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和這世上的很多事相似……好像總有這樣的遺憾。
不過外人不知道的是,蘭蘭其實回來了。凌晨到的家,她在門口看到那個寫著“奠”字的黑色布條,哭著叫了一聲“姥姥開門”,然后就踏進了一場夢。
——她入籠了。
說不清是因為她撕心裂肺放不下,還是因為姥姥一直在等她。
或許兩者都有吧。
畢竟悲歡離合總是雙向的。
這是聞時他們這個月進的第9個籠,并不特別,也不復(fù)雜,和之前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個籠一樣。
就連成籠的理由都一樣很小,在不了解的人聽來,甚至不明白這為什么會形成籠。但聞時和塵不到懂。
因為這才是世間常態(tài)。
為很小的事高興、為很小的事傷心,為很小的事放不下某個人,為很小的事流連不舍。
就像這個天還未亮的凌晨,在常人看不見的那個籠里。塵不到垂下手,聞時收了傀線,安靜地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等那個老人攥著蘭蘭的手,一邊摩挲一邊告別。
她看著年輕姑娘不斷掉落的眼淚,想從口袋里掏一塊常帶著的手帕,卻發(fā)現(xiàn)衣服早換成了壽衣,不帶口袋,也沒有手帕。
于是她只能用手心手背去擦,哄著說:“哎呀別哭啦,別哭啊�!�
“姥姥一直等著你吶。沒見到你,姥姥哪舍得走呢?”
“你是我?guī)Т蟮模瑥囊欢↑c養(yǎng)到這么高,呼啦一下就長成大姑娘啦。今年這么冷,你一個人在那么遠的地方,姥姥不放心啊�!�
“是我讓你爸爸媽媽別跟你說的,你不是最近在找工作嘛,說拿了第一筆工資要帶姥姥吃好吃的,我想著啊……挨一挨說不定又有力氣了,能跟你出門呢。”
姑娘鼻尖通紅,攥著姥姥的手抵著眼睛,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最后帶著哭音說:“那你等等我啊�!�
“我找好了,再過幾天就能有第一筆工資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呢……”
“這不是等著呢嘛�!崩先苏f,“其實哪里還玩得動哦,就是想多看看你。那天晚上,他們都聚在我房里哭,我其實知道的,就是睜不開眼睛了……”
“那個時候我就想,怎么辦啊,蘭蘭還沒安頓下來,我連我這寶貝以后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老人捧著姑娘的臉說:“你以后的家,姥姥都不認得了�!�
“廣園里……”姑娘聽了這話泣不成聲,抽抽噎噎地報著地址:“二棟三單元……504,我……剛租好的,我不換了。樓下花壇里有棵……有棵跟樓下一樣的玉蘭樹,特別大�!�
“好�!崩先它c了點頭。
“我還買了好多花盆,我回去就去買蔥蘭�!惫媚镎f,“我都……都放在陽臺上,擺一排,你一看就認得了。”
“好�!崩先诵α耍骸笆[蘭好,姥姥記住了�!�
那個叫“蘭蘭”的姑娘哭了很久,哭到?jīng)]有力氣,搖搖欲墜。而那個老人就一直捧著她的臉,捂著她的手,像無數(shù)老人愛做的那樣往懷里掖。
最后的最后,老人摸摸她的頭,緩緩說:“姥姥等到你了,知足了,就該走啦……”
她抬頭看向聞時和塵不到的方向,藹然地點了點頭,說:“謝謝啊。”
聞時也沖她點了一下頭,然后轉(zhuǎn)眼看向蹲在一邊的夏樵。他或許也想起了曾經(jīng)的某個老人,跟著哭了不知多久。
聞時沉默了一會兒,伸手不輕不重地推了一下他的背:“這次你來�!�
他轉(zhuǎn)回去的時候,對上了塵不到的溫沉目光。
這是夏樵親手解的第一個籠。
