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許亦歡見他臉色變得有些沉,當即笑說:“原來是為了體諒姑媽,挺好的,很孝順。”
“不為了誰,”江鐸沒領(lǐng)情:“我只想早點獨立,免得以后離了家,連照顧自己都做不到�!�
“是是是,你厲害�!痹S亦歡低頭往下看,逗他說:“不過這個碎花圍裙也太鮮艷了吧,把你襯托得像個小媳婦似的,哈哈哈�!�
江鐸皺眉:“你煩不煩?擠在這里干什么?看你的電視去吧!”
“哦�!痹S亦歡拍拍他的肩:“我去了,媳婦兒,你乖乖做飯,啊�!�
“……”
沒過一會兒岳琴提著啤酒回來,許亦歡乖巧地陪她在客廳聊天,江鐸繼續(xù)在廚房干活。外頭開著電視,瑣碎熱鬧,又不知許亦歡同岳琴說了什么,一陣歡聲笑語像水波般蕩漾,整個屋子充滿了世俗人情的飽實感。
他知道許亦歡一向懂得討長輩歡心,更懂得裝傻,可同時也明白這人嘴甜并不是因為她有多么喜歡這些長輩,而是她媽媽許芳齡把她當做維系親情以及展示幸福婚姻的道具,她在這種鞭策下學會做一個“天真”的小孩,說什么話,做什么舉動,能讓大家高興,她很清楚。
江鐸起初很不喜歡這種討好賣乖的德性,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看著都嫌累。后來私下相處,發(fā)現(xiàn)她也沒那么復(fù)雜,喜怒哀樂擺在臉上,甚至說翻臉就翻臉,少年心性,不過是有一些小聰明罷了。
那年除夕就是這么過的。
晚飯時天色已暗,他們?nèi)俗诜阶郎�,岳琴給兩個孩子倒飲料,接著給自己開了瓶啤酒,江鐸見狀立刻皺眉:“你少喝點兒�!�
“沒事,過年高興。”
岳琴笑著告訴許亦歡:“你不知道,江鐸小的時候被他奶奶抱去廟里算命,人家說他五行缺水,給起了個小名,娘里娘氣的,叫了好幾年,后來他長大些就堅決不許我們再叫了。”
許亦歡好奇地眨眨眼:“什么什么,快告訴我!”
岳琴正要說,被江鐸打斷:“吃飯吧,話這么多�!�
岳琴不理,沾酒寫在桌上,許亦歡一看,滿臉惡寒,然后望向姑媽,噗嗤一笑。
江鐸不爽地瞪了她們兩眼。
晚飯后,兩個孩子在客廳看聯(lián)歡晚會,岳琴忙著收拾碗筷,沒過一會兒又給他們端了水果,之后走進臥室,再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紅包。
“亦歡,新年快樂,來,壓歲錢�!�
“新年快樂,謝謝姑媽�!�
岳琴坐到一旁,對自己兒子笑說:“江鐸就不給了,等過完年,數(shù)碼商城開門,媽媽帶你去選一臺電腦�!�
江鐸聞言奇怪地看著她:“怎么突然要買電腦?這么貴�!�
“哪有很突然……”岳琴臉上浮現(xiàn)一種討好的微笑,言語遲疑:“其實是你爸寄了錢回來,他說你都這么大了,家里連電腦都沒有,就當做新年禮物……”
話音未落,江鐸臉色下沉:“我不要他的東西�!�
“說什么傻話,給你就拿著,干嘛跟錢過不去?”
“我說了,不要他的東西�!苯I突然轉(zhuǎn)頭盯著他母親:“你怎么還在和他聯(lián)系?你們想干什么?”
岳琴垂下眼簾:“他到底是你爸,難道從此斷絕來往嗎?”話至于此,礙于許亦歡在場,不好多言,只能尷尬地笑笑:“亦歡今晚就住我們家吧,讓江鐸睡沙發(fā),把房間讓給你�!�
“不用不用,”她趕緊擺手:“不用麻煩了,我沒帶換洗衣服,還是回家比較方便。”
氣氛變得有點奇怪,許亦歡坐不住,沒過一會兒起身告辭,準備離開。岳琴讓江鐸送她:“樓下路燈壞了,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你送她上車�!�
江鐸也沒說什么,穿上外套,率先邁了出去。
許亦歡跟在后面,一路下樓,一路無話。
冷月當空,寒夜蕭索,她靜靜走在他身旁,忽然聽見他開口,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們女的都這樣嗎?”
“什么?”
