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年:您是說認可欲求是獲取貢獻感的手段?
哲人:有什么不對嗎?
青年:不不,這可與您之前的話互相矛盾呀!尋求他人認可是獲得貢獻感的手段吧?另一方面,先生又說“幸福就是貢獻感”。如果是這樣,那豈不是滿足了認可欲求就等于是獲得幸福了嗎?哈哈哈,先生在這里又承認認可欲求的必要性了吧!
哲人:你忘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獲得貢獻感的手段一旦成了“被他人認可”,最終就不得不按照他人的愿望來過自己的人生。通過認可欲求獲得的貢獻感沒有自由。但我們?nèi)祟愂窃谶x擇自由的同時也在追求幸福。
青年:您是說幸福得以自由為前提?
哲人:是的。作為制度的自由因國家、時代或文化而有所差異。但是,人際關(guān)系中的自由卻具有普遍性。
青年:先生你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承認認可欲求吧?
哲人:如果能夠真正擁有貢獻感,那就不再需要他人的認可。因為即使不特意去尋求他人的認可,也可以體會到“我對他人有用”。也就是說,受認可欲求束縛的人不具有共同體感覺,還不能做到自我接納、他者信賴和他者貢獻。
青年:您是說,只要有了共同體感覺認可欲求就會消失嗎?
哲人:會消失。不再需要他人的認可。
總結(jié)一下哲人的主張,就是這樣:人只有在能夠感覺到“我對別人有用”的時候才能體會到自己的價值。但是,這種貢獻也可以通過看不見的形式實現(xiàn)。只要有“對別人有用”的主觀感覺,即“貢獻感”就可以。并且,哲人還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幸福就是“貢獻感”。的確,這也是真理的一面。但是,幸福就僅止于此嗎?我所期待的幸福并不是這樣的!
追求理想者面前的兩條路
青年:但是,先生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也許我的確可以通過他者貢獻喜歡上自己,也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價值或者體會到自己并非是無價值的存在。
但是,僅憑這一點人就會幸福嗎?既然來到這個世上,如果不成就一番名垂后世的大事業(yè)或者不證明我是“獨一無二的我”的話,那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先生把一切都歸于人際關(guān)系之中,根本不想提及自我實現(xiàn)式的幸福!如果讓我說的話,這就是一種逃避!
哲人:的確如此。我有一點不太明白,你所說的自我實現(xiàn)式的幸福具體是指什么呢?
青年:這要因人而異。既有希望獲得社會性成功的人,也有人擁有更加個人性的目標,比如想要幵發(fā)出針對難治之癥的特效藥的研究者,還有想要留下滿意作品的藝術(shù)家。
哲人:那你呢?
青年:我還不太清楚自己在尋找什么以及將來想要干什么。但是,我知道必須得做些事情。也不可以一直在大學圖書館里工作。只有在找到值得自己畢生追逐的夢想并能夠達成自我實現(xiàn)的時候,我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幸福。
實際上,我的父親就一直埋頭于工作,我也不知道這對他而言是不是幸福,但至少在我的眼里,整天忙于工作的父親并不幸福。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哲人:明白了。關(guān)于這一點,也許以陷入問題行為的孩子為例進行考慮會更容易理解。
青年:問題行為?
哲人:是的。首先,我們?nèi)祟惗季哂小皟?yōu)越性追求”這種普遍性的欲求。這一點我以前也說過吧?
青年:是的。簡單說就是指“希望進步”或者“追求理想狀態(tài)”吧。
哲人:并且,大多數(shù)孩子在最初的階段都是“希望特別優(yōu)秀”。具體說就是,聽從父母的教導(dǎo)、行為中規(guī)中矩并竭盡全力地去學習、運動和掌握技能。他們想要通過這樣做來獲得父母的認可。
但是,希望特別優(yōu)秀的愿望無法實現(xiàn)的時候——例如學習或運動進展不順利的時候——就會轉(zhuǎn)而“希望特別差勁”。
青年:為什么?
哲人:無論是希望特別優(yōu)秀還是希望特別差勁,其目的都一樣——引起他人的關(guān)注、脫離“普通”狀態(tài)、成為“特別的存在”。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青年:嗯。好吧,請您繼續(xù)說!
哲人:本來,無論是學習還是運動,為了取得某些成果就需要付出一定的努力。但是,“希望特別差勁”的孩子,也就是陷入問題行為的孩子卻可以在不付出這種健全努力的情況下也獲得他人的關(guān)注。阿德勒心理學稱之為“廉價的優(yōu)越性追求”。
例如,有些問題兒童在上課的時候通過扔橡皮或者是大聲說話來妨礙上課,如此一來肯定會引起同學或老師的注意,此刻其就可以成為特別的存在。但這是“廉價的優(yōu)越性追求”,是一種不健全的態(tài)度。
青年:也就是說,陷入不良行為的孩子也屬于“廉價的優(yōu)越性追求”?
