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江巖懶洋洋笑起來:“沒有嗎?那你這幾個月每天在我面前走來走去,難道不是想引起我的注意?”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這人心思太細,眼光太毒,岳琴毫無招架之能。
孽緣就從這里開始。
江巖很享受追女孩兒的過程,每天中午和傍晚等在紡織廠門口,看著大院子弟們穿著工服傾巢而出,自行車成群結(jié)伴呼嘯而過,岳琴是其中那么不起眼的一個。
她和他在一起,原本不抱任何期望,甚至早已做好準備,隨時放他離開。
也許他是一時新鮮,也許只想找個樂子。
可誰知江巖卻提出了結(jié)婚。正兒八經(jīng)的結(jié)婚。
那天晚上,岳琴終于忍不住,問他為什么。
他反問:“你愛我嗎?”
她咬唇點頭。
“有多愛呢?”
她茫然無措。
江巖笑了笑,忽然從兜里拿出那對花朵形狀的寶藍色耳墜,小小的,中間嵌著一顆人造石,漆彩掉了些,兩個墜子用紅線串起來,收在枕頭底下,竟然被他發(fā)現(xiàn)。
“不會有人比你更愛我了,”江巖抱著她:“你會永遠對我好,是不是?”
岳琴虔誠地點頭。
彼時周圍的親朋好友沒有一個看好這段戀情,他們都說江巖性子太野,又長了一張風(fēng)流臉,招女人惦記,靠不住。
岳琴聽在耳中,并無任何表態(tài)。那年春節(jié)帶他回鄉(xiāng)下老家走親戚,那時她外公還在,素日最愛打牌,已經(jīng)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外婆派他們?nèi)ズ袄项^回家吃飯,兩人走到村口,見外公與人發(fā)生口角,推推搡搡就要打起來。
老頭腿腳不好,脾氣卻大,當下掀了桌子準備干架,岳琴拉不住,眼看對方抄起家伙就要動手,江巖兩步上前,扛起老頭,轉(zhuǎn)身就跑。
五六個莊稼漢舉著扁擔(dān)和鋤頭在后面追,江巖邊跑邊喊:“不玩了,回家嘍!”
漫山遍野都是他的笑。
岳琴完全沒有辦法,徹底為他沉淪。
一九□□年結(jié)婚,第二年就生了江鐸。
結(jié)婚以后才發(fā)現(xiàn),江巖簡直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無論在外面有多么瀟灑自如,回到家,所有一切交給岳琴,飲食起居,事無巨細,極度的依賴她、需要她。
因為愛這個男人,她甘之如飴。
旁人說得不錯,他長了一張風(fēng)流臉,容易招女人惦記,即便成了家,也依舊如此。
江巖本就喜歡逗小姑娘玩兒,開一些葷素不忌的玩笑,打打鬧鬧,甚至刻意讓岳琴看見,讓她難過嫉妒,他就非常愉悅。
岳琴曾經(jīng)問他,如果有天厭倦了,會不會找別的女人。
他說不會。
“除非你先背叛我,或者你死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臉深埋在她頸窩里,語氣很可憐:“你不能死在我前面,不能拋下我,不能背叛我�!�
岳琴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拋下他,背叛他。
所以第一次被打時,整個人都懵掉了。
難以置信。
她不過因為加班,怕回來太晚,搭了男同事的順風(fēng)車而已。
剛進家門,茶杯砸了過來。
江巖動手的時候,眼睛冷得不像人。而當他開口謾罵的時候,每一個字都變成匕首,刺入你最私密的禁忌之地,戳爛所有尊嚴。
他的控制欲和依賴感并駕齊驅(qū),扭曲共存。
岳琴摸不清他善變的神經(jīng),也找不到避免傷害的方法,久而久之,總以為是自己的問題,都是自己惹他發(fā)怒。
某天夜里,他洗完澡,在浴室喊著要毛巾,岳琴在廚房做宵夜,沒有聽見,半分鐘后他赤條條走出來,渾身滴著水,大步走進廚房,一把扯住她的頭發(fā),說:“你就那么不想搭理我是吧?”
