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門被用力地推開了,有人轉過屏風,直勾勾地盯著他,身上還帶著淌過雨水的濕跡,有些狼狽又急切。
剎那間,楊賀竟不知是夢還是現(xiàn)實。
季堯喟嘆似的,有幾分劫后余生的意思,看著楊賀,輕聲叫了句楊賀。
楊賀眼睛微睜,怔了怔,一聲喝斥停在舌尖竟未出口。
季堯笑了一下,走近了幾步,看著散發(fā),穿著褻衣的楊賀,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指尖兒冷得如冰涼的蛇,低聲問,公公,想我不想?
季堯手是冷的,衣袍沾了水汽,看著他,眼神熱烈,楊賀偏頭躲了躲,冷冷地看著他。
季堯攥住了他的手,不高興地咕噥道,躲什么?
他笑,湊過去問楊賀,真被嚇著了?
楊賀身上還帶著安神香,散了發(fā),眉眼間的銳利籠在燈光里,無端削弱了幾分。脖頸細,鎖骨的痕跡淡了,白生生的,如兩截伶仃的玉,讓人想捏碎折斷又想用力咬上一口。
夢里的季堯也問他,公公,是不是被嚇壞了?
楊賀垂下眼睛,看著他攥緊自己的手指,目光慢慢移到那張臉上。
季堯看著楊賀的眼睛,不閃不避,過了半晌,楊賀說,季堯?
季堯哼笑了聲,跪坐在床沿,有幾分親近的意味。
楊賀眼里卻仍帶著戒備和審視。
季堯捏了捏他的手指,說,我回來了,公公不高興?
季堯說,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我出現(xiàn)在了另一個世界。他抬起眼睛,直直地看著楊賀,道,夢里沒有公公。
楊賀神色微動,說,然后呢?
季堯垂下眼睛,卻緊緊攥著楊賀的手,聲音有些低沉,我怎么都找不著公公。
他有些孩子氣地抱怨,嚇死我了。
楊賀愣了下,抬起頭看著季堯,眉梢眼角的凜冽堪堪化了幾分,半晌,問,他呢?
季堯隨口道,換回去了吧。
楊賀沒有說話。
季堯掐著楊賀下巴,說,怎么,公公舍不得?
這話酸里酸氣的,聽著分外熟悉,楊賀下意識地拍開他的手,道,別胡亂呷醋。
季堯低哼了聲,松開手,指尖好像還殘留著楊賀臉頰的熱度,他咂摸著楊賀那脫口而出的熟稔語氣,笑了一下,說,公公都惦記別人了,我怎么能不醋?
楊賀瞥他一眼,心里卻仍有幾分不真實感,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叫了一聲,殿下。
聲音低低的,仿佛松了口氣似的。
季堯怔了下,看著楊賀,應了聲。
楊賀瞇了瞇眼睛,仰著臉,倏然對季堯笑了下,語氣冷靜殘酷,輕描淡寫地說,真可憐,你是有多嫉妒可悲,才想成為季堯。
季堯霍然變了臉色。
季堯臉上浮現(xiàn)冷笑,漠然道,朕為什么想要成為他?
他臉色恢復如初,真真的喜怒無常,懶洋洋道,成為這么個費盡心思就為了抓住一個閹人的廢物?
季堯嘲弄道,登上帝位,卻天天圍著閹人轉,甚至費盡心機去和那些偽善至極的朝臣周旋,可不可笑。
楊賀臉色一寒,他看著那張臉,那是季堯的臉,神色卻尖銳如刃,仿佛一只露著柔軟肚皮的野獸驟然間獠牙相向。
楊賀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法接受。
楊賀在那張臉上見過許多神態(tài),癡迷的,執(zhí)著的,漫不經(jīng)心的……卻從未見這張臉對自己露出厭惡,他聽著刺耳的閹人二字,神色越發(fā)陰沉。
季堯挑剔地打量楊賀,倏然一笑,湊近了,說,不過,朕倒是真的很好奇,閹人有什么好的。
楊賀冷冷道,滾開。
季堯笑了聲,說,公公別這么冷漠嘛,其實他之所以執(zhí)著于你,無非是孤獨慣了,不愿寂寞至死,隨手抓著一個人陪自己困死在這個帝位上。這個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別人,甚至是什么貓貓狗狗,你以為真的是愛?
