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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好像也沒別的參照。

    “你可別玩了,一會兒弄出什么毛病來,好不容易活了這么多年呢�!崩厦粗≌偈掷锏募毭┎�,又看看那個小王八,忍不住說:“再說了,你認得準么,別逗錯了。”

    小召一聽這話,草莖抖了抖,連忙住了手,小心翼翼捧著那小王八翻了個身。

    外人從不知曉,松云山這兩個寶貝小王八肚皮的軟甲上是有字的,出自當年松云山另一個大寶貝之手——

    那時候他年紀還小,字不像后來那樣鋒利勁瘦,是帶著幾分稚氣的工整。

    老毛還記得當年聞時趁塵不到下山,把其中一只小王八撈起來,肚皮朝上擺在桌案上,握著筆恭恭敬敬……在軟甲上寫了個“塵”字。并用烏漆漆的眼睛無聲脅迫老毛,不準他告狀。

    就是那一次,老毛深切地意識到,悶不吭聲的雪團子也是會皮的,是那種冷不丁來一下的皮,而且只沖著塵不到。

    那次小王八事件的結果老毛也記得十分清楚——

    塵不到回山后,當天就發(fā)現(xiàn)了小王八肚皮上的字。

    但他沒有惱,只是倚著門看小徒弟練功,完事后招手把對方叫進屋。拎上了另一只小王八,肚皮朝上擱在桌案前,然后拿了一只筆蘸了墨,握著聞時的爪子,手把手地教(逼迫)聞時在小王八軟甲上寫了個“時”。

    然后聞時自閉了兩天。

    老毛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一千多年過去了,白云蒼狗,物是人非。當年的大寶貝這會兒正睡在塵不到的床榻上。

    老毛又默默回頭,看了屋子一眼。

    作為塵不到親手創(chuàng)造出來、看著聞時一路長大的金翅大鵬鳥,他的內心十分滄桑,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填滿了,這種情緒叫做: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一時間不知道究竟是誰拱了誰。

    小召確認了那個小王八肚皮上是個“時”字,長長松了一口氣。又把它放回池子里,用草莖輕輕撥著它的腦袋說:“日上三竿了,醒醒誒。”

    “備了好多好吃的,你不餓嗎�!贝笳俑f。

    “水燒四遍了,不洗個澡嗎�!�

    “萬一洗了又睡呢?”

    “……噢�!�

    老毛聽得臉色有點繽紛,他&實在沒忍住,朝窗邊挪了挪,緩緩伸過去一顆頭。

    屋里,塵不到支在靠案上翻一本舊書冊,聞時枕著他的腿,側蜷著還在睡。

    老毛剛瞄到一眼,就看見塵不到從書間抬頭,食指碰了一下嘴唇。

    老毛忙不迭又縮回了墻角。

    “醒了沒?”大召睜著杏眼,滿懷希望地問。

    “要吃飯了嗎?”小召也精神了。

    “沒,讓咱們閉嘴�!崩厦f。

    殊不知,這話剛說完,床上的人就動了一下。

    ***

    聞時很久沒有睡過這么安逸的覺了。

    小時候是因為塵緣纏身不敢多睡,大了又因為心思太重睡不踏實。再后來沒了靈相和記憶,就連夢里都是空空蕩蕩的。偶爾閃過一些零星往事,醒來后能接連頭疼好幾天。

    他對睡覺一貫沒有期待,也不覺得放松,只當是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有時候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一整夜,比不上當年下棋間隙里點著頭打一個囫圇淺盹。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沒有負擔和惦念地睡足一整夜。

    睜眼的時候,天光大亮。

    他起初不太適應那個亮度,半瞇著眼睛,光就從眼睫的縫隙里一點點漫進來,那是一個緩慢而熨帖的過程,他甚至罕見地產生了再賴一會兒的沖動。

    直到他聽見了屋外隱約的說話聲。

    他抬起手肘掩了眼睛,卻磕碰到了另一個人的身體。不僅如此,枕頭的觸感也很奇怪……

    它就不太像個枕頭。

    聞時:“……”

    他上一秒還是迷糊的,下一秒就醒了個徹底。他倏地睜開眼,聽見塵不到的嗓音落下來:“他們吵醒你了?”

