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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名叫糖糖的女孩還是抽抽搭搭的,路依依就握著她的手搖晃著。

    “好了好了,好哭精,走了走了�!甭芬酪琅呐呐⒌谋常ь^看著我,“你最近有空么?我們?nèi)コ璋�?�?br />
    “唱歌?嗯,也成啊�!蔽尹c了點頭,心里有個小野獸跳了一下,隨即寂然無聲。

    “什么時候?”

    “明天晚上吧,明兒晚上我不值班。”

    “好,那武寧路上那個上海歌城,我們上次去過的那個。七點吧�!�

    “行啊。”

    路依依扶著那個女孩要走,又看了看我:“你現(xiàn)在去哪里��?”

    “我等著賣我的磁懸浮票,”我忽然想起來,“你們要不要坐磁懸浮回去?我這張票賣給你吧�!�

    “我才不,我開車過來的�!甭芬酪缹ξ彝铝送律囝^,“明兒唱歌啊,別忘了!”

    兩個女孩走了,磁懸浮的入口處我獨自站著,看著她們的背影。路依依有輛不錯的寶馬Z4跑車,我想著也許其實我本來可以讓路依依送我一程的,這樣我又省下19塊錢。

    最后我站了45分鐘,等到了一個老太太,以45塊錢的價格賣掉了回去的票,這樣等于我只花了35塊錢坐了一趟磁浮,我有點欽佩自己的經(jīng)濟頭腦了。

    我乘機場一號專線回靜安寺,大巴里空蕩蕩的只有我和一個一直抽一種薄荷煙的老男人。

    我把我的手機接上耳機開始聽《北京一夜》,我在練習,我覺得這是一首可以大殺四方的歌,練會了免得在路依依那幫小妮子面前丟了面子。天漸漸地黑了下去,大巴經(jīng)過高架進了城區(qū),在空蕩蕩的街頭左拐右拐。我看見兩側(cè)的高檔寫字樓默默地矗立著,有些樓上的玻璃幕墻東一塊西一塊地碎了,里面沒有燈,缺了玻璃的地方黑洞洞的像是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

    我沖上中信泰富廣場31樓,有點氣喘。巨大的環(huán)形辦公室里面只剩了一半的人,我走到林瀾的桌邊,她不在那里。

    “林瀾呢?”我問旁邊的張皓,“去恒隆廣場那邊了?”

    林瀾是協(xié)調(diào)員,有兩張辦公桌,一張在中信這邊,另外一張在恒隆廣場的參謀部。

    “喲,送花�。课铱次铱�,最近花漲價了沒有?”張皓笑。

    “幫她捎的,她人呢?”

    “下班啦,都幾點了你也不看看。”

    “哦�!蔽易チ俗ツX袋。

    我的目光落在林瀾的桌上,那里有一只細頸的玻璃花瓶,昨天它還是空的,現(xiàn)在里面有一束香水百合。

    越過南京西路就是我們的宿舍,我們?nèi)缃竦乃奚崾窃阱\滄文華酒店。戰(zhàn)前這里是上海有數(shù)的幾家豪華酒店之一,據(jù)說一個單間1200多,不過隨著中信泰富廣場和恒隆廣場被部隊征用了,錦滄文華酒店也被納入了軍管,它距離這兩棟高檔寫字樓最近,緊急情況下全體技術員可以傾巢出動。

    錦滄文華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廳顯得有些凌亂,絕大部分服務人員也都回家歇著了,進進出出的都是軍人。大家也并不在乎,大堂里滿地鞋印,駝色的地毯吸飽了污水,被拋棄在一邊的走道里。

    我的房間是1103,床單又沒有換,打開暖瓶,里面空空的。我把花扔在桌上,剛坐下,外面就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個高個子立刻把腦袋探進來。

    “江洋,帝國?”高個子一張瘦臉,兩頰像是被刀刮了似的線條犀利,兩只眼睛精光四溢的,他正挑著眼角看我,倒像是挑釁。

    “還有誰?”