江鐸低著頭說:“沒有原則,好了傷疤就忘了疼�!�
許亦歡愣愣的:“我不這樣啊,誰要是敢家暴我,我肯定跟他拼命。”話一出口,好像有哪里不對,許亦歡一個激靈回過神,偷偷打量江鐸的表情,見他沒什么表情,于是心虛地摸摸鼻子:“可能你媽媽真的很愛你爸……”
江鐸冷哼:“什么愛不愛的,根本就是一對精神病。”
話題似乎就要觸到某種禁忌,許亦歡霎時恍惚起來,不由得張口:“怎么就精神病了……”
少年停下腳步,低頭盯著她,巷子里只有月光,他冷清清的眸子好像染上一層幽藍的薄霜,陌生又疏離,仿佛在說:你很好奇是吧?
許亦歡屏住呼吸,只覺得這人一碰上他父母的問題就會變的特別陌生,她當下后悔,正要搪塞兩句,卻聽見他冷聲開口,說:“他打我媽,打完就上床,或者一邊毒打一邊上床,你覺得正常嗎?”
許亦歡臉頰燒起來,渾身雞皮疙瘩聳立,周遭一切都不對勁了。
她咽下一口唾沫,在他倨傲的目光下不想露怯,硬著背脊問:“虐、虐戀?SM?”
江鐸稍稍彎下腰:“我告訴你,家暴和SM完全是兩碼事,我媽一點兒也不喜歡挨打。至于我爸,他就是一個變態(tài)而已�!�
許亦歡緊抓著書包背帶,心臟火辣辣地跳,兩只腳下意識往后退開。
“奉勸一句,少看那些誤人子弟的愛情,”江鐸冷嗤:“你們女生幻想中被迫發(fā)生的那些親密行為,什么強吻、撲倒,實際上都是以自愿為前提的,只是你們把它想象成被迫而已。如果現(xiàn)實里真的有人不顧你的意愿對你施暴,那絕對沒什么浪漫可言。以后可別找個虐待狂,到時你哭都來不及。”
“……”許亦歡沒想到他會說這樣一番話,這樣直接,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女孩子羞恥在幻想,那語氣如此嘲諷,目光如此幽深,感覺非常怪異——她咬住下唇,腦子嗡嗡直響,睫毛眨啊眨,再也不敢看他,轉(zhuǎn)身一溜煙跑走了。
江鐸眼看她落荒而逃,冷笑一聲,倒不急著回家。事實上他現(xiàn)在根本就不想回家。對岳琴,他有時甚至懷著一種恨意,恨她所托非人,恨她明知故犯,恨她無可救藥�?捎袝r又深深地可憐她——這個女人怎么會把自己弄成這樣?江巖到底給她灌了什么迷魂湯?
千萬別提什么愛情。
這種扭曲的愛,他實在欣賞不來。
不用說,現(xiàn)在回去,他們母子倆又得大吵一架,吵完岳琴就流淚,然后一瓶接一瓶地喝酒,喝得伶仃大醉,不厭其煩地回憶她和江巖的過往,樁樁件件,江鐸早就聽得滾瓜爛熟,耳朵都快起繭了。
想到這里,正打算找個網(wǎng)吧消磨時間,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江鐸接通放在耳邊:“喂,邱漫。”
“江鐸,”那邊有些吵,女孩笑問:“你在干什么呢?我們這邊剛放完煙花,現(xiàn)在準備去KTV唱歌,你要不要過來?”
他隨口問:“都有哪些人?”
“程恩琳,遲瑞,郭翊杰,韓書銘……”她報出一連串人名,接著一笑:“當然還有我。”
江鐸“嗯”一聲:“你們在哪兒?”
“錢柜。”
他說:“我現(xiàn)在過去。”
邱漫笑道:“好,等你�!�
第11章
岳琴得知江鐸和同學出去唱歌,大概很晚才會回家。是這樣,男孩子漸漸長大,總是越來越不想回家的。通完話,她攥著手機呆呆磨蹭半晌,終究還是忍不住,給江巖打了過去。
這兩年江巖在外頭跑長途運輸,奔波于全國各地,居無定所,風餐露宿,偶爾在高速公路服務(wù)區(qū)歇腳還會被油耗子偷油,想想都替他心疼。今天除夕,團圓的日子,不知他是怎么過的。一個人,冷鍋冷灶,又不會照顧自己……
岳琴想到這里深深嘆氣,手機那頭倒是接通了,她聽見江巖的聲音:“喂,阿琴�!�
那聲音似乎還帶著笑,就在耳邊,好像人也在她身邊一樣。
岳琴恍惚了一下:“喂,過年好……你吃晚飯了嗎?”
“吃了,在看聯(lián)歡晚會�!苯瓗r笑說:“你呢?”
