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夏樵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轉(zhuǎn)頭一看。就見一個穿著紅色T恤的人,正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趴在窗邊。他直勾勾地朝窗外伸著脖子,一只腳踩到了窗沿上,像個扭曲的大蜘蛛。
那T恤背后有個“F**K”,夏樵認得,是周煦穿的。
于是他咽了口唾沫,叫道:“喂!你瘋啦?!”
周煦脖子抽搐似的扭動了一下,然后慢慢轉(zhuǎn)回來,整個臉歪斜在肩膀上,兩只眼睛睜得極大,一眨不眨地看過來。
草……
夏樵差點當場去世。
他嚇瘋了,隨手撈了個東西就甩過去,咣當一聲砸在窗邊。
砸過去他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玻璃保溫杯,不知誰擱在水池邊的。
玻璃碎裂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廁所里回響,四濺的碎片崩了一些在周煦臉上。他“嘶”了一聲,有一點回神。
下一秒,腳步聲從背后傳來。
夏樵只感覺一陣風掃過自己的臉,風里有很淺淡的味道,有點像院子里的白梅樹。
接著聞時的聲音響了起來:“真能找事�!�
依然是冷冷淡淡的腔調(diào),夏樵卻熱淚盈眶。
“哥�!�
他看著聞時拎著后脖領(lǐng),把周煦從窗臺上摘下來,正要松一口氣,就感覺自己肩上搭了兩只手。
夏樵尖叫出聲,就聽見謝問在背后“噓”了一聲,淡淡道:“吵什么,你哥讓我摁住你的�!�
摁我干什么?!
他崩潰地想。
緊接著,謝問在他背后敲了一下,松開了手。
夏樵正茫然,就見某個輕飄飄的東西掉落在地上。他低頭一看,是一綹打結(jié)的頭發(fā)。
這頭發(fā)一看就不是他的,因為他之前染過悶青,沒這么黑,也沒這么粗糙。更何況,這團頭發(fā)里還夾雜了一根白的。
“這頭發(fā)哪來的?”夏樵聲音都抖了。
“你脖子上長的�!敝x問說。
夏樵心態(tài)直接崩了,他往后脖頸摸的時候,手指都是哆嗦的。還好謝問又補了一句:“也用不著這么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
“怎么回事��?”夏樵問。
“沒怎么回事,就是防錯人了�!甭剷r拎著周煦過來,手法并不是很溫和,他拍開水龍頭,撩了兩撥水潑在周煦臉上。
廢物小點心一個激靈,徹底醒了。他好像還記得剛剛的場景,嚇得話都不會說了,張口就是一疊聲的“臥槽”。
半晌,他才驚恐地指著夏樵說:“你剛剛都不像你了,像個男的�!�
夏樵:“我——”
他本來都要哭了,一聽這話眼淚又縮了回去:“我怎么就不像個男的了?”
“不是�!敝莒阏Z無倫次地說,“我是說,像個我不認識的男的。就……臉還有點腫,說不上來。反正嚇死我了�!�
“哥,你剛剛說防錯人了,什么意思?”夏樵又問聞時。
聞時甩了手上的水,冷聲道:“我們之前都躲著那個女人,以為她就是籠主,其實錯了�!�
“�。�!錯了?那是誰?”周煦叫道。
“本來不知道�!甭剷r說:“剛剛聽你那話,差不多清楚了一點,店主里面應(yīng)該有一個,男的,頭發(fā)打綹,臉有點腫。”
“店主里的?那我們在走廊上來來回回,不都被他盯著嗎?”夏樵越想越后怕。
聞時沒跟他們廢話,朝門口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們趕緊滾出去,別在這種地方耗著,然后把窗邊那個保溫杯的金屬蓋子撿了起來。
***
他們四個回到店鋪的時候,張碧靈正畫完最后一張黃表紙,把畫好的符紙塞進口袋里。
周煦臉上被玻璃杯崩了幾個破口,血就順著破口往下淌,在臉上留下幾道血線�?雌饋懋惓樔恕�
于是他進門的時候,地上縮著的那群人全彈起來了。
“哎呦,這么大排面�!敝x問看他們好笑,咕噥了一句。
聞時服了他這張嘴。
周煦臉紅脖子粗,怒道:“沒見過破相嗎?我又不是鬼,這么一驚一乍的干嘛�!�
張碧靈趕緊拿了碘酒和創(chuàng)可貼過來,問道:“怎么了?碰到什么了?不是給你符了么?”