    “二豬唄,我們等人等一下午了。”

    “二打一我不干,你們兩個耍賴,一開局就過來拆我基地�!�

    “哪能呢,給你配了精兵強將!”

    “誰��?”

    “蘇婉……”

    “我靠,那你還不如給我配一個電腦呢�!蔽覈@了口氣,“也罷!說好了,開局不準直接過來拆基地�!�

    “太小看我們了,菜鳥也是會進步的!哪能老是那一套戰(zhàn)術?我們都在線上,你進novo那個頻道�!备邆子神氣飛揚,轉(zhuǎn)身扭頭,往他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進入novo頻道,游戲已經(jīng)建好了,里面三個人,大豬、二豬和蘇婉。

    這三個人都是和我一個組的技術員。那個高個子就是大豬,名叫潘翰田,二豬叫曾煜,蘇婉則是真名。

    兩豬榮膺這兩個外號是因為大家聯(lián)線玩《帝國時代II》的時候他們都把野外殺豬作為前期發(fā)展的重中之重。二豬的辦法比較傳統(tǒng),派一個人出去把豬引到城鎮(zhèn)中心門口,一幫埋伏在市鎮(zhèn)中心門廊下的兄弟蜂擁而出,弓箭投槍齊上,豬就被滅了。而他的強處在于他對豬的跑步速度和可能的分布異常清楚,簡直到了第六感的地步,素有“牽豬王子”的稱號。大豬的微操作就差多了,派個農(nóng)民出去沒把豬牽到家門口農(nóng)民就被豬拱死了,后來大豬采取了至為豪放的方式,一幫人出去找豬,就地宰殺之后,在豬旁邊蓋一個磨坊采集豬肉,美其名曰“殺到哪里蓋到哪里”。

    “江洋你要掩護我,等我出了麻木盧克我就去踩大豬的游俠!”游戲開始的時候,蘇婉在聊天頻道里說。

    我說:“我暈�!�

    蘇婉是個女孩,超級菜鳥,總是造出無數(shù)的箭塔龜縮防御,然后在家拼命地搞生產(chǎn),組織軍事力量。不到積累出兩隊黃金兵來,她絕不出動。當然,等到她出動的時候她的盟友早被踏平了,然后她自己就被海量的軍隊吞噬了。

    這個游戲是我教會這幫人的,后來我就變成了他們的對練。

    游戲開始,茫茫冰原上,我是一小撮法蘭西人,在一片叢樹林中有著一個城鎮(zhèn)中心、幾個農(nóng)民和一匹偵察馬。

    我在野外找到了六只羊兩片漿果林,隨手建了雙伐木場,按部就班開始搞建設。這個時候大豬和二豬應該都在奮力殺豬,我可以稍微開一會兒小差。我快手點了兩下農(nóng)民建造,摘下耳機,從口袋里摸出手機。

    “我今天有飛行訓練,回來晚了,你不在了。明兒我們?nèi)タɡ璒K,你去不去?”我寫了條短信發(fā)個林瀾。

    “我明天有事啊,晚上沒空,唱歌我就不去了。”

    我心里那個雀躍了一陣子的小野獸“呀唔”了一聲,鉆了回去。

    我是怎么認識林瀾的呢?

    每次想到這個,我都要想一會兒,因為時間過去了很久。再回想起來,那些畫面就像被濕氣暈開的彩畫,一切的人影光彩都帶著一道柔軟的暈邊,讓我覺得很不真實。

    就在教導主任廢了我那份哥倫比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解放軍7488部隊的入伍動員大會就在體育中心召開。除了我們物理系這個班,還有數(shù)學系的一個班,都屬于中央軍委明令的限制專業(yè),兩撥兄弟毫不知情的時候上了同一條賊船,也曾在一起上大課的時候為了占座動過拳頭。如今四目相對兔死狐悲,忽然就親熱起來,兩撥人互相拍著肩膀進了體育中心。