哲人:是這樣的。所有的問題行為,例如逃學或者割腕以及未成年人飲酒或吸煙等,一切都是“廉價的優(yōu)越性追求”。你剛開始提到的那位閉門不出的朋友也是一樣。
孩子陷入問題行為的時候,父母或周圍的大人們會加以訓(xùn)斥。被訓(xùn)斥這件事對孩子來說無疑是一種壓力。但是,即使是以被訓(xùn)斥這樣一種形式,孩子也還是希望得到父母的關(guān)注。無論什么形式都可以,就是想成為特別的存在;無論怎么被訓(xùn)斥孩子都不停止問題行為,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青年:您是說正因為父母訓(xùn)斥,他們才不停止問題行為?
哲人:正是。因為父母或大人們通過訓(xùn)斥這種行為給予了他們關(guān)注。
青年:嗯,但先生以前關(guān)于問題行為也說過“報復(fù)父母”這個目的吧?這兩者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哲人:是的。“復(fù)仇”和“廉價的優(yōu)越性追求”很容易聯(lián)系起來。這就是在讓對方煩惱的同時還想成為“特別的存在”。
甘于平凡的勇氣
青年:但是,不可能所有人都“特別優(yōu)秀”吧?人都有擅長的和不擅長的,都有差異。這個世上的天才畢竟只是少數(shù),也不可能誰都成為優(yōu)等生。如果是這樣的話,失敗者都只能“特別差勁”了。
哲人:是的,正如蘇格拉底的悖論“沒有一個人想要作惡”。對于陷入問題行為的孩子來說,就連暴行或盜竊也是一種“善”的存在。
青年:太荒謬了!這豈不是沒有出口的理論嗎?!
哲人:這就需要說到阿德勒心理學非常重視的“甘于平凡的勇氣”。
青年:甘于平凡的勇氣……?
哲人:為什么非要“特別”呢?這是因為無法接受“普通的自己”。所以,在“特別優(yōu)秀”的夢想受挫之后便非常極端地轉(zhuǎn)為“特別差勁”。
但是,普通和平凡真的不好嗎?有什么不好呢?實際上誰都是普通人。沒有必要糾結(jié)于這一點。
青年:……先生是要我甘于“普通”?
哲人:自我接納就是其中的重要一步。如果你能夠擁有“甘于平凡的勇氣”,那么對世界的看法也會截然不同。
青年:但、但是……
哲人:拒絕普通的你也許是把“普通”理解成了“無能”吧。普通并不等于無能,我們根本沒必要特意炫耀自己的優(yōu)越性。
青年:不,我承認追求“特別優(yōu)秀”有一定的危險性。但是,真的有必要選擇“普通”嗎?平平凡凡地度過一生,不留下任何痕跡,也不被任何人記住;即使這樣庸庸碌碌地度過一生,也必須要做到自我滿足嗎?我可以非常認真地說這樣的人生我現(xiàn)在就可以舍棄!
哲人:你是無論如何都想要“特別”吧?
青年:不對!先生所說的甘于“普通”其實就是肯定懶惰的自己!認為自己反正就是這樣了。我堅決否定這種懶惰的生活方式!
例如拿破侖或者亞歷山大大帝,還有愛因斯坦或馬��?路德?金,以及先生非常喜歡的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您認為他們也甘于“平凡”嗎?絕不可能!他們肯定是懷著遠大的理想和目標在生活吧!按照先生的道理來講,一個拿破侖也不會產(chǎn)生!你是在扼殺天才!
哲人:你是說人生需要遠大的目標?
青年:那是當然!
甘于平凡的勇氣。這是多么可怕的語言。阿德勒還有這個哲人難道要我選擇那樣的道路嗎?難道要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過完庸庸碌碌的一生嗎?當然,我并不是天才,也許我只能選擇“普通”,也許我只能接受平庸的我、置身于平庸的日常生活。但是,我要奮斗。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要和這個男人爭論到最后,也許我們的辯論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核心。青年的心跳越來越快,緊緊握著的手心在這個季節(jié)里竟有汗水滲出。
人生是一連串的剎那
哲人:明白了。你所說的遠大目標就好比登山時以山頂為目標。
青年:是的,就是這樣。人人都會以山頂為目標吧!
哲人:但是,假如人生是為了到達山頂?shù)牡巧�,那么人生的大半時光就都是在“路上”。也就是說,“真正的人生”始于登上山頂?shù)臅r候,那之前的路程都是“臨時的我”走過的“臨時的人生”。
青年:可以這么說�,F(xiàn)在的我正是在路上的人。
哲人:那么,假如你沒能到達山頂?shù)脑挘愕娜松鷷绾文�?有時候會因為事故或疾病而無法到達山頂,登山活動本身也很有可能以失敗告終�!霸诼飞稀薄芭R時的我”,還有“臨時的人生”,人生就此中斷。這種情況下的人生又是什么呢?
青年:那……那是自作自受!我沒有能力、沒有足以登上山頂?shù)捏w力、沒有好的運氣、沒有足夠的實力,僅此而已!是的,我也做好了接受這種現(xiàn)實的準備!
