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又去冰箱摸了一盒牛奶,幾口喝了。那股冰涼緩解了身體里的饑餓感,他覺得自己好些了,便扔了空盒回到客廳。
夏樵趁著謝問沒看到,雙手合十沖他磕頭,求他去救命。
聞時過去的時候,謝問正站在祖師爺像前。
他似乎這塊地方格外有興趣,目光從盛滿細灰的香爐移到“塵不到”三個字上、又移到畫上。甚至伸手在畫中人的大紅衣袍上抹了兩下。
夏樵差點脫口而出:“使不得使不得,亂碰祖師爺你怕是不想活了!”
聞時也皺起眉道:“摸什么呢?”
謝問捻了捻指肚。
他的手指同樣是病態(tài)的蒼白色,于是拇指沾染的那抹紅便格外顯眼。他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那抹紅看了幾秒,說:“袍子顏色挺艷的�!�
聞時繃著臉沒搭理。
謝問又問:“這誰畫的?”
聞時終于開了金口:“我�!�
謝問那種奇異的目光又出現(xiàn)了。
聞時被看得很不高興:“有什么問題?”
謝問說:“你見過他么?”
“誰?”聞時沒反應過來。
謝問指了指畫像。
他這個問題其實很奇怪,沒有誰會問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你見過千百年前的某個人么?
但那瞬間,聞時并沒有意識到這個這一點。
他只是在想,他應該是見過塵不到的,甚至還算是那個人的徒弟呢。但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在人世間往來了12輪,生生死死又無掛礙,已經(jīng)想不起來很多人的樣子了。
當初畫這幅畫的時候,跟在聞時身邊的還不是沈橋,是他當時的徒弟。小徒弟按照要求準備好了所有東西,而他在桌案邊站了一天,卻不知道該怎么落筆。
小徒弟問他是不是筆墨有差錯。
他說不是,只是不記得要畫的人長什么樣。
小徒弟很愁,他從沒見過塵不到,連個參照的模子都找不到,又不忍見聞時在桌前耗著,便找了各路神佛的畫像來。
于是便有了這么個拼拼湊湊的東西。
……
屋里突然響起鈴聲,聞時乍然回神。
鈴聲來自于夏樵的手機,他讓到一邊接了個電話,得知帶他們?nèi)ピ釅酆械乃緳C已經(jīng)出發(fā),正往這里來。
聞時朝掛鐘看了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6點了,他們收拾收拾該出發(fā)去山上了。
剛剛的話題被打了個岔便沒再續(xù)上。本就是無關(guān)閑聊,謝問沒再好奇,聞時也就懶得再扯個謊。
夏樵掛了電話,匆匆?guī)еx問看了一眼臥室,然后抱歉地說:“是我欠考慮,約時間的時候就該說明情況的。今天確實情況特殊,也沒法繼續(xù)招待你。后面還有機會的�!�
聞時心說:對,我還盯著你的西屏園呢,跑不掉的。
夏樵又說:“租房子這個我懂的,肯定要多看幾家,對比對比,挑個最滿意的。今天就是看看,定不下來很正常,您回去再考慮考慮?”
聞時希望他連考慮都別考慮,他不希望家里有桌毒性不明的滿漢全席四處游走。
誰知這愿望剛冒頭,謝問就說:“考慮就不用了,我會租的,什么時候可以搬?”
聞時頓時很不開心。
夏樵倒沒那么明顯,只是斟酌著說:“其實這個小區(qū)挺偏的,交通什么的都不太方便,也不熱鬧�!�
他朝聞時看了一眼,又撓了撓頭說:“那個……我說實話,其實好地方真挺多的,沒必要著急定在這里�!�
謝問說:“我覺得有必要�!�
聞時:“為什么?”
謝問拇指一下一下摩挲著瘦長的食指關(guān)節(jié),手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為什么呢?