季堯說著,伸手去碰楊賀,楊賀狠狠打落他的手,怒道,來人!
季堯卻粗暴地捂著他的嘴巴,攥住了他的手腕,用力按在床上,盯著那張惱羞成怒的面容,莫名地興奮起來,低笑道,公公氣什么呢,嗯?
他捏著那截手腕,垂著眼睛,欣賞著楊賀的憤怒,冰冷傲慢都似雪化了一般,是刺骨的春水,疼,卻刺激。
楊賀雖然清瘦,不肯配合,用力掙動起來力氣不小,竟一口咬住季堯的手掌,咬得狠,直接就見了血。季堯低哼了一聲,臉上露出陰鷙之色,楊賀身上穿著褻衣,不禁拉扯,半個白皙胸膛都敞了出來。
仿佛楊賀咬著的不是自己的手,季堯將手掌往他口中送,一邊由得他咬,喂他吃自己的血肉,冷靜地垂眼看著那雙凜冽森寒的眼睛。目光若能殺人,季堯想,他該死了千百回了。
季堯舌尖頂了頂齒關,短促地笑了笑,鬼使神差地湊近了舔了下清凌凌的眼睛。
如吻刀鋒。
楊賀臉色更難看,嘴唇被血染得更紅,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揚手狠狠一巴掌打在季堯臉上,受辱了一般,怒道,季堯!
他盯著季堯,眼里有憤恨,屈辱,兇狠,卻夾雜著幾分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委屈壓抑,嘴唇抿得緊緊的。
季堯身登帝位多年,只有別人怕他跪他的份,幾時受過這樣的巴掌,一時整個人都愣了愣,旋即又驚又怒。
他對上楊賀的眼睛,楊賀恨恨地盯著他,那目光,不知怎的,竟讓季堯心頭顫了顫,手腳都似僵住了,靈魂仿佛要被生生剝離出這具軀體。
其實季堯并不了解楊賀。
他所知的楊賀是上輩子高高在上,而后一敗涂地的權閹,是眼前冷漠的楊賀楊督公,他乍醒時所見的那個柔軟不設防的樣子如同曇花一現(xiàn),可遇而不可得。
偏偏楊賀越是對他百般抗拒,季堯就越想起那個瞬間。
就像沒人會想敲開一塊頑石,可一旦窺得里頭的一縷玉質,好奇心作祟也好,貪心也罷,便念念不忘,非要敲個四分五裂賞玩?zhèn)夠才心滿意足。
季堯忍不住想看楊賀的溫馴,柔軟,順從,甚至是更多,他有時想,這么個閹人,貪婪慕權,心狠手辣,有什么值得另一個季堯如此費盡心思。
他按了按心口,離魂似的,莫名地有些身體發(fā)冷,心臟都停了停一般。
楊賀直接將季堯軟禁了。
朝臣來探視時,降了重重簾帳,隔得遠,楊賀立在帳內(nèi),漠然地看著季堯。
報復一般,楊賀將季堯的手腳都拿鐵鏈鎖了,拷在龍床上。
季堯摸著手腕的鐐銬,銀色鏈子長,透著冰冷的光芒。
季堯說,沒想到公公還喜歡玩這個。
楊賀冷淡不言。
季堯頂著這么一張臉,除了他,旁人根本辨不出真假,縱然聰明如沈憑嵐之流,看出了古怪,可鬼神之說荒誕無稽,季堯又是帝王之身,也不能多說什么。
何況,這個季堯,并非善類。
錦衣衛(wèi)這些年一直握在季堯手里,自蕭百年走后,季堯一手提拔了年輕的林之遠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林之遠對季堯忠心耿耿。
不過這么幾天,季堯就將朝中局勢看了個七七八八,竟有意挑動錦衣衛(wèi)生事端,妄圖打破兩黨平衡。
可季堯到底低估了本尊對楊賀的執(zhí)著。
錦衣衛(wèi)固然是一把利刃,在季堯手中,卻是一把永遠不會對著楊賀的刀。
季堯將鏈子拖得響,說,公公能拷朕多久,不出三日,朝中那些大臣就能翻天,齊齊跪去宮門外要見朕。
他眉宇有些陰霾,卻笑盈盈的,露出兩顆虎牙,公公何必自找麻煩呢?
