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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而也是這時,房內(nèi)再次響起了傅崢的聲音,帶了冷淡的質(zhì)感,然而并不冷淡――

    ????“你想要保護你媽媽這樣的想法很好,你是個很棒的孩子,但是不管你爸爸做了什么,也不是你去想殺人那么危險想法的理由。”

    ????小孩用力反駁道:“是爸爸那樣打媽媽,我才會這么想的�!彼v到這里,情緒又再次激動起來,“你們都不是我,你們又沒有像我一樣的爸爸!你們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可惡!有多像個魔鬼!”

    ????傅崢卻仍舊很溫和:“我沒有經(jīng)歷過你這樣的事,但不是沒有別人經(jīng)歷過,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她的爸爸也是這樣的,她甚至比你過的還難,因為她爸爸還賭錢,她家里沒有你那樣的條件,還要自己去打工,但是她沒有做偏激的事,也沒有變成不好的人,正相反,她可能是我認識的最好的女孩子,認真工作、樂于助人,也從沒有想過做什么違法的事情�!�

    ????虞詩音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那……那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

    ????傅崢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非常溫柔,從寧婉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盯著虞詩音眼睛時鄭重的表情和溫和的眉眼:“她變成了和我一樣的一個律師,想要去幫助像自己一樣的小朋友,想要去幫助像她媽媽一樣的媽媽�!�

    ????寧婉咬緊了嘴唇,她從沒想過傅崢會提及自己,也從沒想過在傅崢眼里,自己原來是他認識的最好的女孩子。

    ????傅崢并不知道門外寧婉的存在,他看向了小孩,聲音和緩卻認真:“詩音,你比你媽媽勇敢,我覺得你可以做到幫助你的媽媽,所以不要先去對你的爸爸做什么,我們先一起努力幫助你媽媽好嗎?”

    ????他溫柔而耐心地循循善誘道:“所以你能不能和你的媽媽好好聊一聊,讓這個律師小姐姐去幫助她?你的媽媽現(xiàn)在對她有點誤會,但她是真的想幫你們,她自己也經(jīng)歷過,所以也真的懂你們。如果有她在,如果你媽媽愿意好好和她談?wù)劊愕膵寢屖强梢赃h離你爸爸的。”

    ????詩音沉默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好�!�

    ????門外,舒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沖進了調(diào)解室,抱著自己女兒哭了起來:“詩音,是媽媽的錯,這都是媽媽的錯,是媽媽害了你,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即便是被虞飛遠家暴的時候舒寧都咬緊牙關(guān)沒怎么哭過,然而如今,她卻再也控制不住淚如雨下:“是媽媽沒用,傻孩子,應(yīng)該是媽媽保護你��!”

    ????親情大概是世界上最微妙的關(guān)系,親情無法選擇,親情也足夠復(fù)雜,這么簡單兩個字,卻能保羅愛、給予、汲取、奉獻、犧牲、控制、打壓、暴力、相濡以沫、扶持、背叛、貌合神離等等所有的關(guān)系。

    ????有些親人會給予你最深的傷害,但有些親人卻是支撐著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繼續(xù)艱難活下去的星火。

    ????虞飛遠傷害了舒寧,但小小的虞詩音卻在想著給自己的媽媽保護,即便以最陰暗的方式。

    第51章

    調(diào)解室的門因為舒寧的推門而入而大敞開來,

    也是這時,門內(nèi)的傅崢終于看到了門外的寧婉。

    “寧婉?”

