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紀輕舟這才恍然大悟:“沒想到你還在認真替我出主意啊,真是感天動地�!�
他思考了幾秒,覺得這還真是個不錯的主意,旋即又生出疑慮:“那要是他們看不上我的圖樣怎么辦?”
“那是你的問題�!�
“住嘴,用不著你提醒。”
既然有了可執(zhí)行的方案,紀輕舟心情就比方才放松了些許。
他邊吃飯邊安排道:“明天我去你說的老字號問問,他們能看上我的圖紙最好,看不上我也只能抱憾放棄這筆訂單了。
“不管結(jié)果如何,接下來我都有的忙了,除了客戶的訂單,還有你母親的外套和答應(yīng)給玲玲做的裙子�!�
“玲玲?”
“解玲瓏,我不是說過要讓她在五月穿上小裙子嘛,現(xiàn)在都四月底了,時間過得真快……”
紀輕舟慢悠悠感嘆著,“所以明后兩天預(yù)計中午都不回來吃了,你應(yīng)當能理解吧?”
解予安:“怎么不干脆住外邊?”
“你是巴不得我在店里忙上幾個月不回家吧?”
紀輕舟冷笑一聲,故意壓低嗓音惡狠狠道:“別做夢了,我不但每天晚上都要回來蹭你家飯吃,還要霸占你的床,半夜再化身夢魘纏著你�!�
“幼稚。”解予安嗤了一聲,扭過了頭去,嘴角壓得平平的,一副懶得與他多言的模樣。
紀輕舟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的表情,覺得解予安要是眼睛還健在,此時一定會控制不住翻一個大大的白眼。
話題結(jié)束,室內(nèi)突然間寂靜下來,唯有碗筷的碰撞聲時不時響起。
彌漫在小圓餐桌上的氣氛雖不太愉快,解予安卻也沒起身,就這么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候。
直到紀輕舟把飯吃完,兩人方一同起身回臥室去。
第20章
狐假虎威
翌日一早,紀輕舟到店后,先將昨日購買的面料過水做了預(yù)縮處理。
待施玄曼和方碧蓉的凈體數(shù)據(jù)送來,便開始著手對施小姐購買的那套西式裙做尺寸上的修改,使其更適合施玄曼穿著。
花費了小半天的時間,改完了裙子的尺寸,他將衣服重新整燙,折疊后用竹麻紙包裝好,寫上名字放在成品架上。
此時已臨近下午兩點,今天依舊沒什么生意上門,他花了些時間做完了方小姐那件旗袍的打版工作后,便提前關(guān)上了店門,背上挎包走上街去,繼續(xù)昨天未完成的任務(wù)。
早上出門前,紀輕舟特地向家里的傭人請教了上海的老字號綢緞莊有哪些,分別在什么位置,然后篩去那些距離較遠的,選定了南京路附近的幾家作為目標。
他首先去的是一家名為“泰明祥”的綢緞莊。
聽說是蘇州人的產(chǎn)業(yè),老板是蘇州綢緞業(yè)巨商,在江浙滬及廣東地區(qū)都開有多家綢緞莊和紗緞莊,在上海則有三家店面。
紀輕舟去的這家位于南京路和云南路的交叉口,它是座三層樓的中式建筑,門口懸掛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書“黼黻文章”。
不知什么意思,但看起來十分霸氣。
可惜他來的時機不巧,店里掌柜恰好有事外出,詢問伙計,伙計則表示自己沒有做主的權(quán)利,請他改日再來。
店伙計的態(tài)度友好禮貌,紀輕舟自然不會過多糾纏,既然“泰明祥”不行,他便前往另一家距離較近的“新順安”。
同樣是家蘇州人的產(chǎn)業(yè),這家店比起“泰明祥”規(guī)模稍小,但也有三樓三底,掛著金字招牌。
有了上一次的經(jīng)驗,紀輕舟這次向店里的掌柜推銷自己的圖樣時已十分熟練,面帶笑容,眼含光彩,人設(shè)大概就是個積極向上、熱愛工作、討長輩喜歡的商場新人。
這家店的掌柜也很和善,沒有因為紀輕舟并非來消費的顧客就輕視怠慢。
耐心聽完他的來意,并翻看了紀輕舟昨夜連夜繪制的六幅圖樣后,他語氣沉穩(wěn)和緩地說道:
“你畫的這些圖案是蠻有新意的,看得出來有些功底,但這個生意不歸我管,要不你跟我去見見我們經(jīng)理,如何?”