還未來得及解釋,耳光落了下來,與之一起施加在身的,還有各種難聽的臟話,你能想象到的,最臟的話。
暴力之后,他懊惱得像個孩子,癱坐在一旁,說:“你不愛我了,所以故意不理我、激怒我,然后用這個借口離開……我受不了你這樣。這都是你逼的�!�
岳琴因此開始自責(zé),并且掉進他編織的迷障里——是我沒有給他足夠的安全感,所以他才會失去理智,他太在乎我了,以后要更體貼一些才行。
大多時候江巖都是一個正常人,他有穩(wěn)定的社會關(guān)系,親密的朋友,豐富的社交活動,對岳琴也是溫柔疼愛,羨煞旁人。但私下里掌控欲卻越來越強。
94年,他要求岳琴辭掉紡織廠的工作,把精力放在家庭,不要在外面背著他和那些男同事接觸,否則他沒辦法安心。
岳琴舍不得辭職,當下與他發(fā)生爭執(zhí),結(jié)果又被打了一頓。
江巖很痛苦的樣子,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不聽話?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愛我嗎?可你根本不愿意為我做出半點犧牲,你騙我……”
接著又輕蔑地笑說:“你那么喜歡出去工作,是勾搭上哪個男的了?下賤!除了我還誰看得上你?”
即便如此,他依然宣稱自己愛她。
尤其最愛她恐懼瑟縮的樣子,眼淚,哭泣,求饒。打完以后扔在一旁,他發(fā)誓自己也一樣難過,但是不急,等到兩顆心一起瀕臨破碎,等到暴戾的情緒平復(fù),等到柔軟重回心坎,這時再把可憐的、柔弱的、奄奄一息的人兒摟進懷里,做她的依靠,安撫疼愛。這是劇目的高潮,不堪之后相擁,是難以言喻的圓滿,他覺得彼此更加緊密親近了。
連最畜牲的一面都能接受,這滋味簡直飄飄欲仙。
岳琴想不通為什么會這樣,但好像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因為江巖每次動手都有十分充足的理由,說來說去都是她的錯。
因為想不通,只能借酒消愁。
她曾經(jīng)試圖找人傾訴,但顯然大家并沒有太當回事,明擺著,誰會相信一個玉樹臨風(fēng)、疏闊爽朗的英俊男子會對老婆拳腳相加呢?他分明那么愛她,即便動手,也一定情有可原。何況岳琴還酗酒。
算了算了……
習(xí)慣就好,畢竟她真的愛他。
于是十來年就這么過去,最終決定離婚,是為了江鐸,他們唯一的兒子。
岳琴很痛苦。江巖什么也沒要,留下房子,錢財,店鋪,獨身遠走,讓她滿懷愧疚,一顆心也隨他遠去了。
這世上就有那么一些傻女人,也不知該說她們懦弱還是蠢,男人千錯萬錯,只要還有一點點可取之處,她們就暈頭轉(zhuǎn)向,惦念著那一點點的好,舍不得丟開手了。
也許她們還沒搞明白,自己正在遭受的是什么。男人用溫柔與暴力交織的反差把她們弄得暈頭轉(zhuǎn)向,由此便于他們控制對方。而當你無法忍受貶低和攻擊而發(fā)出質(zhì)疑并試圖反抗時,他們又會以愛為借口顛倒因果,將過錯歸咎于你,讓你愧疚、困惑,而他自己免受指責(zé),心安理得。
這是自私,是虐待,不是愛。
傻岳琴啊,什么時候才能清醒過來?
第12章
經(jīng)過除夕那夜的驚嚇,許亦歡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了解江鐸,除了在學(xué)校和家里,他還有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那么陌生,讓她感到害怕,還有些尷尬。
不得不懷疑,江鐸在那樣的家庭長大,可能已經(jīng)埋下心理陰影,否則怎么會口無遮攔地同她講那些莫名其妙的話,還把“上床”什么的掛在嘴邊,簡直就是……不害臊!
許亦歡心想,以后肯定沒法直視他了,該死的真別扭。
不幸的是,沒過兩天,大年初三,許芳齡和岳海旅行歸來,帶著老太太,叫上岳琴母子,一家人團聚吃飯。
許亦歡滿不自在,從頭到尾回避江鐸的視線,更不與他說話,心里亂得一塌糊涂,自己也不知到底怎么了。
而她越是這樣,江鐸就越是盯著她瞧,仿佛故意作對,觀賞她的窘態(tài),樂在其中。
許亦歡有所察覺,又見他目露嘲諷,于是狠狠瞪去一眼。
許芳齡覺得奇怪,晚上回到家,問:“你和江鐸吵架了嗎?怎么不搭理人家呢?”
