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他立馬問道:“今夜城中可太平?大將軍可有回來?跟隨大將軍的其他人在何處?”
“這……”仆從為難的撓頭,“小的也不知,只是方才聽門房提到今夜城中戒嚴,府中諸人無令不得外出�!�
“戒嚴?”
“是,說是混入了東遼細作,北境軍正在四處搜查。”
林大人覺得不對,“又不是今日才混入細作,不是早就抓過了,現(xiàn)在戒嚴怕是出了更大的事,”他立馬警覺起來,哆哆嗦嗦掀被子下床,催促仆從,“快將本官的衣袍拿來,本官要去邸店,快!”
不止林大人反應過來了著急忙慌,其他人也是快速穿衣理好儀容,由仆從護著出門登車。
守在門外的護衛(wèi)并未阻攔,還派了人一路護送。
街坊再不似先前熱鬧,百姓關門閉戶,窗子黑漆漆沒有一絲光亮,只有巡防的北境軍提著一盞盞怪模怪樣亮得出奇的燈籠列隊走過。
寒風一吹,血腥味就竄鼻。
車內的官員神色一變,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還是膽子稍大的林大人探頭往外瞧——
嗖!
就眨個眼的功夫他就縮回腦袋,面如土色,整個人抖如篩糠。
同僚不解,“林大人?”
林大人顫著慘白的嘴唇,哆哆嗦嗦道:“人、人皮……”
才說了這倆個字就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馬車內又是一陣兵荒馬亂,被路過的北境軍給攔了下來要搜查。
“懷疑車內藏了東遼細作!”
車夫和護送的人都沒有出聲,車內的官員只得壓下火氣解釋:“我們是朝廷命官,是你們大將軍請我們過邸店參商大事,爾等敢攔?!若誤了大事爾等可擔當?shù)闷�?!�?br />
為首的什長撇了撇嘴,“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還,我們大將軍分明是傳令讓你們過去先經(jīng)一波東遼蠻狗的罵,誰請你們了,若說請,那也是九王和公主殿下,這二位才是此次談判的主力,連我這個無名小卒都知道的事,你們卻不知,真是可笑。”
從府中出來的馬車若真藏了細作,那在場的所有人都別想活,說搜查不過是看不順眼這群文官,找找茬兒,很快就放行了。
但短暫停留的間隙也讓車內的官員看見了沿途掛起的一張張人皮,還帶著血,滴答滴答往下流,又生怕夜黑看不清,每張人皮下都點了一盞燈,瘆人得很,難怪林大人會被嚇成那樣。
另一輛馬車內,梁鈺的臉色也好不哪去。
接到消息連夜進城的東遼使團臉色更不好,個個提心吊膽,生怕有去無回,城門之內對他們而言就是身首異處之地,可他們又不得不來。
虞歸晚的人馬可就屯在拓撻,那里是東遼貴族爭強的聚寶盆,就算一把火燒了也不能讓她占了去。
王都那邊并不打算真的大出血割地賠款,只是想拖住虞歸晚令其不發(fā)兵攻打拓撻,等貴族將黑石運得差不多了再連同挖礦的奴隸一并燒死。
東遼使團騎馬入城時,整條街都亮起了火把,將北境軍漆黑的鎧甲都照得發(fā)亮,也讓兩邊掛起的人皮更招搖。
“五王子,那是我們的人……”
“閉嘴!”為首的青年陰沉著臉,呵斥了多嘴的手下。
在隊伍最末的劉子面色如常,只是攥緊韁繩的手出賣了他。
這還不算,等隊伍到了內城邸店,門口那二十張刺著雄鷹抓兔圖案的人皮才刺激,連東遼的官員都下意識看向五王子。
這位是傻了不成?!
五王子回頭狠狠瞪劉子,后者的臉色終于有了些變化。
閻羅娘莫名被按了個門口迎待的活兒,吹了老半天的冷風,鼻涕都凍出來了。
她跺跺僵硬的腳,招呼道:“別愣著了,我們大將軍在里頭等得都不耐煩了,快點進去,別磨磨蹭蹭的耽擱時間�!�
第168章
邸店內的商旅已被安置到其他地方,
堂中摔壞的桌椅也清理了出去。
此時四周空空如也,唯有中間展開一幅巨大的輿圖,從邊城到東遼王都,
綿延萬里,草原、戈壁、荒漠和山巒都盡在其中,還用朱筆將東遼西南部的二十座城圈出,拓撻就在其中,而露出一角的邊城已標上了一個‘虞’字,不歸東遼所有。
看到這幅精致輿圖上的朱筆,進門的東遼使團兩眼一黑,氣喘如牛。
虞歸晚這是何意思,
想要東遼割讓二十座城?!也不怕胃口太大把自己給撐死!