看來有戲啊……
紀輕舟在心里暗暗握緊了拳頭,按捺住欣喜情緒問:“你們經(jīng)理在哪?”
“他就在樓上,你跟我來吧�!闭乒裾f著,把那幾張圖紙還給了他,轉(zhuǎn)身往店內(nèi)深處走去。
紀輕舟于是就跟隨這身材干瘦的掌柜,沿著嘎吱作響的樓梯上了三樓,來到了一扇閉合的棕黑木門前。
掌柜敲了敲門,里邊便傳來一道低沉略有些沙啞的男聲——“進來吧”。
掌柜推開門,率先走了進去。
紀輕舟跟在后邊步入其中,抬眸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是一間裝潢中西合璧的辦公室。
房間的右側(cè)靠白墻擺著舊式的大書櫥,左側(cè)玻璃格窗前有一張長方形書桌,桌后邊坐著一個身穿灰藍色條格紋西裝、年紀三十上下的男子。
紀輕舟與男子在銀邊眼鏡下的眸子對上了視線,隨即露出笑容,朝對方點頭致意。
“這位先生是來兜售印花圖樣的�!闭乒裣蚰悄腥撕唵谓淮讼录o輕舟的來意,又扭頭朝紀輕舟介紹了句,“這是我們顧經(jīng)理,你找他談吧�!�
說罷,便疾步退出了辦公室。
“顧經(jīng)理你好,這是我的名片。”
紀輕舟主動問候,拿出一張名片放在辦公桌上,想要給對方留下一個好的印象,以方便之后的交流。
那梳著油頭、留著兩撇胡子的男子拿起名片細細地瞧了幾眼,繼而起身,朝紀輕舟伸出手掌道:“顧泊生�!�
他的個子比紀輕舟矮幾公分,身材偏瘦,看得出來是不常鍛煉的類型,但臉龐輪廓棱角分明,長了雙含情脈脈的濃眉大眼,看去并不令人討厭。
紀輕舟與他握了握手,收回手時,感到對方的手指若有似無地從自己手背撫摸而過。
他當即看向顧泊生的眼睛,對方嘴角掛著微笑,神色正常,沒有異樣。
“這是你的樣稿?”顧泊生看著他手上的圖紙詢問。
“是的,您請過目�!奔o輕舟將那六張稿紙遞給他。
顧泊生接過后,一張張地翻看,很快就將圖樣都瀏覽了一遍。
“很出色的畫技�!彼麑D紙整理齊整,還給紀輕舟,吐字緩慢地說道:“你的圖案我們都可以買下,我甚至覺得我們可以長期合作�!�
“多謝夸獎�!辈恢獮楹危o輕舟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下莫名地生出一絲煩亂。
對方對他畫技的稱贊毫無感情,聽起來像公式化的客套,這么一來,他的后半句話就十分古怪。
“新順安”好歹是個大企業(yè),肯定有自己的圖案設(shè)計師,只是看了幾張圖樣就說要長期合作,至于這么求賢若渴嗎?
不過,他雖有些疑慮,但跑了這么多家好不容易看見希望,他也不會因為這點疑惑就放棄這次機會,便還是維持著笑容商議道:
“若是能和貴公司達成合作,能否答應(yīng)我一件事,就是盡快地印染其中一版圖樣的杭羅,再給我個樣料。”
顧泊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直接回應(yīng)。
他慢條斯理地看了眼墻上的掛鐘,笑了笑道:“紀先生來之前,我正打算去找家茶樓坐坐,消磨下時間,要不我請你,我們邊吃邊談?”
紀輕舟其實不太想同人磨磨唧唧地吃飯聊天,但他清楚蘇州人確實有在茶館談生意的習(xí)慣,便還是答應(yīng)下來:“好的�!�
·
臨近五月的午后,穿透枝葉照射下來的陽光幾如夏日般炫目刺眼。
到綢緞莊門口,顧泊生攔了兩輛黃包車,帶上紀輕舟去了南京路上的一家茶樓。
那是座三層高的洋樓,四面都是玻璃窗,透過玻璃可隱約瞧見里面的茶座人頭攢動,幾乎座無虛席。
跟著顧泊生進入那嵌著玻璃的大門前,紀輕舟掃了眼茶樓招牌,棕褐的木牌匾上雕刻著“大觀”二墨字。
他微挑了下眉,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但這絲若有似無的感覺,很快就被茶館里傳出的評彈聲給沖散了。
進入茶樓大堂,入門便可見一個書場,臺上彈詞藝人口齒老練地唱著一出傳統(tǒng)文學(xué)改變的書目。
臺下客人吃茶聊天,聽到精彩處便搖頭晃腦,鼓掌叫好,好不愜意。
這地方很不錯啊……紀輕舟饒有興致地仰頭環(huán)視了圈二樓的四面回廊。
心想等這段時間忙完,或許可以抽個時間,把解予安拉到這來坐著喝喝茶,聽聽評彈。
他既是蘇州人,對這方面不說很感興趣,起碼不會覺得無聊吧?