因為他第一次看到有人乖乖巧巧用香案供著他。
還因為……
“我在抓人。”他看著聞時,忽然彎起眼睛。
***
就因為這句不知真假的話,膽小且想象力豐富的夏樵背后一直毛毛的。
6點起,來送沈橋最后一程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到了。
之前說盡量會來的張碧靈沒有出現(xiàn),反倒是說過有事的謝問始終沒有走,拎著那件黑色外套站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
他主動要送,作為主人家也不方便趕人,只得讓他跟著。
下葬的地方有些遠,山很些偏,又下著雨,路不好走。
車子載了十來個人,緩慢地在雨里滑行。夏樵捧著爺爺?shù)膲酆凶谧钋懊�,聞時坐在他旁邊。親友順次往后,于是大多數(shù)人都坐在了前半截座位里。
車子發(fā)動的時候,聞時不經(jīng)意往后掃了一眼。
他本以為謝問這種人生地不熟的,會選擇一個人坐在末排,清凈。誰知他轉(zhuǎn)頭就見謝問在第三排,聽著前后左右的中年人滔滔不絕地聊著閑話。
那些人的方言腔調(diào)很重,聞時反正聽不懂,他懷疑謝問其實也聽不懂,但對方就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
聞時沒再管他,拉下帽子抵著窗戶閉目養(yǎng)神。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夏樵小聲叫他:“聞哥、聞哥。”
聞時睜開眼:“干嘛?”
就見夏樵僵著脖子窩縮在座位里,聲音輕得快哭了:“你往后看一下,車上的人呢?”
木童子
第6章
人偶
聞時回頭一看,車內(nèi)空空蕩蕩,一片死寂。
仿佛前來送葬的從來只有他們兩個,其他都是錯覺。
四周彌漫著陳舊的灰塵味,皮質(zhì)座椅像擺了很多年,皴裂斑駁。聞時撐著座椅扶手站起來,卻蹭了滿手鐵銹。
“我剛剛沒扛住,打了個盹,結(jié)果一睜眼就這樣了。”夏樵哭腔更厲害了,“聞哥我害怕……”
聞時目光掃過他“梨花帶雨”的臉,沒吭聲,徑自扶著椅背往前車門走。
“別走!聞哥你別走,等等我,等等我!”夏樵似乎生怕落單,連忙跟上來。
聞時卻沒有等他的意思,順著階梯下了車。
車外還在下小雨,淅淅瀝瀝的。聞時把連帽衫罩上,正要繼續(xù)邁步,夏樵連忙抓住他的肩,驚恐地問:“你要去哪兒啊聞哥?我、我不敢亂跑�!�
“哦�!甭剷r終于應了一句,停下步子轉(zhuǎn)過頭,就見夏樵腳還在車里,只探了上半身出來,臉上沾了幾點雨,落在眼角的疤上。
“你跑不跑關(guān)我什么事?”聞時看著那個極淺的疤說,“你又不是人。”
那個從車里探出來的夏樵陡然僵住,輕聲說:“聞哥你什么意思?我沒聽懂�!�
聞時指了指眼角說:“疤點反了�!�
空間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聞時跟“夏樵”對視片刻,伸手摁了一下門外的緊急開關(guān),大巴車門嘎吱一聲拉平,把那探身出來的玩意兒夾在了門縫里。
“夏樵”:“……”
等他沿著路往前走,身后便只剩下虛渺的尖叫。
這條路很平直,兩邊樹木高低疏密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是在往上走,還是往下走。仿佛根本沒有盡頭。
聞時卻沒管,只顧往前走。
這種又窄又寂靜的環(huán)境,就像無人長巷。他走了一會兒,連腳步聲都有了回音。
然而沒過多久他便發(fā)現(xiàn),那回音跟他不同步了。
他當即停步,“回音”卻還在繼續(xù),越來越快、也越來越近……
就在身后!
