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聞時疑問地看了他們一眼,臉上的表情刷著明晃晃的幾個字:你們在說什么夢話?
“傀術(shù)練起來這么苦嗎?”鐘思翹著腳坐在松樹枝上,把符紙拍得嘩嘩響,說:“還好我沒學(xué)�!�
其實聞時那么起早貪黑,并不只是學(xué)傀術(shù)。他摸了塵不到屋里的一本書,在試著給自己洗靈。
塵不到其實并不主張這些徒弟修跟他一樣的道,畢竟只要身在世間,想要完全無掛無礙太難了。洗靈只是一種輔助,相當(dāng)給自己的靈相刮上幾刀,日久天長的,并不好受。
他早就打算好了,等聞時及冠,傀術(shù)練到大成,可以承受的時候。他會把那數(shù)十萬計的怨煞之氣從聞時靈相里剝離出來,大包大攬地自己擔(dān)下。
他從沒說過,每次聞時問起來,他解釋的都是另一套看似溫和無傷的方法。
但其實聞時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清楚。
他不想把自己該背的那些劃撥給塵不到,所以很早就開始偷偷洗靈了。他知道金翅大鵬會告狀,剛開始總用傀線捆著它。
后來又用熬鷹和講(恐)道(嚇)理的方式,讓那鳥站到了自己這邊。他不擅長說謊,全靠老毛撐著。
塵不到?jīng)]想到自己的傀能被他帶得叛變,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聞時已經(jīng)修了很多年了,從動不動就窩成一團(tuán)的小雪人,變得身長玉立、高瘦挺拔。
那年聞時17。
因為時常洗靈,修了無掛無礙的道。聞時看上去比小時候更冷,更加難以親近。他在少年長成的過程中有了棱角,不像小時候一戳一個坑,漸漸有了點鋒利的味道。
以至于幾個師兄又想逗他,又有點怕他。單以氣質(zhì)來看,他反而像是最大的那個。
那幾年,俗世總是很亂。塵不到不常在松云山,聞時經(jīng)常會一段時日見不到他。
十多歲的少年,心思總是最多變的,敏感又飄忽不定。即便修了無掛無礙的道,聞時也還欠些火候,不能完全免俗。
他只是看著冷冰冰的,并不是沒有絲毫俗世間的情緒,尤其是在塵不到身上。
他小的時候,塵不到就是那副模樣。他不知不覺長成人,塵不到還是那副模樣。他自己的變化一日千里,塵不到卻始終是那個懶懶倚著白梅樹,笑著斥他“恃寵而驕反了天”的人。
這讓他有種矛盾的割裂感。
好像他在山間兀自成年,塵不到卻是在光陰的間隙里,偶爾投照過來的一道身影。不像長輩,更像來客。
有一回,塵不到隔了數(shù)月才歸,戴著他見外人時常戴的面具,走在山道間。雪白的袍擺云一樣掃過青石,又被紅色的罩衫輕拂而過。
聞時剛巧從另一邊山坳上來,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忽然就停了步子。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遠(yuǎn)處的那個人有點陌生。
他們應(yīng)該很親近,比世間任何人都親近。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秘密,是藏在靈相里的那些俗世塵緣。
但在這些之外,又有一點陌生。
不是淡漠和疏遠(yuǎn),而是忽然之間有了一些微妙的間距。
這種感覺生得潛移默化,又來得毫無緣由,聞時始終琢磨不清。
直到兩年后的又一次仲春,聞時他們剛破完一個籠回到松云山,歇了沒多久便上了山腰的練功臺。
卜寧是個風(fēng)一吹就倒的文弱體型,還是個喜歡操心的碎嘴子,一邊沿著山石擺陣一邊說:“我那天聽師父說,等師弟及冠,咱們就可以下山去了,游歷、收徒,入紅塵。但我跟你們住慣了,一個人反倒孤單,要不咱們結(jié)個伴?”
鐘思借著符咒亂彈風(fēng),給他擺好的陣型搗亂,一邊應(yīng)道:“行啊,你這小身板兒,一個人下山恐怕活不了幾天�!�
卜寧遠(yuǎn)遠(yuǎn)指著他,很沒氣勢地警告他:“你再彈?六天后有大災(zāi)你怕不怕?”