大堂里人聲嘈雜,語笑喧闐,顧泊生就領(lǐng)著他徑直地繞過書場,往樓上走。
到了二樓回廊,紀輕舟本以為他會選一處空閑位置入座,結(jié)果他扭頭朝紀輕舟笑著說了句“樓下太吵,我們上三樓吧”,便繼續(xù)地往上走去。
既然不喜歡喧嘩環(huán)境,為什么還要來茶樓談生意?
紀輕舟不禁腹誹。
正當紀輕舟在心里給顧泊生打上“裝模作樣”、“附庸風雅”的標簽時,前面的西裝男伸手推開了位于三樓樓梯口右側(cè)的木門。
隨著那扇門的開啟,一股沉悶渾濁的氣息伴隨著從留聲機釋放的西洋樂聲從里面噴涌而出。
明明是大白天,目之所及光線卻昏暗得似是午夜酒廊。
紀輕舟凝眸望了眼門內(nèi)屏風后惹人聯(lián)想的婆娑身影,挑起眉,以詢問的眼神看向了顧泊生。
“請吧,紀先生�!鳖櫜瓷此萍澥康刈隽藗“請進”的動作。
紀輕舟此時才發(fā)現(xiàn)門內(nèi)兩旁各站了幾個魁梧男子,穿著粗布短打,似是茶樓雇傭的保鏢打手。
這下可真有意思了……
紀輕舟暗自感嘆,目光掃向正側(cè)身觀察自己的顧泊生,嘴角牽起笑意,面不改色地跟他走進了屋內(nèi)。
“顧經(jīng)理好�!彼麄円蝗雰�(nèi),兩旁壯漢便齊齊地向顧泊生鞠躬問候。
紀輕舟假作未聞,神色淡定地邁步往里。
繞過屏風后,一個布滿著珠簾紗幔的寬敞空間映入眼簾。
雖然寬敞,光線卻分外晦暗模糊。
在那串串珠簾、重重輕紗的后方,隱約可見的既有中式的床榻,又有西式沙發(fā)茶幾,男女身影,嬉笑打鬧,瘋瘋癲癲,影影綽綽,彌漫著令人厭惡的腥臭。
視線一轉(zhuǎn),靠墻角落還有幾道漆黑干瘦的人影躺在床榻上,身旁的油燈在天花板上投映著迷蒙的橙色光暈,墻上鬼影般繚繞著奇形怪狀的煙霧。
只掃了幾眼,紀輕舟便明白過來自己是進入了什么地方。
于此同時,這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也令他驟然想起了門口“大觀”二字為何會令他感到熟悉。
“顧經(jīng)理不是說要邊吃邊談嗎?怎么帶我來了這地方?”紀輕舟毫不慌亂地往前踱步。
當穿過一道簾子時,目光暼見了一旁沙發(fā)上的女子,瞳孔不禁收縮了一下。
那是個弱不禁風的姑娘,看起來頂多十六七歲,渾身僅嘴里咬著一方紅色綢帕,面色蒼白,神情痛苦。
顧泊生招手讓侍者送來酒水,轉(zhuǎn)頭看向他時,正好捕捉到那濃密纖長的睫毛有一瞬細微的顫動,心底便認定他是在強裝鎮(zhèn)定,于是愈感心癢難耐。
多么驚喜啊,在那無趣乏味的綢緞莊里,竟然會闖入這么一個姿色不凡的妙人。
那顧盼生輝的雙眸,那皓白如雪的修長脖頸,簡直將他心魂都勾出來了,令他忍不住幻想,當青年沉湎于聲色時,這張神采飛動的臉會散發(fā)出何等動魄驚心的美感。
顧泊生自認有個絕技,不論男女,無需解衣,只要瞧上幾眼,便可確認對方能否使人銷魂蕩魄。
他嘴角禁不住上揚,抬起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壓著嗓音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不好嗎?有酒有食有音樂,還可賞美人。”
說罷,他從侍者手中接過兩杯盛有清澈酒液的玻璃酒杯,將其中一杯遞到了紀輕舟面前。
紀輕舟垂眸看了眼杯中發(fā)泡的香檳酒,故作不滿地撇了下唇角:“抱歉,我是愛國人士,不喝洋酒�!�
“愛國人士……”顧泊生低笑了兩聲,將酒杯放回托盤,“好,那我陪你支持國貨。紹興黃酒如何,我這可有二十年的陳釀�!�
“還是不了,我是紹興人,喝老家的酒會燃起我的思鄉(xiāng)情,影響后面談生意�!�
“洋酒不行,黃酒也不行,那來杯茶水,這總不必推拒了吧?”
