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楊賀淡淡道,陛下坐了什么夢?
季堯抬手撐在梨花木桌上,捏著折子輕輕左右一比劃,惋惜地說,朕啊,朕夢見自己將督公斬了。
抄家,斬首,曝尸于亂市,受萬民唾棄。季堯好不解困惑的語氣,問楊賀,說,督公,朕怎么會做這樣的夢?
恍惚間,經(jīng)年噩夢死灰復(fù)燃,楊賀仿佛回到了詔獄死牢,傳旨的太監(jiān)倨傲地站在牢外傳旨,圣旨明黃,定了他午門斬首。那刀是極鋒利的,飲過血,殺過人,懸在他的頭頂。
鬧市亂哄哄,耳邊盡是謾罵嘲諷。
楊賀呼吸都變得急促了,拼命自控著,說,陛下不要說笑了。
楊賀攥了攥自己的掌心,腦子里浮現(xiàn)上輩子季堯的模樣,少年臉色蒼白,眼瞳黑漆漆的,死水一般。
兩世模樣互相重疊,變成了面前這張臉,惡鬼似的,季堯湊近了,拿奏折沿尖角在他的脖頸間滑了一下,輕聲說,朕可沒說笑。
他笑盈盈地問,督公,疼不疼啊。
過了許久,楊賀抬起眼睛,看著季堯尖銳冰冷的目光,說,不過一個夢而已,陛下何必當真。
季堯笑了起來,夢?于朕而言,那的確是夢,于督公而言,當真是夢?
奏折尖角下移,堪堪在楊賀鎖骨間曖昧地點了下,季堯說,朕同督公如此親厚,督公如今卻視朕如虎狼蛇蝎,避之不及——嘖,他反問楊賀,督公,你說奇怪不奇怪?
楊賀揮開那本奏折,面無表情地看著季堯,說,陛下想說什么?
季堯道,督公何必在朕面前裝傻,朕是什么人,督公是什么人,你我一清二楚。
他姿態(tài)閑散,言語卻步步緊逼,非要撕破楊賀那副鎮(zhèn)定的偽裝,讓楊賀的恐懼憤怒都在他面前一覽無遺。
二人目光對視了一會兒,楊賀盯著那張熟悉至極的面容,他從來不知道,同樣一張臉,神態(tài)竟會陌生得令人生厭,他慢慢靠在椅背上,說,陛下說什么,奴才聽不懂。
季堯笑了起來,楊賀,楊督公,朕聽說督公一向睚眥必報,朕殺了你,毀了你的一切,你是不是恨極了朕?
楊賀冷漠地看著季堯,沒有開口。
季堯道,為什么不動手呢?
他看著楊賀,又笑,莫不是——舍不得?可真是情深義重,朕只知督公心高氣傲,原來竟有此好。
楊賀眼神更冷,嘴唇抿得緊緊的。
季堯說,不知督公——他頓了頓,似乎是在斟酌詞句,哂笑道,和這么個人顛鸞倒鳳,午夜夢回,會不會做噩夢,突然想起朕,想起前世種種,嗯?
季堯——楊賀霍然起身,盯著季堯,冷冷道,不過一個不知從何處來的贗品,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動你?!
贗品二字一出,季堯臉色沉了下來,直勾勾地盯著楊賀,贗品?
督公,什么是贗品?他渾不在意地翻著手中的奏折,奏折中是謝家謝軒請旨辭官,書桌上還放了許多折子,奏的都是朝中要事,足見二人親厚,非比尋常。
季堯說,督公和朕來自同一個世界,前塵是真還是如今是真,督公分得清么?