“不怕,大不了我不下山�!辩娝甲焐线@么說,搗亂的手卻收了,轉(zhuǎn)頭又來問其他兩人。
莊冶有個諢名就“莊好好”,因為問他什么,他都是“好好好”,最沒脾氣。所以鐘思主要在問聞時,畢竟他們每天最大的賭局就是賭這個冰渣子師弟究竟高興還是不高興。
可惜,這會兒的聞時剛好不高興。
離他及冠還有一年,塵不到那句話他也聽過幾回。但每次只要想到“下山”,也許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他就有種說不出的沉悶和煩躁。
彼時莊冶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操著傀線練精準(zhǔn)度,細(xì)細(xì)一根絲綿線打鳥、打魚、打飄落的花瓣,打飛過的蟲。
風(fēng)聲呼呼作響,很是嚇人。聞時卻避都不避。他垂著薄薄的眼皮,靠在樹邊,抿著唇理自己手指上的傀線。
“你怎么想?”鐘思沖聞時的方向問道。
聞時眼也不抬,懨懨地道:“明年再說�!�
“師弟,傀線甩出去,怎么樣力道最巧?”莊冶跟著問了一句。
聞時依然沒什么興致,他只是剛好聽到山道上有聲音,順手給莊冶做了個示范。結(jié)果傀線剛甩出去,他就怔了一下。
因為山道上拐過來的人,是塵不到。
那時候的聞時,傀術(shù)離封頂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以最刁鉆的角度掃過去,速度快又有力,讓都沒法讓。
于是,那幾根傀線被塵不到抬手一攏,握進(jìn)了手心里。雪白的棉線繞過他骨形修長的食指彎,又纏繞過無名指,垂落下去。
那是聞時第一次知道,傀線跟傀師的牽連究竟有多深。
那一瞬間,他半垂的眸光顫了一下。那只干凈修長的手指牽握的好像不僅僅是幾根絲綿線,而是探進(jìn)了他的靈相。
他繃著傀線的手指蜷了一下,抬眸看著山道邊的人。
“一陣子不見,就拿傀線偷襲我?”塵不到并不惱,笑問了他一句,便松開了手指。
傀線從他手指上滑落,其他人連忙恭恭敬敬地叫著“師父”,唯獨聞時沒吭聲,斂了眉眼,把傀線往回收。
那天夜里,聞時又做了一場久違的夢。
還是那座尸山血海的空城,還是漫天遍野的鬼哭聲。只是那些魑魅魍魎都變得模糊不清,像扭曲妖邪的剪影,鬼哭也忽近忽遠(yuǎn),若隱若現(xiàn),像嘆息和低吟。
他站在鬼影包裹的空堂中,十指纏著絲絲掛掛的傀線,傀線濕漉漉的,不知是血還是汗順著線慢慢往下滑,然后滴落下去,在他腳邊聚成水洼。
他忽然聽到背后有動靜,猛地轉(zhuǎn)過身去,拉緊傀線。卻看見塵不到赤足站在那里,雪白的里杉松散著垂下來。
他目光深長,從半闔的眸子里落下來,看了聞時一眼,然后抬起手,拇指一一撥過他緊繃的傀線,抹掉了上面的水跡。
聞時看著他手指下的傀線,舔了一下發(fā)干的嘴唇。
“叫人�!睂Ψ搅嘀桓,低聲說。
聞時閉了一下眼,動了唇說:“塵不到�!�
他在說出那三個字的瞬間驚醒過來。
手指上沒拆的傀線本能地甩出去,打散了老毛停立的鳥架,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坐在榻上,蹙著眉,身體繃得很緊,跟夢里一樣的雪白衣衫松散微亂,沾著不知何時出的汗。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水聲潺潺,順著屋檐滴落的時候,會發(fā)出粘膩曖昧的聲響。聞時抿著唇,素白側(cè)臉映在光下,緩著呼吸。
屋門忽然被人“篤篤”敲了兩下,然后輕輕推開。
聞時抬頭,看見塵不到提著燈站在門口。他的眸子里含著煌煌燭火,嗓音里帶著睡意未消的微�。骸霸趺戳�?”