他把手指搭在老人肩上的時候,黑霧絲絲縷縷順著指尖涌進他的身體里,像聞時、塵不到曾經(jīng)做過的無數(shù)次一樣。
很多不明白的人,覺得這種復(fù)雜濃稠的黑霧很“臟”,但在他們這里,這種東西被叫做“塵緣”,是凡人的牽掛。
他能從中嘗到萬般滋味。
那是某個人的一生,也是籠散時的一瞬。
那一瞬,不知何處響起了模糊的嗩吶聲。定格很久的判官名譜圖上終于多了一個名字,就跟在沈橋之后。
***
夏樵注意到名譜圖的變化,已經(jīng)是兩天后了。
那天他們收拾了行李,準備離開西安回寧州。臨走前,聞時帶他去看了看曾經(jīng)沈橋在西安住過的地方。
那里早已天翻地覆,曾經(jīng)的老區(qū)變成了一座商場,寒冬天里也熱鬧非凡,看不到過去什么影子。
但夏樵還是在那里流連了很久。
久到他們甚至遇見了一個人。
——那個叫“蘭蘭”的姑娘穿著白色羽絨服,帶著紅色絨線帽,配套的圍巾掩過了下巴。鼻尖在寒風(fēng)里凍得通紅。
說來有點哭笑不得,籠里的蘭蘭泣不成聲還總半低著頭,他們對她的五官印象不算深,居然是在她低頭垂眼的時候才覺察有些熟悉。
她眼睛還是有些微腫,不知在這三天里又哭了多少回,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和疲憊。
直到和聞時擦肩而過,那姑娘才忽然醒了神,盯著聞時他們看了好一會兒,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其他人。
和很多曾經(jīng)入過籠的人一樣,她其實并不記得籠里的事情,只依稀有些印象。
印象里,她做過一個夢,夢里見到了姥姥,好像還有幾個人陪著她送了姥姥一程。
可她不記得夢里陪她的人長什么樣了,只是偶爾在大街上看到某個行人,會覺得有點面善,仿佛似曾相識。
蘭蘭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叫住誰。
她只是帶著一絲抓不住的疑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后搖搖頭,轉(zhuǎn)身沒入了人海之中。
這對她來說是極為偶然的一刻,但對聞時和塵不到而言卻是常態(tài),畢竟他們送過太多人,見怪不怪。
這只是平靜生活中的某一天,并沒有什么稀奇。
塵不到不知什么居心,在那商場附近挑了一家隊伍排到天荒地老的糕點店,牽著聞時去買了些點心。一邊笑,一邊欣賞傀術(shù)老祖那張寫著“傻x才排這種隊但有人想吃而我不能造反”的臉。
只不過很快就被報復(fù)回來了——
傀術(shù)老祖掏出了他并不怎么樣的騙術(shù),用“西安有家他曾經(jīng)常去的百年老店,飯菜的味道特別好,他很懷念”這種一聽就不像他說的邪門鬼話,騙得塵不到點頭答應(yīng)下來。
然后他憑借著二十多年前的記憶,找到了那家以美(辣)味著名的所謂百年老店,讓完全不碰一點辣的祖師爺陪他吃了一頓大的。
那一桌形容起來只有三個字:滿江紅。
而塵不到對這頓飯的評價只有一句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
因為某人其實也不能吃辣。
他們那天是打算直接回松云山的,因為離白梅花開也沒多久了,得守著養(yǎng)靈陣。但最終陣門卻開到了沈家別墅的客廳里,正對著冰箱。
落地的時候,夏樵都懵了。
他跟一人多高的冰箱臉對臉,然后轉(zhuǎn)頭認真地問聞時:“哥,你是熱了還是餓了?”
他哥還沒開口,祖師爺就接話道:“他是辣壞了,想偷你飲料喝。”
聞時:“……”
自己家的東西,算個屁的偷。
聞時轉(zhuǎn)頭瞪著塵不到。
他簡直納了血悶了,都是不吃辣的人。按理說塵不到別說辣的,東西都不常吃,不是應(yīng)該反應(yīng)更大么?怎么嘴唇紅了的只有他?
