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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章

    房客站在畫像前問:這誰畫的?

    聞時:我。

    ……

    別問,問就是感動。

    內(nèi)容標(biāo)簽:

    靈異神怪

    搜索關(guān)鍵字:主角:聞時,塵不到

    (謝問)┃

    配角:

    ┃

    其它:

    一句話簡介:做個人叭

    紅塵故人

    第1章

    歸人

    聞哥跟我說,他是一個死不透的人。每每闔了眼,過上幾年,又會在某一天,從無相門里爬出來。

    1921年清明,在天津衛(wèi),我記得下了很大的雨。他第11回

    從無相門里出來,滿身是血。我趕去接他,實在沒忍住問了個問題。

    我說何苦來哉,去都去了,干嘛總要活回來,是不是有什么人放不下?

    他像傳聞一樣不好相處,理都沒理我,轉(zhuǎn)身就走。過了半晌才轉(zhuǎn)頭問我有吃的沒?

    后來我翻了點(diǎn)舊書才知道,判官一脈,滿身清明,不偏不倚,修的就是無掛無礙無執(zhí)障。我那日問的問題真是白日發(fā)夢,話本看多了。

    今年谷雨,還是我親手送的他,紙燒了兩盆,香點(diǎn)了七柱,他模樣沒變,跟我當(dāng)年接他的時候一樣。

    后山白梅開了三枝,不知他這次能好好睡上多少年。

    1995年4月25日,大雨傾盆

    沈橋于西安

    ***

    “二十五年�!�

    “什么?”司機(jī)下意識提高了嗓門。

    今年清明,寧州也是大雨傾盆。出租車從將軍山繞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交通廣播第N次提醒“雨天濕滑,注意前路”,司機(jī)卻總?cè)滩蛔】春笞娜恕?br />
    他接了兩個奇怪的客人,一老一小。

    小男孩很瘦,頂天了也就六七歲,卻穿著一件過于寬大的T恤。他似乎摔過一跤,從頭到腳都是濕的,半是雨水半是泥。上車前,司機(jī)翻出一條大毛巾給他,他也沒說謝謝。

    準(zhǔn)確而言,他就沒說過話,直到剛剛突然蹦出一句。那聲音又低又冷,沒有任何奶氣,實在不像小孩。

    司機(jī)懷疑自己聽岔了,忍不住又問一遍:“小朋友,是你在說話?”

    小朋友沒吭氣,只是看著他。眼睛映在后視鏡里,瞳仁又大又黑。

    司機(jī)補(bǔ)充道:“剛剛廣播聲太吵,叔叔沒聽清,就聽到個二十五還是五年什么的。”

    小朋友依然不吭氣。

    司機(jī)干笑兩聲:“小朋友?”

    小朋友氣門芯可能被人拔了。

    旁邊的老頭終于看不過去,笑著說:“他是在答我的話�!�

    司機(jī)聽了更犯嘀咕,“您剛剛也說話了?我發(fā)現(xiàn)進(jìn)了一趟山,我這耳朵好像有點(diǎn)問題�!�

    “不是。”老頭轉(zhuǎn)著食指上的老戒指,干枯的指肚摩挲著戒面上“沈橋”兩個字,說:“剛剛沒說,之前問的�!�

    司機(jī)“噢”了一聲。

    他不知道這個“之前”意味著多久之前,否則可能就“噢”不下去了。

    將軍山一帶傳聞很多,平日沒人愿意來。也就是最近生意冷清,所以滴滴一叫喚,他就順手接了單,接完就后悔了。

    這一帶沒有路燈,只有護(hù)欄上的反光條幽幽發(fā)著熒光。雨實在很大,兩邊的樹影婆娑扭曲,像披掛歪垂的頭發(fā)。

    有時候冷不丁看一眼后視鏡,又覺得后座兩人的臉蒼白如紙。

    司機(jī)一邊默念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一邊禁不住有點(diǎn)毛毛的,只能靠閑聊緩解,結(jié)果越解越慌……

    他問后座的老人:“這破爛天氣,怎么跑山里來了?這地方很難叫到車的�!�

    老頭慈眉善目,看著身邊的男孩說:“是難,沒辦法,我得來接他�!�

    司機(jī):“……噢�!�

    他不敢問為什么一個小孩會在山里等人來接,只好說:“這雨是真大,最近降溫,小孩穿這么點(diǎn)冷不冷?要不我開個空調(diào)?”