聞時看著他,沒答。
屋外忽然響起了一片悶雷聲,驚得山間百蟲乍動。
塵不到的目光微微下瞥,落在他手上。聞時低下頭,看到自己黑霧繚繞、塵緣纏身,那是俗世間濃稠的愛恨悲喜,七情六欲。
第52章
拉鋸
也許是靈相離體太久太久了,
重新回到身體的時候會生出一種陌生感,一方排斥,一方牽扯,
往來拉鋸,
受罪的就成了聞時本人。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
痛感斷斷續(xù)續(xù),
時輕時重,跟塵緣纏身時候的疼痛是一樣的。以至于他有點分不清,那究竟是靈相入體帶來的,還是回憶帶來的。
但是所有的疼,
都被最后那個癡纏曖昧的夢境覆蓋了。
聞時醒過來的時候,外面也下著雨。
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響聲,
和打在松云山那間雅舍的屋頂有點像,
悶悶的。到處都是雨水汩汩流淌,潮濕的動靜沿著屋檐墻根、沿著耳蝸,流進(jìn)骨頭縫里。
一樣是在夜里,
房間里只有一盞燈,調(diào)得很暗,像當(dāng)年的那豆?fàn)T火一樣,無聲無息地落下一圈光,不會晃眼。
但聞時還是抬手擋了一下。
他在手背下瞇著眼睛,
那點光就從他眼睫的縫隙里漏下去,在陰影中映出一抹亮色。
“醒了?”有人忽然開口。
是謝問。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跟雨聲一樣,
在安靜的房間里并不突兀。
聞時擋著光的手指卻蜷了一下。
就在上一秒,他剛在回憶里聽過這個人的聲音,
只是沒這么清晰。
對方披著雪白的長衣,
提燈倚在門邊。山外滾著驚蟄的悶雷聲,而他垂眸坐在竹榻上,
滿身濕汗,心如鼓擂。
聞時閉了一下眼,從床上撐坐起來。
他“嗯”了一聲,算是應(yīng)答謝問的話。
躺了太久,渾身關(guān)節(jié)都變得緊繃僵硬,動起來咔咔作響。聞時垂著頭,揉摁著后脖頸。他抿著的唇色很淡,單從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更看不出來他在夢里想起了多少前塵過往。
站在床邊的謝問彎下腰,伸手調(diào)亮了床頭燈。
聞時的目光從手肘間瞥掃過去,看向?qū)Ψ缴n白瘦長的手指,夢里的場景又乍然落在眼前。
那些濕漉漉的傀線交錯糾葛,或長或短,緊緊繃著。那是他靈相延伸出來的一部分,是他自己。
夢里的那只手同樣蒼白瘦長,捻著他的傀線,沉聲對他說:“叫人”。
那是聞時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里掃不開的東西——
那個給了他名字、又給了他來處的人,在十多年后,成為了他不能說的俗世凡塵和癡妄欲念。
聞時抬起眼,看到了謝問在昏黃燈光下的側(cè)臉。他襯衫解了兩顆扣子,袖口挽上去,露出突出的腕骨,拇指撥捻著燈下的旋鈕。一如當(dāng)年披著長衣,提燈站在屋門前。
聞時忽然想不起來,19歲的自己究竟是怎么處理那些隱秘心思的了。
無非是藏著悶著一聲不吭,再借由書上學(xué)來的洗靈陣,一并洗掉。然后到了及冠之年,跟師兄們一起離開松云山。
他忽然明白,為什么自己每次想起來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也許是因為在那之后,他跟塵不到之間再沒什么親近的往來,舉手投足間總隔著幾分克制的距離。
就連趣事都寥寥可數(shù),乏善可陳。
他壓得太深了、躲得太遠(yuǎn)了。在塵不到眼里,可能就是個幼時慣于依賴、大了又忽而生疏的徒弟吧。
如此種種,聞時同樣記不得了。
“頭還疼么?”謝問的嗓音淹沒在潺潺的雨聲里。
房間里的燈亮了許多。聞時的手指依然搭在后頸上,毫無目的地揉摁著,目光就落在謝問腳邊的影子上。
看著他,又錯開他。
“不疼�!甭剷r應(yīng)了一句,聲音含著困意的微啞。
他從謝問身邊收回視線,舔了一下發(fā)干的嘴唇。
然后就聽見床頭什么東西輕磕了一下,他偏過臉,就見謝問拿起了柜面上的玻璃杯,直起身來要往外走。
聞時抬起頭,謝問腳步頓了一下,回身看了他一眼,舉了舉杯子說:“去給你倒杯水�!�
接著沙沙的腳步聲才走出門去。
“你醒了嗎?”
