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輸了。”
傳來他的一聲輕笑,我抬頭看了一眼他。他吸著煙,目光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突然蔓延開來,寂靜的辦公室里只能聽到我們彼此的呼吸聲。
“我想要你加入史塔西�!�
我還沒緩過神,他突然來了這么一句,讓我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
什么?叫我加入史塔西?
什么史,什么塔,什么西?
叫誰加入史塔西?
那可是國家公務(wù)機構(gòu),我這種地痞流氓出身能加入?
不對,我為什么要成為一名可怕的秘密警察啊……
“這……這……”我語無倫次,最終深吸一口氣,問:“為什么?”
他微微側(cè)頭,點起了一根煙,目光盯著燃燒的煙頭,舉重若輕地說:“當我的線人�!�
我又是一驚!
這人是對我有什么誤解嗎?說好聽了叫線人,說不好聽了就是間諜!
而我,哪有那個能力?殺人易容竊聽樣樣不會。
還有,為什么他要在史塔西里安置線人?他們不是一派的嗎?
好復(fù)雜我的腦子快不夠用了。
“愿意嗎?”他吸了口煙,看向我并沒有多余的表情。
我猜不透他的想法,只是搖了搖頭:“不愿意�!�
“為什么?”他微瞇起碧色的眼睛,周身散發(fā)出危險的氣場。
“我不適合做秘密警察,將軍,我沒那個能力�!蔽颐蚓o唇,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
他嘴角勾了勾:“可是,我想要你去。萊茵,重點是,我想要你去�!�
瞬間一股怒火竄進了我的心里,我強壓住怒氣,恭敬地說:“但那不是我的選擇�!�
“你的選擇是什么?告訴我。”
“醫(yī)生,我想當一名醫(yī)生,等我找到了米夏,我會去讀醫(yī)學(xué)院,有人跟我說會贊助我讀書。阿茲雷爾將軍,我會成為一名醫(yī)生�!�
我的語氣激動起來,恨恨盯著他,誓要為自己捍衛(wèi)未來。
“啊,是這樣�!�
他佯裝驚訝,發(fā)出軟軟的一聲,眼角含著溫柔笑意,我敏銳地捕捉到那笑意當中的一絲惡劣。
我還沒猜測出這抹笑意的含義,他掐滅了香煙,一縷輕煙升騰,繚繞著消失。
“你說過要贊助他讀書嗎?”他笑著側(cè)頭,望向那扇黑色的門。
我瞬間渾身發(fā)寒。
“是啊,我說過�!�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身影,哦,上帝!薩沙走了出來,我的薩沙,穿著克格勃上校的軍服走了出來。
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這感覺讓我每個毛孔里都嘶嘶冒著寒氣。
眼前兩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仿佛承載了難以抵御的重量,我不由自主地僵硬,打著寒顫。
“小萊茵,嚇傻了?”
薩沙走到我面前,捧起了我的臉。
他終于捧起了我的臉,穿著克格勃的軍服,當著尤利安的面。
“還認識我嗎?”
“薩沙……”我淚水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你是克格勃……哦,薩沙……”
“是啊,小萊茵,我一直是�!�
他溫柔地幫我擦去淚水,指腹的觸感猶如真絲般細膩,原來是這種感覺,被他撫摸,原來是這種感覺。
他依舊笑得如春陽般和煦,就連那身嚴肅的軍服都變得柔和起來。薩沙是克格勃,是可怕的特工和間諜,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抓住他的手,激動地問他:
“那你醫(yī)生的身份呢?假的嗎?”
他輕輕掙脫了我的手:“也是真的,萊茵,一名克格勃會有很多身份,每一個身份都是真的�!�
我突然感覺很悲傷,我意識到我是喜歡薩沙的,我很喜歡他,喜歡的是作為醫(yī)生的他,可是當他還是一名克格勃,哦上帝,我該怎么辦!
薩沙,我該怎么辦!
我盯著他,目光不肯移動分毫,我只想要得到他最初的溫暖,于是我想也沒想就問了出來,完全忘記了尤利安還在一旁。
“你對我的好呢?對我的溫柔呢?那些也都是真實的嗎?”