    老頭依然是笑,搖頭說:“他不會冷。”

    司機(jī):“……噢�!�

    這個“不會冷”跟“不冷”肯定是一個意思。他這么想著,汗卻已經(jīng)下來了。

    他尷尬地在褲子上蹭了蹭手,又朝后視鏡里看了一眼,故作爽朗地說:“您家這孩子長得是真好,一看就是帥哥胚子,皮膚也白——”

    白得都泛青了。

    “——多大呀,該上學(xué)了吧?”

    后座一直悶著頭的小男孩終于聽不下去,抬起臉來,盯著后視鏡里的司機(jī)看了幾秒,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濕漉漉的水跡順著烏黑發(fā)梢滴下來,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唇角說:“開快點(diǎn),我餓了�!�

    嗓音活脫脫就是青年人,又冷又低。

    司機(jī)不知聯(lián)想到什么,打了個尿驚,從此再沒吭過聲。

    最后車子怎么到的名華府沒人知道,反正平時45分鐘的車程,這次只用了不到半小時。

    名華府是寧州最早開發(fā)的別墅區(qū),當(dāng)初很是搶手,因為旁邊要建主題樂園和濕地公園。誰知樂園建了三年忽然爛尾,濕地公園也沒了著落。名華府跟著遭殃,從萬人哄搶變成了無人問津。

    貴是真貴,荒也是真荒。

    小區(qū)常用的是北門,老人卻讓車停在西門,他先下。

    駕駛座上司機(jī)師傅已經(jīng)不行了,他但凡行一點(diǎn),伸頭出來看兩眼都能發(fā)現(xiàn),老人的動作很奇怪,舉手投足間有種頓挫感,手肘總是抬得很高,像是被什么東西牽吊著才能動似的。

    老人僵硬地把傘抵在肩膀上,騰出手來,從衣兜里摸出一張銀箔,點(diǎn)火燒了。

    銀箔瞬間皺縮,變成細(xì)薄的灰,火星翕張,隱約能看到兩個字的痕跡——聞時。

    老人這才沖車?yán)锏娜苏惺终f:“這扇門可以走了�!�

    聞時從車?yán)锵聛頃r,已經(jīng)不是小孩身量了,儼然是個少年模樣,15、6歲。原本過于寬大的衣服這時反而合身不少,只有褲子還是嫌長。

    他也沒管,伸手接過老人肩上的傘。黑色傘面傾斜,擋著斜吹過來的冷雨,他沖老人抬了抬下巴說:“我不認(rèn)識路了,跟著你走�!�

    這是他第12次從無相門里出來,每次都要有人帶路。

    沈橋接過他兩回,上一回沈橋才18歲,穿著綢布馬褂,戴著挺括的瓜皮帽,上來就管他叫“聞哥”,然后問了他一個瓜皮問題。

    這一回,沈橋看著像他爺爺,當(dāng)著外人的面,已經(jīng)不好再叫“聞哥”了,不留神就容易嚇?biāo)勒l。

    不過就算留神,那司機(jī)也嚇得不輕。

    穿過大門的時候,小區(qū)東北角響起了一陣嗩吶聲。

    俗話說,沒有嗩吶吹不走的人。出租車司機(jī)被那兩聲吹清醒了,油門一轟,在雨中馳掣成了一道虛影,眨眼便沒了。

    聞時這才從那處收回視線,又舔了舔嘴角。這么幾分鐘的功夫,他又長高了許多,腳踝處堆疊的長褲褶皺徹底抻直,已然是個青年。

    “你真餓了��?”沈橋問。

    “你說呢?”