“終于醒啦?”
兩個脆靈靈的聲音忽然響起來,聞時望過去,就見大召小召兩個姑娘扒在門口探頭探腦,一個臉圓一些,一個臉尖一些,表情卻如出一轍。
聞時以前就覺得這兩個姑娘有幾分奇怪,現(xiàn)在倒是清楚了緣由——她們都是傀。
松云山上好幾個孩子,塵不到又常會出門,不能時時照顧著,后來便捏了一對傀,就是大召小召。
但聞時對她們的印象并不算很深,也許因為她們不像金翅大鵬一樣,時時站在他肩頭,小時候的每一段回憶,幾乎都少不了那只鳥的影子。
大召小召更多是呆在山里,平日就是照顧吃住,并不是一直都在。偶爾有哪個徒弟生病了,她們才會出現(xiàn)得久一些,烹藥熬羹。
以至于她們只要看到有人身體不舒服,就停不下手。
“你還難受嗎?水燒好了,一直溫著呢。”大召說。
盡管印象并不算很深,她趴在門邊探頭探腦的樣子,還是讓聞時恍然回到了松云山。
原來謝問身邊看著熱熱鬧鬧,總跟著這個或是那個,倒頭來卻沒有一個是人。
“我們能進(jìn)來嗎?”小召說。
聞時嗓子還有些啞:“為什么不能?”
“老板不讓,嗷——”小召咕噥了一句,被大召掐了一把,“——進(jìn)�!�
聞時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她口中的老板是誰。
以前也是這樣,其他徒弟不舒服,都是大召小召擼著袖子忙前忙后,他卻是個例外。
因為他體質(zhì)特殊,身體里藏著太多東西,每每不舒服,都不是簡單的頭疼腦熱受涼傷風(fēng),必然會伴隨著那些濃稠塵緣的反撲。
每次都是塵不到親自來,而大召小召包括老毛,都只有在窗口鳥架上扒著看著的份。
“告我什么狀?”謝問沙沙的腳步聲從客廳那邊拐過來。
大召小召剛躡手躡腳要進(jìn)門,又被驚得雞飛蛋打,呲溜滑了出去。
大召搖頭:“沒告沒告�!�
小召跟著道:“哪敢哪敢�!�
謝問倒沒攔著她們的意思,在那倆姑娘慫兮兮地讓開一條路后,端著杯子進(jìn)了門。
他朝身后瞥了一眼:“她倆跟你胡說什么了?”
聞時沉聲道:“沒有�!�
過了幾秒,他又動了動唇,抬眸道:“你有什么能讓她們胡說的。”
房間安靜了一秒,謝問從身后收回視線,眸光半垂著落下來,跟聞時目光相觸。
大召小召還一上一下地扒著門框,忽然噤聲不語。
有那么一瞬間,聞時覺得對方要順著這句說點什么了。
誰知謝問只是微微彎了一下眉眼。
“我么?”他把水杯遞過來,嗓音溫溫沉沉地響在聞時耳邊:“挺多的,但是量那倆丫頭也沒有胡說八道的膽子�!�
很奇怪。
他所做的事情,明明跟千百年前松云山上的某一刻差不多。一樣是那種不慌不忙的照看,偶爾借著旁人旁物調(diào)侃幾句,但又跟那時候截然不同。
聞時接過水杯的時候,手指觸到了謝問的指尖。
他動作頓了一下,無名指往后退了一厘,避讓開那抹觸感,然后把杯子換到左手,半闔著眸子,微微仰頭喝著水。
右手下意識捏著關(guān)節(jié)的時候,聞時在心里想:無怪乎有不同。
小時候的他跟塵不到之間,從不會有這樣的氛圍——
語氣風(fēng)平浪靜,內(nèi)容卻劍拔弩張。像潮汐時節(jié)松云山坳的那汪湖,面上不起漣漪,水下早已暗潮洶涌。
小時候的他總是乖的、悶的,帶著依賴的。
這樣的語氣追溯起來,還是他成年以后。
每一次從洗靈陣?yán)锍鰜�,他總會有幾天是張著刺的。卜寧他們常開玩笑說,洗靈陣效果確實不同凡響,能把冷若冰霜的人洗成冰箭,碰一下都扎手。
但那些其實不是有意的。