顧泊生似乎并不在乎他說的是實話還是借口,聞言就讓侍者去倒兩杯茶來。
過了兩分鐘,侍者送來熱茶,紀輕舟從顧泊生手中接過茶杯,端在手里,并沒有喝。
顧泊生知道他在顧慮什么,自顧自地啜了口茶,將茶杯放到侍者的托盤上,繼而靠近紀輕舟柔聲說道:
“紀先生不用這么防備我,你放心,生意上的事情,一切都好商量,我答應(yīng)你的肯定都會給你�!�
紀輕舟本沒有潔癖,但對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卻令他感到極為黏膩不清爽。
于是故意加大腳步,避開了他的身體接觸,扭頭直言:“恐怕你想要的籌碼,我給不了啊�!�
顧泊生笑容微僵,旋即站定腳步,朝他勾了勾手指,換了一副腔調(diào)說:“來,我?guī)憧礃訓(xùn)|西。”
說著轉(zhuǎn)身穿過右側(cè)柱子間懸掛的珠簾,往里繞過了一道屏風。
既然都走到這了,紀輕舟也不怕他再耍什么花樣,他隨手將茶杯放到侍者的托盤上,跟著穿過珠簾,走到了屏風后面。
下一刻,隨著視野的突然開闊,他呼吸一滯,為眼前的場景所驚愕。
在屏風后面是一排一人高的巨大木籠。
紀輕舟正對的籠子里,一個少年人跪在地上,脖子上拴著鐵鏈。
在悠揚的西洋樂聲里,他雙手緊緊地握著木籠的欄桿,嘴唇緊抿,身體顫抖,汗液若雨珠般不停地滴落。
顧泊生含著笑意走向前,用手指挑起那少年的下巴,朝紀輕舟展示道:“這玩意兒如何?”
隨著他的話語,少年睫毛掩映下迷蒙的黑眸看向了紀輕舟。
他雖注視著他,眼底卻是淡漠、麻木、毫無光彩的,但愈是這樣冷漠不帶一絲情緒的神情,愈是能感受到他存在于世的真實堅韌的生命力量。
在頭頂灑落的橙黃燈光下,少年仰起的面孔上展露出高傲的、無畏的、孤寂的,又仿佛會于不知不覺中沉淪的復(fù)雜情緒。
這極具沖擊力的眼神襲擊著紀輕舟的心臟,令他不由得咬緊了牙,神思恍惚了幾秒。
顧泊生注意到紀輕舟的眼神顫動,志得意滿地收了手。
他一面掏出手帕將從少年下巴上沾到的汗液從手指上擦去,一面說道:“臟是臟了點,但你要喜歡,可以送你隨意品賞�!�
隨著他收手,少年垂下頭去。
紀輕舟收回了目光,若無其事道:“是挺有意思的,但我還是那句話,你想要的,我給不了。”
“你不妨先聽聽我的想法,”顧泊生雙手插進西褲口袋,翹著腳尖時不時地輕點地面,語氣不急不緩,“紀先生,或者我可以叫你輕舟嗎?我對你,和對他們這些玩具的感情不一樣。
“在你今日推開綢緞莊的那扇門時,我一見到你就被你深深地吸引了,你那明凈清澈的眼睛就像十五皎潔的明月,照進了我的心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奧,原來如此,你是想和我談戀愛啊……”紀輕舟故作恍然道:“可是很遺憾,我已婚了�!�
“沒有關(guān)系�!鳖櫜瓷坪跻褜⑺幕卮甬斪瞿J的贊同,舉止不再拘于朋友間的試探。
他前傾身體,放肆地貼近他耳旁笑道:“沒有關(guān)系,我們進步人士,誰的家里還沒個小腳太太呢?”