聞時轉(zhuǎn)身的同時,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誰?”他定睛,看到了又一個夏樵。
這次的夏樵痣和疤都沒問題,最重要的是人很鮮活——見面就開始哭,肝腸寸斷的那種。
聞時經(jīng)驗豐富,一眼就看出他是真的。唯一的問題是……這個夏樵發(fā)不出聲音。
他嘴兩邊被人畫了線,像延長的笑唇,一直拉到耳根,又被打了兩個叉,即滑稽又詭異。
這是拿香灰畫的,偶爾也有人能用枯枝。畫活了能禁這個人的言,相當于把嘴巴封了,讓他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誰干的?”聞時皺著眉,從路邊找了點濕泥,給他把那兩條線抹了,“行了,能說話了。”
夏樵抽噎兩下,果真有了聲音。他愣了兩秒,接著癱滑在地,拍著腿嗷嗷哭罵:“畜生啊——”
“究竟誰給你封的?”聞時問。
夏樵還沒開口,就有人替他回答:“我給他畫的。”
聞時抬起眼,就見謝問不知何時跟了過來。
他手里拿著一截枯枝,掃撥著擋路的藤莖,免得那些沾了泥水的葉片蹭到自己身上。講究得有點過分。
聞時一看見他,臉拉得老長。
謝問走到近處,不慌不忙地解釋道:“我是半路撿的他,叫得太慘太大聲了,慌不擇路抱著頭亂跑。這種環(huán)境下哪能這么鬧,我就順手給他畫了兩道算是幫忙。”
這人說話慢聲慢調(diào),放在平時,可以形容一句“風度翩翩”。但這種時候,尤其在夏樵和聞時眼里,只加重了那種難以捉摸的危險感。
謝問依然是笑,仿佛脾氣極好。他看了一眼夏樵,又問聞時:“不說謝謝也就算了,還罵我。他是你弟弟,你管不管?”
夏樵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謝問又道:“看我干什么,哪句有錯?”
夏樵想辯駁幾句。但不知道為什么,被謝問眸光一掃,他就像被大妖盯住的下九流小妖,只剩下慫。
比起夏樵,聞時就明白多了,他很清楚謝問的話是對的,這種環(huán)境下確實不能哭叫。
就好比他剛剛在車上碰到假“夏樵”,如果當場嚇瘋反應激烈,可能會有更多那樣的東西冒出來,一不小心就永遠困在那里了。
當然,清楚歸清楚,他就是不想附和。
謝問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也不生氣。
主路上沒有那些枝枝蔓蔓擋路,謝問把枯枝丟回樹叢,對聞時說:“不管就不管吧。有濕巾么?我擦擦手�!�
濕巾又是什么東西?
聞時心里納悶,嘴上卻說:“沒有�!�
謝問:“那你有什么?紙巾也可以,能弄干凈就行�!�
聞時從長褲口袋里掏出打火機,蹦出一句:“燒了最干凈,要么?”
謝問愣了一下,盯著打火機沒說話。
片刻后,他忽地轉(zhuǎn)頭笑起來,只是笑了兩聲便受了風,很快轉(zhuǎn)成了悶咳。一般人咳上幾聲,臉色總會泛紅,他卻沒有,依然是病懨懨的白。
聞時腦中忽然冒出一個沒頭沒尾的想法,他覺得像謝問這樣蒼白又病歪歪的人,穿白衣大概挺仙的,穿紅衣……恐怕就是惡鬼相。
謝問四下掃了一圈,在前面找到一處快枯竭的山泉,借著細弱水流洗了手。
夏樵總算緩過氣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緊聞時。他們跟謝問沒有并肩,隔著幾步的距離,朝同一個方向走。
夏樵問道:“聞哥,這究竟是什么地方?”
聞時:“這叫籠�!�
“籠?”夏樵好像聽過這個說法。
他想了很久終于想起來,還是從沈橋那兒聽來的。
沈橋說:這世上人人都有憾事、人人都有心結(jié),有大有小。有些很快便解了,有些怎么都掙不開放不下,時間久了就會把人捆縛住。靈相上最深最重的怨煞和掛礙都來源于此。
人突逢大病大災或者壽數(shù)終結(jié)的時候,靈相總是不穩(wěn),于是那些怨煞掛礙會反客為主,形成一個局,這就是籠。
如果恰巧有倒霉的人經(jīng)過,很容易被牽連著帶進籠里。
對普通人來說,不小心進了別人的籠,那就是白日撞鬼。
但對判官來說,就是該干活了——除穢消業(yè)清是非,叫醒籠主,然后送他干干凈凈地出去。
“那、那我們現(xiàn)在去哪?”夏樵又問。
聞時說:“找籠心�!�
“籠心是什么?長什么樣?”