    “可惜了。”老人幽幽嘆了口氣。

    “怎么?”

    “你這次得自己找點(diǎn)吃的了。”

    聞時跟著他繞過一片花園,沿著小路往東走。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什么,就聽見嗩吶鑼鼓動靜喧天。

    雨沒變小,空氣里濕氣很重,但依然能聞見細(xì)細(xì)的香灰紙錢味。平常人聞不出區(qū)別,但聞時可以,這個味道很熟悉,是沈家的。

    “我領(lǐng)了個孩子來接班�!鄙驑虺懊娴膭e墅看了一眼,說,“一手養(yǎng)大的,跟我當(dāng)初差不多,今年18了,除了膽子小點(diǎn),哪里都不錯�!�

    聞時:“……”

    他沒忍�。骸澳泐I(lǐng)個膽子小的回來干這個?”

    沈橋也沒忍�。骸拔茵B(yǎng)的時候哪里曉得他膽子這么��?”

    聞時:“那你還真棒啊�!�

    沈橋:“過獎。”

    聞時:“……”

    也就是現(xiàn)在沈橋年紀(jì)大了不好打。聞時臭著臉心想。

    沈橋又朝別墅看了一眼,看見一個披麻戴孝的男生從大門里出來,終于放下心。

    他朝聞時作了個舊時的長揖說:“聞哥,沈橋得幸與你認(rèn)識這么多年,現(xiàn)在我要走啦,你好好的�!�

    他想了想,又補(bǔ)了一句:“早日解脫。”

    說完,佝僂老邁的身體便垮塌下去。那個白發(fā)老人已經(jīng)沒了蹤影,地上只有他剛剛穿著的衣褲,衣領(lǐng)里露出幾段細(xì)長的白梅花枝,枝頭扎著綿白線,很快就被雨打濕了。

    嗩吶一聲響,野樹不知春。

    聞時有一瞬間的晃神,忽然意識到,他這一覺真的睡了好多好多年……

    他握著傘替那團(tuán)棉線梅枝擋了斜雨,彎腰將衣物撿拾起來,默然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見腳步臨到近處,才抬起眼來——

    那個披麻戴孝的男生過來了�?茨昙o(jì),想必就是沈橋口中那個接班的。

    聞時這人性格不怎么樣,這么多年下來依然不喜歡搭理生人。他捧著衣服,垂眼看著面前這個比他矮了近一個頭的小男生,就這么晾著,死不開口,并在心里給他取了個諢名叫“矮子”。

    那矮子在他面前剎步,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終于意識到如果自己不說話,他們能站到明天。

    “我知道你�!卑诱f。

    “哦�!�

    “爺爺說以后我來接班,咱倆就得一起住了�!卑佑终f。

    “嗯。”

    “但是我沒錢�!�

    聽到這里,聞時終于有了比較大的反應(yīng)。他有點(diǎn)震驚。

    過去那些年,他留給沈橋的好東西著實不少,當(dāng)然,這種好東西不是普通人口中的金銀珠寶古文玩,而是另一些特別的東西,只在他們這群人中流通的東西。

    就好比錫箔紙錢之于靈官、香火供奉之于仙官,功德靈物之于人間通判。種類很多,上到仙臺佛堂上沾來的靈氣,下到魑魅魍魎收來的煞,有形的、無形的,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清的。

    總之,聞時這么多年生生死死攢了不少,都留給沈橋了,隨便拿一點(diǎn)去專門的地方兌換都能過上土財主的日子。怎么就沒錢了???

    “不可能。”聞時終于說了個長句,“沈橋沒告訴你我留了東西?”

    “告訴了,地下室堆滿了,用不同的東西裝著,碼得整整齊齊�!卑映聊瑤酌�,“但是現(xiàn)在都空了�!�

    “什么意思?”