在國外那些年,紀輕舟其實出入過不少酒吧夜店、私人派對,更穢亂惡濁的場面也不是沒見過,因此對這藏污納垢的場所和顧泊生惺惺作態(tài)的騷擾,固然厭惡,卻也還能容忍。
然而聽見這句話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忍不了一點。
對方道貌岸然的面孔也好,渾身散發(fā)的香精油膏味也好,還有那故作性感的黏糊低沉的嗓音,都令他感到無比的惡心。
于是在顧泊生貼近他的耳廓,幾欲親上他的臉頰時,紀輕舟便忍無可忍地給了他的腦袋一拳頭。
“砰”一聲響,顧泊生猝不及防地撞到籠子的木欄桿上,水晶鏡片的眼鏡“啪”的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抱歉,我每次覺得反胃的時候都控制不住想揍人。”紀輕舟甩了甩手,果斷地轉(zhuǎn)身往門口方向跑去。
顧泊生扶住籠子地吐了口唾沫,腳步踉蹌了一下,便追了上去。
“把他給我攔下!”
身后傳來男人惱羞成怒的吼聲,紀輕舟還沒跑到門口就被四五個打手擋住了去路。
這年頭真是連走狗都猖獗得很!
他不勝其煩地回過頭,望見身后衣著凌亂,形容狼狽的男人時又不禁覺得好笑。
想了想問:“顧經(jīng)理,你這地方其實是鮑家少爺?shù)牡乇P吧?你是他的什么人,他手下的狗嗎?”
顧泊生放下捂著額頭的手,目光狠狠地盯著他:“從哪得來的消息?”
“我阿姨告訴我的,前兩天她才受邀出席了鮑老爺?shù)钠呤畨垩��!?br />
紀輕舟擺出一副天真的模樣回答,“對了,我是不是沒告訴你,我來上海創(chuàng)業(yè)是暫住在我姨父家,我姨父姓解,叫解見山,也就是金豐集團的解董事。”
第21章
自罰一杯
從那晦暗渾濁的環(huán)境中出來,
重新走到陽光鋪灑的馬路上,紀輕舟感覺渾身都被凈化了。
他沿著街道走上了十幾米,突然頓住腳步,
改變方向,有目的地穿過一條弄堂,朝白克路走去。
他走得大大方方,絲毫不擔心后面有人追上來。
自他撂下身份后,
那姓顧的縱使挨了一拳也不敢再攔他,反倒硬是擠出了一絲笑容,讓保鏢送他離開。
顯然,
解董事長的名號在上海灘還是非常有威懾力的。
不過,
回頭這事也得和解見山說上一聲,免得此事傳入解家人耳中,誤以為他整日在外借著解家的名聲為非作歹、狐假虎威。
在大觀茶樓耗了半個多小時,
出來已經(jīng)接近五點。
此時紀輕舟已沒什么談生意的耐心,
只想趕緊回去吃飯休息,
但考慮到他原定要去的最后一家綢緞莊“尚記布莊”就在白克路上,距離不遠,
便想著順帶過去走一趟。
相比南京路的熙攘繁華,白克路要清幽許多,
散落兩邊的更多是居民區(qū)。
尚記布莊雖是老字號布商,
店面卻不大,純中式的裝潢,
柜臺后面只有一個看店的年輕伙計。
紀輕舟瞧著那伙計懶洋洋的模樣,
估摸自己若向?qū)Ψ酵其N圖樣,這伙計多半會用“老板不在,無權(quán)做主”的借口來搪塞他,
便索性同昨日那樣,拿出了自己最需要的那張圖稿,詢問對方能否定制印花。
年輕伙計看了他的圖紙,考慮了幾秒道:“染印之事得問尚婆,她老人家說能做就能做�!�
“尚婆是?”
“就是我們尚記的老板,”伙計指了指門柱上釘著的招牌道,“她正在祥德里的倉庫點貨,就弄堂進去幾十步的樣子,門牌是107號,你要不自己去問問?”
