
而池小池也帶著滿臉微笑,轉(zhuǎn)身離去,并與迎面奔跑而來的醫(yī)生、護士擦肩而過。
他舉著蘋果,輕輕咬下一口。
蘋果表皮的顆粒感和果肉的清新甜香,在池小池唇舌間層層綻開。
池小池什么都知道。
在把鐵棍上的血處理干凈后,他又用打火機把鐵棍表面從頭至尾烤了一遍,去了郊外的垃圾站,丟進了一堆垃圾里。
他查過資料,錄音不能作為證明人犯罪的直接證據(jù)。
昨天晚上,他把錄音反反復(fù)復(fù)聽了多遍,確認除了小男孩疑似被捂住口鼻的嗚咽聲之外,朱守成所說的話,都可以用“向?qū)W生借手套”來搪塞解釋。
那池小池就不給他任何對外解釋的機會。
既然拿出錄音,也無法坐實他的罪證,那么,他就要自己制造一座監(jiān)牢,把朱守成關(guān)在里頭。
他要讓朱守成把這件事爛在他肚子里,爛成一腔苦水,爛成毒,也只能貯存著,直到毒死他自己。
為了堵住朱守成的嘴,池小池還需要一樣比錄音更加有力的道具,來掐住這只老狐貍的脖子。
因此,他特意去向護士打聽,剛從危險中脫離不久的朱守成,眼睛能不能看清東西。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預(yù)備好的東西就能派上用場了。
坐在醫(yī)院的小花園里,池小池從書包里取出了那張所謂的“照片”。
當(dāng)時情況危急,而且他根本沒有能進行拍攝的工具。
所以他拿來了一張自己珍藏的照片,并借來了一點點顯影液,涂在了照片背面,故意給朱守成布下了迷陣。
而這張迷陣里,甚至沒有一個人,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雪地之上,印著兩個手牽著手的人形。
那時的婁影和池小池,一個十三,一個十一。
在一個大雪天,他們出來玩兒,和筒子樓里的其他孩子打雪仗。
兩人聯(lián)手,戰(zhàn)無不勝。
獲勝之后,滾了一頭一身雪的池小池在婁影的召喚下顛顛兒跑近身,乖乖蹲下,婁影則為他拂去頭上大片大片的雪花,免得雪水融化進了頭發(fā)。
池小池仰著頭看了他很久,輕聲叫他:“哥。”
婁影專心地:“嗯?”
池小池說:“哥,我想和你在雪地里打滾兒。”
婁影的手停了停,又無奈又好笑地說:“孩子話。又不是沒見過雪�!�
池小池耍無賴:“我就要。”
婁影想了想:“那好,我聽聽理由。”
池小池腦袋里滿是奇幻的浪漫想法:“如果我們是兩只熊貓的話,在雪里一起從這頭滾到那頭,不覺得很幸福嗎?”
婁影:“好,你來扮演熊貓,我是專門喂熊貓的飼養(yǎng)員�!�
池小池理直氣壯:“不行,只有我一只熊貓,多傻啊。”
最后,飼養(yǎng)員妥協(xié)了,答應(yīng)做一只陪小熊貓一起犯傻的大熊貓。
筒子樓后,有一大片未經(jīng)染指的平整雪地,深可及膝,足夠兩個人折騰好一陣子。
結(jié)果,池小池自己翻了沒兩下,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從雪里翻身爬起來:“好像真挺傻的�!�
婁影也從雪里翻起來,擦掉嘴上沾的雪沫:“傻吧。”
池小池看著他的樣子,哈哈直樂。
婁影有點嗔怪:“還笑我,知道自己什么樣子嗎。”
池小池小動物抖毛似的快速搖頭,把頭上臉上的積雪甩掉了一大片:“不知道不知道�!�
婁影起身,回了一趟家,拿了一個修好的二手照相機,對準雪地上兩只手拉著手的熊貓印子,咔嚓照了下來。
池小池好奇:“這是干嘛?”