周煦搶了碘酒瓶,避讓開她的手,一個人悶到角落,對著鏡子處理去了。
“碰到什么事了?徐老太呢?”張碧靈問。
“徐老太?”聞時愣了一下。
“哦,就是去一樓的那個老太太�!睆埍天`解釋道,“她店鋪上寫著徐老太縫紉,這么叫著方便�!�
“她戒指弄丟了,回店里去了�!甭剷r說。
上樓的時候,他們特地看了一圈,不知道為什么,三樓關(guān)了一個相框店,原本還剩5家鋪子,現(xiàn)在卻沒一家開門的。
明明那個女人還沒來找人,他們就已經(jīng)自己鎖在了店鋪里。
就連徐老太回店后也匆匆忙忙關(guān)了門,像躲什么似的,再無動靜。
太奇怪了。
聞時不喜歡把一件事翻來覆去給不同的人解釋,嫌麻煩。好在周煦和夏樵不怕說話,還有謝問在里面時不時補上一句,把店里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張碧靈關(guān)好卷軸門,一邊確認門上的符,一邊聽他們說話。
聽到最后,終于恍然道:“難怪呢。難怪我感覺這籠到處都很矛盾。難怪那位女司機次次上來找人,卻怎么都找不到呢。那些店主每次都能及時把門關(guān)上,讓她撲個空�!�
“就是�!敝莒汶y得贊同一次他媽,“要是她是籠主,要找人的話,被找的那個應(yīng)該顛顛就送上門了。她不是的話,就說得通了嘛!”
他們總結(jié)了一番,本以為找到了通路,誰知謝問忽然開口,不輕不重地扔了一句:“說得通嗎?我怎么覺得說不通呢�!�
周煦滿頭問號:“不是你們倆說的弄錯了嗎?!怎么又說不通了�!�
“我們說店主里面有一個籠主,應(yīng)該是男的,頭發(fā)挺亂,臉有點腫�!敝x問說。
張碧靈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模樣,接著點了點頭說:“要是那個人的話,我認得。搞文具用品批發(fā)的。但是找不到店在哪,他剛剛一直沒開門�!�
謝問看著她,點了一下頭:“那就差不多是了�!�
“這不就說通了嗎?還有哪里有問題?”張碧靈納悶地問。
“當然有�!敝x問說,“我說他是籠主,但沒說那個女人就一定不是籠主。”
張碧靈皺起眉:“什么意思?”
“我解不了籠,所以也很少進籠,不太懂�!彼D(zhuǎn)頭對聞時說,“所以想問個蠢問題,一個籠里可能會有兩位籠主么?”
聞時沒坐下,正抱著胳膊靠在卷軸門邊。
他聽見這話瞇著眼摸了摸頸側(c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張碧靈。
張碧靈則愣住了。
倒是周煦像個搶答問題的學生,積極開了口:“我知道!我聽我小姨說過,有可能的。這就跟雞蛋敲出雙黃蛋一樣,有的籠真的不止一個籠主�!�
“還能這樣?為什么��?”夏樵很茫然。
周煦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一般兩個籠主的關(guān)系會特別密切,放不下的事情或者場景又剛好有交疊,就很容易出現(xiàn)這種情況�!�
他簡單描述完還覺得不滿足,又主動補了一課:“但我小姨說了,這種籠比較少,因為不同籠主意識會打架,一旦打起來,肯定會有一個占上風,那另一個不就順理成章消失了嘛�!�
夏樵聯(lián)想到他們現(xiàn)在所處的環(huán)境,喃喃道:“好像是有點像啊……那、那占下風的籠主怎么就會不消失?”