麒麟城的官員反應也沒好到哪去,
不過他們都是慣會做戲的,立馬收起臉上的吃驚,當著東遼使團的面理好自己的官服,扶正官帽,昂首挺胸闊步走進去。
不管是東遼使團還是麒麟城的官員,
先前都沒有見過虞歸晚,昨夜遠遠瞧過,
也看不真切。
眼下邸店燈火通明,
她一身血紅箭袖衣,
束巴掌寬的黑色皮革腰帶,
帶上鑲了彩寶,
中間一塊鴿血紅,還有彩線編織的香袋香囊懸掛腰間,
頸上一副金項圈,底下綴著一枚羊脂玉,
質地瑩潤,乍看就知非凡品。
她束發(fā)的蟬翼冠還是幼兒親手為她戴上去的,用拳頭大的玉石雕刻而成,上圈的瓣狀薄如蟬翼,亦是仿的夏蟬雙翼,只因她不喜花狀的頭冠,幼兒才費心為她想了這個,她愛極,出門必戴。
以輿圖為界,虞歸晚靠坐圈椅,右手擱在扶手上自然垂下,用血跡未干的刀尖輕輕擊打椅子腿,狹長的眸子冷冷掃過進來的東遼使團,再慢慢轉過去看麒麟城的官員,目光在梁鈺身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后者下意識屏住呼吸,懾于她的威壓,竟不敢抬頭直視。
場中就剩一把椅子,她也沒有邀請誰過來坐的意思,雙方就這么僵持著。
東遼使團將雙拳握得咯咯作響。
尤其是那個五王子,他帶來的人多數(shù)折損在邊城,若不能在這次談判中拖住虞歸晚,回了王都他也沒法交差,太后和她背后的母族會拼了命的找他麻煩,甚至會想法設法阻止他回王都,還可能提出拿他同虞歸晚交換人質。
東遼國中后族的權利極大,太后皇后掌朝政也都不足為奇。
三王子納措是皇后親子,皇后又是太后的親侄女,這兩個在東遼最有權勢的女人對虞歸晚恨之入骨,數(shù)次派人喬裝入關行刺,結果都沒成。
“杵在這當門柱?”閻羅娘將所有人都‘請’了進去。
東遼使團自然是坐到虞歸晚的對面,麒麟城的官員也很識趣,沒往前湊,梁鈺倒是想站前面,被腦子沒有比現(xiàn)在更清醒的林大人一把拽走。
趙禎坐在虞歸晚右側,她本該擺大雍長公主的儀仗面見東遼使團,但瞧眼前這情景,她這個公主本就可有可無,東遼忌憚的不是她,也非朝廷來的人,而是虞歸晚和屯在拓撻的北境軍,只要虞歸晚一日不撤軍,東遼國土將繼續(xù)危矣。
“割讓拓撻在內的二十座城;每年進供白銀二十萬兩,絹十萬匹,牛羊十萬頭,至庶州交割;不得強迫大雍百姓為奴,并將現(xiàn)有的大雍奴隸放歸;創(chuàng)辦漢人書院,東遼需習漢字,凡入關販貨者需會漢話;此后凡有越界的盜賊逃犯,一律按東遼細作懲處,包庇、停匿者同罪……”
東遼使團的屁股還沒在椅子上坐熱,這邊趙禎就代表虞歸晚展開早已擬好的條約將上書細則念與他們聽。
東遼能在偏關猖狂這么多年,皆因朝廷畏敵,文臣又力勸不可武力激化矛盾,才讓東遼的眼睛長在頭頂上,到現(xiàn)在也不肯承認自己戰(zhàn)敗,更不可能接受這一連串條約,這無疑是將東遼的臉撕下來踩。
“二十座城?”五王子陰測測盯住虞歸晚,忍著騰起的怒火說道,“邊城就算是我們東遼讓給你們的,我們可以不收回,但作為條件,你們的人要從拓撻撤走。我們這次帶了十萬白銀,錢給你們之后你們要立馬放了納措,否則……”
他巴不得納措死在偏關,但太后要人,他也不得不違心。
虞歸晚權當沒聽見,只是看向五王子的目光很是耐人尋味,殺意之中還藏著別的,似乎已經(jīng)看穿此人的心思。
“爾等要如何?”身體大不如前的趙崇狠狠拍椅,就差指著對面人的鼻子罵了,“邊城乃我們攻下,非爾等相讓,別給自己臉上貼金,現(xiàn)在可不是你們能猖狂的時候了,要你們二十座城已是仁慈,不服就再戰(zhàn),看看誰贏誰輸!別忘了你們南下破關的數(shù)十萬鐵騎可是全軍覆沒,邊城的守城也成了我們的刀下鬼,現(xiàn)在談判算是看得起你們,別給臉不要臉!現(xiàn)在門口掛的就是你們派來行刺我們大將軍的殺手,已讓我們剝皮抽筋了,你們不會認不出吧�!�
趙崇是武將出身,若不是中了蠱毒身體有恙,他嗓門還能更大。
后邊的文官既怕他這樣說會激怒東遼,真就繼續(xù)派鐵騎南下,萬一招架不住打輸了,可就什么都是過眼煙云了,但心里又覺得解氣,昔日不可一世的東遼也有吃癟的時候。
他們也真是被虞歸晚這獅子大開口給驚到了,還以為會讓東遼送公主來和親,沒想到她是直接管東遼要城要錢。
這還沒完,趙禎無視對面東遼使團漆黑的臉色,念出讓東遼擇選王子公主入關為質。
為質?!