楊賀垂著眼睛俯視他,淡淡道,季堯回不來,三天之后就是國喪。
季堯神色一頓,抬起眼睛看楊賀。
楊賀道,從今往后,你會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你一日不滾出這具身體,我就讓你生不如死地過一日。
季堯臉上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凈,盯著楊賀,說,公公把事做得這么絕,就不怕季堯回來,你們離心離德,一拍兩散?
楊賀看著他,臉上浮現(xiàn)幾分笑,矜傲又艷,淡淡道,季堯不會。
他微微俯身,看著季堯的眼睛,道,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我輕易就知你是假的?
季堯沒說話。
楊賀輕聲說,因為季堯愛我,愛得要命。他將整顆心都捧給我,任我擺弄處置,只要我不離開他,這區(qū)區(qū)帝位,他棄之如敝履。
楊賀說得言辭篤定,那股子勁兒,不知怎的,竟讓季堯心都抖了下,涌起莫名的情緒。
可他分明很確定,那并不是屬于他自己的。
這是這具身體的本能反應,刻在血肉,鐫入骨髓,輕輕一碰就能掀起滔天海浪。
一如那天晚上,他看見楊賀的眼神。
季堯陰郁又冷漠地想,可笑,太可笑了,哪有這樣——所謂的愛。
少時他母妃瘋瘋癲癲地說愛他,說他是她唯一的希望,可加諸于他的,卻是恨,是辱罵,是冷冰冰的巴掌。
就是后來稱帝,不乏后妃說愛他,可盡都是輕飄飄的,他一捏就碎。
楊賀又憑什么篤定他毀了季堯所有,季堯仍會對他如初。
季堯僅著了身單衣,被囚禁了,墨發(fā)散亂,他渾然不管,拖著銀鏈子走了幾步。殿中有面大銅鏡,季堯看著锃亮的精巧銅鏡。
鏡中人臉色蒼白,瞳仁漆黑,眉宇之間攏著陰霾,望去分外陰沉。
季堯耳邊回響起楊賀的聲音,他說,季堯愛我,他愛得要命。他將整顆心都捧給我,任我擺弄處置,只要我不離開他,這區(qū)區(qū)帝位,他棄之如敝履。
如一團火,熱烈又滾燙,目眩神迷得讓人想碰一碰。
季堯愈發(fā)覺得孤寂寒冷,他看著鏡中人,為什么……憑什么?
季堯幾乎控制不住心里的暴戾,不甘,怨懟。這么多年,他步步為營,借世家之力爬出冷宮,殺了皇兄坐上帝位,而后又戮盡世家,滿朝文武無不奉他為尊。
季堯從來不覺得自己可憐,他贏了,他才是真正的贏家�?涩F(xiàn)在,季堯仿佛聽到了來自這具身體伸深處的一聲譏笑。
季堯下頜繃緊,猛的一抬手,鐵鏈子繃緊了,死死鎖住了手腕。突然,季堯臉上露出幾分痛色,踉蹌了幾步,腦中一陣陣尖銳的痛處,仿佛要將顱腦生生剖開。
季堯疼得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渾身冷汗淋漓,興許是疼得狠了,他竟出現(xiàn)了幻覺,腦中走馬觀花似的,強硬地閃現(xiàn)許多陌生的光景畫面,那是這具身體留下的,是季堯本尊的記憶,如同沉睡已久驟然蘇醒的猛獸,一點一點地撕裂桎梏,來勢洶洶,要將他直接抹殺驅逐。
季堯攥著桌角,痛苦不堪地喘了幾聲,他看著鏡子里的人,恍惚之中,見了另一個季堯,居高臨下,冷冷地俯視他。
季堯突然涼涼地笑了一下,這個季堯不過是踩著他的痛苦,有意走了另一條路,自此柳暗花明,乾坤朗朗。
可憑什么,他卻要至死都待在冰冷的深淵里,不見天日。
季堯明顯能感覺到本尊妄圖拿回這具身體的控制權,如同一場爭奪,折磨得季堯痛苦不堪,可他越是頭痛難忍,便越不甘心就此無聲無息。
季堯的反常傳到楊賀耳中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就要去看,可想起什么,又止住腳步,只說,由得他去。