這個瞪視只有幾秒的工夫。
但等聞時回過身去,拉開冰箱門,他便發(fā)現(xiàn)整個冰箱保鮮層空空如也,一罐飲料都不剩了。
鬼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祖不信邪,又皺著眉拉開冷凍層,發(fā)現(xiàn)連冰棍冰淇淋都不見蹤影,仿佛人間蒸發(fā)。
老祖:“……”
“臥槽,我飲料零食呢?!”夏樵目瞪口呆,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
只有聞時是明白人,畢竟從小到大不知被作弄過多少回了,除了塵不到,還有誰干得出這么人的事?
他舔了一下火辣辣的唇縫,面無表情地抓著冰箱門站了一會兒,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
于是他丟給夏樵一句“走了”,扭頭便沒了蹤影。
塵不到開陣門回松云山的時候,老毛和大小召在山道上站崗。見到傀主連招呼也沒打,一動不動,繃著臉,仿佛三株迎客松。
“人呢,回來了?”塵不到。
大召嘴角抽動了一下,仿佛想交代,但忍住了:“嗯……沒回�!�
小召跟著到:“真的……沒回�!�
老毛默默翻了個大白眼,服了這倆丫頭。不會說謊的勁也不知道像誰。
塵不到朝不遠處緊閉的屋門看了一眼,忍著笑意說:“氣得厲害么?在我屋里還是在他自己屋里?”
大召又抽了一下,說:“嗯……在他自己屋里�!�
小召默默給了自己嘴巴一下。
老毛放棄了,忍著第二個白眼說:“您屋里�!�
明明憑這師徒倆的本事,山里哪里躲只鳥他們都清楚。偏偏一個不讓說,一個還來問。
弄得跟真的似的,這是什么新鮮玩法。
“哦�!眽m不到煞有介事地點了一下頭,抬腳朝屋子走去。
他剛回山的時候還是一副溫文爾雅的現(xiàn)代模樣,短發(fā)、襯衣。走向屋門的過程里,頭發(fā)便由短及長,殷紅罩袍和著雪白的里衣掃過山石蔓草,像是在逐漸漫過來的月光下,褪去了障眼的虛影。
他靠在門邊,抬手“篤篤”敲了幾下。
彼時聞時正坐在桌案前,繃著臉從竹盤里拿了個杯盞,不輕不重地擱在面前,白色的寬大袖擺堆疊在桌面,又很快垂墜下來。
他手旁有個小火爐,爐上汩汩煎著水,隱隱有茶香順著霧氣散開來。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他在心里回了一句“聾了,聽不見”。
可沒過片刻,他還是抬起頭來。
外面的人仿佛能感應(yīng)到他的動作,門在他抬頭的那一刻“吱呀”一聲開了。只是進來的不是塵不到,而是一排矮子。
“……”
什么玩意?
借著門外透進來的月光,聞時終于看清了“來客”。
那是七八只傀術(shù)捏成的兔子,圓滾滾的像一堆小雪球。它們以正常兔子并不可能做到的姿勢,兩爪上舉,頭頂冰可樂,整整齊齊、氣勢洶洶……排成一縱隊朝聞時滾……不是,走來。
領(lǐng)頭的那個還有點不一樣,它高舉的可樂上貼著一張字條,上面是極有風(fēng)骨的一行字:賠罪來了,笑一個。
聞時:“……………………”
這就是判官祖師爺干出來的事。
聞時漠然地坐了一會兒,然后那些雪球開始揪著他的袍子往他身上爬。
又過了幾秒,他拽住衣領(lǐng)以免被兔子扯下去。然后抓過一罐冰可樂,“啪”地掰了拉環(huán)喝了一口,這才抬起眼。
就見塵不到倚在門邊,背后映著月色,眸光掃過桌案和紅通通的爐火,對他說:“我來討茶。”
***
那一刻,夏樵正站在沈家客廳的墻邊,從名譜圖的尾端收回手。他在自己名字上抹了一下,指肚沒再落下墨印。
因為這一次,“夏樵”兩個字不再是他強行添上去的了。
他看了很久,然后走回臥室。
他在臥室那張靠窗的桌前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本子,翻到空白的某一頁,抓筆寫了起來。
曾經(jīng)很小的時候,他看見沈橋伏案寫著日記,總會忍不住問一句:“爺爺,寫這個干嘛?”