    寧婉憋著復(fù)雜的情緒,只移開了眼神沒再去看傅崢,

    好在也是這時,舒寧的聲音打破了寧婉的尷尬,她轉(zhuǎn)頭看向了寧婉――

    “寧律師,我、我想和你好好談?wù)劇?br />
    或許是自己女兒的一番話,終于讓她醒悟過來,舒寧雖然態(tài)度上還很掙扎,

    但第一次露出了愿意溝通的意愿。

    再懦弱的人,為母則剛,舒寧能忍受自己被虞飛遠暴力對待,但無法再視而不見孩子遭受到的心理創(chuàng)傷:“我……或許一直以來是我在逃避,是我在麻痹我自己,

    但這可能真的是不對的……”

    舒寧抹著眼淚:“是我對不起孩子,寧律師你說的對,是我自己軟弱還把不離婚的理由推給孩子,但可能離婚才是真正對孩子好……”

    ……

    一旦有了舒寧態(tài)度的軟化,

    之后的事就好辦多了,傅崢向民警借用了下調(diào)解室,

    幾個人彼此坦誠好好坐了下來,寧婉沒有顧忌舒寧的投訴,

    而是非常認真細致地把此前和傅崢去公司和學校調(diào)查到的情況和細節(jié)都一一和舒寧做了溝通。

    “因為很多事過去久遠,

    我沒有辦法去證明什么,但是這么多細節(jié),

    想來你也有自由心證,其實不用我點破,

    你也能想明白里面的彎彎繞繞�!�

    寧婉看向了舒寧,她深吸了一口氣,終于也鼓起了勇氣:“我從小是生活在家暴家庭的,我的父親除了文化水平低外,在打人這方面和虞飛遠并沒有什么差別,我努力去淡化這段記憶,也不想去想,但是我知道傷疤留在了我自己心里,我不希望詩音重復(fù)我這樣的人生,也不希望你過這樣的人生,舒寧,你本可以值得更好的……”

    一直以來,寧婉從不愿意和人分享自己這段經(jīng)歷,然而這一次,她終于決定正視這段不美好的過去――

    “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家暴是不會改的,我爸爸每次也和虞飛遠一樣認錯,但是第二次第三次……永遠會繼續(xù)再犯,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shù)次,這句話我是親身實踐的……”

    無疑回憶這些過去對寧婉來說是一種自揭傷疤,然而她還要咬著牙繼續(xù)說了下去,或許對于舒寧來講,只有向她表明自己是真正的感同身受,才能更加取得她的信任,證明自己在這個案件里并沒有什么利害沖突,而如果自己的自揭傷疤能夠讓舒寧接納自己從而得到法律援助,那自己做的就有意義,就值得。

    “因為我的媽媽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不論怎么勸離婚,最終都退縮不離的,即便到了今天,也沒能和我爸爸離婚,所以說這么多年來,其實我內(nèi)心對她是有怨恨的,心里覺得她為什么要這樣?”

    寧婉深吸了口氣,垂下目光,捏緊了拳頭:“難道離開了我爸那樣的垃圾男人就活不下去嗎?我知道我媽不容易,可現(xiàn)在我都長大了,有獨立生活能力,也能照顧她,她為什么還是不離婚?是覺得自己是圣母能挽救我爸那種人嗎?還是有什么受虐傾向,覺得打是親罵是愛?一開始對我媽確實是很同情,但說實話,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同情里也參雜了不認同還有憤怒,我不能理解我媽為什么死活不離婚,甚至和我媽為這事吵架,對她說出過很過分的話……”

    “所以坦白來說,你對我的投訴也沒有錯,辦理你這個案子,我確實太過代入自己的感情,因為希望你不要像我媽媽一樣在糟糕的婚姻里輪回,所以不自覺就帶了情緒,得知你又不準備離婚的時候,把潛意識里對我媽媽的憤怒和埋怨發(fā)泄到了你的身上�!睂幫褚Я艘ё齑�,對舒寧鄭重道了歉,“很抱歉,對你之前說了那么激烈的話�!�

    她這番剖白,舒寧也是感慨萬千:“該道歉的是我,對不起,其實我心里也知道你是想幫我,可我卻沒有勇氣也沒有辦法跳出怪圈……”