“我也在看呢�!�
“嗯�!�
莫名的,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他問:“兒子呢?”
“出去玩兒了。”
江巖說:“今年你們怎么過的,家里熱鬧嗎?”
“還能怎么過,家里就剩我跟江鐸……哦,還有亦歡,她晚上過來吃年夜飯,剛回去了。”
“亦歡啊,”江巖說:“那小姑娘挺活潑的,有她在不會太悶�!�
“嗯,”岳琴吸吸鼻子:“你怎么樣,晚上吃的什么?”
“我,”他稍微停頓,語氣略帶苦笑:“我本來想下館子,結(jié)果晚上出門一看,街上的店鋪全他媽關(guān)門了,只能回來吃方便面,還好家里存了一箱,不然我可氣死了�!�
岳琴聞言抽噎得愈發(fā)厲害:“江巖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老是不能照顧好自己呢?能不能讓人省省心��?”
他一時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笑道:“哭什么呀。”
“阿巖,”岳琴忍不�。骸澳慊貋戆�,我想讓你回來……”
“別說傻話�!苯瓗r仍笑著:“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
岳琴不知該怎么辦,倒在沙發(fā)里嗚咽不止。
江巖在那頭聽著:“別哭了。”他似有嘆氣:“開春以后我抽空回平奚看你,好不好?”
“真的嗎?”
“騙你干什么�!�
岳琴抹掉眼淚,又同他細細綿綿拉扯半晌,掛了電話,喝三五罐啤酒,心滿意足,恍恍惚惚回房倒頭睡去。
***
岳琴認識江巖的時候,平奚還是長江邊上一座平平無奇的內(nèi)陸小縣城,人少,城小,一條大街望到底,黑瓦平房,墻比陰天還暗。那年頭的小縣城,隨處可見計劃生育的標語,出門不過幾步就能碰見一個熟人。
岳琴和江巖在同一所中學讀書,同屆不同班,幾乎沒有任何交集。他是光華奪目的正午艷陽,她是寂寂無聞的暗夜星辰,完全不屬同類。
只是在心里默默喜歡著他。從初中到高中,看他和那幫哥們兒雪月風花,大冬天背著把破吉他在樓下逗女孩兒,體育課上集體搗亂被罰蛙跳,放學后約上十來人與校外的混混打群架。
每次被打得鼻青臉腫,他還能笑得沒心沒肺。岳琴很想靠上前,用指尖摸摸他的傷,用嘴唇吻吻那些淤青的地方,想得心都疼了,喘不了氣,可是最終也只能垂頭走掉。
做過最大膽的舉動,是有一天放學,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后,跟了兩條街,來到錄像廳門口,看見他和�;〒碓诠战翘幱H嘴。
多么俊俏的少年少女啊,兩個人往那兒一站就是賞心悅目,他們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岳琴心里贊嘆著,咧嘴一笑,滴滴答答落淚。
還有一次冬天,江邊偶遇,他和�;ǔ臣芊质�,將一對寶藍耳墜扔進江中,不歡而散。彼時天色已暗,岳琴脫掉鞋襪,打著手電筒走進水里摸索,整整兩個鐘頭,耳墜竟然被她找到。
沒有物歸原主,她偷偷收了起來。
�;ㄖ螅瓗r又處了一個對象,他身邊的女孩總是落落大方,摩登女郎,自信又漂亮,岳琴覺得自己沒有一處比得上她們,因此也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留意到她。
高中畢業(yè),有幾年失去他的消息,聽說是和朋友去了沿海城市經(jīng)商。岳琴留在平奚,經(jīng)父親安排進入國營紡織廠工作。在平奚郊外還有一家制造海軍艦艇發(fā)動機的軍工廠,那都是年輕人夢寐以求的單位,八十年代的鐵飯碗。
岳琴是個安于現(xiàn)狀的姑娘,既沒有做萬元戶的理想,也沒有下海闖天下的志氣,只想守在平奚小城,守著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進廠,住紅磚筒子樓,過完這一眼到頭的人生。
再見江巖,他從外地回來,玩夠了,玩累了,想過安穩(wěn)日子,想找個女人結(jié)婚成家。
那時他和朋友開一家服裝店,從廣州進貨,生意很好。岳琴每天繞路從店門口經(jīng)過,很少進去光顧,也從未和他說話。
生日這天,鼓起勇氣,打算給自己買一條高彈力的健美褲,走進店里,江巖一直盯著她瞧,那目光讓她膽怯,當下要跑,被他攔住,問:“咱們以前是一個學校的吧?你偷看了我好幾年,怎么現(xiàn)在裝作不認識了?”
岳琴驚嚇萬分,當即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