沈橋說:“想記住一些東西�!�
“那用腦子記住不就行了嗎?”
“太多了,總會忘記一些�!�
“忘了很嚴重嗎?”
“不嚴重。”沈橋說,“但是會很遺憾�!�
“為什么?”
沈橋斟酌著說:“因為有些故事其實很重要,但故事里的人醒過來可能就忘記了,如果有人能替他們記住一些,也是好的吧�!�
小時候的夏樵聽不懂,所以沈橋去世后,那些日記便斷了。
好在現(xiàn)在他懂了,又將那些故事續(xù)了回來。
他寫了很久,記下了在西安幾天遇到的人、解開的籠,記下了那個叫“蘭蘭”的姑娘,還有她已經(jīng)離開的姥姥。
直到圓月從窗格一角緩緩移到正中,銀白色的光亮鋪滿整桌,他從窗戶的縫隙里隱約聞到了一絲淺淡的香味。
他怔了良久,抬起頭,看見后院那株白梅安靜地站在夜色里,嶙峋的長枝頂端,不是何時無聲綻開了一朵花。
……爺爺?
他手指抖了一下,擱下筆匆忙跑了出去。
筆在桌上滾了一圈,一滴墨在紙頁上暈染開來。
墨跡上邊,是他剛剛寫完的最后幾行。
……
以前看過的書里說,諸法無常,諸漏皆苦,眾生煞煞然也,世上的清明人太少了。而判官之所以存在,就是幫人除礙化煞的。
那時候我沒入過籠,也沒解過籠,見過的人寥寥無幾,誤解了這句話的意思。我以為那是希望人們了無掛礙。
后來才知道我弄錯了。
判官不是去了卻牽掛的,而是讓那些牽掛有處安放。
爺爺說,這是一條看不到頭的長路,有人已經(jīng)走了一千多年,不知道我會走多久。
不管多久,我都會像爺爺一樣記下來的,這是那些故事發(fā)生過的證明。
前天是小寒,一個叫“蘭蘭”的姑娘見到了她姥姥最后一面,雖然她已經(jīng)忘記籠里的事了,但是姥姥知道了她住的地方,沒留什么遺憾,走的時候是笑著的。
這是我們這一脈存在的意義。
21年1月7日,白梅開花了。
夏樵于寧州。
***
或許你已經(jīng)不記得了……
你其實跟離開的人好好道過別,于某個長夜。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我以前很怕寫前言后記之類的東西,但這篇文有點坎坷,我覺得該給所有一路追到結(jié)尾的人一個交代。
今年對我來說不算很好過,上半年到現(xiàn)在,家里長輩有一位去世了,兩位病重,還都住過同一個醫(yī)院同一棟樓。我今年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那棟樓的不同樓層之間來回跑,一度對那里有點陰影。受這些影響,這篇文的基調(diào)也跟我最初的預(yù)想有很大區(qū)別,確實算不上什么小甜餅,所以還是要跟大家道個歉。9月末第一次請長假是因為奶奶大吐血,我接到電話趕回老家,那個晚上收到了幾張病危通知單。醫(yī)生說奶奶年紀太大了,腫瘤從淋巴一路長到了腹腔,肺里、肚子里都一塌糊涂,擠壓了各種臟器,已經(jīng)沒有治療的意義了,建議我們盡早準備一些后事要用的東西。家里的長輩在這方面普遍比較保守,但我不太甘心,所以出現(xiàn)了一些分歧,以至于我在這件事上花費的時間和精力比預(yù)想的要多很多,中間一度也不知道該怎么描述請假的理由,估算請假的時長,情緒很糟,不想上網(wǎng)。因為一時間的逃避和任性給大家添了很多堵也添了很多麻煩,很抱歉。但我真的想謝謝諸位的容忍和體諒,讓我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跑不同的城市,找更合適的醫(yī)院、更有針對性的專家。最初其實沒有抱什么希望,只是覺得應(yīng)該盡力,否則遺憾太多了。沒想到后來撞了大運,碰到了合適的醫(yī)生�,F(xiàn)在奶奶第二個療程的治療已經(jīng)過半,狀態(tài)好得出乎意料,腫瘤也在縮小。這是我今年最高興的事。再有幾天2020年就要過去,這篇文也到了“正文完”,感謝八個月的陪伴。
