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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突然面頰仿佛被微風掠過,那是徐霜策的指尖順著少年的眉梢、眼角乃至下頷一滑而落。

    “你不會死的,”他低聲道,不知是對宮惟說還是對自己。

    遠方隱約響起喧嘩,隨即外面?zhèn)鱽砑贝俚哪_步聲。數(shù)名樂圣弟子穿過走廊奔至屋外,并不敢上手叩門,撲通跪下急道:“稟報徐宗主!”

    徐霜策眼梢瞥向屋門。

    “蓬萊殿事變,急求徐宗主救人!”

    ·

    半刻鐘前,蓬萊大殿外。

    “把宴春臺上下所有水銀鏡集中起來,準備紅布嚴密蓋好,嚴令眾人不準直接目視鏡面,一旦發(fā)現(xiàn)任何人中招立刻來稟報我。”孟云飛腳步匆匆穿過高臺,邊走邊吩咐手下各位大弟子:“傳令眾弟子各守其位,不可吵鬧,切忌慌張。徐宗主在臨江都用鏡瓏法陣擒住過鬼修一次,無甚可怕!莫要自亂了陣腳!”

    “是!”

    幾位大弟子迅速得令奔走,孟云飛一提袍角,快步登上七七四十九級青玉石階,咚咚叩了幾下殿門:“師尊?”

    門里沒有反應(yīng)。

    “師尊,徐宗主命我即刻來協(xié)助您,您在嗎?”

    遠處宴春臺上下燈火通明,人聲穿透夜色遙遙傳來,但大殿里卻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孟云飛心里一沉,果斷推開殿門:“師尊,是我,徐宗主命我即刻來……師尊?”

    柳虛之側(cè)立在外殿正中,一手仗劍,另一手緊捂眼睛,身軀半弓,面露微許痛苦之色。

    孟云飛疾步上前扶住他,回頭向殿外喝道:“來人!師尊受傷了,請徐宗主��!”

    突然一只手死死攥住了他手臂,只見柳虛之終于抬起頭,赫然露出了一雙血絲密布的眼睛,粗喘道:“我……腦子里……好像……有個人……”

    最后幾個字已經(jīng)非常模糊,孟云飛愕然道:“師尊說什么?”

    “有個人……他……在搶我的……”

    “師尊?!”

    柳虛之眼珠突然定住了。

    他一動不動,整個人像凝固了的石像,直勾勾盯著陰影中的空氣。

    孟云飛驚疑不定,剛想回頭疾聲喚人,緊接著卻只見柳虛之長長吁了口氣,像是陡然活過來了一般,放松地站起身道:“無事了,不用叫人。”

    “……師尊?”

    不知怎么孟云飛心中驚疑不減反增,只見柳虛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仿佛在回憶什么似地:“原來伏羲琴能探測地底一切無影之障……怪不得徐霜策天門關(guān)這一行,得先來宴春臺借琴。”

    然后他一扭頭問孟云飛:“伏羲琴現(xiàn)在誰手里?”

    孟云飛下意識道:“您不是傳給弟子了嗎?”

    話音落地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不好。

    “來人!!”孟云飛閃電般飛身向殿外疾退,尾音罕見地破了調(diào):“請徐宗主��!師尊他已經(jīng)被——”

    噗呲一聲劍鋒入體,他只覺胸腔一冰,熱血漫天潑濺。

    柳虛之已形如鬼魅般貼到他身前,青藜一劍貫胸,透體而出!

    孟云飛半跪在地,緊接著口噴鮮血,頹然摔倒在了冰涼的地板上。

    “芷蘭孟家的小公子,原來最后拜在了宴春臺�!彼匆妼γ婺侨擞奥龡l斯理地拔出劍,從胸中帶起一潑血弧,笑道:“不過沒想到,再過十六年你會打敗所有人繼承伏羲琴,看來合該是你命中有此一劫。”

    ……他在說什么?

    洶涌而出的鮮血讓孟云飛眼前發(fā)黑,意識混亂。他用盡全力都無法起身,一股股熱血不斷涌出喉嚨,只見面前那個人再一次舉起青藜劍,這次直向著他的頭斬了下來,笑道:

    “送你先走一步吧,很快就能結(jié)束了——”

    “孟師兄!”

    這時幾名大弟子匆匆趕到,正沖上殿門,一見此景魂飛魄散,為首者下意識擲出飛劍打偏了青藜劍鋒!