    聞時怔怔看著他。

    第一次睜眼后看見這樣角度的塵不到,聞時幾乎反應不過來。

    “睡飽了么,怎么熊貓印子沒淺多少呢�!眽m不到低頭抹了抹他眼下的皮膚,還煞有介事地看了眼自己的拇指,好像那微微的青痕會掉色似的。

    聞時半是賴床半是躲地朝里偏了一下臉,蹭到了塵不到腰間堆疊的衣袍,這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睡的。

    “我……”他撐著床榻邊沿就要起來,可是當腰線繃到某個程度的時候,他極其明顯地僵了一下。

    “難受得厲害?”塵不到把書擱在一邊,伸手過來。

    他的手掌溫度剛好,覆在那處繃緊的肌線上,緩解了突然泛開的酸意。但聞時這會兒衣袍沒系,有些松散,而塵不到的手就沒在布料下……

    從聞時的角度看過去,難免跟昨晚的場景有些重合。

    他一把抓住塵不到的手腕,道:“行了。”

    “真的?”

    “嗯�!�

    塵不到看著他的眼睛,又掃過他的手和抿著的唇,忽然低笑了一聲道:“你這是見了光開始害臊了么。”

    聞時:“……”

    放——

    沒有。

    你想多了。

    害哪門子臊。

    傀術老祖微擰著眉心,一副冷冰冰生人熟人(尤其塵不到)都不要靠近的嚴肅模樣,忍著某些不方便言說的詭異感覺,企圖下床離開現(xiàn)場。

    結果剛一動就感覺拉扯到了什么。

    聞時有點納悶,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有一部分傀線還在手指上……就是很亂,顯然被撥拉牽扯過不知多少回。

    它們每根都放得很長,蜿蜒糾纏著隱沒在鋪散的衣袍里。

    聞時拽了一下袍擺,就見那些傀線有的在他腰上,松垮的地方幾乎掛到了胯骨,有些繞過了腿,最末端則凌亂地纏著腳踝。

    而他目光看到腳踝的時候,又剛巧看到了床榻邊緣一片深色的痕跡,那里隱約有股竹香。應該是昨晚藥油翻倒,從竹筒細孔里滲出來的……

    聞時:“……”

    現(xiàn)場一片狼藉,他的臉也沒好到哪里去。

    雖然他一言未發(fā),但他滿臉都寫著一句話:我的傀線為什么會繞在我身上?我明明……

    “是啊�!眽m不到剛好勾了一根線捻在手指間,將這位頂級傀師的疑問聽了個齊全。

    就見他拎起那根線送到聞時面前,要笑不笑地說:“要不你問問它,怎么關鍵時候那么不聽話,這么多年了也沒學會乖�!�

    聞時:“……”

    這話倒是勾起了一些往事。

    當年聞時剛開始學傀術,跟其他人都不親近,練功也不肯去山腰,只逮著塵不到一個人當靶子。有事沒事就把傀線往塵不到身上招呼,從最初直愣愣地放出去,到后來學會了偷襲。

    可惜從來沒落著好。

    每次傀線甩出去,眼看著要碰到塵不到了,就會被對方伸手勾住。一邊笑斥著“造反”,一邊用傀線把人拽到面前,捆粽子似的繞上幾圈,還要故意扎個蝴蝶結。

    然后就會變成聞時跟自己傀線之間的斗爭。

    小時候聞時解開傀線得好幾個時辰,解完之后臉惱紅了,汗也出了一身。就這樣他也不吃教訓,沒過幾天還敢。

    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

    一直戰(zhàn)到了現(xiàn)在。

    “小時候驢脾氣也就算了�!眽m不到把那根傀線擱在他手里,低聲道:“大了是故意的吧�!�

    聞時曲了一下腿,亂纏著傀線的腳踝沒進了衣袍。

    “……不是�!彼蛄艘幌赂稍锏南麓剑瑳]抬眼。

    彼時屋外的老毛等了半天動靜,覺得自己可以說話了,敲了敲門就要進來:“大小召燒了水,要不——”

    “別開門。”