“祥德里是嗎,多謝�!�
紀輕舟微笑著點了點頭,經(jīng)歷了顧泊生的“盛情招待”,這店鋪伙計聽其自便的態(tài)度反倒令他十分安心。
從布莊出來后,紀輕舟依照伙計所指的方向向右走了五六十米,就看到了“祥德里”的牌樓。
步入弄堂,入眼是成排的西洋式紅磚建筑,房屋之間的間距狹窄,頭頂上架滿了晾衣桿。
逐漸西斜的日光照射在一側(cè)屋頂?shù)睦匣⒋吧�,巷子里人影稀疏,偶有鳥雀掠過,在窗前拖曳出斑駁剪影。
紀輕舟快步行走在這布滿了生活氣息的弄堂里,約莫兩分鐘后就找到了尚記的倉庫。
他敲了敲107號的房門,不一會兒便有一身穿綢布長袍的斯文青年前來開門,聽完他的來意后,禮貌地將他帶進了房子里。
穿過那漆黑厚重的大門,進去便是個小小的天井。
青年讓紀輕舟在此等候,隨即快步走進本該是中廳如今已改為倉庫的屋子里,把他的母親叫了出來。
紀輕舟正懷抱著好奇的心態(tài)打量著建筑內(nèi)部的環(huán)境,一晃眼就見對面的房門走出來一位打扮傳統(tǒng)的婦人,應(yīng)當就是尚記的老板。
“你說王老板給你開價一百銀圓?這都不是貪不貪心的事了,他是擺明了不想做你這生意�!�
尚婆看了他的圖紙后,一派正色地與他交談道,“二十五元的價錢,定制一匹杭羅是可賺的,但賺不了幾分幾厘,倘若你不介意我拿你的圖樣繼續(xù)使用,我們不是不可接這筆生意�!�
紀輕舟原本都不抱什么期望了,聽她這么一說,胸中又燃起了火焰:“真的可以做?”
“是能做,但成本在那,用不了太好的染料,花色上多半要打點折扣,紋樣也不會太精細,就看你愿不愿意。”
“……”
他就知道沒那么簡單!
依尚婆的意思,要成這筆生意,他不僅得白送圖樣,花了高價還只能得到一匹有色差的料子,這多少有點冤大頭了。
紀輕舟遺憾地嘆息,朝婦人委婉拒絕道:“我回去考慮考慮,打擾了�!�
從107號的大門出來,遭遇再次失敗的紀輕舟難免有些灰心。
他之所以花費這么多精力去尋找可定制面料的布商,除了想要做成施玄曼的訂單,也是為了自己之后的發(fā)展考慮。
只要在這行上面混,他遲早得找到那么一到兩家信得過的布料商長期合作,否則就只能用人家已有的成品面料,最多對面料做些改造,受限太多,到底不夠特殊。
除此之外,他還需要合作一家靠譜的干洗店或洗衣店,幫他解決布料前期的預(yù)縮整理問題,這樣能節(jié)省很多時間。
但考慮到目前資金不足,后者能自己解決就先自己解決。
至于前者,目前看來同樣很受資金限制。
漫然地走到巷子口,短短幾十步間,紀輕舟已做好了向施玄曼退回定金的準備。
他在巷口判斷了一下方向,正要左轉(zhuǎn)步行回去解公館,這時,一道人影突兀地從斜對面的巷口躥了出來。
那頭發(fā)凌亂的男子左顧右盼間,猛地與紀輕舟對上了視線,接著就徑直地朝他沖了過來。
紀輕舟以為他是要進弄堂里,剛貼著墻避開身體,就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對方急切地懇求道:“先生,先生,您幫幫我吧……”
這是什么?大白天遇上劫匪了?
紀輕舟首先閃過這個念頭,下意識摟緊了自己的斜挎包,旋即注意到男子黑發(fā)遮掩下那雙帶著天然淡漠感的瞳孔,才想起來他們一個小時前隔著籠子見過面。
因為穿上了衣服,他差點沒認出來。
斜對面的巷子里隱約出現(xiàn)了幾道追趕的身影,眨眼間,紀輕舟已大致明白了情況。
他反手握住這少年的手腕,拉著他大步地跑進了巷子,快速地敲開了尚記倉庫的房門。
還是那斯文青年開的門,紀輕舟無暇與他交談,先帶著人跨進了門檻,關(guān)上了大門。
靜待幾秒,未聽見后面有追來的腳步聲,他這才喘了口氣,朝長袍青年笑了笑說:“剛才忘記問了,能否討杯水喝,我有些口渴。”
青年皺著眉頭看向紀輕舟身旁那形容狼狽的少年,問:“這位是?”
“我的伙計,店里有事來找我的�!�
“原來如此�!鼻嗄隃赝痰攸c了點頭,“那我去給你倒杯水,這位小兄弟需要嗎?”
少年垂著腦袋站在紀輕舟身后不聲不響,紀輕舟便替他回了句:“麻煩。”
待青年走進西側(cè)的廚房去倒水,紀輕舟才轉(zhuǎn)身看向那少年人,壓低聲問:“剛才那些是茶樓的打手吧?你逃出來了?”