婁影笑答:“給兩只熊貓做個紀念啊�!�
池小池走出了醫(yī)院,沒有回學(xué)校,而是回了家,回到了婁影墜樓的地點。
在幾年前的冬天,他們手牽著手,在雪地里烙下了兩個人形。
在并不遙遠的夏天,他的身體墜落在地,在地上留下了一灘暗紅色的血,以及一個由膠帶粘成的人形。
而在現(xiàn)在,池小池搖搖晃晃地走到覆蓋了一層薄雪的地面上,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雪水滲透了他后背的衣服,而他把一直捏在手里的照片舉起,貼在發(fā)燒的臉頰上,擋去了照到他臉上的光線。
照片后面,是婁影在洗印出照片后的題字。
“XX年X月X日,大小熊貓留印于此。”
現(xiàn)在,只剩下一只孤獨的熊貓,在懷念另一個。
池小池把照片放進了自己的心口,同時做好了構(gòu)想。
他要充分利用錄音和這份“不存在”的照片,讓姓朱的深信不疑。
池小池不會拿這些東西去報案,他要留著折磨朱守成,叫他學(xué)會什么叫恐懼,叫他日日沉浸在隨時被揭發(fā)的惶恐里,生不如死。
他仍然會隨身攜帶武器,如果朱守成敢暴力搶奪,或是入室盜竊,他就親手殺了他,到時再參照他對婁影所做的,公布錄音,并把罪名全部推卸在他頭上。
然而,世事總不如人所愿。
池小池離開醫(yī)院后的一天之內(nèi),醫(yī)院對朱守成連下了兩回病危通知書。
第三天,池小池接到了通知。
朱守成死了。
也許是被他打死的,也許是被他嚇死的。
……誰又知道呢。
對于這次惡性襲擊事件,派出所毫無頭緒。
他們找不到兇器,腳印完全被雪覆蓋,最近經(jīng)常和朱守成一起回家的小男孩對警察的提問一問三不知,他的母親也異常強勢,直言關(guān)我家孩子屁事,就連受害者本人也沒能在死前提供有效的證詞。
考慮到動機問題,老戴倒是把曾經(jīng)指控朱守成性侵的池小池叫去詢問了一番。
但受過老戴本人訓(xùn)練的池小池,已經(jīng)學(xué)會靈活運用“不知道”來回答所有問題了,態(tài)度平靜中帶有一絲訝異,讓老戴愣是挑不到一絲差錯。
最終,真正幫助池小池脫罪的,居然是訾玉。
訾玉說,案發(fā)那天,她在路上遇見了放學(xué)的池小池,就帶他回自己的單身宿舍,給他煮了餃子吃。
本地低下的破案能力,幫了朱守成脫罪,也幫了池小池。
訾玉把池小池帶出派出所后,沒和他多說一句話。
自此以后,她也再沒和池小池見過一面,即使偶爾在路上遇到,訾玉也裝作沒有看見他。
……兩人陌生得就像兩片只有擦肩之緣的飄萍。
出了派出所后的某天放學(xué)時,池小池被一個女人叫住了。
她自報家門:“我是古今的媽媽。”
古今,是那天池小池救下的小男孩的名字。
她帶池小池去了本地最好的一家菜館,叫他隨便點。
“古今膽子小,那天回家,把什么都告訴我了�!迸酥v起這件事時,帶著一臉快意,“老東西死得好。”
“孩子,你放心。我告訴過古今,把那件事徹徹底底地忘掉,在警察面前,不論他們問什么都說不知道。你既然救了他,我們就不能沒良心�!�
池小池笑笑,夾了一筷子菜,塞進嘴里。
菜順著空蕩蕩的心,落入了不見底的深淵。
復(fù)仇的確是件叫人快活的事情,唯一難以抵抗的,是復(fù)仇之后,心中陡然被抽離得干干凈凈、茫然到了極致的空虛。
朱守成實在死得太快,他的生命蒸發(fā)掉后,池小池心里便顯露出了一個巨大的猙獰的空洞。
這個空洞,在婁影下墜的那一瞬就出現(xiàn)了。
……很痛。
痛得他哭不出來。
經(jīng)歷過巨大災(zāi)難而幸存下來的人特有的罪惡感,把池小池填滿了。
每天一睜眼,他都在想,為什么是我活著呢。
為什么那天婁影會掉下樓?