“附身啊。”周煦頭頭是道,“打不過就躲,依附在別的什么上面。就跟你們似的,什么模特啊、鏡子啊、或者生人……啊……”
說完最后三個字,他忽然安靜下來。
整個店鋪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死寂。因為這個籠里所有的生人,都在店鋪里了。
如果像他們說的,那個男店主是目前占上風的籠主。那么,那個眼睛像兩個窟窿的女人……
豈不是很有可能就在店里???
周煦有片刻的茫然,他想起什么般恍惚地說:“說起來,之前那個女人總是隔一會兒就來、隔一會兒就來,現(xiàn)在、現(xiàn)在距離她上次出現(xiàn)……有多久了?”
“不知道,但是好久了�!备褡右r衫也很恍惚,聲音里是掩不住的驚恐。
原本擠擠攘攘挨在一起的人沉默數(shù)秒,呼啦一下散開來,誰都不敢靠著別人。
這種氛圍下,他們看誰都覺得有幾分詭異。
“也、也不一定吧。”有人安慰道。
周煦原本也是這么自我安慰的,但是他忽然想起上廁所時一片漆黑的回廊、那些早早躲起來的店主、以及剛才有人說“那個男籠主甚至都沒有開門”,就好像他們早有感覺,感覺女人就藏在生人之中,所以全都躲了起來。
對了!
剛剛是誰說“那個男店主沒開門”來著?
好像還說了一句“找不到他店鋪在哪”?
正常人比如他,匆忙之間只能看個大概,店主長什么樣、店內(nèi)賣了什么東西,開沒開門,其實很難注意全。
如果能注意到,那一定印象深刻。
但是……印象深刻怎么會“找不到店鋪在哪”???
他愣了一下,猛地想起來,剛剛說這話的正是他媽,張碧靈。
周煦瞬間僵硬,一動都沒敢動,冷汗就順著頭皮滲出來。
碰巧有人打破死寂,說了一句:“別自己嚇唬自己了,那個大姐不是在門上貼了符嗎?封城符還是什么符來著,反正肯定能防那些東西啊,進不來的。那個女的肯定被防在外面了,進不來!”
這話好像也有道理,好幾個人紛紛附和。
可是話音剛落,他們就發(fā)現(xiàn)倚靠在角落的聞時站直身體,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符紙旁,直接摘下了其中一張。
“你干什么?!”眾人大驚,“你扯它干嘛?瘋了嗎?!”
“誰告訴你們這是封城符?”聞時面無表情地問。
周煦恍惚地眨了眨眼,機械地說:“我。”
夏樵瞪大了眼睛:“難道、難道不是嗎?”
“是有點像�!甭剷r說,“不過它是反著畫的。”
“反著?反著什么效果?”
“廢話�!甭剷r冷冷說,“封城的反效果�!�
如果說封城,是把這塊地方護住,不讓別的東西進來。那么反效果就是……城門大開。
那一瞬間,周煦的血從頭涼到腳。
夏樵驚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更驚恐地看向了張碧靈。
眾人緊跟著反應(yīng)過來,呼地一下從她身邊蹦開,連滾帶爬躲到了聞時和謝問身后。
張碧靈僵立在原地,烏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著眾人。
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辯解什么,下一瞬,那雙漆黑的眼睛就像墨團一般化開來,越來越大,像占據(jù)了半張臉的黑窟窿。
她皮膚白到發(fā)青,扭著脖子掙扎了幾下,然后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
一時間,店鋪里充滿了尖叫。
有人試著去抬那扇卷軸門,但手指卻軟了,怎么都抬不動。滾撞間,各種東西摔落滿地,四面狼藉。
女人黑洞洞的眼睛盯著聞時,抬腳向前走了一步,嘶啞虛渺的聲音說:“你把那個沾上好嗎?”