后面還會有番外,但可能要過一陣子。因為醫(yī)院病床緊張,這段時間奶奶那邊一直需要接送,忙完這段會把番外寫出來。
新文是古耽,大致內(nèi)容和人設(shè)都差不多了,但文名一直沒想到合適的,開坑應(yīng)該會比較晚,等我處理好三次元的事情,準備好足夠的存稿再來。
我以前一直覺得最好聽的祝福語就是“平安喜樂”,現(xiàn)在更是這么覺得。所以,新年快到了,祝諸位在往后長長的日子里,身體健康,平安喜樂。
~
第118章
番外1:魂火
松云山很久沒有這么冷過了。
雪是從深夜開始下的,又大又密。
山腰的練功臺轉(zhuǎn)眼覆了一層白,透著極淺的石青,像一塊巨大的玉。山道和成傾松林也積了雪,唯獨山腰房屋的窗欞瓦縫還保留著原色。
漫天大雪還沒碰到檐就已經(jīng)化了,只剩下一層濕漉漉的霧。因為屋里徹夜點著一盆大火。
盆是純銅的,分量重得驚人,里外都刻著梵文,布滿盆身。
周煦頭一回見到它是三天之前,聞時下到山腰,把那銅盆從老柜子里拎出來,往地上一擱——
“咣”的一聲重響。
山林鳥雀嚇飛百來只,周煦默默收回了跨門檻的腿。
“我……”他觀察了幾秒,發(fā)出了一聲“草”,悄咪咪問夏樵:“這盆是不是活的,看著好特么邪門。”
夏樵沒好氣道:“我哪知道�!�
他本來是要進屋給他聞哥打下手的,卻被周煦強行絆住了腳步。
不過周煦的擔心其實沒毛病,那盆確實像個活的。幾秒鐘的功夫里,盆身的梵文就明滅好幾次,起伏節(jié)奏仿佛是在無聲呼吸。
夏樵脾氣好,任由周煦薅著。他想等對方適應(yīng)一下再一塊兒進屋幫忙。
結(jié)果十秒鐘后,周煦在門檻外蹲下了,決定當個“不靠近、不動手”的吃瓜群眾。
夏樵:“……”
周煦悄聲說:“你別拽我,你看到盆上的字沒?”
夏樵:“看不見,看見了也不認識。老物件上都愛刻梵文,我沒學(xué),不會�!�
周煦說:“我會。”
夏樵:“?”
他正要刮目相看,周煦又說:“慚愧慚愧,就會一點點�!�
自打卜寧老祖上過他的身,他就時不時會學(xué)一下這種文縐縐的語氣,最初是為了擠兌卜寧。現(xiàn)在卜寧化歸洗靈池已經(jīng)一年了,他也沒改。
夏樵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小子上一秒“哎呦臥槽”下一秒“區(qū)區(qū)不才”的風(fēng)格,見怪不怪。
他指著聞時正在擺弄的銅盆問:“那你翻譯一下,上面都寫了什么?”
夏樵也是第一次見聞時用這盆,也很好奇它的干嘛的。
結(jié)果周煦瞇起眼縱觀全盆,答:“那個現(xiàn)在正亮著的,有一條線拉得特別長,看見沒?那是‘靈’的意思,最邊上那個,就那個看見沒?那是‘死’的意思,它旁邊那個好像是‘放入’。”
夏樵點點頭:“然后呢?”
然后周煦找不出第四個認識的字了。
整個盆上密密麻麻刻著的梵文少說也有上千字,他就認出仨。指著千分之三來翻譯全文,那真是鬼都不敢。
但是周煦敢。
“前倆字湊一塊,那就是搞死靈相的意思�!敝莒阈÷曊f:“顯而易見,你哥應(yīng)該是要做法宰了某個難搞的妖怪�!�
夏樵:“……你還敢顯而易見?”