    “柳虛之”一瞇眼睛,反手揮劍,劍光瞬間將那為首弟子削成了兩半。鮮血狂噴直上房梁,其他弟子同時爆發(fā)出尖利的驚叫,有人連蹬帶退向殿外怒吼:“師尊中鏡術(shù)了!”“請徐宗主!師尊中鏡術(shù)了�。 �

    “柳虛之”似乎也感覺有點棘手,不悅地“嘖”了聲,驀然閃身上前再度揮劍,又一名弟子的手臂伴著血花高高飛起,再一名轉(zhuǎn)身欲逃的弟子從背后被一劍穿胸;大殿門前幾級臺階頓時成了血肉橫飛的修羅場,又幾名弟子召出武器欲奮力一搏,但不及反抗,青藜劍鋒便裹挾強大氣勁,迎面直至咽喉!

    ——這分明是要把幾個年輕的頭顱都一劍卷走。

    但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身后陡然——叮!

    伏羲琴音奏響,清越直上云霄。

    “柳虛之”猝然停手回頭,只見孟云飛竟在垂死之際召出了伏羲琴!

    他根本無法起身,混合著碎肉的鮮血不斷從口里涌出,但琴音卻兇暴狂悍如滔天怒潮,將那幾名走投無路的弟子瞬間推下高臺,甚至逼得“柳虛之”都退了半步。

    但那一劍分明已經(jīng)貫穿了他全身靈脈中樞,這靈力是從哪來的?

    “柳虛之”定睛一看,果然只見孟云飛全身隱隱金光閃現(xiàn)——分明是憑著最后一口氣自爆了金丹!

    自爆金丹與自絕生路無異,再往下一步就只能自爆三魂七魄、永世不入輪回了。撕心裂肺的痛苦讓孟云飛全身都在劇烈發(fā)抖,但伏羲琴音卻一波更強于一波,逼得“柳虛之”連退數(shù)步,眼前陣陣發(fā)黑,咬牙笑道:“你們這種人……”

    他表面咧著嘴在笑,冰冷隱秘的震怒從心底燃燒起來,一字一句輕柔道:“果然你們這種人,都這么不識相。”

    錚然一聲刺耳青藜劍鳴,他縱身撲向孟云飛,一劍自背穿腹把他釘在了地上!

    孟云飛噴出一大口濃血,十指重彈五弦,《定魂》第一音如尖錐刺入腦髓——

    鏘!

    鬼修原本就不穩(wěn)固的魂魄當頭劇震,一把拔出帶著破碎的血肉青藜劍,再次重重穿腹而過,血如瓢潑的同時琴弦迸出《定魂》第二音——

    鏘!

    伏羲入耳破魔,孟云飛十指盡裂。鬼修原本就殘缺不全的魂魄再強也難抵擋,幾乎被一音擊散。

    滔天之怒終于不再掩飾地從它眼底露了出來,冷冷道:“既然你也這么想魂飛魄散,那就滿足你。”

    隨即它毫不留情拔出青藜劍,向著孟云飛后頸連接脊椎處直刺而下,但這時孟云飛咬著被血浸透的牙關(guān),迸出了聲裂云霄的第三音——

    鏘�。�

    大音希聲,定魂絕響。

    樂圣真正的魂魄終于掙脫桎梏,從元神深處發(fā)出了悲憤的長嘯。

    鬼修一手猝然掐住眉心,握劍的手筋骨凸起。它無聲地喃喃了句什么,硬扛著樂圣魂魄迅速反噬之痛,咬牙一寸寸將青藜劍刺向孟云飛頸椎,劍尖已沒入皮膚。

    ——但就在身首分離的前一瞬,強悍靈流從鬼修身后降下,徐霜策一掌把“柳虛之”的身體轟飛了出去!

    “徐宗主!”

    “是、是徐宗主!”

    柳虛之的身體一路掀飛地磚,在轟隆巨響中狠狠撞塌了整座磚墻。

    徐霜策衣袍飛揚,當空落地,一手放開懷里的宮惟,隨即原地消失;眨眼后他出現(xiàn)在數(shù)十丈以外,從殘垣斷壁中單手拎起柳虛之,當頭一掌打得他口鼻噴血!

    “……”柳虛之慢慢扭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徐霜策,瞳孔極度放大。

    他的魂魄剛奪回這具軀體,此刻仍然極度不穩(wěn),好像正看著徐霜策,又好像透過徐霜策看到了記憶中更加恐怖的畫面,嘶啞地粗喘道:“……殺……了……”

    這是跟臨江都那些人一樣中了鏡術(shù),徐霜策瞇起眼睛。

    緊接著柳虛之面孔極度扭曲起來,憤怒和恐懼幾乎要破皮而出:“徐……霜策……殺了……”

    徐霜策神色微微發(fā)生了變化:“我殺了什么?”