    矮子沉默片刻,說:“因為這脈沒人了�!�

    他其實到現(xiàn)在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接了個什么班,只知道沈橋把他養(yǎng)大,讓他干什么他都答應(yīng)。

    為了讓自己明白些,他總翻家里的古書,里面有一段說:諸行無常,諸漏皆苦,眾生煞煞然也,偶有大清明者,謂之判官。

    差不多是說,眾生皆苦,掛礙太多,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怨、憎、妒之類的東西,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臟霧纏身,纏得多了,就容易橫生是非。

    判官就是被請去清除是非的人,當(dāng)然,這樣的人自己一定得滿身清明,干干凈凈。

    沈橋就總說他干干凈凈,但是他除了干凈,屁都不會,根本上不了名冊,也沒法把這脈續(xù)下去。

    所謂判官從祖師爺開始往下傳,能人頗多,年代久了就分出了枝枝節(jié)節(jié)許多派系,關(guān)系有近有遠(yuǎn),慢慢也就互不相干了。

    你家的徒子徒孫不能算成別人家的。

    所以……

    “爺爺一走,這一脈就斷了�!卑哟瓜骂^,看上去萬分頹喪。

    老話說人走茶涼,在這些靈官、仙官、判官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脈絡(luò)一斷,這條線就封止了,那你攢的那些靈物家當(dāng),也就跟著消散不見了。

    聞時消化了他的意思,跟著就開始腦仁子疼。

    矮子毫無眼力見,頹喪完了還問他一句:“那你還有別的錢么?”

    聞時一臉冷然:“沒有�!�

    死都死幾回了,有個屁。

    “我估計也是�!卑訃@了口氣,“那我們以后日子可能會有點(diǎn)苦�!�

    聞時一聽這話,有點(diǎn)煩躁。

    別的好說,沒錢使他焦慮,他有點(diǎn)不想活了。

    矮子可能看出了他的心情,斟酌片刻,補(bǔ)了一句:“呃……為了壓力小一點(diǎn)點(diǎn),我把兩個空房間掛網(wǎng)上了。”

    聞時作為一個死了很久的人,沒明白“掛網(wǎng)上”是什么意思,他“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矮子晃了晃自己的手機(jī),解釋說:“招租�!�

    作者有話要說:

    跟我念:聞時是受。矮子不是攻~

    第2章

    代溝

    招租???

    真是個餿主意,虧你想得出。聞時顯然不贊同。

    這人一不高興就掛在臉上,冷嗖嗖的。矮子被凍得有點(diǎn)懵,訕訕道:“這樣不好嗎?”

    “好在哪?”聞時說。

    矮子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聞時跟他相對而站好一會兒,終于意識到,那個機(jī)靈的沈橋已經(jīng)不在了。

    以往他只是心里想想,對方都能明白他的意思,慣得他能說一個字堅決不說倆,現(xiàn)在卻不行了。他得把心里想的都說出來。

    于是他說了:“你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么?你招兩個普通租客來,回頭見到點(diǎn)東西叫得全區(qū)都聽見,是嚇唬他們還是嚇唬誰?”

    矮子:“對不起�!�

    這人腦子不行,道歉倒是快得很。聞時臉色解凍了一些,正準(zhǔn)備點(diǎn)到即止,就見對方垂頭喪氣地補(bǔ)了一句:“主要估價下來租金真的還行,倆房間能有7000多�!�

    聞時:“……”

    他對價錢的概念還停留在1995年,聽到這個數(shù)字短暫靜默了兩秒,然后轉(zhuǎn)頭走了。

    矮子誠惶誠恐地跟在后面,眼看著要進(jìn)別墅大門,忍不住問道:“那個……所以您的意思是?”