薩沙撫摸我的頭:“都是真的,親愛的萊茵,都是真的�!�
“可……可那是你主動的嗎?還是說……”
薩沙笑容微微一滯,目光閃爍起來:“一名克格勃高級軍官是不會和德國人有這么密切的關(guān)系的,萊茵,你得明白,你得……”
他深吸了口氣,仿佛說出來對他來說也是艱難的:“這是我的任務(wù),來自阿茲雷爾將軍的命令,他囑托我,要好好照顧你,你那時生病了,病得很重,比你想象的要重……”
“不!”我拍開了他的手:“那就是假的!”
我哭了起來,薩沙對我的好,居然全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站起身,抓住薩沙的肩膀,哭著說:“我以為你是真心對我好的,我,我……我差點……我差點……哦,不!”
薩沙顯然沒想到我的反應(yīng)這么激烈,他還是耐心安撫我:“我是真心的,萊茵,即使是任務(wù),我也是真心的,阿茲雷爾將軍也很關(guān)心你,他比誰都要關(guān)心你�!�
阿茲雷爾將軍,阿茲雷爾將軍。
科帕茨基上校,科帕茨基上校。
“上帝�。∧銈兌际菒耗�!”我退后一步,望向一旁沉默許久的尤利安:“你是故意引我來殺你的,你明明知道我的計劃,卻故意讓我實施,然后讓米夏替我擔罪,借此把我捆在身邊……”
“而你!”我看向薩沙:“你給了我不該有的夢想,然后親手毀掉了他!上帝!你們?yōu)槭裁匆@么殘忍地對我!”
尤利安依舊沉默,面無表情地看我,薩沙蒼白的嘴唇無聲地翕動,擠出一抹僵硬地笑容向我走來,伸出雙手妄想繼續(xù)安撫我:“小萊茵,乖,別激動,我們都是為你好。”
我搖頭,往后退,凝視著他的眼睛:“那么我問你,你也想要我加入史塔西嗎?”
薩沙的腳步停住,片刻后他神情變得冰冷,就和尤利安一模一樣。
“是的,萊茵,我希望你加入史塔西�!彼钌羁粗遥骸跋嘈盼遥阋尤胧匪�。”
淚水不爭氣地涌下,我不知道多年后薩沙有多么后悔這一刻,也不知道此刻尤利安平靜的外表下內(nèi)心里翻起了何等的驚天巨浪。
我只是覺得眩暈,分不清真假。
或許,本就沒有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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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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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于是
9
年的夏天,我光榮地成為了一名史塔西。
在前往總部大樓述職的前一晚,尤利安跟我說晚上在白色宅邸的琴房等他。
這還是第一次,我不是周末但仍待在卡爾斯霍斯特。這個蘇聯(lián)軍區(qū)大本營,這個克格勃總部所在地,這個充滿危險的謊言與陰謀的地方。
我呆坐在琴房里,看著天色漸晚,六月的夜空明朗,星辰垂掛在天際。
不知不覺,我腦海里涌入那首詩。
“走到岸邊——
那里的波浪啊,
將涌來親吻你的雙腳,
神秘而憂郁的星辰,
將在我們頭上閃耀。”
我掀開鋼琴的蓋子,彈奏起了六月船歌。
你看,萊茵這個人有多么不知好歹。
一年前還是個地痞混混,現(xiàn)在卻在高級的將軍宅邸里彈鋼琴。
幾天前一躍成為國家安全部的高級警察,抱著個人人都想不來的鐵飯碗。
吃穿不愁了,模樣都張開了,走到哪里都說是個日耳曼帥小伙兒了。
可這人居然彈琴彈著彈著流起淚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么。
琴聲落罷,另外一道比琴聲還動人的聲音響起。
“你總是哭�!�
尤利安穿著軍裝走了進來,帶著工作一天之后的倦容,關(guān)上了門:“我最討厭男人哭�!�
我扯了扯嘴角:“沒辦法啊,我不像個男人嘛�!�
他徑直走到大理石臺前,倒了一杯伏特加一飲而下,放下杯子,他出神地望向窗外。喉結(jié)在白皙的脖頸上下滾動,烈性的酒液殘余一絲在他的唇角。淺金色的睫羽映照著夜色,仿有星辰閃爍其上。
他站了大約幾分鐘,默然不語,只是看著窗外。
寂靜在蔓延,他的話語總是很少。
良久,他突然開口。
“你很害怕克格勃嗎?”
“是人都怕。”
“即使那個人是薩沙?”