如果他不是向外求援,而是去幫婁影呢?
如果他不去朱守成家里補習(xí)呢?
……
無數(shù)的問題羅織起一片無縫的密網(wǎng),化作無形的空氣,把他緊緊包裹其中。
漸漸的,每天早上睜開眼,也成了一件需要鼓足勇氣的事情。
真痛,真累啊。
活著就是這樣一種罪嗎。
和計劃朱守成的死一樣,池小池開始認真地計劃自己的死。
他不能死在學(xué)校。
池小池并不討厭這個學(xué)校,如果他從教學(xué)樓上跳下去,或是在學(xué)校廁所里割腕,以他對自己父母的了解,一定會不依不饒地向?qū)W校索賠。
他也不想死在家里。他對父母已經(jīng)沒有那樣強烈的愛恨,家對他而言也沒有任何意義,不是仇恨的地方,也不是值得當(dāng)做歸宿的安心的所在。
在其他地點的話,跳哪里哪里貶值,也很不好。
后來,他選定了一座橋。
從橋上縱身而下,落入水中,被水帶走,應(yīng)該是不錯的歸宿吧。
在接下來的月考里,池小池拿了第一。
沒人能看出他的心情。
在同學(xué)們眼里,他和平常沒有什么不同。
有人起哄:“大學(xué)霸,請吃飯啊。”
池小池笑說:“一定。”
他真的請了要好的朋友吃飯,為了避免讓他們留下心理陰影,池小池特意延后了好幾天,才在一個無人的深夜,爬上了那座他觀望了很久的橋。
黑夜之中,看不見水,只能聽見潺潺水響。
池小池想象,這條河會把他帶到最近的一條江里去,他順流而下,離開這個叫人窒息的地方,被波濤裹挾,像是一只打滾的小熊貓,一滾一滾的,一直滾到他想見的人面前,然后趴在他的腳下,抱住他的褲腳,再也不走了。
……太累了。
一想到明天早上起床不用這么艱難,池小池就發(fā)自內(nèi)心地歡喜起來。
他把一封遺書留在了自己身上,縱身跳入滾滾波浪之中。
他的遺書只有六個字。
“我來過。我棄權(quán)。”
……
時間的共振的弦,就在這里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這是平行世界里的池小池的故事,池小池全部經(jīng)歷過,分毫不差。
他在那個雪夜里打爛了朱守成的腦袋,在醫(yī)院里嚇死了朱守成,也在那一個晚上,悄悄坐在了橋邊的護欄上。
唯一的區(qū)別是,他沒有跳下去。
只是因為,原來的池小池突然想起一件事。
……狗肉沒有人喂,會怎么樣呢。
它眼睛不好,不知道自己死了,會不會到處轉(zhuǎn)著找他?
會不會因為叫得太大聲,被人下耗子藥?
由這一點,他想到了更多。
池小池想到了婁影的房間,想著如果自己死了,那間房子一定會被清空,然后擺滿嬰兒用品。
除了他,到底還有誰能真正記住婁影,一輩子都不會忘掉他呢。
池小池看著腳底的一片漆黑,抬起腿來,從外側(cè)欄桿翻了回來。
他慢慢走回了家,在這個城市小步小步地夢游,最終,來到了北邙公墓。
池小池有點笨拙地翻過鐵柵欄,找到了婁影的墓碑,然后安心地靠在了上面。
他用手背輕輕拂過墓碑,想,婁哥看不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好。
在他心目里,自己永遠是那個任性、天真、孩子氣的弟弟,不是一個滿心算計、手染血腥的殺人者。
真好啊。
……
完這段與他記憶中的一切幾乎一模一樣的世界線后,池小池放下了酒杯。
這具身體年歲還小,受不大住洋酒的刺激。
……他有點醉了。
所以當(dāng)一個人微微喘著站到他面前時,池小池被酒精麻痹的神經(jīng)沒能讓他做出恰當(dāng)?shù)姆磻?yīng)。
他抬起頭來,露出了個笑的表情:“你來啦……”
來人卻不由分說,直接擁他入了懷。
池小池被抱得一懵。
肢體的接觸使他本能地有些抗拒,可是熟悉的味道、體溫,卻又讓他不自覺地失了氣力。
池小池軟軟貼在那人懷里,剛想開口,偶一抬眼,便在對面的公立學(xué)校門口看見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朱守成和一名初二的矮個子男生有說有笑地踏出校門。
他望著男生的眼睛里,盛滿叫人作嘔的怪異的光。
第243章
完美新世界(七)
直到朱守成跟那孩子揮手告別,
池小池才閉上了眼睛,雙手圈住婁影的后頸,
洋酒的濃烈酒香絲絲從他呼吸中溢出,
和著夕陽,灑在婁影的后頸上。
婁影一手扶住他的肩,
單手取出錢包,
問麻辣串的攤位老板:“多少錢?”