哲人:阿德勒心理學的立場與此不同。把人生當作登山的人其實是把自己的人生看成了一條“線”。自降生人世那-瞬間便己經(jīng)開始的線,畫著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曲線到達頂點,最終迎來“死”這一終點。但是,這種把人生理解為故事的想法與弗洛伊德式的原因論緊密相關(guān),而且會把人生的大半時光當作“在路上”。
青年:那么,您認為人生是什么樣的呢?
哲人:請不要把人生理解為一條線,而要理解成點的連續(xù)。
如果拿放大鏡去看用粉筆畫的實線,你會發(fā)現(xiàn)原本以為的線其實也是一些連續(xù)的小點�?此葡窬一樣的人生其實也是點的連續(xù),也就是說人生是連續(xù)的剎那。
青年:連續(xù)的剎那?
哲人:是的,是“現(xiàn)在”這一剎那的連續(xù)。我們只能活在“此時此刻”,我們的人生只存在于剎那之中。
不了解這一點的大人們總是想要強迫年輕人過“線”一樣的人生。在他們看來,上好大學、進好企業(yè)、擁有穩(wěn)定的家庭,這樣的軌道才是幸福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可能是一條線。
青年:您是說沒必要進行人朱規(guī)劃或者職業(yè)規(guī)劃?
哲人:如果人生是一條線,那么人生規(guī)劃就有可能。但是,我們的人生只是點的連續(xù)。計劃式的人生不是有沒有必要,而是根本不可能。
青年:哎呀,太無聊了!多么愚蠢的想法!
舞動人生
哲人:哪里有問題呢?
青年:你的主張不僅否定了人生的計劃性,甚至還否定了努力!例如,自幼便夢想著成為小提琴手而拼命練習的人,最終進入了夢寐以求的樂團;或者是拼命學習通過司法考試的人最終成了律師。這些都是沒有目標和計劃的人絕對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人生!
哲人:也就是他們以山頂為目標默默前行?
青年:當然!
哲人:果真如此嗎?也許是這些人在人生的每一個瞬間都活在“此時此刻”吧。也就是說,不是活在“在路上”的人生之中,而是時�;钤凇按藭r此刻”。
例如,夢想著成為小提琴手的人也許總是只看見眼前的樂曲,將注意力集中于這一首曲子、這一個小節(jié)、這一個音上面。
青年:這樣能夠?qū)崿F(xiàn)目標嗎?
哲人:請你這樣想。人生就像是在每一個瞬間不停旋轉(zhuǎn)起舞的連續(xù)的剎那。并且,暮然四顧時常常會驚覺:“已經(jīng)來到這里了嗎?”
在跳著小提琴之舞的人中可能有人成了專業(yè)小提琴手,在跳著司法考試之舞的人中也許有人成為律師,或許還有人跳著寫作之舞成了作家。當然,也有可能有著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但是,所有的人生都不是終結(jié)“在路上”,只要跳著舞的“此時此刻”充實就已經(jīng)足夠。
青年:只要跳好當下就可以?
哲人:是的。在舞蹈中,跳舞本身就是目的,最終會跳到哪里誰都不知道。當然,作為跳的結(jié)果最終會到達某個地方。因為一直在跳動所以不會停在原地。但是,并不存在目的地。
青年:怎么能有不存在目的地的人生呢?!誰會承認這種游移不定、隨風飄搖的人生呢?!
哲人:你所說的想要到達目的地的人生可以稱為“潛在性的人生”。與此相對,我所說的像跳舞一樣的人生則可以稱為“現(xiàn)實性的人生”。
青年:潛在性和現(xiàn)實性?
哲人:我們可以引用亞里士多德的說明。一般性的運動——我們把這叫作移動——有起點和終點。從起點到終點的運動最好是盡可能地高效而快速。如果能夠搭乘特快列車的話,那就沒有必要乘坐各站都停的普通列車。
青年:也就是說,如果有了想要成為律師這個目的地,那就最好是盡早盡快地到達。
哲人:是的。并且,到達目的地之前的路程在還沒有到達目的地這個意義上來講并不完整。這就是潛在性的人生。
青年:也就是半道?
哲人:是這樣。另一方面,現(xiàn)實性運動是一種“當下做了當下即完成”的運動。
青年:當下做了當下即完成?
哲人:用別的話說也可以理解為“把過程本身也看作結(jié)果的運動”,跳舞是如此,旅行等本身也是如此。
青年:啊,我有些亂了……旅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哲人:旅行的目的是什么?例如你要去埃及旅行。這時候你會想盡早盡快地到達胡夫金字塔,然后再以最短的距離返回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能稱為旅行。跨出家門的那一瞬間,“旅行”已經(jīng)開始,朝著目的地出發(fā)途中的每一個瞬間都是旅行。當然,即使因為某些事情而沒能夠到達金字塔,那也并非沒有旅行。這就是現(xiàn)實性的人生。
青年:哎呀,我還是不明白啊。您剛才否定了以山頂為目標的價值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