聞時看了一眼手上的符:“為什么?”
“我要找人。”女人輕輕地嘆了口氣,“我要找人啊,我找好久了,他都不見我�!�
“為什么不見你?”聞時說。
女人摸著自己的臉,苦笑了一下。但因為太過僵硬,顯得有些扭曲:“他怕我啊�!�
她喃喃地說:“他怕我�!�
“怕你什么?”
“怕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怕我死了。”女人說。
“那你為什么來一定要找他?”
“我答應(yīng)了的�!迸溯p聲說,“每天收車從這里走一下,剛好可以跟他吃個晚飯。然后我去交車,他看店,到了9點關(guān)門回家。每天都是這樣的,我怎么好不來?”
只是那天剛巧,不遂人愿。
寧州突然下了暴雨,往望泉路來的高架橋下有點塌陷,水沒過了那段路,她來得匆匆忙忙,又接了個電話。一不小心直沖進了水里。
那段水好深啊……
那天之后,她依然天黑就會走進萬古城。
這里門庭冷清,但有一些批發(fā)性質(zhì)的店鋪生意還可以。
她印象里的萬古城,總是夜里六七點的樣子,玻璃窗外是樓房星星點點的光,但離得很遠,顯得這棟商場孤零零的。
商場里的燈總有大半不開,零星的店鋪就分散在二三層。剩下要么早早關(guān)了門,要么標著出租和轉(zhuǎn)讓,落了厚厚的灰。
她家老宋的店就在三樓。
她每個天黑、每一個天黑都會走進來,順著滾梯慢慢到三樓,可是所有的店都會急匆匆地收起攤,在她面前把卷軸門拉到底。
明明是熟悉的回廊,但是處處透著陌生。拐角的米線店不知為什么挪到了另一頭,徐老太的縫紉鋪每天都在變著位置。
她找不到老宋了。
老宋在躲她。
她本來想得很簡單的,來看一眼就走。
但她夜夜來,夜夜都看不到。
“他們都是你拉進來的么?”聞時問。
女人怔然片刻,輕聲應(yīng)道:“嗯�!�
“為什么拉這么多人進來?”
“因為……”
女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過了許久說:“因為想有人幫幫我,幫他解脫,也幫我解脫�!�
暴雨天真的好冷啊。
“你能幫我嗎?”她問。
聞時看著她,把那張撕下來的符,拍回到了卷軸門上。
很多、很多年以前,好像有人跟他說過一句話。
他說:這注定是個苦差,要見很多場苦事。久了你就知道了,大多都是因為不忍離別。等你明白這個,就算入紅塵了。
第23章
回家
店鋪里兩個膽小的路人已經(jīng)嚇暈過去,
剩下的發(fā)現(xiàn)怎么都跑不出去,也不再尖叫哭喊。
他們依然擠縮在角落,一動都不敢動。只是聽了女人的話后,
驚恐失控表情略有放松,
轉(zhuǎn)變成了一片空茫。
張碧靈那四張符紙穩(wěn)穩(wěn)貼在卷軸門上,
說是象征“城門大開”,但大家瑟瑟發(fā)抖地等了一會兒,
并沒有感受到變化。
夏樵悄悄問:“城門大開是怎么個開法?”
周煦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女人,抽空朝符紙瞥了一眼:“我哪知道,我又沒有實操過!反正書上關(guān)于這個符的解語有點嚇人。”
夏樵斟酌著自己的膽量,
又問:“解語是什么?”
周煦:“萬鬼屠城。”
夏樵:“……這叫有、點、嚇人???”