    “……不能……讓他——”

    徐霜策喝問:“你看見了什么?”

    柳虛之瀕死的尖音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某種極度恐怖的幻境完全控制了,靈力突然完全爆發(fā),強行掙脫徐霜策的鉗制,雙臂袍袖一振。

    三層八組六十五座青銅鐘拔地而起,氣勁撼動整座大殿,正是樂圣的征銘乙大編鐘!

    ·

    “師兄撐住��!”“孟師兄!”“師兄!!”

    ……

    孟云飛恍惚間聽到很多哭聲,但他的耳朵其實已經(jīng)被血淹住了。他感覺自己好像被搬出蓬萊殿,平放在了青玉臺階下的空地上,夜空滿天星子璀璨,但眼前人影幢幢,是圍在身側(cè)哭泣的師弟師妹們。

    那幾個被他在最后一刻拼盡全力推下高臺的師弟都撲了上來,哭得聲嘶力竭,滿臉是淚。

    “……別哭,”他喃喃道,實際每個字音都被淹沒在了滿口血沫中,沒有人能聽見。

    “別傷心……別哭�!�

    一個瘦削穿緋色衣袍的少年跪坐在身側(c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眸中滿是憂傷。那是宮惟。孟云飛很想對他說什么,然而強撐到此時已經(jīng)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他只能竭力摸索著,把緊攥在掌心中沾滿鮮血的一物塞進了宮惟手里。

    是肅青銀色的劍穗。

    多遺憾,他想。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沒能把那么簡單的心意說出口。

    他看到宮惟怔怔盯著手里的劍穗,然后抬頭望向自己,面色蒼白而迷茫。他很怕自己現(xiàn)在狼狽的模樣會把那少年嚇到,想安慰卻再也開不了口了,只用最后的一絲力氣向他笑了一下。

    那其實是個十分干凈溫和的笑容,只是他自己無從知道。

    他的眼睛慢慢閉上,停止了呼吸。

    好似不相信眼前這一幕似地,有人喃喃道:“師、師兄?”

    數(shù)息后,尖銳的嚎啕終于響了起來:“師兄——”

    很多人撲上去徒勞地搶救,周圍痛哭響成一片,包圍了茫然跪坐在地的宮惟。

    剛才在徐霜策身上感受到的某種情緒,又再度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仿佛潮水般淹沒了每一寸感官。

    “師兄你怎么能拋下我們,師兄你快醒醒�。俊�

    “師兄沒有走,一定能救的!一定還能救的!”

    ……

    宮惟低頭望著手里那凝固著鮮血的銀白劍穗,熱血溫度尚未冷卻,劍穗上殘存的強烈情緒撲面而來,皆盡映在了他殷紅的瞳底——

    “我不想死”。

    我喜歡這人間,留戀這世上的諸多人,我不想死。

    “生亦可歡,死亦可喜,自然輪回而入天地,隨世間萬物永生不朽,為何要悲傷?”很多年前老鉅宗靈堂前,他自己稚嫩生澀的聲音突然再次從耳邊響起。

    “師兄是為了救我們�。 鄙砼阅切〉茏涌薜么簧蠚�,淚水成串掛在腮邊:“他拼命的拖延時間,只是為了救我們啊!”

    年幼的宮惟理直氣壯對應(yīng)愷徐霜策發(fā)問:“——凡人生死于世間,如蜉蝣旦夕于天地,小事耳。何足掛齒?何須啼哭?”

    “我沒有師兄了,我再也見不到孟師兄了,他怎么能就這樣拋下我們!”

    “——生死有命,榮枯有時,此為道法自然,凡人之死與春去冬來花葉榮枯又有何不同?”

    “師兄你再睜眼看看我們吧!”幾個剛?cè)腴T的小孩兒趴在尸身邊,哭喊撕心裂肺:“你答應(yīng)過年就帶我們下山,你答應(yīng)給我們寫對聯(lián),怎么可以就這么走了呢?你回來吧,你看看我們吧——”

    “你害怕的究竟是什么?”燈火中徐霜策的聲音問。

    宮惟驀然閉上眼睛,再也無法回避的答案從心底浮現(xiàn),越來越清晰,于虛空中掀起震人發(fā)聵的轟響:

    ——我害怕再也見不到你。

    我恐懼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無可挽回的失去,和永無止境的絕望。

    一朵花凋謝,一片葉枯萎,來年還有更多相似的花朵綻開綠樹成蔭,但一個人走了就是走了。天道以萬物為芻狗,寰宇以眾生為螻蟻;然而螻蟻彼此維系著獨一無二的情感,因此都是這天地間不可替代的存在。