聞時辨識著方向,說:“一般是建筑�!�
說話間,前面的謝問忽然抬了一下手,指著不遠處的矮山說:“我看到了,山后面有房子�!�
他熟門熟路,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聞時有些驚訝,但很快又想起來,謝問的名字雖然從名譜圖上劃掉了,但好歹比夏樵強。
……只是水平恐怕不怎么樣。
聞時和夏樵加快步子。謝問還是老樣子,不慌不忙的。于是他慢慢從領(lǐng)先幾步,變成了落后一截,也沒有要趕上來的意思。
聞時很快繞過矮山,來到了房屋前。
那是一座90年代的自建房,兩層,樓前有青石圍墻,抱著一個不大的院子,有兩棵樹叢院墻里探出來。
“這房子……”夏樵打量一番,喃喃說:“小時候老區(qū)那邊好像都是這種房子�!�
“老區(qū)?”
“嗯。”夏樵點點頭,“我們以前還在那邊住過呢,不過現(xiàn)在這種房子都沒了,拆完了�!�
這房子憑空出現(xiàn),突兀而孤獨地站在山坳里,小雨帶著蒙蒙霧氣,環(huán)繞著它。
“這就是籠心?然后呢?”夏樵有點怕,這種老屋總透著一股莫名的死寂,他并不想離得太近。
……
可是架不住他哥想。
“然后?”聞時說:“然后當然是進去�!�
夏樵咽了口唾沫,心說你怕是想我死。
“里里里面會有人么?”夏樵又問。
這次回答他的不是聞時,而是謝問:“你覺得里里里面的會是人么?”
聞時:“……”
這人顯然有病,都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開玩笑。
夏樵當場就被這個玩笑嚇哭了,問聞時:“一定要進嗎?”
聞時剛張口,謝問就笑著說:“也可以我們兩個進去,你在外面等�!�
“???”
夏樵哭得更慘了。
聞時頭疼。
夏樵斟酌兩秒,覺得還是一個人呆在外面更可怕。于是問聞時:“那要怎么進?直接推門嗎?”
謝問:“好主意,你去推推看�!�
聞時:“……”
他忍無可忍,指著謝問說:“你閉嘴�!比缓竺銖娔椭宰訉ο拈越忉尩溃骸巴崎T不行,動靜越小越好,最好不要打擾到房子里的東西�!�
“怎么可能不打擾?”夏樵腦子里已經(jīng)演上了——他們?nèi)绾稳绾畏M屋,然后一轉(zhuǎn)頭,對上一個近在咫尺的青白鬼臉。
“就是可以�!甭剷r耐心告罄,實在懶得解釋。
但看到夏樵那副慘相,又蹦出一句:“想辦法附在別的東西上�!�
判官入籠有時被動、有時主動,但進籠之后做的事情大差不差,他們會借助一些東西,盡可能悄無聲息地到籠心里面去。
多數(shù)會選擇掛畫、照片或者鏡子這類東西,跟人能產(chǎn)生聯(lián)系,方便附著,也方便觀察屋子里的情況。
等到弄清籠主是誰,心結(jié)是什么,他們才會動手幫忙。
夏樵一臉驚恐:“附?活生生的人怎么附在別的東西上?”
謝問偏過頭,悄聲告訴他:“誰跟你說我們現(xiàn)在是人?”
“????”