少年沉默地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殘留幾分倉惶無措。
紀輕舟無聲地打量了他幾眼。
這小子上身穿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衫,下身套著一條打滿補丁的束腿褲,腳上踩著雙破爛草鞋。
長得近脖子的黑發(fā)凌亂地貼著面頰,身上還散發(fā)著茶樓三層特有的煙味混合汗臭的體味,整個人邋遢不堪,難怪方才長袍青年會那樣懷疑地看著他。
來不及詢問太多,青年就送來了涼茶水。
似乎看出他們有事需要交談,他將茶壺放在臺階上,就返回了廂房。
紀輕舟示意少年坐在臺階上休息會兒,提起茶壺給他倒了杯水。
待對方咕嚕咕嚕地喝下整杯茶水,平復(fù)呼吸后,他繼續(xù)問道:“出了什么事?”
少年抿了抿被水滋潤的嘴唇,抬眸看了眼紀輕舟,嗓音沙啞地說道:“說好做一次給兩塊大洋,他們已經(jīng)欠了我六塊,剛才問顧經(jīng)理討錢,他不肯給,我就……我就打了他一拳,然后跑了。”
“你也揍他了?”紀輕舟挑了下眉,有些忍俊不禁,“那家伙是挺欠揍�!�
隨即反應(yīng)過來此事似乎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皺眉道:“等等,你這生意是自愿做的?”
之前聽顧泊生一口一個“玩具”的稱呼籠子里的人,他還以為少年是被家人賣身或者被那姓顧的囚禁了,而聽對方此刻的意思又好似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聽人介紹去的,說是掙錢快�!鄙倌甑痛怪�,雙手糾結(jié)地握著空茶杯,“但我現(xiàn)在把他們得罪了,錢肯定討不來了。”
“你急用錢?”
“我母親病了,要吃藥,診費藥費都很貴,看一次就是三四塊,一個月要十五六塊�!�
少年臉頰上騰起紅暈,解釋道,“我在火柴廠打工,起早貪黑地忙一天,只有三角錢,一個月九塊遠遠不夠,所以……”
“這樣啊……我倒想幫你,可我也沒什么錢。”
紀輕舟瞧得出來,這少年其實不愿說起這些不堪經(jīng)歷,那么他自揭傷疤,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多半是想讓自己出錢救助他。
少年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么,語氣低落道:“我不給您添麻煩了,多謝您剛才幫我�!�
說罷,他將茶杯放到了托盤上,起身準備離開。
“……等等�!奔o輕舟叫停他的動作,站起身面對面地注視著他。
這少年看著年齡不大,身高卻與他相差無幾,甚至比他還要高兩三公分,因此即便對方低著腦袋,紀輕舟依然能大致地看清他的臉孔。
但他那凌亂的發(fā)絲還是過于礙眼了,紀輕舟便索性伸手將他兩邊垂落的頭發(fā)一股腦地抓到了頭頂。
少年見他抬手伸向自己,本想躲避,但最后還是選擇了一動不動地任他擺弄。
大觀茶樓三層的燈光昏暗,紀輕舟只記得對方那高傲又目空一切的眼神十分具有沖擊力。
此刻仔細一瞧,才發(fā)現(xiàn)這小子其實面孔還相當青澀,長著高眉骨與一雙看似秋水盈盈的柳葉眼,淺褐色的瞳孔明凈澄澈,透著懵懂無知,像個不諳世事的鄉(xiāng)下少年。
“你跟我來吧。”紀輕舟松開了手,轉(zhuǎn)身往門外走。
他最終還是決定幫對方一把,不是因為同情他的經(jīng)歷,只是恰好想起自己需要一個助理和試衣模特,而這少年面貌身材足夠符合他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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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愛巷的成衣鋪時,太陽已快要落山。
紀輕舟領(lǐng)著少年走進店里,打開電燈,將門合攏,旋即從工具籃里找到皮革外殼的皮尺,轉(zhuǎn)身朝呆然站立在縫紉機旁的少年道:“把上衣脫了�!�
少年愣了愣,眼神中閃過一瞬的慌亂,待瞥見紀輕舟手里的皮尺,辨認出此物的用處后,方輕手輕腳地脫下上衣。
他身體的肌膚比他的臉還要白上幾分,許是常年干活的緣故,皮下覆蓋了一層薄薄的肌肉,又因不久前的經(jīng)歷,前胸后背尤其脖子上都還有紅痕殘留,給這具青澀的身體染上了幾分艷色。
紀輕舟認真地打量著他的身體,直到把對方看得脖子發(fā)紅,方收斂目光,走到他身后,給他測量起尺寸。
“就這么跟過來,不怕我把你賣了?”