再者——他頓了頓,看著楊賀的眼睛咧嘴一笑,你要的真貨,回得來嗎?說不得督公以后日日見的就是朕了。
楊賀眉宇之間浮現(xiàn)幾分陰霾,嗤笑道,休想。
楊賀看著季堯,語氣冷靜殘酷,道,他若回不來,我就殺了你。
季堯眼神一凝,隨手將折子丟在桌上,啪的一聲響,督公何必如此,皮囊是這副皮囊,里頭是誰的魂有誰在意,督公想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朕一樣能給你。
他是季堯,朕也是。季堯說。
季堯目光落在他衣襟里若隱若現(xiàn)的鎖骨間咬痕上,咬得狠了,牙印猶存。季堯拿舌頭頂了頂齒尖,看著楊賀那張清冷冶艷的臉,季堯從未碰過太監(jiān),可想起晨起時楊賀的模樣,想起這具身體和楊賀或許做過的種種,一時間竟生出了幾分惡劣的興味。
楊賀臉上沒什么表情,淡淡道,你不是。他看著季堯,臉上露出幾分不屑的嘲弄,你算什么東西。
楊賀說,你有一句話說對了,我一向睚眥必報,你最好給我老實點。
季堯聽著那把淡漠冷靜的聲音,話里卻透出毫不掩飾的維護,心里莫名的不快,扯了扯嘴角,哦?督公能做什么?殺了朕?
楊賀不置可否。
季堯涼涼地笑了聲,督公可當真狠心,殺了我,你要的,可就也死了,徹底回不來了。
楊賀漠然道,你也說我要的,既已經(jīng)不是我要的,留著何用。
楊賀和季堯之間一下子變得微妙起來,遲鈍如趙小奪,都覺察出了什么。
趙小奪問楊賀,他們是不是吵架了,楊賀沒說什么,只是讓他將皇帝宮中的內(nèi)侍都換成自己人。
這些年朝中兩派分庭抗禮,季堯深諳權(quán)衡之道,養(yǎng)了些心腹,卻又拿捏著分寸,不至于讓楊賀生出危機感。
這個季堯雖說不知朝中局勢,可他太聰明了,楊賀自然不會由得他任意妄為,攪亂朝綱。
謝軒辭官叩別帝王那一日,正當晴天,楊賀也在。謝軒曾任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當年登基前那一次動亂,謝軒折了手臂,謝家元氣大傷,這些年江河日下,越發(fā)沒落,再無半點世家大族的風光。
季堯看著謝軒,謝軒為人嚴苛,也是季堯的親舅舅,他在冷宮時,謝軒沒少來看他,教他。
可在季堯的世界里,謝軒早死了。
他登基之后,謝軒仗著是他舅舅,以帝師自稱,橫行無忌。
不但是謝軒,還有整個謝家。
季堯那時就是他們手中的傀儡。
后來季堯一場鴻門宴,將他們都殺了個干凈,季堯還將謝軒的膝蓋都削了下來,提著淌血的劍,好整以暇地坐在帝位上,看著謝家眾人怒不可遏、既驚且懼的眼神,神經(jīng)質(zhì)地笑出了聲。
如今的謝軒不但活著,還想帶著謝家殘余的老弱婦孺辭官歸隱。
季堯屈指叩著扶手,一手支著臉頰,笑盈盈地說,舅舅正當壯年,本該是為君效力的好時候,何必急著走呢?
謝軒伏在地上,說他一介殘軀,已是有心無力,懇求帝王恩準。
楊賀冷眼看著,季堯擺明了是故意刁難謝軒,這些年謝家再無余力,很是安分,就連謝軒都從錦衣衛(wèi)退了下來,任個空有職而無實權(quán)的閑官。
季堯很滿意,對他們也沒有過多為難。
如今謝家想必是已經(jīng)徹底明白,季堯在位一日,謝家絕無出頭之日,索性離開這是非之地。
謝軒沒想過季堯竟有不放之意,一抬頭,帝王神態(tài)散漫,瞳仁漆黑透著股子冷意,謝軒看著,脊背一涼,垂下頭磕在地上,長聲道,請陛下成全。
季堯笑了,剛想開口,楊賀打斷他,說,謝大人回去吧,此事陛下允了。
季堯偏頭看著楊賀,楊賀平靜地和他對視著,眼中露出幾分警告。
季堯無所謂地笑了笑。
季堯知道楊賀防著他,可越是防著他,季堯越覺得有意思。
他所知的楊賀和這個楊賀不一樣,他記憶里的楊賀冷心冷情,爭權(quán)奪利,是世人又恨又懼的權(quán)閹。
沒想到這樣的人也會有所顧忌。
而這個讓他如此顧忌的人是“季堯”,這感覺,就像是頑石里鑿出一顆心,觸手溫軟,季堯心里生出幾分微妙的嫉妒。
季堯喜怒無常,他知道宮里的內(nèi)侍都是楊賀的人,毫無忌憚地拿他們?nèi)�,看著他們奔忙服從,丑態(tài)百出,聊以慰藉。
當中一個叫趙小奪的,季堯有些印象。
上輩子的趙小奪死了,聽說是萬箭穿心,死在楊賀的院子里。
如今活得好好的。
區(qū)區(qū)一個小太監(jiān),竟也像是改了命一般。過去的那些熟悉面孔,都似重生了,本該千刀萬剮的寒章成了刑部侍郎,就連辭官退隱的沈憑嵐同何峭都好生生地立在百官當中,意氣風發(fā),儼然南燕脊梁。
南燕不再是他所憎惡的垂垂暮已,死氣沉沉。
一切都變了。
季堯看著,煩透了,頭隱隱作痛,心里不可抑制地涌現(xiàn)出一陣強烈的毀滅欲,陰毒地叫囂著,將他們一個一個都毀了,偏偏卻滋生出另一股本能,兩兩不退,角力一般撕扯著。
季堯忍了下去,笑盈盈地問趙小奪,小奪啊,朕和你義父,是何時相識的?