“不是啊,你得分析�!敝莒氵在叭叭說:“你看你哥最近幾天的狀態(tài),不覺得不對勁嗎?我跟你說——”
夏樵附耳過去,就聽見他用更小的聲音說:“就上禮拜天,我放假過來找你玩兒。剛好碰到你哥從匆匆開陣門走了,當時他抬了一下手,我隱約看到袖子里有幾道紅的,就在手腕上。”
“紅的?什么紅的?”
“動作太快沒看清,挺細的。但是紅的還能有什么,傷唄�!敝莒阏f,“雖然好像不痛不癢的,但是能讓聞時老祖掛點彩,肯定是很棘手的妖怪。上次祖師爺不也提過么,五隴那邊惠姑突然成災(zāi)。你再聯(lián)系一下這個盆,是不是就很明朗了?”
夏樵并不敢貿(mào)然明朗。
他想了想問:“聞哥那天是在哪開的陣門?”
“山門口。”周煦說,“我先去的沈家別墅,沒看見你,就找過來了。我來的時候,你哥剛從山道下來�!�
夏樵:“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哥午睡完從山上下來,手腕上掛了彩�!�
周煦:“嗯……”
哪里不太對勁的樣子。
兩個二百五從沉思中抬起頭,看見聞時半蹲在銅盆邊,黑漆漆的眼睛幽幽地看著他們。
夏樵:“……”
夏樵人已經(jīng)無了。
但周煦還想自救一下。
他問聞時:“老祖你為什莫突然點火�!�
聞時面無表情地答:“殺人�!�
先殺塵不到,再殺知情者。
誰都別活。
伴著話音的,是“擦”的一聲輕響。
——聞時手指間捏著一盒極細長的火柴,拇指一撥便推了一根出來。他點燃一根丟進銅盆里,就聽“呼”地一下,火焰綻了滿盆,燒得又高又旺。
……
是殯儀館的味道。
周煦之前還在大膽猜測那個梵文“放入”的意思。十有八·九是聞時想要宰了誰,就把誰的東西放進盆里。
這才過了幾分鐘,他就親眼看見聞時掏出一張金紋黃表紙,寫了“周煦”兩個字,毅然決然扔進了火盆里。
作者有話要說:
***
塵不到帶了三根白梅枝來到山腰,還沒進門,就看見周煦和夏樵兩個二百五跪在屋里哭。而某人蹲在銅盆邊,冷若冰霜,繃著臉往火里添紙。
這次的紙上寫著“塵不到”。
塵不到挑了一下眉,低頭進屋。
就這么幾步路的功夫,聞時又扔進去三張“塵不到”。
“誰給我解釋一下�!眽m不到走到聞時身邊,欣賞了一會兒某人的孽徒行徑,轉(zhuǎn)過頭來問那兩個跪著哭的:“你們倆究竟哪個惹到這位祖宗了?”
周煦老老實實叫了句“祖師爺”,抽空瞄了聞時一眼,交代道:“我好像說錯話了�!�
夏樵:“你自信一點,把好像去了�!�
塵不到:“說什么了,我聽聽。”
“我說——”周煦正要開口,被夏樵摁住了嘴。
“命要緊�!毕拈哉f。
周煦想了想覺得有道理,點頭閉嘴決定還是繼續(xù)哭。
與此同時,塵不到被人拍了一下腿。
他轉(zhuǎn)頭一看,就見聞時沖他攤開手掌,一邊往火盆里扔了第六張“塵不到”,一邊頭也不抬地跟他要東西:“我的樹枝呢。”
塵不到將那三根白梅枝敲在他手心,又在聞時抓住之前抽了開來。
聞時終于抬起臉:“???”
“樹枝等會兒再說�!彼嗔伺蹟[在聞時身邊半蹲下,用花枝碰了碰聞時的臉,慢聲道:“先說說火盆。你占了我的午睡時間,使喚我去后山給你挑梅枝,不說記我點好,還蹲在這里干壞事�!�
塵不到指了指身側(cè)兩個小的,又道:“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誰說錯了話你燒誰去,怎么只盯著我�!�
周·那個頭那個主·煦驚呆了:“祖師爺你都不救我們一下?”