他轉(zhuǎn)頭看我,仿佛在期待我的回答。
我低下了頭,如果是薩沙,說實話,我不知道。
即使他是克格勃高級軍官,我也不知道是否該怕他。他的溫柔只要一顯露,就如潮水般涌來,我本能地就會淪陷。
“你喜歡他?”尤利安走到我面前,伸手捻起了我的下巴。
唉,這人,為什么總用這個動作呢?
我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是喜歡薩沙這個人,還是喜歡和他綁定在一起的夢想,這個問題已經(jīng)困擾我很久了。
我不知道對他是否是愛情,但知道自己的確很喜歡他。
“喜歡他�!蔽艺f:“真的喜歡他�!�
尤利安眼眸微不可察地顫動,問:“那我呢?喜歡我嗎?”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他問得那么直接。
艾倫跟我說過,當你無法回答一個人的問題時,你就拿同樣的問題反問他。
“那你喜歡我嗎?”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仿佛要看透他的靈魂。
綠色的,深沉的,如湖泊般深藏不露的靈魂。
沉默片刻,他松開了我,說:“萊茵,站起來�!�
我老老實實地站起來,一年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聽他的話,很習(xí)慣,只要他開心。
他向我走了一步,面對面地貼了上來,微微俯身,將我的兩手摁在了鋼琴上。
嗡……鋼琴發(fā)出長長的嗡鳴。
我們的距離消除了,完完整整的,他貼在我身上,將我懟在鋼琴前,讓我的鼻尖輕觸他的下頜,讓我動彈不得。
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沒有任何多余的話語,他吻了上來。
令人產(chǎn)生無限遐思的柔軟的唇,吻在我的唇上。
呼吸淺淺地交織著,我因悸動而顫抖,但已無懼怕,仿佛這個吻是早就已經(jīng)注定的,我笨拙地回應(yīng)他,舌尖溫柔地糾纏,彼此的氣息交換在漂浮著冷杉林味道的靜謐空氣里。
一吻落罷,他凝視我的眼睛。
“萊茵,你可以喜歡別人,但你得愛我�!�
他親吻我的眼睛。
“你只能愛我�!�
那晚我沒有睡在沙發(fā)上,洗完澡后,他牽著我走進他的臥室。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尤利安的臥室,簡約的布局,暗綠色的床帳,潔白松軟的床被。
我們再也沒有親吻,也沒有任何別的交談,甚至都沒有對目前的狀況做相應(yīng)的解釋。他只是牽著我,讓我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
他不說喜歡我,我也不說喜歡他。
而對于他說,我必須得愛他這件事,我也沒有做任何回應(yīng)。
那一晚,我們只是共枕而眠,像兩個純情的少年,最親密的動作,也不過是他從后環(huán)住了我。
如果我的記憶沒錯,那是他第一次抱我。
溫溫柔柔的,他的胸膛透著一股暖意,就像雪原上燃燒的一簇篝火。熱流從我的肩胛流淌到全身,溫暖悸動的身體,撫慰受傷的靈魂。
直到第二天,黎明的第一束陽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床上,我們相擁醒來。
我和他道別,他在我臉上落上一吻。
“記住我說的話。”
他碧色的眼眸里滿是深情,我淺笑地點頭,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把他的話真記在心里了。
我可以喜歡任何人,但我必須得愛尤利安。
我走到門口,止住腳步,轉(zhuǎn)身看站在白紗簾前的他。
“我可以相信你嗎?尤利安。”
他唇角緩慢地揚起,真摯的笑容綻放在他那張朝露般清澈的絕美臉龐上。
窗外透進的夏日陽光將他籠罩在內(nèi),沉靜如水的綠眸里仿若吹起一陣清風(fēng),微瀾蕩漾。
“你永遠可以相信我,萊茵�!�
我深深望著他,或許就是在這個早晨,我愛上了尤利安。
又或許,我愛的,一直都是尤利安。
但這得等很久之后我才能明白了。
看了一眼又一眼。
陽光下的尤利安。
哦,我既愛又恨的尤利安。
我的,尤利安。
東柏林蒼藍的天空中,盤旋著一群灰鴿。
盤旋著,向下俯視著。
我抬頭看它們,它們仿佛也在看我。
我笑了,收回視線。
魯斯徹斯特大街
號,一組由49棟大樓組成的龐大灰色建筑群形成規(guī)則的封閉狀矩形,如同高砌的圍墻。每棟樓都無明顯的門牌標識,只是沉默地矗立在那里,仿佛審視的巨人。