趙小奪有些困惑,陛下這些日子是有些奇怪。
季堯說,他前些日子突然有些不記得前塵舊事了,就連和楊賀之間的事都記不大清。
趙小奪一聽,這哪兒能行,陛下豈能將他義父忘了。
他說,陛下尚在冷宮時就和義父相識,已經(jīng)好些年了。
季堯坐在丹墀上,曲著長腿,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點點頭,說,后來呢?
趙小奪就將這些年二人如何從微末登得大寶,瑣瑣碎碎的,挑撿著自己知道的倒給季堯,季堯越聽,笑容越盛。
趙小奪說,陛下,你可不能忘了義父。
季堯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朕這么喜歡督公,怎么會忘了他呢?
趙小奪眨了眨眼睛,看著季堯,說,陛下以前不是只管義父叫公公的么?
那日下了雨,檐下雨聲淅淅瀝瀝地作響。
自季堯消失后,楊賀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睡著了,翻來覆去,驚醒就是噩夢。
屋子里燃著安神香,楊賀恍恍惚惚地想,三天,季堯不見整整三天了。在他看來,那個季堯,根本就不是季堯。
季堯會去哪里?
鬼神之說非人力所能及,楊賀只能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可他這幾乎將季堯軟禁的法子,卻引得帝黨不安。
若非季堯余威猶在,平日里又處處以楊賀為重,只怕他未必能如此輕易震得住朝中局勢。
楊賀閉著眼睛,強烈的疲憊不安摧得意識有些模糊。
季堯會去哪兒?既然出現(xiàn)的是上一輩子的季堯,他去了上一世么?
上一世的自己已經(jīng)死了。
季堯這人黏他黏得要命,若是當真在那個世界,怕是要——要怎么樣呢?楊賀心里竟有幾分不可言說的自得和滿足,隱隱的,又泛上了幾分惶然焦慮。
季堯離不了他,離了他要發(fā)瘋的。
可這么個人就不見了。
楊賀心頭空落落的,若坐在帝位上的不是季堯,楊賀就該備下后手了,留著一個能隨時要他命的帝王不是好事。
可楊賀竟全無別的心思,他聽聞朝中有朝臣請鎮(zhèn)國寺的和尚去府上做法驅(qū)邪,有那么一時半刻,他在想,不如讓那些和尚來試試。
可這不過是瞬間的念頭,將將萌芽就被楊賀掐滅了,太荒唐。
楊賀又想起季堯,雨聲在耳邊漸漸遠去了,他竟好像看見了季堯,季堯拿手碰他的臉頰,低笑著說,公公,想我不想?
楊賀直勾勾地盯著季堯,一言不發(fā),季堯又笑,嘆氣似的,說,真是我啊,公公是不是被嚇壞了,連我也認不出了。
楊賀心想,他有什么可怕的,頂不了一拍兩散。
可還沒說話,季堯就不見了,他睜大眼睛,卻猛地驚醒了。門外有步履匆匆,混在雨聲里,不知何時起了驚雷,轟隆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