塵不到:“那恐怕救不了,他這脾氣我都不敢招惹,兇得很,急了連自己名字都能扔進去燒�!�
說話間,聞時正在描新的金紋黃表紙。
周煦和夏樵伸頭一瞄,果然見紙上寫著兩個大字:聞時。
塵不到:“看見沒�!�
聞時看著他食指伸過來,輕輕敲了敲紙面。
塵不到:“這就是氣蒙了,準備同歸于盡呢�!�
聞時:“……”
堂堂祖師爺正事不干,凈在這里胡說八道誤人子弟。
聞時沖門口偏了一下頭,送他一個字:“滾�!�
“你是真的兇�!眽m不到笑起來,任由聞時抽走那三根白梅枝。
“誰養(yǎng)的怪誰�!甭剷r低低頂了一句,用的是夏樵和周煦聽不到的聲音。
他握著那三根白梅枝在火舌尖上來回走了三遍。
如果是正常樹枝加上正常的火,這會兒已經(jīng)枯焦了。但聞時手里的這三根卻在銅盆的火光中蒙了一層薄薄的靈翳,像散著溫潤光澤的膜。
他抽回樹枝,正要進行下一步,塵不到已然伸出了手。
“你——”聞時還沒來得及阻止,他便握住了那三根樹枝。
枝條從塵不到掌心走了一遍,包裹的那層靈翳便泛起了緋色,像沾了血。
“之前明明說好了,走血也是我來。”聞時皺著眉去抓住塵不到的手,“手給我看一眼。”
“那是你耍賴磨的,我說答應(yīng)了么�!眽m不到順著力道攤開手掌。他掌心有一道被樹枝橫貫的紅痕,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弭。短短幾秒,就已經(jīng)看不見了。
一旁的夏樵和周煦看得一愣一愣的,卻并不敢插嘴或者插手。一來他們尚不清楚這兩位老祖宗在干嘛,二來他們還沉浸在“聞時耍賴”的沖擊中,不能自拔。
等兩人回過神,就聽見塵不到說:“你從無相門出來不過一年出頭,磕碰一下青痕都得兩三天才消,走哪門子的血。”
他垂下已經(jīng)恢復(fù)無恙的手,沖樹枝抬了抬下巴,半哄半催地沖聞時說:“纏線去。”
直到這熟悉的一步,夏樵和周煦才明白他們在干嘛——
金紋黃表紙、樹枝、血以及傀線。
幾者放在一塊,對于知曉傀術(shù)的人來說再清楚不過,這是在做傀呢。
準確而言,是特殊的傀。
跟聞時的螣蛇、塵不到的金翅大鵬不一樣,跟夏樵這樣由傀成人的也不一樣。而是第三種,以前從沒有人做成功的一種。
他們要做三具空殼。
一方面空殼要極富靈性,跟世上那些鮮活的人一模一樣,才能跟靈相完全貼合,不至于出現(xiàn)相斥的異狀。
另一方面,空殼又不能跟傀師之間靈相互通,必須是全然獨立的,否則再像活人也不是人,而是由傀師操控的傀儡。
這兩方面幾乎天然矛盾,在世上絕大多數(shù)傀師眼里是根本不可能辦到的事。
又因為有聞時的存在,不再那樣遙不可期。
畢竟他做出過一個夏樵。
“所以這盆不是用來驅(qū)邪宰人的對嗎?”周煦繞了一圈,又把注意力拉回到那個銅盆上。
“廢話,當然不是�!甭剷r答。
“那扔進去的那些寫著名字的紙?”