史塔西總部,森寒的風(fēng)穿梭其中,人站在樓群渺小到里很容易被忽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這個師從蘇聯(lián)情報機構(gòu)克格勃,繼承了納粹時期蓋世太保的經(jīng)驗和工作態(tài)度,以縝密和嚴謹?shù)淖黠L(fēng),在這短短的一年多里就將秘密警察和情報業(yè)務(wù)發(fā)展到了可怕高度的東德國家機構(gòu),正張開雙臂擁我入懷。
“WIR
SIND
UEBERALL(我們無處不在)。”
看著總部里貼著的這句標語,我又抬頭看了看天。
灰鴿已不見,只剩東柏林的天。
灰色的天。
我穿著件卡其色風(fēng)衣,拎著一個艾倫挑選的手提包,讓自己看起來還算有個精英人士的模樣。在一個穿著史塔西文職人員制服的男人的帶領(lǐng)下,我穿過整個樓群,來到了最深處的一號樓。
“蔡塞爾部長會親自接見您,穆勒先生�!�
說完這名職員就匆匆離去,腳步回響在冷冰冰的走廊上,我深吸了一口氣,敲響了門。
“進來�!�
里面?zhèn)鱽淼穆曇舫鋈艘饬系臏睾痛己瘛?br />
我推門而入,看到偌大的辦公室內(nèi)擺著張黑色辦公桌,桌后坐著一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他穿著一套剪裁利落的西裝,棕色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他身形不算高大,但周身散發(fā)著一股威嚴的氣場。但他目光又十分和煦,站起身向我伸手的笑容簡直算得上真摯可親。
“你好,穆勒先生�!�
彬彬有禮,溫文爾雅,任誰都不想不出這人會是可怕的史塔西頭子,威廉·蔡塞爾部長,管控著所有秘密警察的一級上將。
“您好,部長先生,我是萊茵·穆勒,前來報道……”
我有些緊張,畢竟我接到的通知就是于今天來這里報道,連自己要做什么被分配在哪個部門都一無所知。
蔡塞爾部長看出了我的局促,他十分貼心地緩和氣氛:“你是軍管會直接介紹過來的,萊茵,哦,希望你別介意我叫你萊茵,因為你看起來很年輕,你多少歲了?“
“二十歲了,部長先生。”
“二十歲,的確很年輕,我兒子還活著的話,年紀大概就和你一樣大。”他仿佛跟我閑聊了起來,彎起眼眸親切地笑:“你從沒有接受過任何情報工作或安全保護工作方面的培訓(xùn)?”
“是的,部長先生,我只是在戰(zhàn)時做過幾個月的醫(yī)療兵�!�
“哦,醫(yī)療兵�!辈倘麪柼袅颂裘济骸皯�(zhàn)場上最偉大的就是醫(yī)療兵�!�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該回復(fù)什么,于是問:“部長先生,那么現(xiàn)在我該做些什么呢?”
蔡塞爾看了我一眼,溫柔的眼中第一次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
“你將會在反間諜情報偵察處工作,萊茵,這是阿茲雷爾將軍的命令�!�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他已經(jīng)做到了這一步,連我所在的哪個部門都安排好了。
“可是,我的能力十分有限�!蔽业拖铝祟^:“為什么您會允許我這個走后門的進來呢?哦,我是說,我實在有些不明白……”
“軍管會想知道我們的消息,我們也知道他們想知道我們的消息,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他們想知道我們的消息,消息則需要送信人�!彼钌羁戳宋乙谎郏骸叭R茵,這一切說起來很拗口,但我相信你會明白的,不需要花很長時間,你就會明白一切�!�
我突然想到尤利安曾說過這個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復(fù)雜得多,似乎有些東西我已經(jīng)不知不覺間觸碰到了。
于是我站起身,對蔡塞爾部長鞠了一躬。
“無論如何,我都會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請您放心�!�
蔡塞爾露出和煦的笑容,走上前來拍了拍我的肩。
“那么,我親愛的穆勒同志,請記住我們的座右銘——”
“黨的劍與盾�!�
他指向墻上的那個巨大的史塔西標志,一只有力的手緊握一支帶著刺刀的槍,槍上飄揚著一面鮮紅的旗幟,黑黃兩道橫杠中,暗金色的麥穗圍繞著一個長得像船錨的符號。
“WIR
SIND
UEBERALL�!彼聪蛭摇�
“W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