    聞時下意識覺得這滿床狼藉不能見人,手指一動,就聽“砰!”地一聲響,剛開一條縫的門瞬間撞了回去。

    老毛被門板拍了個正著,氣得撲棱著翅膀跑了。

    聞時哪管得上那些動靜,他屈了一下關節(jié),所有亂纏的傀線就都收束回來,老老&實&實繞在指根,一點都看不出它們之前是什么模樣。

    他又把長衣穿系好,藥油的痕跡撫掃干凈,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扎起來。頃刻之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幾乎看不出昨晚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他下了床,正要往門外走的時候,不小心瞥見了塵不到頸側的一道紅痕,在領口遮不住的地方。

    ……

    那是他昨晚難耐至極的時候咬出來的。

    聞時:“……”

    他蹦了一句“我去洗漱”,然后匆匆就要走。

    只是剛走沒兩步就被一只手拍了拍肩:“等會兒�!�

    聞時回過身,塵不到低頭在他唇角親了一下,笑著說:“雪人,早�!�

    ***

    老毛飛了兩圈泄憤,剛落回地上,就看見塵不到的房門被人從里面推開,一抹白影系著藍色的綁腰從屋里掠出來。

    他長發(fā)束得高高的,肩背挺拔,臉上表情不深,從人身邊走過的時候,白色的袍擺被風吹掃起來,像一縷繞山而過的游云。

    他在經過眾人的時候腳步打了個停頓,沉聲說了句“早”,然后便沒進了那片蔥郁松林,掠下山道。

    接著塵不到也走到了門口,他披著紅色的罩袍,有些懶散地倚著門。抬手擋了一下并不惱人的日光,然后笑著看那道白影繞過山壁。

    他轉頭對老毛和大小召說:“早�!�

    ……

    那一刻老毛有些恍然。

    好像桑田碧海,物是人非,這山間的青松流云卻還是當年的那些。

    亙古恒常,從未變過。

    第116章

    后人

    世間的道理就是這樣,

    有苦盡甘來,就有盛極而衰。

    松云山和沈家別墅復歸往日的時候,西環(huán)的張家本宅卻是另一番景象——

    之前因為宅院一夜垮塌,

    張家弄這個地方頻頻出現(xiàn)在寧州的當?shù)匦侣劺铩W畛醯恼f法是垮塌原因不明,

    引發(fā)了一波議論和猜測。后來解釋為瓦斯爆炸,

    便迅速淹沒在了每日潮水般的訊息里。

    好像忽然之間,誰都想不起來這件事了。

    只有在路過那里時,人們才隱約有點印象。因為那片錯落聚集的中式宅院現(xiàn)如今缺了一大片,像一塊突兀丑陋的疤,

    “嵐姐,那塊廢墟你打算怎么處理?”大東問了一句。

    窗邊的人架著手肘,

    撥弄著涂了墨綠色油膠的長指甲,

    盯著地磚發(fā)呆,一言未發(fā)。

    “嵐姐?”大東又叫了一聲,見對方沒反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嵐姐!”

    “嗯?!”張嵐猛地回神,“什么東西?”

    “我是說——”大東問道:“旁邊的廢墟怎么搞,那玩意兒晾著好多天了,也不是個事啊。是恢復原樣,還是把地方清出來弄點別的?”