夏樵一口氣進去,再沒吐出來。
生人入籠都是虛相,如果受了驚嚇,現(xiàn)實往往會大病一場。夏樵估計是跑不了了。
聞時摸了摸口袋,有點煩。
以往他只要出門,身上一定會帶點東西,比如香灰、蠟油、棉線、黃表紙之類。今早被謝問惹得頭腦不清,居然忘了,渾身上下只有一個打火機。
這要怎么把人弄進屋里?
他不爽地悶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謝問勉勉強強也算個判官,雖然被劃了,但好歹有過名字。不同分支派系總有些不同的辦法,沒準呢。
于是聞時問:“你有辦法么?”
謝問“唔”了一聲,“也不是完全沒有�!�
聞時懶得聽他扯東扯西,干脆道:“那你來。”
“確定?”謝問順手從旁邊折了三根枯枝,然后沖聞時伸出手。他攤開的手掌薄而干凈,指骨又直又長。
聞時看著那只手,忽然陷入一瞬間的愣神中,垂在身側(cè)的手指蜷了一下。
謝問說:“打火機給我�!�
聞時捏了捏手指關(guān)節(jié),掏出打火機遞過去。
他看謝問點了枯枝,順手插在泥地里……這些手法比起張家,倒是跟傀術(shù)更近一點。
“先說好�!敝x問抬眼看向聞時,提醒道:“你應該聽過我那些傳言?我也就會點簡單把戲,水平有限,復雜的做不來。是你主動讓我?guī)兔Φ�,記住這點,出了差錯不準賴到我頭上�!�
他還是帶著笑,說完五指一攏,三根枯枝相撞的瞬間,聞時眼前一黑。
那個剎那,聞時是后悔的。
但當他再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在某個房間中,應該是入了籠心,他又覺得謝問的水平還可以。
他沒有輕舉妄動,而是掃視了一圈。這應該是個孩子的臥室,除了床以外,地面鋪著軟質(zhì)防摔的塑膠毯,印著90年代那種卡通圖案。
角落有小木椅,以及散落對方的積木玩具。顯然房間主人對積木興趣不大,肉眼可見落了一層浮灰。
聞時感覺自己在某個柜子的高處,只是不知道是照片還是畫,如果有鏡子能看一眼就好了。他剛想找一下夏樵和謝問在哪,就聽見房間門外傳來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
應該是一個拖著拖鞋的小孩。
果不其然,下一秒,房間門被打開,一個穿得像公仔的小男孩跑了進來。
籠里的人往往不是常人長相,五官中的某一點會格外突出,其他則很模糊,就像人的記憶一樣。
這個小男孩突出的地方是眼睛,極大極黑。
他跑進房間又突然停住,然后就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直勾勾地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那雙漂亮的眼睛也因此變得有些詭異。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毫無征兆地歪過頭,朝聞時的方向看過來。
聞時立刻聽到了極輕的抽氣聲,證實了夏樵就在旁邊,只是沒敢說話。
下一秒,那個鬼氣森森的小男孩收回視線,他吧嗒吧嗒地跑回門邊,忽然沖樓下叫道:“我房間里好多人�!�
聞時:“……”
沒多久,一個拖沓的腳步順著樓梯上來了,聽起來年紀不小,是個老人。
從聞時的角度居高臨下看過去,可以看到老人灰白色的發(fā)頂,因為背有點彎,看不到他的臉。
老人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先是很輕地嘆了口氣,然后摸著小孩的頭問:“那些人都在哪里呀?爺爺眼睛花了,要找一會兒。”
小男孩伸手直指聞時的方向:“那邊!”
老人終于抬頭看過來……
他沒有臉。
聞時感覺旁邊有東西哆嗦了一下,然后緩緩下滑。不出意外,應該是夏樵嚇昏過去了。
但他很納悶,往下滑是怎么回事???畫框也好,照片也好,都不是這么個滑法吧?
謝問究竟把他們弄到什么玩意兒里了?
就在聞時疑惑的時候,夏樵整個滑了出去。
就聽“噗”的一聲輕響,他眼睜睜看著一個穿著粉裙子的人偶娃娃掉在了地上,臉朝地。
聞時:“……”
緊接著,那個沒有臉的老人彎腰把穿著粉裙子的夏樵撿起來,拍了拍灰,擱在床上。他摸了摸小男孩的頭,看著聞時這邊說:“你說的人,就是你這些洋娃娃么?”