    聞時頭也不回:“當(dāng)我沒說�!�

    叫就叫吧,愛嚇唬誰嚇唬誰,關(guān)他屁事。

    他身高腿長走得快,可真到別墅門前,又剎住了步子。

    矮子見他不進(jìn)門,剛想問“怎么了”,忽然想起爺爺沈橋說過的話——

    他說判官本質(zhì)是人。人生在世,想要保持一身明凈其實很難,稍有不慎都會掛點(diǎn)臟。古時判官其實規(guī)矩奇多,就連進(jìn)人家宅都有講究。根骨雅的,進(jìn)有主的地方,會要一張通行帖,以表鄭重,也能和那些魍魎妖煞作個區(qū)分。

    死人請他們進(jìn)門,得燒帶名字的銀箔�;钊藳]那么麻煩,口頭邀一下就行。

    不過現(xiàn)在幾乎沒人這么講究了,規(guī)矩也早就廢了。

    矮子上一秒還覺得聞時脾氣大、不太好相處。這會兒看見他握著銀白傘骨,清清冷冷地等在臺階下,又覺得這個被爺爺供著的人確實不太一樣。

    “進(jìn)屋吧�!卑釉囂街斑@樣說可以嗎?”

    聞時正在心里打腹稿,想著要怎么教他,聽到這話一愣,接著便垂眼收傘,抬腳上了臺階。

    “你沒來過這里嗎?”

    “沒有�!甭剷r走進(jìn)客廳,四下掃量。

    他每死一回,再從無相門里出來,會在很短的時間里由小孩長成青年,之后便不再變了,到死也是這副模樣。所以他帶著沈橋輾轉(zhuǎn)過不少地方,十幾二十年一輪換,95年他們還在西安,剛計劃好下一年要搬來寧州,卻沒能等到動身。

    別墅里前來吊唁的賓客很少,稀稀落落。

    沈橋的遺像擺在客廳正中,兩邊高掛著黃白符條,只要有人作揖俯首,東西堂椅上坐著的兩人就唱一聲人名,然后嗩吶鑼鼓的吹打一段。

    除此以外,客廳擺物不多,再加上那些靈物都散了。懂的人一進(jìn)來就知道這家格外……窮。

    朝南的墻上掛著長圖,幾乎占據(jù)了整面墻,是幅畫字——就是把字嵌在畫里,不懂的人只能看明白畫,懂的人知道,這是人間通判完整的名譜。

    從祖師爺開始,傳了哪些人,分了哪些枝丫派別,都在上面。但凡干這行的,家里都有這么一幅。

    聞時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跟著徒弟、然后是徒弟的徒弟……一直到沈橋,一條線全是朱筆,代表已亡故。

    “我花了六年才看明白這張圖�!卑游卣f。

    聞時心說有夠笨的,怪不得我這條線沒有傳承死絕了。

    他目光落在沈橋名字后面,皺著眉敲了敲那處:“這怎么多了一團(tuán)臟墨?”

    矮子臉騰地紅了,支支吾吾說:“我以前不懂事,看這上面沒有自己名字,就補(bǔ)上了�!�

    后來他才知道,這畫是活的,補(bǔ)了也沒用,就是塊污跡而已。

    聞時盯著那處分辨半天,才認(rèn)出那狗爬的名字——夏樵。

    他懷疑沈橋收這個寶才徒弟,就是因為名字像,被緣分薅瞎了眼。

    名譜畫邊有個香案,上面供著個青面獠牙、花紅柳綠的畫像。畫中人手持一把白梅枝,跟那夜叉似的糟心模樣實在不搭,顯得不倫不類。

    畫邊寫著三個字清瘦勁遒的字——塵不到。

    “祖師爺名字挺特別的。”矮子夏樵說。

    “這是他官家名。”聞時說,“半成仙的人才有這種東西�!�

    “那他本名呢?”