周煦:“你文盲嗎?不知道有種修辭叫夸張啊�!�
夏樵一想也是,
人家那是城,
他們這就是一個小破屋。更何況現(xiàn)在風平浪靜,
張碧靈的符管不管用都還另說呢。
“那你稍微挪一下,我特么腳麻�!毕拈酝屏酥莒阋幌�。
周煦這熊玩意兒仗著年紀小、德行差,躲到角落的時候不想坐在地上,
把夏樵的鞋當成了座墊,坐得心安理得。
夏樵好不容易解放雙腿,小心翼翼抻直了,
正想活動一下酸麻的踝關(guān)節(jié),忽然瞥見卷軸門上的符紙無風自動,
底端輕輕飄起又落下。
他動作一僵,繃著腿不敢動了。
接著,門縫下悄無聲息多了幾道影子。就像之前角落里的那道一樣,
只是這次數(shù)量更多。
仿佛有什么東西直挺挺地站在門外,
幽幽地盯著門里的人。
夏樵頭皮發(fā)麻,冷汗都下來了。他轉(zhuǎn)著眼珠掃了一圈,
在心里數(shù)著影子的數(shù)量:1、2、3、4、5……
“哥。”他叫了一聲。由于過于害怕,聲音都沒發(fā)出來。
“謝老板�!彼纸辛寺�,崩潰地選了個離他更近的人,“謝老板?”
謝問側(cè)著彎了一下腰,“嗯?”
夏樵指了指門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外面有東西,我懷疑那五個店主都來了�!�
謝問說:“五個?你想得真美�!�
夏樵茫然了一瞬,還沒消化掉謝問的意思,就聽見卷軸門“砰”地一聲巨響!
門瞬間往里凹了一大塊!
砰!
又是一聲,身后的卷軸門也變了形,赫然可以看到五指爪��!
原本一潭死水的眾人瞬間彈起來,抓著同伴的胳膊肩膀,拼命往中間縮。
砰!
眾人眼睜睜看著卷軸門破開了一道口子,就好像它根本不是金屬的,而是紙折出來的。
周煦離那處最近。
他面無血色地看著破口,聽見外面隱約傳來呼吸聲,幽幽的,像嘆氣。
他左腳無聲往后挪了一步,整個人后傾,正想悄悄退開——
就聽轟地一聲!
破口突然伸進來一只手!冰涼的指尖勾到了周煦的臉。
周煦魂飛魄散,尖叫著節(jié)節(jié)后退。
下一刻,兩面卷軸門轟然倒地,露出外面烏泱泱的人臉……
夏樵終于明白了謝問的意思:這何止五個人,這得是百鬼圍城。
剎那間,他幾乎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望泉萬古城根本不是什么商場,而是實打?qū)嵉狞S泉墳地。
周煦在避讓的時候摔了個跟頭,手忙腳亂爬起來的時候,正對上了徐老太慘白蒼老的臉。
索性沒有表情就算了,她偏偏是笑著的。嘴角弧度很大,看不到牙,就像一道彎彎的裂縫。
周煦慘叫一聲轉(zhuǎn)向右邊,又看到一個徐老太,咧著一模一樣的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又試圖往左邊,還是一樣!
除了徐老太,他還看到了其他幾個有印象的店主,也是這樣,仿佛無處不在。
那烏泱泱的人臉就像另一種意義上的鬼打墻,他們每個人都是籠主的眼睛、耳朵和手腳,直勾勾地看著這群入籠的生人。
風陰慘慘地吹過來。
那群東西尖嘯一聲,慘白人臉迅速拉長,嘴巴像豁開的洞,浩浩蕩蕩地直撲過來!
“啊啊啊啊——”
眾人當場嚇瘋了!
周煦被撞得仰倒在地,眼睜睜看著一個人臉呼嘯著湊過來——
我要死了。
他心想。
他手腳冰涼,緊緊閉著眼,等待那一刻到來�?墒且饬现械耐纯嗪腕@悚并沒有降臨,反倒有什么東西擦著他的發(fā)頂過去了。
那一瞬,他聽到了鏘然的弦聲。
很快他又反應(yīng)過來,那不是弦,是線。
周煦猛地睜開眼,仰起頭,看到了聞時清瘦的下頷和瘦白的手,十指上纏著熟悉的線,根根緊繃。
又要捆人了么?