聞時:“……”
這些……
洋娃娃……
聞時一陣窒息,就想知道兩件事:
一、他這個娃娃穿不穿裙子。
二、謝問在哪里,請他去死。
第7章
鏡子
一個“洋娃娃”正在經(jīng)歷怎樣的靈魂巨震,其他人當然不知道——
老人還在哄他那個詭異的孫子。
他慢吞吞走到櫥柜前,那張沒有五官的臉湊過來。近距離看這樣的東西,任誰都有些毛骨悚然,不過聞時已經(jīng)習慣了。
很多籠的籠主都是這種不人不鬼的模樣,就像大多數(shù)人的回憶里,自己是沒有長相的。再加上這是他的心結(jié)、他的掛礙,當人捆縛在這些東西里,常常會忘記自己究竟是誰、本來是什么樣。
“爺爺幫你看過了�!崩先擞肿呋卮策�,拍著小男孩的頭,嗓音老邁輕飄,說話又極其緩慢,“沒有人,別怕,啊�!�
小男孩怕不怕不知道,反正床上夏樵的裙子又顫了一下。
“走,跟爺爺去樓下玩�!崩先苏f。
小男孩黑色的眼珠依然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盯著聞時,過了半天才勉強點了頭。
“想玩什么?跟爺爺說�!�
“木偶�!毙∧泻⒄f,“爺爺教我做木偶,好不好。”
他說話很奇怪,沒有語氣和聲調(diào),不管是問話還是叫喊,都沒有起伏,像一條平直而僵硬的線。
硬要形容的話,就是“空洞”。
老人教他:“這樣不對,最后聲調(diào)要揚起來,好不好?”
小男孩幽幽地盯著他,幾乎一模一樣復刻道:“好不好?”
老人:“這樣就對了�!�
小男孩便開始重復地說:“做木偶,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像一種詭異的撒嬌。
這要是個膽子小的,眼淚都能被他撒出來。
老人好像很不情愿教他這個,但在這樣一疊聲的重復中還是妥協(xié)了,嘆了口氣說:“好,走,咱們做木偶去�!�
小男孩很高興,但他表情遲了一拍,過了幾秒才緩慢地咧開嘴。
他乖乖牽著老人的人,走了兩步又突然回頭,維持著咧嘴笑的模樣,把床上的夏樵一起拖走了。
聞時:“……”
房間門一關(guān),聞時就動了起來。
他想試著走兩步,結(jié)果沒控制好,一個踏空直接掉下櫥柜,差點劈了個叉。
“我……”
聞時趴在地上,忍下了滿腹罵人話。
洋娃娃身體里都是棉絮,這么掉下去不痛不癢。只有紐扣之類的裝飾品敲在木地板上,發(fā)出“篤”的響聲。
好在聲音不大,那對鬼氣森森的爺孫沒聽見。
聞時是個大高個兒,從來沒受過腿短的苦。再加上娃娃的身體太軟,很難作勁,他嘗試了很久才翻身坐起來。
作為一個興趣范圍非常窄的成年人,他當然對這種洋娃娃沒有研究,也沒有興趣。但是印象里,這玩意兒坐著的時候,都直挺挺地岔著短腿,像個V。
……
他現(xiàn)在就是這么個憨批坐姿。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穿的不是裙子。
感天動地。
不過粉色背帶褲依然弱智。
聞時低頭打量了一番,滿心嫌棄,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背抵著床腳歇了一會兒,抬頭看向自己剛剛呆的柜子,頓時有些詫異。因為人偶的數(shù)量實在太多了。
櫥柜占據(jù)了大半面墻,上上下下一共四排,四排全是人偶。
有他和夏樵這種西式的,也有一些中式的,只是中式的那些全都沒有眼睛。
這么看了一圈,聞時心里有點原諒謝問了。
他還是很講道理的。
就傀術(shù)上來說,做得最好的人偶跟人只差一個靈相,本就是最容易附著的東西,像謝問那種半吊子水平,引到洋娃娃身上也無可厚非。
其實照片也很容易,但這間屋子里并沒有照片�?赡芾先藳]有擺放出來的習慣,都收起來了。
這點倒是跟聞時挺像的。他的照片橫跨了太多年,模樣又絲毫不變,擺出來除了嚇唬人沒別的用處。
聞時坐著歇了一會兒,又活動了一下手腳,慢慢適應這種滿身棉絮的感覺……然后開始找人。
他沖滿櫥柜的洋娃娃叫了一聲:“謝問?”