    “我知道可能要是別人知道我這個情況,看到我不斷被打不僅不離婚還幫著對方開脫,只會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覺得我一個博士生,卻自己甘心生活在家暴里,是活該,是自作死,是愚蠢,可能都沒有多少人會同情我,反而會覺得我丟了女性的臉,寧可被打都不能獨立的離婚�!�

    舒寧紅著眼眶:“我知道我現(xiàn)在的解釋你未必相信,但我或許也能理解你媽媽為什么總是沒法離婚。”

    “別人看我們,好像覺得離婚很簡單,可長期生活在家庭暴力和精神控制里的人,是根本沒有辦法反抗的,因為我們被打麻木了,對這種生活習慣了,久而久之好像覺得這樣就好,因為偶爾的改變甚至會遭到更重的暴力,以至于害怕去提離婚,因為生怕提了離婚被打得更厲害�!�

    寧婉以為自己作為家庭暴力的見證者,本應(yīng)該是完全理解受害者心理的,然而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即便是親身見證者,也或許無法真正去感同身受被害者。

    舒寧低著頭,抹了抹眼淚:“因為被打多了,被罵多了,久而久之自己的自我認同感也會降到最低,我一度覺得自己確實是錯的,確實就不該出去找工作,我知道這聽起來就很蠢,為什么被打了要在自己身上找理由?可如果不在自己身上找理由,我沒辦法去說服自己為什么曾經(jīng)好好的愛人變成了這樣,因為和他有過愛,所以更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因為想要挽救婚姻和愛情,所以不斷忍讓�!�

    “我說服自己他是愛我的,而他每一次打過我后也確實表現(xiàn)出了對我的愛和悔過,以至于我沒有辦法去離婚,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我感覺自己好像是得了什么心理的毛病,明明被打的人是自己,但卻還對打我的人有感情,反而想要維護他,也無法決斷地去離婚……我知道你們可能沒法相信……”

    “我相信�!币恢卑察o的傅崢卻是開了口,他看了寧婉一眼,然后才再看向了舒寧,“斯德哥爾摩綜合癥,也叫人質(zhì)情結(jié),簡單來說,受害人在極端的恐懼和潛在傷害面前,會出于自我保護機制,而對加害人產(chǎn)生心理依賴,就像你的情況,虞飛遠打你,你又打不過他,你們之間又有婚姻關(guān)系,某種程度上你的人身安全掌握在他手里,被他操控,他又還會洗腦,久而久之,你在這種極端里,就會覺得,虞飛遠哪天沒打你,對你噓寒問暖,你就感恩戴德,覺得很感激他,也很依賴他,和他是一個共同體,面對外人,還會不自覺維護他,協(xié)助他,甚至都不想主動離開他�!�

    “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理論認為‘人是可以被馴養(yǎng)的’,就像過分的刺激和打擊會讓人精神失常一樣,反復(fù)的pua也可以摧毀一個人的精神自由,甚至喪失自我意志。”

    傅崢講到這里,頓了頓:“因此這確實是屬于心理疾病,受害人自己有時候都意識不到,家暴的受害人不想離婚,其實只是因為真的病了,不管怎樣,你都是受害人,你都沒有做錯,錯的是對你家暴的人�!�

    “國內(nèi)處理家暴案時很多時候意識不到,其實受害人是需要心理干預(yù)和治療的,家暴也好pua精神控制也好,受害人往往不僅身體上遭到了傷害,心理上也得了病,只是大家往往能理解抑郁癥,卻還沒能設(shè)身處地理解你們這樣的‘病人’�!�

    傅崢的聲音平靜,然而眼神里對舒寧卻沒有評判,他只是非常溫和,也非常包容:“寧婉有個朋友是精神科的醫(yī)生,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看看。但不論什么時候都記住,你沒有錯,別人不是你,別人沒有遭受你遭受的事,所以沒有人有資格評判你,也沒有人有資格指責你�!�

    “你說服自己原諒虞飛遠的家暴,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理由,為了讓自己活下去,但我們不能原諒家暴,因為這樣,千千萬萬個像你這樣的女性才能活下去�!�

    如果說舒寧原本只是因為詩音的反應(yīng)而痛苦流淚,如今聽了傅崢的話,她心里的委屈、不安和迷茫終于決堤,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是淚如雨下,哭到哽咽。

    自從被虞飛遠家暴以來,舒寧的自我評價和認知已經(jīng)降到最低,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暴力以后,她又幾乎斷絕了以往的人脈,更不敢向他人求助,只偷偷在網(wǎng)上發(fā)過一個求助帖,然而再當網(wǎng)友們得知她竟然還沒離婚時,那些好言的安慰變成了諷刺和謾罵――

    “都被打成這樣了還不離婚,難怪你要挨打!”

    “渣男之所以有市場,是因為有你這樣的賤女……”

    “我去,我一個高中生都知道不能和家暴男結(jié)婚,這個po主是怎么讀到博士的?腦子里裝的是漿糊?”

    “好了好了,大家別勸了,等下一次看到這個po主應(yīng)該是上社會新聞被渣男老公打死的時候了,大家就好言好語送她一路走好吧�!�

    ……

    而這幾乎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她沒有錯,她只是病了,她不蠢,也不是賤,遭受這一切不是活該,只是遭到了傷害,別人沒有資格評判她,錯的從來不是她,她也值得被救贖,也還尚能被救贖。

    她流著淚,真心實意地向傅崢深深鞠了一躬:“傅律師,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舒寧帶著哽咽:“寧律師,也謝謝你!能遇到你們是我三生有幸!”

    很多時候,人們都只看到家暴案件里受害人身體的創(chuàng)傷,卻忽略了內(nèi)心的瘡疤,舒寧從沒想過,自己能遇見這樣的兩個律師――寧婉沒有放棄她,即便自己恩將仇報般投訴了她,她也還堅持向自己伸出援手;傅崢竭盡所能地幫助她,給了她從沒有人給過的理解和包容,也讓舒寧從自責悔恨里走了出來,能夠原諒和接納自己。

    一場深談,舒寧也終于漸漸心里有了主心骨,思維清晰了起來,她終于下了離婚的決心,只是……

    “都怪我之前沒能好好聽寧律師的話,錯過了證據(jù)收集,也不知道起訴的時候怎么證明他家暴。”

    因為當事人對證據(jù)保護的不重視,很多時候家暴案里會面臨這樣的結(jié)果,但也并不是無計可施,寧婉邏輯清晰地解釋道:“如今沒有證據(jù)的話,要離婚還是能離的,無外乎時間拖得久一點,我建議你先帶著孩子和他分居……”

    只是話沒說完,原本在一邊依偎著舒寧不說話的詩音卻開了口:“媽媽,我有證據(jù)�!�

    在三人的目光里,詩音小大人一樣跳下了舒寧的懷抱,她眨了眨眼睛:“上次爸爸打媽媽的時候,我偷偷錄了像……”她頓了頓,繼續(xù)道,“是媽媽的舊手機,我拍了照,還拍了視頻,可后來一次爸爸又打人扔?xùn)|西,把這個舊手機給砸了,我開不了機,所以也不能帶給警察叔叔看……”

    寧婉的眼睛亮了起來:“你真是個很棒的孩子!”說完,她轉(zhuǎn)頭看向了舒寧,“手機我們可以找人修一下恢復(fù)一下,大概率里面的視頻還是可以導(dǎo)出來的,這樣就有了直接的視頻資料,虞飛遠是沒法否認打你的事實了�!�

    舒寧用力抱住了詩音,點了點頭。

    “另外,你現(xiàn)在暫時按兵不動,先不要再提離婚的事,一來以防止再次觸怒了虞飛遠對你又施暴,二來,我們還可以試試再取個證。”