    張嵐抬起眼。

    那片廢墟就在她這個院子的正后方,

    從這扇窗戶看出去,

    原本可以看見假山魚池、人工竹林,以及家主宅院掛著檐鈴的一角。

    現(xiàn)在那些東西已經不復存在,只剩殘垣斷壁。

    冷清不談,主要有些難看——它提醒著每一個看見它的人,張家究竟發(fā)生過什么。

    就連其他家族和張家的旁支小輩都會有些尷尬,更何況張嵐呢。

    這扇窗就在她住的地方,

    低頭不見抬頭見。

    大東覷了一眼張嵐的臉,心說這位姑奶奶心里估計不會好受。

    其實整個張家最近都不太好過。

    因為老祖宗張岱岳的關系,張家的聲勢一落千丈,跌到了最低谷。

    以前不沾邊的人拐上十七八個彎,都要說一句“我是張家的”,現(xiàn)在就連本家的一些小輩都有點張不開口。

    再加上張雅臨遲遲沒有恢復,跟前跟后的傀也不在了。整個張家都有一種要就此荒頹的意思。

    原本“嵐姐”長“嵐姐”短的人,現(xiàn)在散了大半。

    倒是大東跟之前沒什么區(qū)別,除了牛皮不常吹了,其他照舊。他和耗子成了往來本家大宅最多的人,跟張嵐也有了幾分真朋友的意思。

    就因為是朋友,他才總提醒張嵐清理廢墟,免得看了心里堵。

    其實要把廢墟恢復原樣,對張嵐來說不算特別困難,也就是三五天的事。但大東沒有這樣建議,他在手機里劃拉幾下,翻出照片給張嵐看:“這是我跟耗子這幾天找的,弄個這樣的大池子也不錯,養(yǎng)點睡蓮錦鯉什么的,氣派,講究!”

    其實主要是讓這死氣沉沉的地方有點生機,但他沒好意思說。

    誰知張嵐趴在窗框上,盯著廢墟看了很久,說:“我就沒打算弄�!�

    大東懵了:“��?”

    張嵐說:“就這樣吧,就這么留著,挺好的�!�

    大東:“???”

    他要不是慫,恐怕得摸摸這姑奶奶是不是發(fā)燒了,怎么大白天的說胡話。

    “那些個碎磚頭破瓦又沒用又丑,留著它干嘛?”

    “留著給人看吶�!睆垗勾稹�

    “給誰看?”

    “我啊。”張嵐從窗戶上撤了手,直起身,拍著并不明顯的灰,濃長的睫毛擋了半垂的眼睛:“給我自己多看看�!�

    對張家而言,是一夕之間天翻地覆。

    對她而言,是從眾星拱月的高位直墜低谷,摔得其實不算重,但終究是灰撲撲的。

    以前碰到大事,還總有個雅臨在身邊。這次卻只有她自己了——她順理成章成了新的家主,收拾剩下來的爛攤子,然后等著張雅臨醒來。

    在將來更加長久的時間里,她需要窗外有那樣一塊見證過樓起樓塌的廢墟,日復一日地提醒她別走偏路,提醒她判官這個名號因何存在,又是因何承傳至今。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祭出符紙、張雅臨第一回

    纏上傀線,不是因為他們身在誰家,而是因為書里那些關于判官的往事。

    往事說,眾生皆苦,有掛礙深重者身陷囹圄。

    這是他們最初的來處。

    “小……”張嵐轉頭想叫人,結果剛開口就頓住了。

    “小誰?”大東跟著轉過去,張望了一會兒卻沒看見人。

    “小黑�!睆垗拐f:“雅臨的傀,精通卦術的那個,不過現(xiàn)在不在了�!�

    大東“噢”了一聲,也不知道說什么:“……等雅臨哥好了就會有的�?铮际歉鱽淼�。”

    說話間,張嵐已經從五斗櫥里翻出幾枚銅板,自己在桌上排起來了:“看他算久了,我也試試�!�

    “你要算什么?”

    “找個日子�!�

    “干嘛?”大東納悶道。

    張嵐一邊排著銅板,一邊翻著對照的書,說:“發(fā)喪。”

    白露那天,張家掛了白帳,布了靈堂,堂上的牌位寫著三個字——張正初。張嵐披著白麻衣跪在堂前,給那個她本該叫爺爺?shù)娜怂托小?br />
    她和張雅臨叫了三十多年的爺爺,真正該答應的那個人卻被雀占鳩巢,一聲都沒能聽見。

    靈堂布下的第三天,云浮羅家、渭南楊家、長樂林家、蘇州吳家等等都到了,從跟張正初平輩的幾位家主,到常有往來的后輩,都一一點了香。

    張嵐最初是有些意外的,畢竟張家今不如昔,她沒想到各家都會來。

    但后來她又不那么意外了——能世世代代做著同一件事的人,除了世俗的那些聯(lián)系,多少都會生出些羈絆吧。

    羅老爺子敬香的時候看著靈堂上的照片,對張嵐說:“用了他年輕時候的照片……有心啊。”

    年輕時候的張正初,其實是有一雙笑眼的。

    “你爸爸簡直跟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尤其是眼睛�!绷_老爺子說完,又看了看張嵐說:“你跟雅臨就更像媽媽�!�

    “我以前還跟你爺爺開過玩笑,說他那個眼睛就不是當家主的料,以后他老了啊,恐怕沒什么威嚴……”

    他本來會是慈祥的老人,面對小輩毫無脾氣、百依百順。會真的左手抱著一個,右手再牽著一個,去花市鳥市,去河塘釣魚。然后在老友面前,笑瞇瞇地顯擺他那些天資過人的兒孫。

    “可惜后來真到年紀大了,他變了樣子,我也忘了那些玩笑話了……”羅老爺子搖了搖頭,把香插進了爐里。

    張嵐伏地磕了個頭,直起身的時候,聽見老爺子說:“阿嵐,今天來這其實還有個事……”

    ……

    那天傍晚,山里下起了秋霧。

    聞時泡完最后一次藥浴,換了衣服打算回一趟沈家別墅。

    ——他跟塵不到在松云山住了好些天了,畢竟山里草藥多、靈氣重以及……草藥多,靈氣重。

    有些原因說出來會被傀線當場絞殺,就不多提了。

    總之,他倆最近住在山里也是為了夏樵、卜寧他們好。否則家里可能會多幾個老毛、大小召這樣的怨靈。

    他們回沈家是事出有因。那天陰歷是八月初三,是卜寧的生辰,也是周煦的。

    生辰當然是個好日子,只是有些常人不知道的說法。一般來說,人的靈相在某幾個時間里是不穩(wěn)的——懷胎三月、出生之時以及每年生辰,生辰又以十二年為一輪。

    這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其實沒什么影響,但周煦和卜寧不同。

    他們天生靈相就不穩(wěn)當,又被一分為二,經歷過種種消耗,還擠在一個軀殼里。這就有點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意思了。

    塵不到和聞時不放心,打算回沈家住幾天,看著點。

    臨下山時,夏樵發(fā)來了消息,說張家給枉死的張正初擺了靈堂,張碧靈帶著周煦去吊唁了。

    可塵不到隨手放了一張符出去,卻發(fā)現(xiàn)張家這會兒是空的,那些去吊唁的人并不在靈堂,而是在相隔千里的百翠山。

    “百翠山?”聞時皺起了眉,“去那干嘛?”

    他先前拽著塵不到對過地圖,那個湖里布了陣的不知名山坳就在百翠山。他對這地方有陰影,一聽有人去就條件反射戒備起來,滿臉不爽。

    “你先別急著兇�!眽m不到曲著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臉,然后破開一道陣門說:“過去看看再說�!�

    聞時最近對塵不到的手指也有“陰影”,被碰兩下就默默收了炸起的毛,一言不發(fā)地被塵不到拉進陣門。

    他們在竹林中落了地。

    聞時掃開霧瘴,就見本該在張家吊唁的那些人都圍站在湖邊。

    他手上的傀線瞬間繃了起來。

    就在那些削鐵如泥的長線迸射出去的前一刻,他看見那些人紛紛伸出了手,捏著指尖朝地上滴了點什么。

    聞時愣了一瞬便反應過來,那是血……

    他們在往陣石上滴血。

    血是最深的聯(lián)系。當初塵不到往陣石上抹了一道,這個巨陣就和他生死相牽,他成了這個陣的陣眼。

    而如今,這些人悄悄來這里補上了自己的血,就相當于簽了一道誓書。

    自此以后,世間萬般塵緣,就不再是那一個人擔了,而是后世所有,是每一個出現(xiàn)在名譜圖那些枝枝蔓蔓里的后人。

    那一刻,埋藏于湖底的巨陣在山水之間嗡鳴了一聲,山間鳥雀乍驚乍起,扇翅聲穿過了千年不息的山風。

    那張眾人爛熟于心的名譜圖在這個無人知曉的瞬息亮了起來,亮光自末梢而起,流經每一個名字、每一條線,流向源頭。

    像萬千河流奔赴于海。

    這是千年以來,這張圖上的人第一次真正產生牽系。

    在流經最初的幾個名字時,松云山的養(yǎng)靈池震了一下,池水輕撞石壁,濺出幾星飛沫又復歸平靜。

    聞時突然抬手摸了一下后脖頸,指尖觸到一片潮意。

    剛剛有風吹掃過去,竹葉上的露水抖落了幾滴下來,涼得驚心。

    他抬頭看了一眼高高的竹葉,又環(huán)掃一周,總覺得剛剛似乎聽見了什么。

    塵不到好像也有所感應,眸光落在竹林渺遠的深處。

    “你剛剛——”聞時正想問他,卻聽見湖邊的人群里傳來一聲低呼。

    他循聲回頭,看見周煦癱軟下去。

    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他和塵不到已經到了人群里,一把抵住了軟倒的人。

    “小煦��!”張碧靈驚慌失措,忙撲過來。她想拍了拍周煦的臉叫醒他,又不敢亂碰,“小煦??”

    她叫了好幾聲,周煦卻毫無反應。

    但他看起來并不像在忍受什么痛苦,更像是忽然之間睡著了。只是臉上血色不足,額頭又燙得有些嚇人。

    “他怎么了?”張碧靈惶急地看向聞時和塵不到。

    塵不到用指背碰了一下他的額心,試了片刻道:“別慌,好事�!�

    人都昏過去了,張碧靈怎么也看不出好在哪里。但這話是塵不到說的,她下意識就放心了一大半。

    他們沒有在這里耽擱,也沒再繞去沈家別墅,而是當即帶著周煦回了松云山。

    回去的路上,張碧靈忍不住多問了幾句,終于明白了塵不到的意思——

    周煦和卜寧各只有半具靈相,呆在一副身體里,雖然相處融洽,排異的情況沒那么激烈,不至于出現(xiàn)一方吞噬另一方的慘況,但還是有損耗的。

    共存的時間越長,損耗就越重。

    正常情況下,要解決這個問題就一個辦法,把闖入的靈相抽出來。

    但周煦和卜寧有點特殊,他們同本同源,最初是同一具靈相。

    如果好端端就把卜寧弄出來,無異于撕掉活人一半靈相,那個過程不是周煦這個體質能承受的,

    于是就得等,等到他們靈相都不穩(wěn)定……

    比如現(xiàn)在。

    所以不是出什么事了,只是到時候了。

    聞時凝神閉眼,在周煦身上看到了兩道身影。周煦的輪廓清晰一些,卜寧卻淡得幾乎看不見。

    別人或許不明白,聞時卻一眼就看穿了原因——

    靈相共存的時候,損耗本該是雙向的。但卜寧一貫溫和知禮,做不來雀占鳩巢的事,也不可能讓周煦擔下那一半損耗。

    他把所有損耗都控制在了自己這半具靈相上,一點都沒傷到原主。

    “那……那卜寧老祖從小煦這出來之后呢?”張碧靈問。

    “給他造一個身體。”聞時說。

    張碧靈愣了愣,下意識看向聞時纏繞著傀線的手指:“是說傀嗎?”

    “可是……傀總歸不是真正獨立的活人,還是要受傀師控制的�!睆埍天`總覺得面前這兩位不會捏一具受他們控制的身體給別人用,他們做不來這種事。

    “你們不是總管他叫老祖么。”塵不到搭著聞時的肩,對張碧靈說,“你們有點低估這位老祖的本事了,連我都有點怕他�!�

    余光里,聞時轉過臉來,頂著一副“你在說什么鬼話”的表情看著他。

    塵不到假裝沒看見,卻彎了一下眼睛。對張碧靈道:“他造得出真正獨立像活人一樣的傀,看看夏樵�!�

    他攬著的這個人現(xiàn)在靈相俱全,正值巔峰,當?shù)闷鹨痪淇g大宗。

    聽到夏樵,張碧靈真正松了一口氣。

    退一萬步講,這幫老祖?zhèn)儠臇|西勝過他們百倍,總能有辦法。

    “那不耽擱了�!睆埍天`小心讓到一邊,怕自己礙事,“老祖是不是得先捏個軀殼出來?”