他只是看著自己滿身癡欲在洗靈陣的作用下一點點消散褪去,再以干凈的、不沾凡俗的模樣站在塵不到面前,冷冷淡淡地說著一些無關(guān)風(fēng)月的話,就會忍不住露出那些扎手的針尖麥芒來。
因為只有在劍拔弩張的時候,他才能把自己跟幼年時的那個小徒弟割裂開來。然后從塵不到的眼尾眉梢里找一絲錯覺和回應(yīng)。
那時候聞時覺得自己矛盾又執(zhí)拗。
現(xiàn)在想來,不過是情不自禁,又欲蓋彌彰。
“發(fā)什么呆?”謝問忽然出聲。
聞時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抓著空杯子,很久沒說話。而謝問居然就這樣在旁邊站著,垂眸看著,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忽然瞥見對方微曲的手指伸過來。
有一瞬間,那手指幾乎要輕碰到他的臉了。
聞時眼睫動了一下,卻見對方只是握住了他的杯子。
“沒什么�!甭剷r收了一下手指,掀開被子,從床上下去,說:“我自己來�!�
說完便拎著那只空玻璃杯,赤足往門外走。
他個子很高,穿著寬大的T恤和居家長褲,出門的時候微微低了一下頭。
大召小召兩個姑娘不是沒見過他成年后的樣子,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還是被驚了一下�?s回腦袋,讓了一步。
也許是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的緣故,倆姑娘欲言又止。一直退到角落,才竊竊私語起來。
大召用手扇了扇風(fēng),說:“臉熱�!�
小召附和著輕聲說:“我臉也熱�!�
她倆聲音極小,倒是謝問沉聲說了一句:“把鞋穿上�!�
聞時腳步頓了一下。
他面前是昏暗的客廳,只有遠(yuǎn)一些的廚房亮著一條淺黃色的燈帶,應(yīng)該是剛剛謝問倒水留下的。
外面的雨還在下,打在庭院的花草上,撲撲簌簌。
聞時轉(zhuǎn)頭瞥了謝問一眼,忽然問道:“你為什么管我?”
謝問看著他,:“你覺得呢,受涼有你難受的�!�
聞時默然跟他對視了一會兒,轉(zhuǎn)頭丟了一句:“我怕熱�!�
其實他完全可以說“我做了個夢”,或者“我想起來一些事”,更直接一些,甚至可以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但他喉嚨底的這兩句話繞了很久,又莫名咽了回去。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這個雨季確實悶熱,屋里沒開空調(diào),其他人不知所蹤。
以至于給聞時一種錯覺,好像整個家里只有他和謝問兩個人�?纱笳傩≌匐m然總喜歡挑一個角落貓著,卻又不是毫無存在感。
于是,反襯得這個空間有種微妙的私密感。
聞時走到廚房,撥開鴨嘴龍頭,把喝完的杯子在水下草草沖洗一番。
“其他人呢?”他聽見身后有沙沙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
“你說你弟弟么?”謝問的嗓音在背后響起,“你這邊遲遲不醒,睡著了也一陣一陣地出冷汗,說了些聽不清的胡話�!�
他說到這里,不知為什么頓了一下。
聞時擱下杯子轉(zhuǎn)過頭,看到他背著門口的光站著,眸光半藏在影子里,過了片刻,才道:“他在屋里亂打轉(zhuǎn),我那店里剛好有點藥,讓他跟老毛去拿了�!�
“我說什么了?”聞時問道。
謝問:“沒聽清,你夢見什么了?”