    一到辦案的環(huán)節(jié),寧婉收拾起了自己的情緒,認真而專業(yè)的建議起來:“即便我們有了視頻證據(jù),因為作為孤證,也只能證明虞飛遠打了你一次,他要是在法官面前演一出痛哭流涕悔過戲,很可能法官會認定你們感情尚未破裂,第一次起訴不判離,所以最好還有別的輔助證據(jù),這次既然他又打了你,大概率他還會事后認錯,那你能引導(dǎo)他寫一個書面的認錯悔過書給你嗎?書證的證明效力是非常高的�!�

    舒寧點了點頭:“我也會去買好攝像頭,先在房間和客廳都裝上,萬一這幾天他要還是打我,也正好算是取證了。”

    “記得一定要報警�!备祶橁P(guān)照道,“保護好自己為先,取證第二�!�

    對于寧婉和傅崢的建議,舒寧一一記下,幾個人約定先去把手機恢復(fù),再一步步尋求別的補充證據(jù),而在此期間,舒寧也先去投遞簡歷,爭取找到正當穩(wěn)定工作,以爭取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

    離婚這種案子,一旦當事人下了決心,推進起來效率是很快的,寧婉把所有細節(jié)梳理清楚,又給舒寧列了點材料清單讓她補充,對虞飛遠起訴離婚這件事的準備工作就告一段落。

    臨告別,舒寧是一再地向兩人道謝,也再次向?qū)幫竦狼福骸皩Σ黄饘幝蓭煟伤翘斓耐对V我一定會盡快去撤銷,你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律師�!�

    寧婉原本對舒寧的案子不再抱有希望,然而沒想到案子也好,自己的投訴也罷,竟然最終都順利解決了。

    舒寧帶著女兒走后,寧婉和傅崢也從派出所往社區(qū)辦公室走。

    事情得以如此完美解決,寧婉心里不高興是不可能的,然而在高興之外,她卻還有些別的情緒,酸酸脹脹的,有些復(fù)雜,有些茫然,甚至不知道該怎么抒發(fā),身邊的傅崢卻是并沒有開口,甚至連句邀功都沒。

    最終還是寧婉憋不住了,她踢了一腳眼前的石頭――

    “傅崢�!�

    傅崢停下來,看向她,模樣溫和而平常:“嗯?”

    寧婉盯著他看了片刻,然后移開了目光,又尋釁滋事般在路上找了個小石子踢了:“你是不是傻�。俊�

    “什么?”

    還好意思問!

    寧婉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你是個實習律師,實習律師不可以單獨辦案你不記得了?誰讓你偷偷背著我跑來見當事人的?”

    傅崢笑笑,沒說話,可他越是這個態(tài)度,寧婉心里的情緒就越是翻騰起來,她又瞪了傅崢一眼,努力擺出了惡聲惡氣的架勢:“舒寧的案子情況復(fù)雜你不是不知道,何況她都已經(jīng)投訴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如果私下去接觸她的孩子萬一引起她的逆反,很可能把你也連帶著一起投訴了?我好歹是個工作好幾年的執(zhí)業(yè)律師了,投訴對我的影響不會那么大,但你還是個實習期的律師,一旦被投訴,所里要是嚴肅處理起來,很可能會直接把你辭退!”

    眼見著傅崢到現(xiàn)在還沒意識到這事潛在的風險性,寧婉更氣了:“你本來入職年齡就偏大之前沒工作經(jīng)驗,你要是實習期吃了投訴被辭退,你以后的職業(yè)生涯就毀了!以后遇到舒寧這種渾水,你就不要�!�

    “我想試試。”

    “試什么試?!這不是你這個實習律師該沖在前面的時候,你想試什么呢?試自己是不是可以搞定嗎?人要循序漸進,我知道你對這個案子上心,但……”

    “我想試試可不可以讓她取消對你的投訴。”