“都有用�!�
塵不到直供著整個松云山和養(yǎng)靈池,聞時是提供軀殼的傀師,周煦因為有著半具卜寧靈相,算是牽連的媒介。而這一整盆火,就是卜寧、鐘思和莊冶的魂火。
這火燒多久,軀殼就能等多久。
聞時給那三根樹枝纏上傀線。他一反常態(tài),每一圈都纏得極為細致,像當年跟著塵不到初學(xué)傀術(shù)一樣,遵循著書冊里所有的規(guī)矩。
最古老的傀術(shù)里有一句鮮少被記住的話,因為太空泛,多數(shù)時候不堪大用。
它說仙無以塑人,鬼無以塑人,唯有人方能成人。
——你見過人世間無數(shù)生離死別,沒成仙,沒成鬼,依然有著最廣袤的情感和最深刻的悲喜,依然能在某一瞬間孤注一擲或是奮不顧身。你所塑的“人”,才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真正成為人。
萬幸,聞時算是其中之一。
他是最敏感的傀師,見過一千年豐饒的時間。靈相歸體之后,更是記得幾乎所有過往。可當他給長枝纏上傀線的時候,卻想不起任何完整的事情,只有無數(shù)個一瞬間的畫面涌進腦海。
他記得少時畏高的莊冶從高山之巔縱身一躍,抓著巨傀拖曳的長尾,乘風(fēng)而下,大笑著朝他們掃來。
記得童稚時從來養(yǎng)不活花草的鐘思十二道金符一出,杏花就開滿了那座荒涼百年的太因山。
也記得向來斯文端方的卜寧唯一一次醉酒,用三百一十二顆陣石,把
漫天星斗“挪”到他們腳下。
……
這都是曾經(jīng)最鮮活的存在,至情至性。卻因為種種在時間長流里缺席了千百年。
而如今,整座松云山懷抱魂火,靜候他們歸來。
第119章
番外2:倦鳥歸巢
聞時做好的軀殼置于洗靈池底,霧嵐包裹,河藤靜縛。
那盆魂火從點燃起就擱在山腰的屋子里,山風(fēng)西出東進,它鎮(zhèn)在北面。
那間屋子這幾天再沒離過人,放了假的周煦更是把這里當成了常駐地。
白天塞著耳機刷他的卷子,晚上就燒著他時而5G時而E的網(wǎng)絡(luò)在游戲峽谷里被打得嗷嗷叫。而夏樵則會出于人道主義精神,幫他把白天的卷子答案對一遍。
他時常因為粗心大意的錯誤紕漏被山上的每一個人懟,甚至包括老毛。他對夏樵抱怨吐槽的時候,“甚至”兩個詞扎了老毛的心,搞得老毛“甚至”想變回原形,用大鵬巨形的翅膀扇他。
這天,塵不到聞時一如往常進了籠,大小召出門去武隴清理殘余的惠姑。老毛留在山腰守夜。
夏樵用沈家廚房翻出來的底料和牛奶,深更半夜在山里燉了雜燴鍋,香味引得老毛很焦慮。
“兩點了�!崩厦麄儯H有點痛心疾首又嫌棄的意思,“凌晨兩點了,吃哪門子大燉鍋?”
“問這個飯桶�!毕拈灾噶酥钢莒恪�
“上一頓是晚上六點吃的,到現(xiàn)在都八個小時了。八個小時啊,我長個子呢,人都要餓沒了。”周煦要死不活地坐在桌邊,掰著筷子等鍋開。
老毛納了悶了:“罰你了么?你早睡覺不就完了,非要拖到現(xiàn)在,一個兩個怎么都這么熱衷于熬鷹呢,鷹招誰惹誰了?”
“一個兩個?”周煦直接歪了重點:“還有誰?”
老毛翻了個白眼:“祖宗。”
在松云山,“祖宗”只特指一個人。
周煦“哦”了一聲,欣慰道:“那我就放心了,你看他,熬了這么多年鷹,又高又酷又厲害�!�
老毛反向濾鏡八萬米,不管現(xiàn)在的聞時什么樣,只要提起熬大夜,就只記得當年兩眼烏青的雪團子。
他撇了撇嘴,對周煦說:“你得想想,那祖宗從小練傀術(shù),到現(xiàn)在一千年,死了又活,體質(zhì)基本上跟半仙沒區(qū)別。他不會丑不會禿。你會�!�
周煦:“……”
“他不會傷肝不會傷腎,你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