    出乎我們的意料,體育中心里面并沒有軍裝筆挺面目森嚴的人。那是一個冷餐會的樣子,左右兩排長桌的銀盤里面是新鮮的基圍蝦、水果沙拉和小塊匹薩什么的,桌子后面站著衣著挺拔的侍應生,倒像是從友誼賓館請來的。一幫學生本來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覺悟,不過一看這個陣勢那么和藹,反而有點吃斷頭酒的不安。

    而這個時候我正在南門外的一家火鍋館子里面吃飯。梁康他們做東請我,遺憾我的大好華爾街人生從此付諸東流。啤酒灌了無數(shù),我心里膽氣橫生,恨不得站起來說老子就是不去部隊,看他們能殺了老子?梁康說江洋你萬萬不可,這個是部隊紀律,你要是投敵叛國,是真的要上軍事法庭的。我心里的氣焰低落下去,一個勁兒地涮肉,大家也無話可說。

    這個時候我從梁康的肩膀上看見了那個女孩。她一個人對著一個小鍋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注意她,好象我盯著她的時候世界就安靜起來了,也許她是長得很漂亮,不過那不是主要原因。我后來想也許是因為她當時正在做的事,她輕輕在玻璃上面呵了氣,用手指畫著什么東西,各種凌亂而又飛揚的線條。畫完了,她就看著那些線條笑笑,然后看著水汽消失,線條也隱去。

    在我看她的整個過程里,她一口東西都沒有吃,就在那里呵氣,畫東西,一個人笑。

    然后梁康他們把我拖走了,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我回了一下頭,她側(cè)著臉,一彎細細的卷發(fā)蜷在耳邊,像是細巧的鉤子。我混在鬧哄哄的人群里面看著前面的講臺,該來講話的軍官已經(jīng)遲了,年級主任一再叫我們安靜,而那些沒吃飯的兄弟們看著冷餐肚子正在咕咕作響。

    “大家鼓掌歡迎解放軍7488部隊的代表!”年級主任忽地如釋重負。

    大家的目光投過去,一個淺紫色裙子的女孩匆匆忙忙地從后面跑上了講臺,尷尬地對著大家笑了笑。一時間會場寂靜如斯,所有人都懷疑是否年級主任搞錯了,我們等待的難道不是解放軍7488部隊的一個軍代表?

    “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迸Ⅻc著頭,耳朵邊那一鉤頭發(fā)輕輕地顫,“我從來沒有來過北大,剛才在圖書館看書,一下子忘記時間了�!�

    她看似有些尷尬的笑容很大程度上打消了大家的敵意,無論怎么看,那只不過是一個約會遲到的女孩。

    年級主任帶頭鼓起掌來:“大家歡迎,請林中尉發(fā)言!”

    “謝謝,大家隨意,其實今天沒有什么政治任務,只是先認識一下。但是如果有問題,我們會為大家解答�!迸⒗砹死眍^發(fā),“我叫林瀾,解放軍7488部隊的中尉協(xié)調(diào)員�!�

    然后她從講臺上走下來,跟大家比了一個手勢,率先去拿餐盤了。我比大家晚了一點,站在那里想起一面呵了氣的玻璃上凌亂的線條。

    是的,我在火鍋店看見的,和我在講臺上看見的是同一個人。林瀾第一次吸引我,是因為我知道她說謊了,她那時根本不在圖書館參觀,而是在火鍋店一個人做一件很無聊的事。那些凌亂的線條組成了一只模樣很卡通的小野獸,從那個時候開始,它活在我心里。

    冷餐會結束了還有舞會,林瀾領跳了第一支舞。當時北大掃盲舞會還在教國標,而林瀾跳的是Salsa舞,她領盡了當天活動的全部風頭,好在這兩個班是典型的羅漢班,一個女生都沒有,也沒有人因此妒忌不滿。不過我也明白這一切的用意,就在餐會和舞會中間,便裝的年輕軍人就跟我們在一起聊天說話,他們中多數(shù)是女孩,熱鬧的氣氛中她們精致內(nèi)斂。我能夠感覺到她們是一個人負責一到兩個學生的溝通,我想軍隊迫切要知道他們培養(yǎng)的這支技術力量是否足以送上戰(zhàn)場。