他注意到少年身體有些緊繃,便用話語轉(zhuǎn)移他的注意。
“我看見您打顧經(jīng)理了,我覺得您是好人。”
“難得有人說我是好人,還是年輕人眼神好。”紀輕舟愉悅地笑出了聲。
“身高五尺二,差不多一米八二,肩寬五十三,胸圍一百,腰圍七十五……”
“整體偏瘦,但比例不錯,在這難得看見像你這么高的小伙……”
“行了,把衣服穿上吧。”片刻后,測量完畢的紀輕舟將數(shù)據(jù)記錄在本子上,倏而抬頭問:“忘了問了,叫什么名字?”
“祝韌青�!鄙倌晔炀毜靥咨弦路卮�,“是我在義學(xué)念書的時候,那里的教書先生起的,他說希望我像竹子一樣堅韌挺拔,四季常青�!�
“好名字。”紀輕舟點了點頭,“你上過學(xué),那應(yīng)該識字?”
“認的不多,我會努力學(xué)的�!�
“嗯……幾歲了?”
祝韌青猶豫了一下,老實說道:“我是庚子年九月生的�!�
“庚子年,1119年,那還未滿十八歲啊……”
想起下午見到的場面,紀輕舟又在心底暗罵了那些人一句畜生。
隨即他合起本子,蓋上筆帽,看向祝韌青道:“我還缺個助手和模特,你要是愿意來我這干活,每月給你開二十銀圓�!�
聽見這個薪水數(shù)目,祝韌青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應(yīng)答:“好的先生。”
紀輕舟正準備給他解釋“模特”是什么,結(jié)果對方壓根沒問,他頗感好笑道:“你還真是為了賺錢什么都干�!�
說罷,起身去開了店門,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斜挎包道:“以后每天上午九點鐘這樣過來上班,下班時間不定,不忙的話,一般都是下午五六點鐘的樣子,至于午飯我就給你包了。
“你要是急用錢,明天我寫個條子,先預(yù)支你五元薪水,不過明天中午我得去你家拜訪一趟。”
“我沒有騙您。”祝韌青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
“我知道,但我還是得去一趟才放心�!奔o輕舟直率地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
他本就資金緊張,要是因為同情心泛濫給騙了,被家里那毒舌鬼知道,估計能拿這事嘲笑他半年。
“那明日我跟母親說一聲�!弊mg青低啞地應(yīng)聲,心想回家后得把那又臟又亂的屋子好好打掃一下。
“好了,時間不早了,你趕緊回去吧�!�
披上外套,待祝韌青向他道別走出店里,紀輕舟就從褲兜里摸出鑰匙關(guān)門上鎖。
剛拔下鑰匙放進包里,一回頭,一個面容熟悉的男人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就站在他的背后。
紀輕舟嚇得后退了一步,旋即疑惑地揚起了眉。
“阿佑?”他詫異地上下掃視了面前的和尚頭幾眼,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你怎么到這來了?”
在他的印象里,黃佑樹就像個定點刷新的NPC,活動范圍只限于解公館。
故而看見對方出現(xiàn)在外邊,尤其是出現(xiàn)在他店門口,就覺得特別新奇和意外。
黃佑樹似乎對他的店很是好奇,左右張望了一番,笑著回答道:“少爺在狀元樓請客吃飯,帶先生您一塊過去�!�
“他請客吃飯?都有誰?”紀輕舟轉(zhuǎn)身看向巷子口,果不其然望見了一輛熟悉的小汽車。
想到解予安此刻正坐在里邊等候,心中莫名泛起一絲滑稽感。
這家伙居然也會主動出門,還以為他是屬蝸牛的呢,真是稀奇。
“駱少爺和邱先生,還有幾位少爺?shù)闹袑W(xué)同學(xué)�!�
又是這兩個發(fā)小……
紀輕舟無所謂地點了點頭:“那行,走吧�!�
解家的車停在馬路對面的梧桐樹下,車窗上倒映著被樹影切割的天空碎片。
走在前邊的黃佑樹先幫紀輕舟拉開了后座車門,然后才打開駕駛座車門,彎著身子鉆了進去。
“呦,阿佑你還會開車?蠻厲害嘛!”紀輕舟笑著調(diào)侃了一句。
正欲俯身鉆進車里,抬眼瞧見等候在里面的解予安時,卻不禁失了神,停頓兩秒,方若無其事地坐進車內(nèi),關(guān)上車門。
“幾個月前還不會,夫人命我必須在少爺回國前拿到駕駛證,才跟小李哥學(xué)的。”
“這樣啊。”紀輕舟心不在焉地應(yīng)和了一聲,心思已全然跑到了身邊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