    聞時看著那副畫,片刻后垂眸抽了三支香,點(diǎn)上拜了三拜說:“誰知道�!�

    “他們?yōu)槭裁窗菽莻?”一個啞里啞氣的聲音突然橫插進(jìn)來。

    聞時把香插上,轉(zhuǎn)頭就見一個十四五歲的男生站在不遠(yuǎn)處,指著祖師畫像問身邊的中年女人,“不是說不能拜么?拜了會不得好死——”

    話沒說完,倒霉孩子就被中年女人摁住了嘴。她噓了一聲,低聲呵斥道:“平時怎么跟你說的?口無遮攔!”

    她瞪了瞪眼珠,最后幾個字從唇齒間擠出來,很有嚇唬的勁。

    說完,她抬頭抱歉一笑,也不知是沖夏樵還是沖畫像說:“不好意思,小孩不懂事,話不當(dāng)真�!�

    “哦沒事沒事�!毕拈赃B忙擺手。

    沒事個屁。

    聞時想說話,但見夏樵那慫樣,又生出一種話不投機(jī)的感覺,懶得開口了。

    女人摁完兒子,去沈橋遺像前匆匆一拜,旁邊吹鼓手唱道:“張門徐氏一脈,張碧靈。”

    “這名字耳熟�!毕拈孕÷曕止局�,轉(zhuǎn)頭朝名譜圖一掃,果真找到了這個張碧靈,她那條線在聞時這條上面一些。

    “聞……那個�!毕拈韵虢新剷r,但又不知道該叫他什么。叫哥吧,他跟沈橋輩分就亂套了,不叫哥吧……難道叫爺爺�。�??

    “我沒名字?”聞時冷眼看他。

    “不敢叫。”夏樵盯著一副老實樣,悄聲問了個他想了很久的問題,“這個名譜圖是活的,有時候會變,下面的名字會跑到上面去,倒是咱們家這條線,一直穩(wěn)穩(wěn)鎮(zhèn)在最底下,是因為資歷久么?”

    聞時:“……”

    他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夏樵一眼,說:“不看資歷,看每條線上活著的傳人�!�

    夏樵:“然后呢?”

    聞時:“誰厲害誰位置高�!�

    夏樵:“那最底下的……”

    他看著聞時要死的眼神,默默閉了嘴,明白了——這名譜圖就好比一張排行榜。聞時這條線,從沈橋收了他開始,就注定沉在最底下,已經(jīng)沉了好多年。

    怪不得這些年跟沈家來往的人越來越少,前來吊唁的更是屈指可數(shù),普通鄰居更多,像這種名譜圖上的,這個張碧靈還是第一個。

    夏樵偷偷覷了一眼聞時,心里有些愧疚,也有些頹喪。

    不知道以前聞時這個名字在畫中哪里,也不知道對方看了現(xiàn)在的位置,會不會想錘死他?

    聞時是想錘死這個屁用沒有的玩意兒。但比起這個,他更想好好洗個澡,吃點(diǎn)東西。

    “浴室在哪?”他拍了拍夏樵,說:“借我一套干凈衣服�!�

    “哦,房間里有,我給你拿。”

    聞時跟在夏樵身后,走到臥室過道時,忽然有點(diǎn)不舒服。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體驗了,就像是被什么東西直勾勾盯著。

    他回頭看了眼。

    過道里視野很窄,只能看到另一個臥室敞開的門,以及客廳的人斜投在地上的影子。

    “聞……”夏樵的聲音從主臥傳來,他掙扎了一下,放棄似的說:“算了,我還是叫你聞哥吧。得罪得罪,我不是有意要亂輩分的�!�

    他慫兮兮地朝天作了幾個揖,遞了套干凈衣服過來。

    聞時這才從影子上收回視線,接了衣服走進(jìn)衛(wèi)生間,然后倚著門框開始等。

    夏樵本想回客廳,看他這模樣,腳步突然就遲疑起來:“您……不是洗澡么?”

    “嗯。”

    “那您……看我干什么?”

    “等水,等盆、等毛巾。”

    “???”