    跟我們說話的是一個圓臉的女孩,后來我知道那是蘇婉。我和蘇婉聊著天,看見林瀾穿過會場,她環(huán)顧的時候看見了我,對我笑了一下。

    活動結束得很晚,我走出來的時候林瀾正好站在門邊。

    “我有幾個問題�!蔽艺f。

    “嗯,一路走一路說,我要從小南門走。”

    我們兩個并肩溜達,林瀾的鞋跟滴滴答答。

    “林中尉,國家要我們服役,對我們還是比較突然的,”我抓了抓頭,“軍隊生活我們不了解,其實我們里面很多人是很猶豫的�!�

    “怕什么?”

    “受限制,不自由�!�

    “其實從我內(nèi)心來說,”林瀾斟酌了一下語句,“軍隊肯定是一個框子了,沒有在學校或者在企業(yè)里那么自由,不過框子也沒什么,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軍隊里面你會學會很多�!�

    “嗯。”

    “自由是什么呢?真的自由,你就飛了,好像世界上只有一個點讓你起飛,你飛到空氣里,未必能找到路飛回來�!�

    “嗯�!�

    “完整的自由沒有過,軍隊的生活慢慢就會習慣的,不是多可怕的事情。”林瀾聳聳肩,“我現(xiàn)在也挺好,可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嗯。”

    “你嗯嗯的,到底知道了么?”她彎下腰去,再仰起頭看著我。她跟我差不多高,而我低著頭,只有這么她才能看見我的臉。

    “嗯,我在想?yún)��!蔽矣挚匆娝且汇^小頭發(fā)。

    “那你想你的,喂,小南門還有多遠?我們怎么像是在原地兜圈子?”林瀾忽然說。

    我忽地站住了,前前后后地看,我們溜達著把其他人都丟掉了,正在28樓前的小道上。

    “哦,那我送你出去�!蔽艺f。

    我們一路走,我的好奇心終于跳了出來:“你沒去圖書館吧?我在涮鍋那里看見你了�!�

    “嗯,沒去啊�!绷譃懸埠芴拱�。

    “凝結的時間,流動的語言,黑色的霧里,有隱約的光……”又走了一陣子,沒有什么話,林瀾開始唱歌,寂寂寥寥。

    那時候戰(zhàn)爭還沒有開始,天空里沒有塵埃云,不會下雨,沒有捕食者。我和林瀾走在北大28樓前的小路上,林瀾唱著一支我不曾聽過的歌,頭頂銀杏樹漆黑如墨,風吹來樹葉嘩嘩地響。

    那一年我22歲,林瀾23歲。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給林瀾發(fā)了第一條短信:“林中尉,我是今天動員大會的江洋,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不知道你有沒有空�!�

    “嗯,我知道,我記了你的手機號啊,你說�!�

    “如果我不想?yún)⒓硬筷牭姆峙洌惺裁磻土P?”

    “你也可以放棄分配,作為后備人員。你的戶口會被留在學校,不能就業(yè),等待緊急征召令�!�

    “嗯,我明白了�!�

    “害怕么?”

    “不,只是忽然間變化太大�!�

    “有的事還是要你自己想,我?guī)筒簧厦�,還有問題么?”

    “沒有了,謝謝�!�

    “那我不陪你聊天了,我在卸妝,,好睡。”

    整個一個晚上我都在思考,想一個人的笑容和她畫在玻璃上的線條。

    林瀾教會了我一件事,就是其實我根本沒有明白過女人在想什么。而她是我一生中遇見的第一個女人,我不懂這個女人在想什么,可是我又真的很想知道。

    再次見到林瀾,還是在體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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