周煦下意識想。
他比夏樵懂得多,知道很多剛?cè)腴T的傀師只能做做花鳥魚蟲,一個像樣的、可以救命的傀都弄不出來,緊要關(guān)頭只能甩甩空繩,把控傀的白棉線當另類的長鞭使。
或捆縛、或絞殺。
在他眼里,聞時就是這樣的人。
可是眼下怪物這么多,怎么可能絞得過來?攔得住這個,擋不住那個,捉襟見肘。
我還是要死了。
周煦想。
聞時又甩出去一個東西,似乎是個紙團,看不大清。周煦木然地移動視線,看著那個小團落到肆虐的怪物群中……轟然燒了起來。
霎時間,勁風乍起!呼嘯著穿過整個回廊,像獸類的清嘯。
周煦被熱浪撲了一臉,不得不抬起手肘遮擋避讓。
當他重新睜開眼的那一刻,他看見一只通體漆黑、邊緣抖著烈烈火光的巨蟒從怪物頭頂蜿蜒而過,盤繞一圈,又自怪物群中掃蕩而出。
黑蟒大得驚人,足以盤過整個回廊。它周身都纏繞著鐵鎖鏈,游動間,鎖鏈聲鏘然作響。每根鎖鏈上都有流動的印記,暗金色,滋著火星若隱若現(xiàn)。
那些印記標明了巨蟒的來歷——
它是傀。
周煦慢慢張開了嘴,再次仰起頭。
他看見聞時勾動著十指,交錯的長線繃得又直又緊,隨著他的動作或收或放。那條纏繞著鎖鏈的黑色巨蟒就在火星迸濺中一甩長尾,把烏泱泱的白臉“人”都盤裹在了長軀之中。
只要他再一動,就能將那些東西絞殺殆盡。
直到此時,周煦終于意識到,那真的是傀!一個干死一百個都不成問題的那種傀。
聞時的傀。
我……日……
周煦瘋了。
這種時候,什么人啊鬼啊都算個屁。他已經(jīng)顧不上怕了,揪住夏樵就問:“你哥這樣的他媽居然上不了名譜圖?”
夏樵被他揪得一臉懵逼,片刻之后說:“昂。”
“昂你爸爸�!敝莒銘崙嵉乜聪蚵剷r,咕噥說“騙子!”
他口不擇言,剛罵完人就感覺自己腦子里“嗡”地一聲響,冰涼的感覺兜頭罩下來,凍得他一激靈,嘴和舌頭都木了。
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就好像被長輩敲著腦殼斥責了一下。
什么情況?
周煦下意識捂住頭,轉(zhuǎn)臉去看,卻見他身后是空的。起碼伸手能揍到他的地方是沒有任何人的。
再遠一些,就是被聞時護在身后的普通人了。
哦,還有謝問那個半吊子混在其中假裝普通人,也不害臊。
謝問對目光似乎很敏感。
周煦這么想著的時候,他朝這邊撇掃了一眼。
不知為什么,周煦下意識收回目光,正襟危坐起來。
危了好幾秒,他才反應(yīng)過來,心說我有毒嗎,怕他干嘛?!