許亦歡敷衍:“有嗎?”
“沒有嗎?”許芳齡上下打量:“我聽你姑媽說,你們前兩天還好好的,一起吃年夜飯,相處挺融洽的呀,怎么突然又變生分了?”
“媽,你想太多了,我和他一直都很生分�!�
許芳齡以為他們小孩子鬧別扭,倒沒認真放在心上。因為過年,岳海的媽媽沈老太要在家里住幾天,許亦歡把房間讓給奶奶,自己睡沙發(fā)。
夜里,老太太早早的歇下,許芳齡母女還在客廳看電影,岳海洗完澡出來,陪她們一起看了一會兒,廣告時間,他忽然笑說:“亦歡啊,如果家里添一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你覺得怎么樣?”
許亦歡沒聽明白:“什么?”
許芳齡倒不好意思起來,拍拍岳海的腿,轉(zhuǎn)頭看著女兒:“是這樣,我和你爸最近正在考慮要不要生二胎,雖然還沒確定,但你得做好當姐姐的準備了�!�
許亦歡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嗆到,眨眨眼:“媽,你今年已經(jīng)四十歲了!”
“胡說,明明是三十九,還沒過生日呢�!�
岳海笑道:“趁咱們還年輕,給亦歡生個玩伴,將來也好有個照應(yīng)�!�
許亦歡嘴角有點垮,心想什么叫給我生個玩伴?
許芳齡對她說:“是啊,如果我再生一胎,你就是姐姐,等過幾年我們老了,你長大了,小娃娃還得靠你照顧呢。”
岳海觀察她的臉色:“那也得看亦歡的意思,但畢竟是親姊妹,亦歡應(yīng)該會上心的,對吧?”
“……”許亦歡心里堵著一口氣,厭惡感油然而生。如果他們沒來這一套,作為親姐姐,她當然會疼愛自己的弟弟妹妹�?裳巯碌那榫埃莻z人分明在等著她的反應(yīng),等著她說出好聽的承諾,那感覺就像被人按住了頭,很不好受。
她叛逆心起,輕輕嗤道:“你們的意思,生下來,讓我養(yǎng)是吧?”
許芳齡愣了愣,岳海尷尬一笑:“哪有?”
她聳聳肩:“那你們問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要生孩子,你們該考慮的是自己要盡的責(zé)任,管我干嘛?”
許芳齡說:“你是家里的一份子,問問你的意見怎么了?”
“我沒什么意見,”許亦歡道:“但千萬別說是為我生的,我沒這個訴求�!�
許芳齡臉色很難看,岳海擺手勸道:“算了,亦歡不同意就算了。”
誰不同意?許亦歡聽著很不舒服:“難道非要我承諾照顧弟弟妹妹,你們才愿意生?不然就是我不同意?你們把責(zé)任推到我身上干什么?明明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跟我有關(guān)系嗎?”
許芳齡聞言頓時氣得面紅耳赤,當即站起身,手指指著她:“你真讓我刮目相看,現(xiàn)在就和你沒關(guān)系,以后怕是更不敢指望你了!放心,我老了會去住養(yǎng)老院,絕對不會麻煩你,我就當自己養(yǎng)了條白眼狼!”
說完,她氣急敗壞地回到房間,“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許亦歡憋了兩汪眼淚,蒙住被子,狠狠用手背擦掉。
接下來的幾天,許芳齡對她擺盡臉色,一日三餐做好飯,給所有人盛湯、拿碗筷,唯獨少了許亦歡的那份。
收衣服也一樣。
晚上許亦歡悶在臥室,聽見客廳傳來夸張的談笑,而當她出去倒水,那笑聲立刻有意地冷卻掉。
怎么形容這一切呢?隨意動用自己的權(quán)威,拿冷暴力威懾孩子,是某些無能的家長慣用的手段。他們無非仗著孩子尚無生存能力,需要依靠他們?yōu)樯选?br />
這個年過得沒滋沒味,沈老太太待不慣,初五搬去岳琴那兒,之后又很快回到鄉(xiāng)下老家,不喜歡住城里。
這天晚上,許亦歡洗完澡,正在臥室寫作業(yè),外頭傳來那兩人的對話,許芳齡做了宵夜,岳海說:“給亦歡盛一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