    所以,如果徐霜策死了,世上就再也不會有一個徐霜策了。就像獨屬于我的那朵桃花謝了,來年春天開再多一模一樣的桃花,也都不是我的那一朵了。

    史無前例的、強烈的悲傷突然從靈魂深處升起,仿佛颶風席卷四肢百骸。

    宮惟睜開眼睛怔怔望著孟云飛的尸身,視線慢慢從每一張悲傷的面孔上掠過。恍惚間他仿佛看到徐霜策倒在血泊中,再也不會對他低聲說話或輕輕皺眉;他仿佛看見周遭每一張悲泣的臉都是自己的臉,尖銳的哭聲直上云霄。

    他喃喃道:“我明白了�!�

    身邊一名小弟子已經(jīng)哭木了,怔怔跪在那里掉眼淚,聞言下意識道:“你明白什么了?”

    宮惟說:“我知道為什么徐白以前老生我的氣了�!�

    “你……”

    小弟子茫然吐出一個字,突然發(fā)現(xiàn)宮惟眼底一絲絲漩渦般的殷紅迅速凝聚,繼而右瞳澄澈血紅,千萬層溫柔絢麗的緋光以他為中心驀然放大,如輕紗般飄向四面八方,仿佛做夢也想象不到的奇景。

    所有人都止住哭泣,震驚至極望向四周,那是一道起死回生的守護法陣!

    宮惟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自己身側(cè)壯麗的盛景。他笑望著那驚駭已極的小弟子,但眼神渙散沒有聚焦,好似正對著虛空一般,高興地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回到這人世間吧!”

    ——最后一字出口,如蒼穹下無形的法槌轟然落定。

    天地交界處的風呼嘯回返,仿佛世間生死法則逆行,帶著尚未完全離散的靈魂一片片凝聚、重塑,眉心正中驀然金光四射,凝聚成了一顆完整的金丹;緊接著,孟云飛腹部三道恐怖的血洞被千萬緋光溫柔撫平,魂魄從半空徐徐降落在了他體內(nèi)。

    “咳、咳——”

    孟云飛上半身猝然抽搐,喉間嗆出一口血塊,緊接著爆發(fā)出劇烈的嗆咳!

    “師兄?”“孟、孟師兄?!”

    眾弟子瘋了似地撲上去,這時遠處同樣傳來帶著驚呼,其余幾名被鬼修殺死的弟子亦紛紛嗆出咽喉中凝固的冷血,在其他師兄弟的歡呼和哭喊中活了回來。

    “你……你是誰?”周圍一張張面孔上混雜著欣喜、驚疑和恐懼,小弟子顫聲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宮惟的靈魂仿佛被抽走了剎那,完全沒意識到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閉上眼睛又睜開,右瞳赫然血紅,然后開開心心把那染血的劍穗往孟云飛手里一塞。

    “對不起,我不喜歡你,我只喜歡徐白�!彼瓦@么笑著說:“我要去找徐白認錯啦�!�

    觸及那血紅瞳的剎那間,所有人意識都出現(xiàn)了一瞬的空白。

    但宮惟恍若不覺,他高興地揮揮手,毫不留戀跨過地上的孟云飛,從沒有絲毫反應(yīng)的人群中擠出去,如風一般奔向了遠處交戰(zhàn)中的蓬萊大殿。

    第52章

    一刻鐘前。

    岱山,

    懲舒宮。

    金船靜靜懸停在高空,從船舷向下望去,岱山千里山脈仙云繚繞,

    懲舒宮猶如云巔飄渺遙遠的城郭。

    咔擦一聲冰裂清響,

    法華仙尊殮衣嚴整的遺體從玄冰床上懸浮起來,

    輕輕落進了早已準備好的黃金巨棺里。隨即層層棺槨發(fā)出參差有序的震動,逐一嚴密合攏,

    將他平靜蒼白的面容完全封在了里面。

    應(yīng)愷攏袖立在棺槨邊,傷感地嘆了口氣:“明天我找個由頭把你派去宴春臺,想辦法把宮徵羽給接回來,

    否則遲早要露餡。唉,

    也不知道他這陣子受了多少苦,

    我看他都餓瘦了……”

    尉遲銳正用牙磕核桃,

    聞言疑道:“有嗎?”

    然而在應(yīng)愷眼里,自打幾十年前尉遲銳跟宮惟長大離開懲舒宮開始,每次只要他倆回來,

    他倆都肯定瘦了,一個是累瘦了另一個餓瘦了。后來尉遲銳跟宮惟都覺得,他倆要真像應(yīng)愷形容的這個頻率瘦下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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