    18歲的夏樵跟聞時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突然意識到了他們之間隔著一個代溝叫1995年。

    “等下,我給你把水調(diào)好�!毕拈月榱餄L進(jìn)浴室,給那位爺調(diào)熱水。

    聞時還是靠在門邊,目光落在斜前方的地磚上,那里依然影影綽綽,投照著客廳里的景象,看不出什么問題,但那種被盯著的感覺卻始終沒消失。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闔上眼皮。

    常人閉眼總是一片黑暗,他不是,他閉眼之后看到的東西甚至比睜眼還要多。

    “聞哥?”夏樵突然從背后拍了他一下,“你困啦?”

    聞時睜開眼,回頭看向構(gòu)造有些復(fù)雜的淋浴間,水放了一會兒,熱氣已經(jīng)氤氳開來。

    “沒有,我洗澡,你可以走了。”

    夏樵給他說了一遍架子上擺放的東西,然后抓著手機(jī)往外走。

    聞時盯著那個亮白的屏幕,聽見它接連震動著,問了一句:“怎么了?”

    “哦。”夏樵一邊飛快打字一邊說,“我不是說兩個房間掛出去了么?剛剛有租客聯(lián)系我看房,我在跟他說具體的情況。”

    “……”

    聞時眼神中透露著懷疑:“拿著個就能聯(lián)系?”

    夏樵抬起頭,表情比他還懷疑:“……昂。不、不行嗎?”

    “行�!甭剷r恢復(fù)冷淡,順口說了句,“我印象里聯(lián)系人不用這個�!�

    夏樵:“那用什么?”

    聞時想了想說:“BP機(jī)�!�

    夏樵:“……”

    他曾經(jīng)給沈橋發(fā)誓說代溝不成問題,他會跨過去,讓聞哥賓至如歸。但他現(xiàn)在忽然意識到這溝特么有點(diǎn)大,他胯疼。

    他想了想,把屏幕懟到聞時面前,讓這位95年亡故的大爺直接看結(jié)果。

    彼時中介剛好發(fā)來一句話,說:謝先生說明天晚上有空,您看您這邊方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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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書來自:龍鳳互聯(lián))

    第3章

    靈相

    聞時看不懂智能手機(jī),但聽得懂人話。他聽完中介的語音,沖夏樵招了招手,示意對方湊近點(diǎn)。

    夏樵不明所以,附耳過來。

    他聞哥頂著張帥比臉、操著又冷又好聽的嗓音,問了他一個很有靈魂的問題:“這好比過去的電話?那我這么說話,對方聽得見么?”

    夏樵:“……”

    這代溝得劈叉。

    夏樵想了想,握著手機(jī)調(diào)出9鍵說:“哥,你還是當(dāng)成電報吧�!�

    聞時懂了。他直起身,指著屏幕道:“那你給他發(fā),哪個時間都很方便�!�

    夏樵:“……我覺得我不太方便�!�

    聞時皺起眉。

    夏樵縮了脖子說:“哥,今天這是人多,還算好。你是沒見過咱們小區(qū)平時晚上是什么樣。”

    “什么樣?”

    “挺瘆得慌的。我跟著爺爺在這住了十幾年了,到現(xiàn)在,晚上都不敢一個人上廁所,更別說出門了�!�

    “……”

    聞時面無表情沉默兩秒,請夏樵同學(xué)滾了出去。

    他關(guān)上衛(wèi)生間門,抓著領(lǐng)口扯下T恤,勁瘦好看的腰線從布料中顯露出來。他不大高興地想,原本還打算做個好人,撈一撈這不爭氣的徒孫�,F(xiàn)在覺得……要不這脈還是死絕了吧。

    等這位日常自閉的祖宗洗完澡出來,夏樵已經(jīng)接待完兩撥新的來客了,倒是那個名譜圖上的女人張碧靈還沒離開。

    她正站在玄關(guān)前跟夏樵說話,一只手還拽著她那個口無遮攔的兒子。

    “沈老爺子是明天上山吧?”張碧靈問。

    “嗯。”夏樵點(diǎn)了點(diǎn)頭。

    “幾點(diǎn)?”