聞時動了一下唇,廚房再次陷入了一瞬間的沉默里。他看著謝問,卻發(fā)現(xiàn)看不清他的眼睛,所以不知道對方是希望他夢見什么,還是不希望。
但他很快又意識到,如果是希望,那對方根本不會這么問了。
相比而言,更像是一種試探。
聞時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他跟這個人居然有一天會處在這樣的一幕里,你來我往地拉鋸著。
“忘了�!甭剷r說。
謝問輕輕“啊”了一聲,然后點了點頭。
聞時只能看到他的身影輪廓,對方的肩膀在那個瞬間有一絲微微的松懈,像是因為這個答案而放松下來。
果然,還是不想被發(fā)現(xiàn)自己是誰。
可是這很矛盾不是么?既然不想讓人知道你是誰,又何必遠(yuǎn)遠(yuǎn)找過來,費了那么大勁租住在這里,把那些陳年舊物原封不動地搬過來。
早已枯死的白梅樹、養(yǎng)過錦鯉的泉池,替代過誰和誰的小龜……
還有金翅大鵬鳥和大小召。
當(dāng)初在籠里剛意識到謝問是誰的時候,聞時是生氣的,氣對方為什么不說。但這一刻,在想起太多前塵過往后的這一刻,他忽然有了更復(fù)雜的情緒。
他有點弄不明白了。
他自己從小到大藏著掖著不說真話,只有過一個原因,就是欲蓋彌彰……
那么……塵不到呢?
第53章
薄紙
如果是小時候的聞時,
一定會直愣愣地把問題拋出去,然后等一個回答。
但是,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會這么做了。
那些逐漸回來的記憶告訴他,
在塵不到這里,
他的直接永遠(yuǎn)換不到真正的答案。
聞時小時候曾經(jīng)覺得,
塵不到是個仙客,天生地養(yǎng)、無所不能。這世上沒有能難倒他的事情,沒有他化解不了的窘境。他不會老,也不會死。
所以對方說什么,
聞時就信什么。
后來聞時才慢慢意識到,其實塵不到也是會流血、會受傷的,
也有負(fù)累和麻煩,
只是他永遠(yuǎn)不會主動提及,永遠(yuǎn)都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而聞時曾經(jīng)以為的那些解答,不過是一種大包大攬的庇護(hù)而已。
就像那個忽然枯化又恢復(fù)如初的手,
就像那只僵硬著死去又乍然復(fù)活的鳥。就像他差點被塵不到擔(dān)下的滿身塵緣。
他的直接,換來的其實都是最溫和的假話。
在塵不到眼里,只要聞時那樣開口,大概永遠(yuǎn)都會是那個松云山上那個依賴他、跟著他、需要他護(hù)著的小徒弟。
跟這世間的其他人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不過是稍稍親近一些而已。
但現(xiàn)在的聞時不想那樣。
他想站在跟塵不到并肩的地方,
弄清楚對方為何而來、又會在這停留多久。
……
廚房有點安靜。
自從謝問點了一下頭,他們便沒有說話。
兩人之間隔著一段晦暗的距離,
目光就隱在那片晦暗之下,很難分辨是錯開的還是相交的。
不遠(yuǎn)處,
大召小召不知誰說了點什么,
內(nèi)容并不清晰。反襯得廚房里的安靜有些微妙。像水流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將破未破。
讓人有說點什么的沖動,
又不知該說什么。
聞時眸光朝那個方向掃了一下,動了嘴唇:“你……”
謝問剛巧也在那一瞬間開了口。
兩道嗓音交疊著撞在一起,又同時頓了一下。
謝問失笑,目光穿過晦暗看過來:“想說什么?”
聞時搖了一下頭。
他忽然不那么想戳穿對方的身份了。
因為剛剛的某一瞬間給了他一絲錯覺,仿佛他和面前這個人跳出了師徒的關(guān)系,跳出了“聞時”和“塵不到”這幾個字承載的那些東西。
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一瞬,對方沿著石階走上松云山,而他從另一條小徑翻上來,相看一眼,像兩個在塵世間乍然相逢的山客。
“沒什么,你先�!�
聞時抬了一下下巴,說著以前不會說的話。
“好,我先�!敝x問應(yīng)下來。
他輕頓了一下,抬手碰了一下自己唇邊,道:“你這邊破了,抿一下血。”
聞時靜了一秒,從喉嚨里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他收了視線,偏頭舔了一下唇沿,果然舔到了血味。
外面忽然響起了叮叮咚咚的聲音,聞時不是第一天住在這,對這個聲音已經(jīng)有些熟悉了。那是有人站在門口開密碼鎖。
舌尖的血味遲遲不散,聞時又抓起那只剛洗干凈的杯子倒了點水。
他仰頭喝著的時候,瞥見謝問朝客廳外看了一眼,說:“你弟弟跟老毛回來了�!�
聞時咽下水,“嗯”了一聲。
別墅大門響了一下,玄關(guān)傳來細(xì)細(xì)索索的聲音,應(yīng)該是夏樵和老毛在換拖鞋。藥罐子磕碰著,還夾著幾句人語,接著客廳大燈“啪”地被人拍亮了,一下子打破了原本的晦暗和安靜。
謝問的目光又轉(zhuǎn)回來。
他還是背著光,但神情卻清晰多了,乍看之下依然是平日里的模樣。
“所以你剛剛是想說什么?”他問。
聞時擱下了玻璃杯。
他其實根本沒有什么要說的話�,F(xiàn)編的水平又十分有限,只能逮住剛回來的人找借口。
他從謝問旁邊擦身而過,眼也不抬地捏著手指關(guān)節(jié)說:“想問你他們什么時候回,我找夏樵�!�
小樵同學(xué)一手拎著個袋子,趿拉著拖鞋正要說話,就聽見了他哥的聲音。當(dāng)即欣喜叫道:“哥你醒了?!”