老板不認識XO,只當(dāng)是小孩子從別處買的花里胡哨的酒精飲料:“這酒不是我的,其他一共11塊5。”
接過錢來,老板好奇地打聽:“小伙子怎么啦?”
婁影把池小池接上后背,
雙手托住他膝后:“不想上學(xué),就逃課了。我是他哥哥,
現(xiàn)在抓他回家�!�
池小池趴在婁影背上小聲申辯:“婁哥,我沒醉,能走�!�
婁影把錢包收好,頭也不回道:“你是想讓我正面抱著你走?”
池小池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選擇閉嘴。
婁影轉(zhuǎn)過身去,
恰好在人群之中看見了把公文包放入自行車車籃中的朱守成。
他沒有看見婁影與池小池兩人,踢開自行車腳撐,
和幾個過路的學(xué)生笑著打招呼,
像足了個慈和親善的老者。
婁影看向眼前的數(shù)據(jù)面板。
他們此次任務(wù)的攻略對象,正是朱守成。
朱守成對池小池,
好感值80,
悔意值0。
他默默注視朱守成片刻,
便背著池小池離開了這個地方。
小城的小巷和頭頂上的電線一樣錯雜,可以通向任何地方。
白日的陽光把電線的膠皮炙得發(fā)燒,而漸溫的夕陽減緩了熱度,小小的麻雀在晾衣服的電線上蹦來蹦去,歡快異常。
婁影按“婁影”的記憶選了一條人不算多的路,這里足夠安靜,不會吵到池小池,也足夠他整理思路。
剛才,婁影還在課堂上,總不能在大庭廣眾下突然消失,于是他用接下來半節(jié)課的時間,把世界線通讀了一遍。
……他很后悔自己這樣做。
每多看一秒,婁影都被難捱的心痛折磨一秒,寒意從胸口輻射至全身,腦海中熱血奔流,左手發(fā)麻得厲害,只能一遍遍攥緊手指,用疼痛來緩解點什么。
他想找到池小池,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想,只是抱著他。
下課后,他找到了老師。
作為一個特級優(yōu)等生,婁影向班主任請病假的輕松度是難以想象的。
哪怕他說一句“我今天有點抑郁,不想學(xué)習(xí)想回家”,班主任也只會囑咐他好好休息,更何況他的確臉色蒼白,班主任見狀不好,馬上放了他的病假,甚至叫他明天也不用來了。
找到池小池的一路上,婁影想了許多。
婁影可以確信,他們這回是來到了一個和池小池原來的世界相對的平行世界。
上個世界,主神把焦清光劃歸“渣攻”行列,在婁影看來已經(jīng)很勉強了,這個世界居然直接把朱守成定為任務(wù)對象?
對一個人渣談攻論受,除了惡心和可笑之外還有什么意義?