這下東遼使團也不忍了,全站起來吵嚷。
“別欺人太甚!”
“真以為我們怕你們了!”
“我們東遼的鐵騎一定會踏平庶州,讓你們付出代價!殺光你們的男人,搶走你們的女人!”
這些東遼人胡子拉碴,長相粗曠,言語又粗鄙,趙禎幾次蹙眉。
站在虞歸晚身后的廖姑拔箭朝叫得最兇的那個東遼官員射了一箭,沒要對方命,只是將對方頭上的帽子給釘?shù)搅酥由稀?br />
所有吵鬧聲戛然而止,那個被射掉帽子的東遼官員想動手,被同僚摁住。
廖姑看著他們冷笑道:“風大,說話小心些,仔細閃了舌頭�!�
趙禎轉頭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揚。
廖姑拿弓往她后腰眼的位置捅了捅,不爽道:“看什么看,笑什么笑,我?guī)煾缸屇銇硎寝k正事,你別動那么多歪心思�!�
她那一箭又不是為了給誰出頭,就是嫌這群東遼蠻狗太吵。
條約都念完了,剩下就是兩邊你來我往的討價還價。
趙禎重新坐下,撫開還抵在自己后腰的弓,輕聲道:“我也不承你的情�!�
這話給廖姑氣得不行,低罵道:“好心當作驢肝�!�
趙禎笑了,揶揄道:“怎么,你是專為了我?若是這樣,那我真該好好謝你�!�
“別自作多情,我看見你就煩�!�
“哦。”
“……”
是天下所有公主都是這種能氣死人的性子,還是單趙禎是這德行?
她狠狠捅了兩下趙禎的后腰,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后悔在東遼大營救了她,閻羅娘說的對,當初就不該救,惹了這么個禍害,現(xiàn)在還殺不得。
她下了重手,趙禎嘶一聲,疼的。
虞歸晚給了小徒弟一個警告的眼神,當日不顧她的命令執(zhí)意要救人,還偷偷將人藏在其他地方,又請大夫給看傷治病的,現(xiàn)在知道煩了?
廖姑縮了縮脖子,老老實實站好,再不敢亂動。
跟人吵架這種事也不用虞歸晚親自上陣,她在這里就是起到一個威懾作用。
趙禎的心眼子就適合用在這種場合,還有很能引經(jīng)據(jù)典給人潑臟水的文臣,他們也最能在話語上找茬兒,且是一茬兒接著一茬兒,不帶一個臟字就將東遼使團罵得吐血。
虞歸晚翹起二郎腿,舉手擋住臉——
林大人罵得太起勁,已經(jīng)跑到跟前來了,口水四濺,不擋著點她怕濺一臉。
“百年前這二十座城也是我們大雍的,是你們派兵占了去,鳩占鵲巢還舔著臉說是自己的,以前不計較是我們泱泱大國乃禮儀之邦,不屑同你們這種螻蟻一般見識,現(xiàn)在好聲好氣讓你們物歸原主,你們還不領情,非要動刀動槍,這是何道理?自古以來就沒有盜賊敢占著別人家不還的道理,傳出去都得讓天下人的口水淹死!”
“那是因為我們東遼實力雄厚,是我們搶來的,憑什么還!有本事你們就搶回去!”
“嗬呀?賊人果然厚顏無恥,我們同你們可不一樣,我們現(xiàn)在是讓你們還,你們敢不還?”