    傅崢的聲音溫柔而平和,沒有復(fù)雜的修飾也沒有拐彎抹角的含蓄,然而正是這種溫和的直白卻讓寧婉完全毫無招架之力。

    其實她是知道的,知道傅崢自作主張去找別的突破口是為了自己,可正因為這樣,寧婉才覺得更不能原諒自己。

    “你是白癡嗎?”她努力抑制住鼻腔里的酸意,又找了個石子踢了,“這種時候獨善其身就好了,去找什么當事人啊,我都是工作好幾年的資深律師了,投訴當然有自己解決的辦法,以后別干這種傻事了,做律師第一步就要學會保護自己�!�

    “不是傻事。”傅崢的語氣卻很篤定,“你是很好的帶教律師,你不該被這種事情耽誤自己。進大par團隊,站在更高的位置,這本來就是你該得的。”

    這下寧婉的眼眶真的忍不住紅了,雖然一直對傅崢耳提面命號稱自己是資深律師對他各種指點江山,但寧婉心里是知道自己斤兩的:“我雖然比你多工作幾年,但我能教給你的也就這點東西,我根本沒做過復(fù)雜的商業(yè)案件,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大案履歷,我根本不是個好的帶教律師。”

    “你就是沒見過世面,才覺得從我這里學了好多,但比我厲害的大par多了去了,以后努力進好的團隊,但是不論如何都要記住,對任何人都不要死心塌地掏心掏肺,凡事先想想自己�!�

    然而自己情緒不穩(wěn),傅崢卻還是很平和,他看了寧婉一眼:“那你辦案子的時候,想過自己嗎?按照所里的規(guī)定,要是今年你有投訴無法消除,是會影響你申請進入任何大par團隊的。”

    舒寧的事幸好是順利解決了,可要是萬一出了差池,本來只有自己被投訴,傅崢這樣的主動介入,就也難免會被波及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對于對自己不客氣的人和事,寧婉從來都會反擊,這并不是因為她好戰(zhàn),而是因為如果連她自己都不為自己反擊,那就沒有人會為她出頭了。

    職場歷來殘酷,在正元律所里,寧婉沒有團隊,沒有帶教律師,因此也沒有庇護港,過去遭遇委屈,被突然搶走案源,或是強行分配了邊角料的工作,她都只能自己抗爭,抗爭不過就忍著,而這幾乎是第一次有人主動挺身而出去保護她。

    寧婉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一個要資歷沒資歷要背景沒背景的實習律師保護,然而內(nèi)心涌動著感動和酸澀的同時,又夾雜了愧疚和難過。

    應(yīng)該是自己去保護傅崢的,而不是讓他為自己冒險。

    “以后別這樣了,我學歷不行,二流本科畢業(yè)的,也沒什么大案經(jīng)驗,就算沒有投訴記錄,大par也未必會選我,但你不一樣,你的學歷完全沒問題,學習能力也強,雖然年齡上大一點,但因為是男的,婚育對職場的影響小,好好拼一拼,這次大par沒準真的會選你�!�

    寧婉真心實意地看向了傅崢:“還有,在職場里,真的別這么義氣過頭,也別總沒戒心把人想的太好了,萬一我這個人其實也不怎樣呢?畢竟新的那位大par團隊只收三個人,你也是我的潛在競爭對手,知面知人不知心,沒準我表面對你挺好,在背后中傷你呢?”

    結(jié)果寧婉這么循循善誘趁機想給傅崢科普下職場險惡,傅崢這傻白甜不僅沒get到自己的深意,甚至想也沒想就言簡意賅地打斷了自己,他看了寧婉一眼,聲音篤定――

    “你不會�!�

    寧婉簡直一口氣沒提上來,平時看傅崢還挺舉一反三的,怎么到職場人際關(guān)系上這么冥頑不靈的?