看來,主神為了讓小池留下,當(dāng)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畢竟,能找到這么一個勉強符合條件的平行世界,主神想必也是煞費苦心了。
除此之外,主神這回有了鐵板釘釘?shù)倪`規(guī)操作。
因為在讀取世界線的同時,婁影也能讀取到另一個人的記憶。
……這條世界線上原本的“婁影”的記憶。
這就是說,他現(xiàn)在和池小池一樣,成為了“婁影”的宿主。
而婁影與主神之間的契約,從不包括奪取正常世界線里已存在的人的身體,為己所用。
哪怕在《鮫人仙君》的穿書世界,婁影也只是占了外出游歷的“文玉京”的名號和身份。
當(dāng)時的061急于在池小池面前亮明自己的身份,借人身份,本來就是為著被人拆穿。
至于后來被宴金華設(shè)計拆穿,不過是他將計就計。
先前,主神已經(jīng)越過一次界了。
在時停云的世界里,他讓婁影只能選擇病弱之軀,還延遲發(fā)放世界線,以至于無法開啟正常的任務(wù),這次,主神又將他直接扔到婁影本人身上,這些都是嚴重違背契約的舉動。
婁影已把所有異常數(shù)據(jù)都暗自記錄了下來。
他原來的計劃是,等小池一走,等主神再也無法為難到小池,他就把這些數(shù)據(jù)提交給監(jiān)察機構(gòu)。
但現(xiàn)在,婁影是真正地開始擔(dān)心了。
在他們目前被傳送來的時機節(jié)點上,一切都還沒有發(fā)生。
池小池十四歲的暑假剛剛開始,他們有著無限的未來,無限的可能,有著數(shù)不完的夏天,有無盡的陽光從窗外透入,打在少年人的骨骼上,催他歲歲長大。
十四歲,多好的年紀啊。
堅定地認為成績好就能改變一切和未來;最大的煩惱,無非是老師抽他上黑板做的某道題太難;蹦起來摸到籃筐,就覺得自己摸到了天。
最重要的是,他在,婁影自己也在。
自己的家就在他家樓下,不必從天南到海北,不必等待他再做完十個任務(wù),不過是一抬腿、一低頭就能達到的距離而已。
……誰能擋住這樣的誘惑呢。
夕照落在兩個孩子身上,溫度正好,青春正好。
背后微微噴吐著酒香的人,讓婁影覺得自己好像背著一只酒心巧克力。
他決定先不去想今后如何,顧好眼前才是正經(jīng)。
洋酒后勁大,酒力一點點上了池小池的頭,讓他開始陣陣發(fā)暈。
好在池小池哪怕喝醉了也不愛撒酒瘋。
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盤著婁影的脖子,發(fā)燒的臉就枕在婁影露出的校服領(lǐng)口皮膚。
婁影能感覺到他睫毛的眨動,細細地拂著自己的脖子,一點都不見安分。
他無奈嘆了一聲:“不要看我,閉上眼睛,好好休息。”
池小池用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口氣,說:“婁哥,你好小啊�!�
婁影:“……嗯?”
池小池從側(cè)面認真打量他:“我都長大了,你怎么還是這么小�!�
婁影步子一頓,抱住他膝蓋的手指收緊了些:“是,我努力長大�!�
池小池用拳頭在他胸口蓋了個章:“給你小紅花�!�
婁影:“謝謝池老師�!�
這個稱呼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回可以看著他,喊他的名字了。
光明正大,不受任何契約約束。
婁影試探著:“小池?”
池小池迷迷糊糊的:“嗯?”
“小池�!�
“嗯……”
婁影偏過頭去:“池小池?”
池小池覺得自己有點下滑,樹袋熊似的主動攀著婁影的脖子往上趴了趴,額頭恰好和婁影的額頭輕輕相觸。
兩個人的頭抵在一起,只有這點接觸,卻已足夠叫人心安。
被酒精炙得滾燙的皮膚碰到這點清涼,舒服得池小池輕輕吸了一口氣,才乖乖地應(yīng):“嗯。”
婁影滿腔疼惜地頂了頂他的額心,背著低低夢囈的池小池又走出幾步。
池小池的幻夢雜亂無章,東跳西跳,他嘟囔了幾句他說過的電影臺詞,又抓住他胸前衣服小聲道“Lucas,我要接那個話劇”。
婁影心間一悸。
他想起了把池小池送進系統(tǒng)的那臺意外松脫的吊燈。
在婁影的記憶里,還存有那個老劇院的影子。
從他們所在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出發(fā),騎自行車大約一個小時,會到達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是著名的文化之鄉(xiāng),舉辦過好幾屆戲劇文化節(jié)。那間兼職電影院的劇院,就在那個小鎮(zhèn)的邊緣位置,只辦過寥寥幾場小話劇,放過無數(shù)場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