    誰知聞時卻搖了一下頭。

    他看著周煦,在眨眼的間隙里總能看見那兩道影子。他盯著黯淡到幾乎看不見的那道影子,沉聲回答張碧靈:“他得先進養(yǎng)靈池�!�

    一個人擔了兩方的損耗,受創(chuàng)太重,靈相太虛,現(xiàn)在的卜寧根本不足以支撐一具軀殼。只能先進養(yǎng)靈池,養(yǎng)到足夠穩(wěn),才能真正重見天光。

    而那道黯淡的影子卻并不懊喪。

    他只是沖聞時笑了笑,像少年時期惹毛了人一般,拱手賠罪。

    然后,他轉向身側。

    一大片純白如山霧的虛空里,他和周煦面對面站著,像一個人的兩處投影。只不過一邊是短發(fā),一邊是長發(fā)。一邊是煦日照空,一邊是陰山月下。

    周煦撓了撓頭,問:“你真要走啊?”

    卜寧點了點頭。

    周煦:“其實我都習慣跟你擠一個地方了,一直這樣也不是不行。時不時拉你顯擺一下,卜寧老祖誒,多長臉啊�!�

    卜寧笑起來:“嗯,這經歷放眼世間恐怕也是獨一份。自己遇上輪回后的另一個自己。”

    周煦:“是啊,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了。所以要不別走了唄,一人一半時間,歇了還能聊聊天,多好。”

    卜寧溫和地說:“你才十多歲,往后余生長著呢。哪能一直跟人分著過�!�

    周煦撇撇嘴,不知想到什么又問:“昨天你是不是就打算走了?睡覺的時候感覺有點不太對勁�!�

    卜寧點了點頭:“多夢則靈不穩(wěn),適合走。”

    周煦:“那你怎么還是等到今天了?”

    卜寧:“思來想去還是該在你醒著的時候。我該跟你道聲謝,也該跟你道聲別�!�

    他笑著,看著后世里的另一個自己。既像看一個雙生的兄弟,又像在看一個有著忘年交情的小輩。

    許久之后,他廣袖迎風,躬身作了個長揖,溫聲說:“這段時間叨擾了,多謝。”

    “那你什么時候再回來�。俊敝莒銌�。

    卜寧轉頭,望了一眼身后雪原般的虛空。

    他隱約聽見了那個雪人師弟和師父之間的話,于是轉而對周煦說:“來年冬天吧�!�

    ……

    他會跟千年未見的師兄弟一道歸來。

    在來年深冬,養(yǎng)靈池落水成冰,白梅開滿后山。

    第117章

    道別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很突然,

    氣溫說降就降,仿佛只是一夜間,到處都冷了下來。

    常陽區(qū)一帶河多水多,

    清早寒氣最重的時候結了一層極薄的冰。

    河邊路過的行人很少,

    張口就能呵出一團白汽,

    早餐攤點的蒸籠霧氣騰騰,亮著稀疏的燈。

    這個時間太早,城市還未醒來,居民區(qū)很安靜。

    偶爾有剛下大夜班的人,

    在車庫停好小電驢,呵著手匆匆走過,

    在途徑9號樓的時候,

    會轉頭望一眼。

    那棟樓前搭著白事棚子,有人沒能熬過這個冷冬。

    這個小區(qū)老人居多,最冷最熱的天里常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有些是急病,

    有些是壽終正寢。

    不論哪種,總免不了有人悲慟有人唏噓。

    棚子里的人還沒來,棚壁上掛著昨夜收起的白麻孝衣和白麻帽,一個袋子一個袋子扎著,貼著匆忙寫下的姓名。有家眷,

    有近鄰,

    還有一張是空白的,像是在等誰來填。

    這場白事持續(xù)了好些天,結束于昨夜。

    剩余的彩棚今天就會拆除,之后也留不下什么痕跡。那張空白的紙再吹上半天冷風,就會跟袋子一起,被投進最后一盆火里。

    如果問認識這家的人,

    那張空白紙本該是誰的。他們會說,沒趕上這場白事的人叫“蘭蘭”,是老人一手帶大的外孫女。之所以叫這個小名,也是因為老人最喜歡的花是蔥蘭。

    9號樓前的花壇里有一大片,都是老人生前種的。只是剛巧錯過了花期,一朵都沒有開。

    就像那個叫“蘭蘭”的姑娘沒能趕到場——

    不是因為什么矛盾,只是陰差陽錯被耽擱了。于是錯過了和老人的最后一面,沒能認真地道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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