    “早上6點(diǎn)3刻出發(fā),您要來么?”夏樵問得很客氣。

    她盯著沈橋的遺像,輕聲道:“6點(diǎn)3刻?哎,我可能有點(diǎn)事,但來得及的話,還是想送送,老爺子不容易。以前——”

    以前這脈很厲害的,就是人少,落得現(xiàn)在這個情境,可惜了。

    這話夏樵聽過很多次,都會背了。不過張碧靈好一點(diǎn),剛開了個頭就剎住了,尷尬而抱歉地沖夏樵笑笑。

    可能是為了彌補(bǔ)吧,她對夏樵說:“你特別干凈,這么干凈的人我們都很少能見到。以后好好的�!�

    說完她拍了一下兒子的后心,皺著眉小聲說:“作三個揖,快點(diǎn)!”

    兒子大概正處于叛逆中二期,甩開她的手,不情不愿地弓了弓脖子,態(tài)度敷衍,最后一個更是約等于無,作完就推門走了。

    張碧靈只得匆忙打了招呼,追趕上去。

    夏樵關(guān)上門,一頭霧水地走回來,抬頭看見聞時,忍不住問道:“聞哥,他干嘛沖我作揖?”

    “因為他在你這說了不該說的話,不好好作個揖會有大煞�!甭剷r朝遠(yuǎn)處的祖師爺畫像努了努嘴。

    “哦,就是說祖師爺不——”

    聞時:“……”

    “呸�!毕拈越o了自己一巴掌,連忙道:“我沒說,我剎住了�!�

    “嗯�!�

    聞時悶頭擦著潮濕的頭發(fā),過了片刻道:“其實說他不得好死的人多了去了,事實而已,不至于怎么樣。別瘋到對著畫像說就行,尤其別在上香的時候說�!�

    夏樵小心問:“為什么?”

    聞時抬起頭,把用完的毛巾丟在椅背上,極黑的眼珠盯著夏樵輕聲說:“因為他會聽到�!�

    夏樵:“……”

    他原地木了一會兒,連忙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聲音都虛了:“他不是……”

    已經(jīng)死了嗎?

    沈橋給他講過,祖師爺塵不到修的是最絕的那條路,無掛無礙無情無怖,反正聽著就不太像人,很厲害,但下場不好。

    怎么個不好法,他年紀(jì)小沒聽明白,大概是永世不得超生之類的吧。

    夏樵越想越怵,左右張望著,好像祖師爺就飄在旁邊似的。

    聞時瞧他那慫樣,蹦出兩個字:“出息�!�

    ***

    夜里9點(diǎn)左右,再沒新的賓客進(jìn)門,幾個吹鼓手收了嗩吶鑼鼓,點(diǎn)了煙湊在后院窗邊聊天。

    夏樵在廚房開了火,用之前煨的大骨湯下了幾碗龍須面,又切了點(diǎn)煙熏火腿丁和焦紅的臘肉丁,齊齊整整地碼在面上,撒了碧青蔥花,招呼他們來吃。

    這是聞時醒來吃的第一頓正食,他雖然說著餓,卻沒動幾筷子。

    夏樵差點(diǎn)以為自己做砸了,小心翼翼嘗了兩口,覺得湯汁鮮濃,肉丁焦香,面也勁道彈牙。

    吹鼓手們唏哩呼嚕,一碗面就下了肚。抹嘴道了謝,又?jǐn)堆去抽煙閑聊了。夏樵便問道:“聞哥,你不餓么?”

    “我不太吃這個。”聞時答道。

    夏樵以為他是挑食,正想再問兩句,就見聞時朝窗邊瞥了一眼,說:“他們不走?”

    “你說那幾個吹嗩吶敲鑼的大爺?”夏樵搖頭說,“不走,在這過夜�!�

    聞時:“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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