黑蟒收緊長軀,將所有人禁錮在它的地盤里,聽著那些“人”掙扎著發(fā)出凄厲又刺耳的嘶聲尖叫。
聞時左手一抬,攏住那幾根線拽直。
這才轉(zhuǎn)頭沖附在張碧靈身上的女人說:“去找人�!�
女人怔了許久,忽然輕輕吐了一口氣,就像在做著艱難的心理準備。又過了片刻,她才點了點頭說:“好�!�
女人抬腳朝巨蟒的方向走去。
她步子不快,帶著舍不得、放不下和忍不了心。
每走一步,那些被捆縛的“人”便更驚慌一些,它們抗拒極了,陡然瘋狂起來,掙扎的動作太過突然,連黑蟒都不得不再繞一圈,將它們捆鎖得更緊。
動作間,巨蟒壓到了后面的一家店門。
金屬卷軸門嘎嘎作響,在重壓之下變形倒地,掀起霧一樣的灰塵。
聞時看著那邊,直到看見塵霧里隱隱約約的模特人影,他才想起來。那是他和謝問最初進籠的地方。
那些人臉掙扎攢聚的方向,就在那家運動服裝店隔壁。
他記得隔壁的店主是個中年男人,手里總是摟著一個飯盒,喃喃著:“不能被抓到,我還沒吃飯。”
女人還在往那邊走,離巨蟒越來越近。
那一瞬間,被巨蟒圈住的“人”開始了抵死一搏。它們沖撞、抓撓、撕咬、尖叫……
最后開始哭。
嚎啕大哭。
那聲音太令人難受了,混雜著很多人,嘶啞又蒼老。
然后慢慢的,其他人的聲音消失了,只剩下一個聲音沙啞的、持續(xù)不斷的在哀哭。
巨蟒盤裹的那些人都已消失不見,那個擁擠的、灰撲撲的店面門口,只有一個中年男人蜷坐在低矮的馬扎上,把頭埋在膝間。
所有替他放風的、清障的、遮擋的“人”都不在了,只有他自己,原原本本又孤零零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女人在他身邊停下步,看了他良久,也蹲下了。
她試著伸手拍了拍他。
男人猛地一顫,頭埋得更低了,死死不愿抬頭。
直到這時,她才仿佛徹底想通了似的,輕輕嘆了口氣,又拍了拍男人,叫道:“老宋啊,你抬頭�!�
“你要在這埋一輩子么?”女人說,“你看我一眼�!�
她緩聲說:“看看我,你就能醒了。這里多難受啊,天這么黑,燈這么暗,店里到處都是灰,也沒有人來�!�
“早就過了時間了,你該收拾收拾關(guān)店回家了。我看你一眼,我也好走了。”女人低聲說,“我在這轉(zhuǎn)了好多天了,太累了,轉(zhuǎn)不動了。我想走了�!�
最后幾個字終于讓男人有了反應(yīng)。
他僵硬而緩慢地抬起頭,兩眼通紅。他只看了女人一眼,就閉上了眼睛,似乎在忍耐什么。
又過了許久,他終于忍耐不住,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哽咽說:“我在等你吃飯�!�
他從外套里掏出飯盒,想遞出去,又不知該遞給誰。最終只能擱在膝蓋上,說:“熱了冷,冷了熱,你就是不來。”
“你為什么不來�!蹦腥嗣蛑剑瑹o聲地哽了很久,才又慢慢睜開眼,看著女人說:“你為什么變成這樣了啊。”
女人也紅了眼睛。她努力眨了幾下,說:“就是,不小心�!�
過了許久,她又補了一句:“沒別的可怪,怪雨太大了,怪我不小心�!�
簡簡單單一句話,男人徹底垮塌下來,攥著她的手又哭了起來。
從他拿到死亡通知的那刻起,他就在這個籠里打著轉(zhuǎn)。
他重復地做著那天做過的事,點貨、封箱、記賬、掐著時間點去熱飯菜,然后等月琴收車過來。
他一直等一直等……
等到天黑,等到二樓三樓一半的店都關(guān)門,等到其他店主都吃完了,就連平常最慢的徐老太就開始吃了,月琴還是沒來。
反倒有另一個人、一個陌生女人,每天到了這個點就會來三樓找人。
他不認識對方,不敢看對方的臉,更不想跟對方打照面。
因為他知道,如果看到了,他這頓晚飯就再也吃不成了。
……
老宋究竟哭了多久,沒人記得請了。
籠里的時間向來這樣,一秒可以很長久,一天也能眨眼就完。
他哭了多久,女人就陪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