這下東遼使團啞聲了。
幾次交戰(zhàn)讓東遼損失慘重,無力再南下,況且三王子和蔑古雄都還在虞歸晚手上。
割讓二十城可不是小事,使團中誰也不敢擅自答應,就連五王子都不行,必須傳信回王都,讓太后和群臣商議對策才行。
沒幾天就要過年,虞歸晚沒耐心同東遼耗。
她起身來到輿圖前,刀尖點在紅圈中。
“二十城,少一座我都會帶兵親自去要,不信你們就看著�!�
第169章
臘月廿九,
大雪。
經(jīng)過幾日唇槍舌戰(zhàn)無硝煙的交鋒,東遼使團吐了好幾回血之后終于被按著在條約上簽字蓋璽。
不僅要答應虞歸晚提出的條件,還附加好幾條,
其中就有歸還喀木六族的兩座金礦,東遼鐵騎和百姓從原先搶奪的部族牧場撤走,重修邊境線,東遼人不得越界,違者一律射殺等等。
虞歸晚還使了個心眼,歸還的兩座金礦由胡奴部接收代管,并不是整個喀木六族,商玄族就是知道了也無可奈何,
沒了蝎王,
礦山的金蝎已經(jīng)不聽大長老的號令,剩下的這幾座金礦還不知道能不能守住。
東遼使團提出贖回納措三人,虞歸晚也同意。
趙禎對此不贊同,在前一晚就主動上門力勸道:“放虎歸山,必成禍患,
還請大將軍三思。東遼朝中實為太后掌權,皇后又是她親侄女,
榮辱一體,
一旦放納措回去,
她們便沒了后顧之憂。東遼并沒有大將軍想的那般孱弱,
也不只有劉縷和蔑古雄這兩員大將,
待明年春草綠肥,牛羊成群,
她們必會召集鐵騎再度南下,馬蹄橫掃而來就什么都晚了。”
冬季不宜戰(zhàn),
歷來就如此,虞歸晚固然強悍,但一直為草原霸主的東遼也不弱,想要一口吞掉幾乎不可能,定下合約也不見得太平,這場交惡怕是要持續(xù)數(shù)年。
當日在東遼大營受刑,這等屈辱對趙禎這個皇室尊貴的公主來說豈能忘,她堅決不同意放走那三人,尤其是劉卜算,寧可拼著再得罪虞歸晚的風險也要阻攔。
這幾日所有人都精疲竭力。
原先定的條約過于粗糙,差著許多細節(jié),就算有趙禎和趙崇幫著斟酌也還是不行,一字之差都有可能被東遼拿來當賴賬的借口,隧朝廷這幫文官就派上了用場,他們也不敢不盡心,虞歸晚手里的刀可是一直磨得很鋒利,隨時都能讓他們尸首分離。
虞歸晚也跟著幾天幾夜沒合眼,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趙禎進來前她剛拆開幼兒從偏關送來的信,改過的條約幼兒也已經(jīng)看過,寫了回信給她,有幾處細則還需再嚴謹些,她正命人照著修改,明日連同人質一并送到東遼使團面前,便正式簽署了。
談判過程中趙禎也出了不少力,她發(fā)現(xiàn)這人只要不把心眼用在挑撥她和幼兒的關系上,看著也還算順眼。
但也僅限于此,一見趙禎她還是覺得煩人,尤其那張嘴,說出來的話沒一個字是她愛聽的。
明明幼兒也在信中說不能將劉卜算三人放歸,否則后患無窮,她就沒覺得煩,還覺著幼兒說的極在理。
大晚上的,她也不想聽趙禎啰嗦,揮手趕人,“我意已決,不必再啰嗦�!�
趙禎不死心,仍想爭取,“大將軍,此事真的不宜。”
“天晚了,有事明天再說�!�*
“可……”
“來人,”虞歸晚直接叫人進來,“送公主殿下回房間。”
趙禎見她不肯聽自己的勸,心里著急,沖動之下竟口不擇言:“你當日口口聲聲說要為幼兒報仇,要踏平東遼,要讓劉卜算不得好死,可直到今日劉卜算都活得好好的,你還同意東遼將人贖回去,這就是你說的報仇不成!幼兒若是知道了該多寒心,險些害了自己性命的人就要全須全尾的回東遼,你讓幼兒如何想!”
她這話一半是為自己,一半也是真的為了幼兒著想,虞歸晚若真放了人,那么幼兒在她心中的分量也不過爾爾,又何談長久。
偏幼兒是個傻的,就信虞歸晚,還將她當作依靠,事事順從,件件費心,恨不得將自己的心肝都掏出來給她,可她呢,為了能穩(wěn)住東遼竟然要將仇人放歸。
虞歸晚又手癢想拔刀,她狠狠磨了磨后槽牙,一句話不想同趙禎多說,更沒必要做多余的解釋,就像趕蒼蠅似的揮手讓人趕緊將趙禎‘請’出去。
再杵在她跟前說這些有的沒的,她怕自己真會忍不住動刀把人殺了。
趙禎還有用,暫時殺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