聞時:“嗯�!�
小樵舉著袋子就沖了過來。
聞時讓了一步,免得被他撞上。
于是小樵一個慣性沒剎住,差點發(fā)射到謝問這邊來,好在被他哥順手拽了一下他的衛(wèi)衣帽子。
“謝老板。”夏樵訕訕地叫了人。
聞時朝那瞥了一眼。
以前他總覺得夏樵怕人怕得莫名其妙,現(xiàn)在想來,大約是傀的本能。就像老毛和大召小召,再怎么厲害也在傀師的壓制之下,總會天然帶著幾分敬畏。
謝問的覷著夏樵手里的袋子,問道:“藥都拿來了?”
夏樵老老實實點頭道:“拿了,老毛叔讓拿什么我就拿了什么。應(yīng)該挺齊的�!�
聞時看著夏樵有問必答慫兮兮的背影,心說這么個二百五別是塵不到做的吧?
正�?䦷熥隹际怯兄v究的,畢竟靈神有限,不可能隨便耗著玩兒。但是塵不到不一樣。他閑。
這人興致來了,可以捏一串毫無用處的小玩意兒,然后指使著那些東西把他當(dāng)樹爬。
聞時想了想,覺得夏樵這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鼻子靈和膽子小外沒什么特點也沒什么用處的傀,某人真的做得出來。
“怎么全讓你拎了�!敝x問朝老毛抬了抬下巴,“他空手腆著肚子回?”
“???”
老毛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承受了一波無妄之災(zāi)。
主要這種事他有陰影,當(dāng)年聞時還小的時候,也這樣拎過滿手的東西。塵不到就說著類似的話,慫恿帶逗哄地讓小徒弟薅他!
他一個鳥能說什么?還不是只能乖乖認(rèn)命。
所以現(xiàn)在看到謝問用這種長輩式的語氣說話,老毛就害怕。這是一種長年累月訓(xùn)出來的條件反射。
好在夏樵做人。
他擺著手解釋道:“不不不,老毛叔那么大年紀(jì)了,哪能讓他費這個勁。我這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空著手更不像話�!�
老毛:“……”
這一句話令人發(fā)指的點太多,聞時都聽麻了,他捏著喉結(jié),一言難盡地看著小樵的后腦勺。
謝問不知為何又朝這邊掃了一眼,眸子里浮起幾分笑來。不知是因為夏樵的話,還是因為聞時的表情。
老毛由此逃過一劫,忙不迭抽了夏樵手里的袋子,招呼大召小召進(jìn)廚房烹藥去了。
“這什么藥?”聞時在謝問抬眼的時候沉聲說了一句。
說完他又覺得有點此地?zé)o銀。
他其實知道那是什么藥,一聞味道就明白了。以前在松云山,他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常會用這藥汁泡手,大大小小的毛病很快能清掉一半。
謝問看著他,靜了兩秒說:“驅(qū)寒鎮(zhèn)痛的,效果還不錯,等他們煎完你泡一會兒試試。”
聞時點了一下頭。點完才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醒了、痛感也早就過了。
偏偏夏樵這個棒槌擔(dān)憂地說:“哥你醒了還是很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