    只是她剛想繼續(xù)解釋,就聽傅崢繼續(xù)道――

    “我不希望你有投訴記錄。”他漂亮的眼睛盯著寧婉,“因為我們還要一起進大par的團隊�!�

    “你和我,以后會一起繼續(xù)共事下去的�!�

    這一瞬間,寧婉有一種被人正中心臟射中的感覺,然而隨之而來的并非疼痛,而是爆裂開來般的慌亂緊張,仿佛一下子連呼吸也被奪走了,只是等冷靜過來,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正好好地在胸腔跳動,只是跳動的頻率快到讓她無法忽視。

    明明傅崢說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話,他只是想和自己一起繼續(xù)工作而已……

    但他盯著自己眼睛說這話的樣子,卻讓寧婉覺得無法直視,一瞬間好像整個人都變得手粗無措起來,寧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和腳應(yīng)該怎么擺。

    以往社區(qū)里再難再復(fù)雜的案子,她都沒有膽怯過,然而如今傅崢一句話,卻讓她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沖動。什么你啊我啊的,竟然還要停頓一下,直接說我們不行嗎?

    傅崢這個始作俑者卻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他仍舊望著寧婉,繼續(xù)道:“對別的同事我不會這樣,對你才這樣�!�

    寧婉整張臉都紅了,覺得自己的體溫也在難以自控的上升,傅崢這種人,不知道自己長這樣一張臉,就應(yīng)該避嫌不要對異性說這種話嗎?聽起來是很容易誤會的!

    “你一個實習律師……”

    “我知道作為一個實習律師,這樣介入這個案子是草率的不應(yīng)該的,但做這件事我并不是以自己實習律師的立場,也不是因為任何職業(yè)身份的立場。”傅崢抿唇笑了下,“我只是以傅崢的立場�!�

    說完,他又看了眼寧婉,建議道:“這樣你是不是可以不訓(xùn)我了?”

    ……都這么說了,還怎么訓(xùn)啊,何況如今別說訓(xùn),傅崢這種溫溫柔柔的模樣,寧婉對著他連句重話都不好意思說……

    傻白甜這種生物,確實很激發(fā)人的保護欲……

    只是寧婉真是從來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還被一個傻白甜反過來保護了。

    雖然沒有帶教律師的保護,然而有傅崢的保護,好像感覺也不賴。

    但寧婉的心里除了動容感激和緊張慌亂,也有些別的情緒:“這次的事真的謝謝你,但傅崢,我確實沒有你想的那么好……”

    或許是作為新人,傅崢也多少有一些雛鳥情節(jié),因為自己偶爾的帶教而在看自己的時候都帶了濾鏡,然而寧婉受之有愧,配不上傅崢的稱贊。

    “你很好,你對你的每一個客戶都很負責,除了冷冰冰的法律外,也在努力追求著個案里對當事人法律以外的救濟,你想用法律保護他人,也想用法律改變別人的人生,往好的方面。”

    傅崢的語氣低沉輕緩,然而卻很篤定:“面對舒寧,你愿意不斷嘗試,愿意去做可能很多別的律師看來無意義的調(diào)查,去走訪她的公司走訪她的學校,愿意去做這些別人眼里的‘無用功’,你是一個非常棒的、有溫度的律師�!备祶樀穆暰柔和了下來,“這個案子里,是你在幫助舒寧和詩音走出泥潭�!�

    “我沒有這么好�!睂幫衩蛄嗣虼剑瑨暝似蹋是決定坦白,“其實從某種方面來說,不應(yīng)該是舒寧和詩音感謝這個案子遇見我,或許更應(yīng)該是我感謝這個案子能選擇我�!�

    寧婉又踢了一腳小石子,事到如今,她也不再隱瞞自己的家庭情況:“因為從小經(jīng)歷過家暴的陰影,所以我對家暴深惡痛絕,詩音的情緒我都能理解,因為我都感受過,一直以來我勸說我媽離婚,但一次次失望,以至于最后,我不僅恨我的爸爸,對我媽心里也有怨恨,我不能原諒爸爸,但內(nèi)心深處,好像也無法原諒媽媽,因為總覺得,如果她早一點果斷離婚離開這個男人,我和她都能有更好的生活�!�

    這些內(nèi)心的情緒,寧婉從沒有對別人說過,也從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說出口,然而傅崢仿佛就有這樣的力量,讓她覺得安全和可靠,好像把自己這些內(nèi)心帶了陰暗的情緒剖析給他,也不會遭到鄙夷,他像是海,平靜幽深又足夠包容。

    “在這個案子之前,我一直一直以為自己在我爸家暴這件事里,是做的完美無缺的,我做了一個女兒所有該做的事,鼓勵我媽取證、離婚,努力奮斗,不讓她操心分心,經(jīng)濟獨立,收入可以支撐她離婚,所以她至今不離婚,完全是她自己的過錯和選擇�!�

    寧婉說到這里,眼眶也漸漸地紅了:“但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過去的自己是多么自私和愚蠢,我從沒真正感同身受過我的媽媽,我完全從自己的立場出發(fā),從沒設(shè)身處地考慮過她�!�

    寧婉從沒想過受害人的心理問題,從沒想過她自己的媽媽或許也在常年的暴力和反復(fù)打壓下形成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癥。家暴傷害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靈,在長年累月的傷害下,她的母親可能根本已經(jīng)無力自己去掙脫這種生活,失去了精神自由也失去了反抗能力,變得麻木而逆來順受。

    只是即便這樣,傅崢黑色的眼睛漆黑深邃:“你有什么錯呢?你也只是一個不完美的受害者而已。”

    “不,我是有錯的�!睂幫裆钗艘豢跉�,看向了地面,“我太自私了,像所有高高在上的鍵盤俠一樣內(nèi)心指責埋怨著我媽,可從沒想到自己去主動幫助她脫離這種生活�!�

    “才六歲的詩音都想著不斷報警、偷偷錄下視頻證據(jù)這些方式,在努力想要幫助自己媽媽,可我呢?我只動了動嘴皮子,講著那些大道理規(guī)勸著我媽,可實際上什么也沒有為她真正做過。”

    自己母親那些年的壓抑痛苦和磨難,如今寧婉想起來,心疼的同時充滿了悔恨和自責,自己真的為母親竭盡所能了嗎?根本沒有!

    她根本不是個合格的女兒!

    “我媽在長久的暴力里選擇了沉默也害怕改變,所以她不敢離婚,可我就這么輕易放棄了她……”

    說到這里,寧婉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自責悔恨和痛苦像是有毒藤蔓一樣爬滿了她的心,她知道自己不該哭的,這太失態(tài)了,傅崢甚至并沒有和自己認識多久,然而這一刻,寧婉根本無法抑制,六歲詩音的那番話,錘擊著她一直以來良好的自我感覺,如果想要真正保護一個人,光是動嘴是不夠的。

    “要不是詩音這樣激烈的態(tài)度,或許都打不醒舒寧,我在想,如果當初我也能像詩音這樣,是不是我媽早就和我爸離婚脫離苦海了�!�

    寧婉低著頭,盡量想掩飾自己不斷往下流淌的眼淚:“我明明……明明可以早點把我媽接到容市的,這樣即便她不離婚,也可以遠離我爸,我再請個心理醫(yī)生對她好好干預(yù)治療下,再滿兩年分居的話,沒準已經(jīng)早就和我爸徹底一刀兩斷了……可我什么都沒想到,我什么都沒為我媽做,我只想著自己眼不見為凈逃離我爸,一心還只覺得我媽是執(zhí)迷不悟,我根本……我根本不是一個多好的人,我甚至沒能保護好我媽媽……”

    “你沒有錯�!贝驍鄬幫竦氖歉祶樀穆曇簦幢阒皇沁@樣簡單的一句話,似乎都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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