說實話,這種對娃娃說話的行為真的很智障。
他忍了忍,又低低叫道:“謝問?”
房里一片死寂,依然沒有任何回音。
“人呢?”
“別裝死�!�
“……”
聞時耐心見底,他正要提高音調(diào)再叫一聲,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又到了房門口,還伴著樓下老人的囑咐。
老人說:“再拿一卷棉線�!�
小男孩的聲音就在房門外:“噢�!�
聞時左右看了一眼,沒有別的躲藏地,便匆忙滑進了床底下。
正常情況下,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再嚇人也做不了什么,但在籠里就不一定了。
說白了,籠是某個人內(nèi)心最深處的遺憾、怨憎、妒忌、欲望、恐懼等等……任何人的闖入,對籠主來說都是一種冒犯,哪怕是判官。
所以闖入者在籠里是危險的,任何東西被驚動了,都會有攻擊性。
就好比聞時之前碰到的假“夏樵”,那就是對闖入者的恐嚇,代表著籠主潛意識里的排斥。
在沒弄清楚情況前,聞時不想自找麻煩。
這家的床是老式的,四腳很高,深色絨布罩子從四邊垂掛下來,像帷幔一樣把床底遮得嚴嚴實實。
聞時坐在里面,想等那男孩拿了棉線再出去。
然而整個房間一片寂靜,始終沒響起“吧嗒吧嗒”的拖鞋聲。
聞時等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對。
他撐著地板轉(zhuǎn)過頭,看到了小男孩空洞的大眼睛。他不知什么時候到了床底,就蹲在身后,一眨不眨地盯著聞時,說:“我看到你了�!�
“……”
25年沒干過活了,聞時在心里嘆了口氣,轉(zhuǎn)頭就要從床底翻出去。
他身手是很敏捷,結(jié)果他媽的手短腿更短,翻了一跟頭還在床底!眼看著男孩伸出手,他連忙夠了一下床腳,借著那個力,把自己滑進了櫥柜底下。
這里倒是足夠矮,小男孩鉆不進來。
他看到男孩趴在了地板上,白色的手指順著縫隙伸進來,一下一下抓撈著,越抓越急。
小男孩的指甲并不長,卻在地板上抓撓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木屑四處迸濺,有些嵌進了肉里,他卻不知道疼似的,依然攀著地板試圖去抓聞時這個娃娃。
直到樓下突然一陣嘩啦亂響,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老人叫了一聲,小男孩才驟然停下。
剛剛的一切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他從櫥柜邊站起來,去門口穿上拖鞋,又吧嗒吧嗒跑進來,開始翻抽屜找棉線,然后叫著“爺爺”匆匆下了樓。
聞時就被遺忘在了櫥柜底下。
他等了一會兒,又從櫥柜底下滑出來。
小男孩走得太匆忙,房間門忘了關(guān)。聞時趁機出了房間,從樓梯欄桿處探頭往下看。
房子里的布置很傳統(tǒng),樓下廳堂正中有個八仙桌,桌上放著木偶散裝的胳膊和腿,鉆孔用的鉆子,以及散落的棉線。
夏樵那個人偶就躺在桌邊,想必剛剛那對爺孫就在這里做著木偶,只是現(xiàn)在人不見了。
聞時又往下走了幾個臺階,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角落掃玻璃渣,好像有什么東西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